三踏边沟河,聆听水洞沟
2023-06-15李罡
李罡
但凡对史前考古有些了解的人大概都听过“水洞沟”,我想这是除了周口店和泥河湾之外知名度最高的旧石器遗址(群)了。水洞沟遗址是我国最早被发现、发掘和进行系统研究的旧石器遗址,已有近百年的历史了。2021年盛夏旧地重游,算来是第三次踏访边沟河了。
2010年4月,有幸参加第12地点的前期发掘,遗憾学习时间太过短促,刚习惯西北干旱便匆匆离去了。还记得发掘区是砖厂取土烧砖所遗留下的一片洼地,大部分文化堆积已遭破坏,断面上可见遗物丰富的文化层,相当明显。也还记得当年陈福友老师带着我清理地层中出土的石磨盘,小心翼翼,可以想见一个学旧石器时代考古的学生在面对磨制石器时的激动和无措,还常常蹲在探方边儿对着一堆出土的石头,学着陈老师的样子,一件件挑选,一件件摩挲。后期的发掘没能参与,也错过了见识更多精美的细石核的机缘。但我已很是满足,第一次真切感受到了水洞沟遗址的奇妙,体会到毛乌素沙漠的纯净和柔软。忘不了常常蹿出驻地进入沙漠的边缘,当四处寻觅的目光,落在细腻黄沙里露出的一截红色石英岩矛头时的喜悦和激动。疾步走近,俯身抓起,如获至宝。没有一个考古人不期待新的发现,这些发现填补脑海里对远古画面的一个个空缺,使之逐渐完整清晰。
2013年6月末,水洞沟遗址发现90周年国际学术研讨会在银川举行,我第二次来到水洞沟。记得那时刚结束在山东大沽河流域的调查,发现了几处旧石器时代地点。会议日程紧凑而丰富,却又不失乐趣。我在会上汇报了孙波老师早些年间在费县调查发现的一个旧石器地点。第一次在如此隆重的国际会议上,面对国内外学界巨擘和同行,既紧张又兴奋。会后参观了水洞沟第1和第2地点、贺兰山、西夏王陵和著名的萨拉乌苏遗址,并与诸位老师合影留念。每每翻开相册,依然感慨良多。感慨自20世纪20年代水洞沟被发现开始,对其发掘至今仍然没有停歇。这是无字的远古书信,信息斑驳难觅全貌,却依然珍贵无比,等待一代代考古人薪火相传,去努力发掘探索。
2021年6月,来自全国7个省份10名一线考古人齐聚水洞沟。在高星老师的带领下,大家开展第1号地点的发掘。内心是暗暗兴奋与雀跃的。在这里进行发掘,是每个旧石器时代考古人的梦想和期盼。这是我第三次踏上这片热土。然而一别经年,不想再见早已时过境迁。12地点半点影子也寻不着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水库,心情似又失落起来。
来到水洞沟已是6月底,一落地就感受到西北的干燥与清凉。同业接机,我最先到,稍等陈苇与黄明两位同学后一起乘车去往遗址。不足15公里的车程,沿途尽是这样的景象:路边一丛丛连接得并不紧密的低矮淡绿的灌木,远处秃秃的小丘,层层展布,几乎不见石头山体。这让我这个在山东省内跑惯野外调查的人一下子见到这么多黄土,异常兴奋与羡慕。山东有工作基础的旧石器遗存分布区内,第四纪堆积实在稀薄,不比这里黄土这么富裕。
所住小院位于水洞沟景区西南。持续多年的发掘工作,队员们均在此落脚。院落不大,却颇为整洁。一对圆木栅栏门,古朴雅致,檐角悬着一个铃铛,风来时一声清脆,灵动清澈,涤荡心灵,置身其中,自己仿佛成了闲云野鹤。映衬在满目黄沙、古老的明代城垣下,多少尘封的故事曾在此上演,兴亡更替。
第1地点发现最早,也最负盛名。地层堆积很有意思,最下层红土是距今300万年前的新近纪沉积地层,此后的堆积由于被水流冲蚀消失殆尽,所遗留的是距今4万年和1万年的两次堆积。厚度不足15米的一段剖面,却间隔了数百万年的时光,真是奇妙!
我们的“班主任”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高星老师。他是极认真严谨的人,亲切和蔼、口吐莲花。他课程讲了很多,春风化雨、竭尽心力。记得一次晚课讲了两个半小时,酣畅淋漓,滔滔不绝,可把老师累得不轻。这种拼命三郎的精神,着实让我这种浅尝辄止又自命不凡的后辈震惊和汗颜!高老师带给大家的除了知识的传授,还有身体力行的榜样精神:凡事从不敷衍,事无巨细,全力以赴。对待学生更是认真负责,从来有求必应。想想这许多年来每一点进步和成绩都跟高老师的关心、支持分不开。所幸有此机会,可与老师朝夕相处,早晚受教。他身上所体现出来的对旧石器考古的热情、对待工作的责任心都深深感染着我,使我每每慵懒,找寻借口追求安逸时、知难退缩时、踌躇不前时,脑海里都能浮现出他温和而不失期待的目光。
学员里我是最不起眼的一个,常常缺乏直面问题和困难的勇气,延伸之,即缺乏解决问题的信心以及为自我开脱的惰性。我觉得这次培训给我最大的收获或许不是学术方面和田野技术的提高,而是从高老师身上感受到的老一辈学者骨子里那种精气神,那种对学术的严谨执着。这是一种态度,对工作、对生活,积极向上的精神,笑对挑战,不负韶华,快乐考古!
三个月的生活工作,少不了诸多趣事,摘录一二,权为对这段岁月的精华片段的细细玩味和纪念。
生活点滴——幸福的集体吃喝
西北苍凉,少见绿色。虽近年来沙漠治理卓见成效,已不似十年前满目黄沙、寸草不生的凄肃,但我这个来自东部沿海的人来说,已经习惯了郁郁葱葱、清翠欲滴的勃勃生机,旧地重游依然颇感不适。但现代化的物流网络几乎遍布全国每一个角落,食物不足早已成为历史,蔬菜水果海鲜都能方便购买,及时送达。留下地址,几个快递公司的小哥们每日可以将五湖四海的生活物资及时送到。少不了各地小吃和特产,完美地填补三餐间的辘辘饥肠,打个牙祭。每当夕阳西下,小院子里便飘起罗工那一句:开饭喽!声音浑厚悠长,可以瞬间启动所有人的味蕾,迸发出前所未有的对于食物的渴望。
生活点滴——按时上班的蚊子
水洞沟的蚊子体型不大,看似弱不禁风却毒性凶猛,大家颇受其害。尤以苇哥最甚,老大微闭双目,沐浴在驱蚊花露水气雾之下的身姿令人感到他身上少有的南方人的豪迈,与他以德服人的气势珠联璧合、相得益彰。不过,这里的蚊子也是讲规矩的,说几点到岗就几点到岗。晚饭过后,大家常常围坐一圈打打石器,不消多大功夫,蚊子便开始了每日定时的攻击表演。用高老师的话说,蚊子上班了,大家该转移室内了。我始终没搞清楚,蚊子为何总是选择每天几乎固定的时间里出来侵扰人类,但是对于它们的守时和纪律深以为赞。
生活点滴——打石器真会上瘾
打石器应该算作培训课程里实践操作的环节,而这种培训从来没有强迫和刻意作出规定来。一旦开始,每个人都变得执着起来。打石器真的会上瘾!每当醉心于一件行将完成的作品时,是听不到罗工的呼唤的,纵然饭菜飘香,依然舍不得放下手中那件呼之欲出的心中所想。我觉得这就是旧石器考古的魅力之一,复原、模拟、体会先民的苦与乐,幸福和忧患。此外,打制过程中,对石料的采集和预处理,角度、力度的选择,台面、背脊的作用,都是需要思量的。停停打打,动静结合。一味蛮力或可成就几个身宽体胖的厚重石片,可遗址中那种细长石叶绝不是不经考量、简单释放力量就能成就的。更多需要的是不断观察和思考。力量与智慧并重,勇气和技巧兼备。我常有这样的幻想:夕阳西下,河滩上一簇篝火在跳跃,远处山峦若隐若现,藏匿着冷峻和巍峨,天地间此刻只有静谧和安详。微风渐起,火苗随之扭曲身体,火焰犹如甩出的长鞭,舒展出优美的弧线。一个沧桑老者,一手握一件石核,另一只手拿着石锤。他在思考,此刻只有火中木柴不连续的爆裂声,和边沟河轻抚卵石发出的惬意的汩汩声响。端详片刻,粗壮的手臂开始挥舞,火光微照着他坚毅的目光和棱角分明的眼眶。石片渐次落在他的脚旁,那声音如金属碰撞般铿锵有力,掷地有声。之后,又是一片寂静,他又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那是他在找寻,找寻一扇门,通过这扇门他将开启一个新的世界。我想,这里面似乎蕴含着哲理,一场追求美妙和享受的心灵之旅。通过人和石头的交织交错,孤独的先民领悟到创造的乐趣。每一个石器匠人都是孤独的,也都是快乐的。这是思想者的一次实践,也是孤独者的最终胜利。
西北的风沙迅速带走地表上本就不多的水分,犹如灵活柔软的羊用嘴巴快速准确地啃光刚刚出露的青草。干旱环境造就了不一样的景观地貌,也养育了特别的西夏儿女。七月流火,偶降薄雨后竟也体味到了初秋无声的清凉,这在齐鲁大地是难以想象到的一种感受。培训三个月漫长又匆匆,太匆匆。芦花谷,来时尚自青翠,而今已近棕黄,清风徐来,摇曳生姿,像是在对你我诉说,离开的日子就要到来。不惑之年,历此一役,感触良多。感谢在这里遇到的每一位师友,每个清晨我们走向遗址,手铲翻飞,发掘记录;每个黄昏我们返回小院,硬锤软锤,镶嵌压制。我们见识了低矮的云层,也欣赏过炫丽的晚霞。一起手抓羊肉,把酒言欢,一同采集石料,遍野满山。短暂的相聚,却收获了太多情感。2021年9月末,大家陆续离开,返回各自的工作岗位,希望在未来日子里,各自安好,共同进步。期待下一次在水洞沟的重逢!
芦花谷(水洞沟旅游公司供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