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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年后的“相聚”

2023-06-15阿一

读者 2023年11期
关键词:德文墓碑老兵

阿一

田发春的骨灰坛被一块红绸布裹着,挂在抖音寻人项目的志愿者刘德文身前。

他们搭火车从高雄出发,到台北后改乘飞机,越过海峡,落地北京。这条回家的路,田发春“走”了74年。

陵园里的红绣球

田发春的骨灰抵京第三天,在朝阳陵园的一处双人墓穴前,刘德文拿出准备好的红绣球,系在墓碑上。

时隔74年,田发春和妻子葛秀珍终于团聚——以合葬的形式。

两个人在20世纪40年代结为夫妻。那个年代,有太多仓促的告别。1948年,田发春作为空军部队的文书士官,接到命令赶赴台湾。然而,人生的际遇哪是人能估算的。田发春离开时,儿子只有8个月大,等到他的音讯再次传回大陆,儿子已经完婚。

1981年10月,时隔33年,葛秀珍收到一封田发春的书信。收信地址是她结婚时的住所,但她已经搬家多年,信是派出所通过户籍信息转寄的。几百字难以尽述几十年的分离,但两个人终于恢复了联系。

从1981年到1987年,田发春陆续从台湾寄来20多封家书。一封信寄来,全家人轮流看,分别写回信。来回的信件要经过美国中转、抄写,辗转多日,有时回信刚寄出,新的信又来了。

据信中所记,田发春为了回家曾试图借道美国和南美洲的一些国家,但出于种种原因,始终未能成行。虽然如此,一家人心里都存着期待:只要人在,总会团圆。

1987年10月15日,台湾开放探亲,3天内,返乡登记人数破3万。按照计划,第一批返乡老兵将于当年12月出发,田发春是其中之一。

彼时,田发春逢人便说,自己要回家了,还四处打听应该带什么特产。然而,就在回家的前一天晚上,他骑着自行车外出购买伴手礼时,遭遇了车祸。

据在场的乡民说,他被送到医院时,意识还清楚,对赶来的朋友说:“我不甘心。”很快,他就说不出话,只能躺在那里流眼泪。抢救持续了一夜,田发春还是倒在了天亮之前。

那一年,田念春4岁,对爷爷的离世没有具体的记忆,只隐约记得当时家中,似乎被巨大的悲痛笼罩着。

葛秀珍的煎熬又被命运延续。田念春记得,奶奶房间的桌子上,玻璃板下长年压着几张爷爷的照片,但人心上的褶皱总也压不平。

葛秀珍在去世前两年,已经有些糊涂,有时连身边的家人也认不出,但会突然说起自己结婚时住的老房子。

老房子在北京的后海一带,她很早便交代儿孙,待她百年,不要墓葬,要将她的骨灰撒到后海。田念春明白,奶奶不想孤零零地待在地底下。

2020年秋天,葛秀珍去世。殡仪馆寄存骨灰的期限是3年。田念春决定:以3年为期,他要将爷爷带回家。而全家人都不知道的是,在此之前,他已经为这件事努力了15年。

隐秘的红木匣

三四岁时,田念春开始对自己名字的含义好奇,从大人们的只言片语中得知,这是“思念爷爷田发春”的意思。长辈总是回避关于爷爷的话题,因为他们深知其中的沉重,也不想将这种沉重再延续到第三代身上。

田念春再次得知与自己名字有关的内容是在爷爷1983年2月7日写的家书中:

秀贞(珍)我妻、科儿、志坤,你们好!

好久没有给你们写信了,心中实在是常常惦念着你们。知道志坤快要生产,记住,不论生男、生女都好。若这封信赶得及,生男孩即取名为“念春”,生女孩取名为“思玉”或“忆芳”都可以。如果已经取了名字也好,请告诉我是什么名。

这封家书连同其他家书、照片,被装在一个红木匣里。

田念春发现红木匣后,追问过父亲几次,但父亲无外乎是两种回答:一种是“你不要打听了,没用”;另一种是“我也不清楚”。

就这样,爷爷成了家人们心中的“房间里的大象”,田念春不敢多提,却在心里种下了种子,独自开始了一场长达18年的暗中寻找。

消失的顶六净园

田发春去世后,后事是乡邻帮忙在当地料理的。乡邻也给田家人寄去了书信和葬礼的照片。

据信中所记,田发春的埋骨之处名为“顶六净园”。田念春曾托在台湾的朋友多方打听这个地方,均无下文。

2021年5月,田念春在台湾的朋友向他提起一个人——刘德文。刘德文是台湾祥和里社区的里长。“祥和里”最初是眷村,其中安置了大量1949年前后赴台湾的军人。

到20世纪90年代末,刘德文就职时,老兵们陆续身故。于是,他便有了另一重身份:抖音寻人项目的志愿者。自2004年起,他将200多位老兵的骨灰背回家乡。最多时,他一个月要跑3趟大陆。

刘德文收到田念春的请求后,仍然将顶六净园作为切入点。既然通过地图、导航等现代技术手段找不到,他就到田发春生前生活过的地方一点点打听。他前后询问了30多个人,最后只有一位80多岁的老人说,在周围的一座山上看到过一座牌楼似乎与此有关。

刘德文立刻沿着老人指的方向找过去。那是一个小山坡,杂草有一层楼高,站在坡底望去,看不到一丝墓碑的影子。他用棍子拨开杂草,勉强通过。随着他越走越深,忽然间,杂草丛中露出一座墓碑。

墓碑是当地村民立的,但刘德文起码可以确定这里有墓地。后来他才得知,这是一片私人土地,经过转手再转手,主人已经换了3位,渐渐地,就荒芜了。

彼时,暑热难耐。刘德文每天凌晨四五点就从高雄的家中出发,在太阳升起前赶到嘉义,却还是频频中暑。然而,更让刘德文难受的,是给田念春打电话的时刻。为了不给刘德文压力,田念春极少主动联络,基本都是刘德文打电话给他:“念春,对不起,还是找不到,还是找不到……”

田念春对他说:“没关系,不急,天凉一点儿再找。”

多年来与老兵亲属打交道,刘德文能感受到电话那头的期待与克制。他一边怀疑眼前的土地到底是不是顶六净园,一边加紧寻找其他线索。

在乡邻寄给田家人的葬礼照片中,一家名为“仙峰”的殡葬公司的电话引起了刘德文的注意。

电话号码距今已有30多年,刘德文也没想到还能打通。几经辗转,他联系到当时的老板,老板听到田发春的名字立刻有反应,称这位长者当年是由自己安葬的。

老板第二天便赶到小山坡,向刘德文确认这里的确是当年的顶六净园,还回忆起田发春的墓地的大致区域。

有了老板的讯息,刘德文不再犹疑,干脆请了4个工人一起割草。他和工人们顶着高温陆续割了几个月,雷雨天时也不放弃,他曾差点儿滚下山坡,但寻找仍然没有进展。

这样不惜力的寻找又持续了半年多。2022年3月下旬的一天,整个顶六净园都被翻找得差不多了,只剩最后一块区域。彼时,刘德文正坐在地上休息,忽然看到一行人走来,手上还提着祭品。

他赶忙上前询问对方,认不认识一位叫田发春的老兵。来人连说“认识”,还说他这一趟是来给父亲扫墓的。同时,因为知道小时候的邻居田叔叔在台湾没有儿孙,就想一并祭拜。

来人姓朱,他的父亲是田发春的同袍,也是邻居,安葬田发春时,他就在现场。

顺着朱先生回忆的方位,刘德文娴熟地控制割草机,很快开出一条路。路的尽头是一座墓碑,上书姓名:田发祥(田发春参军后用名)。

像许多客死台湾的老兵一样,墓碑上镌刻的故乡名称比自己的名字还要大,而墓碑角落镌刻的“儿田科”“孙田念春”完成了家族史的最后匹配。

找到了

那天晚上,田念春正带着母亲和孩子在外吃饭,看到手机里有一通刘德文打来的未接来电。他当时就有一种预感,因为刘德文给他打电话一般是在白天,很少在晚上联络。他走到餐厅外面,回拨了电话。

“找到了。”

那一瞬间,喜悦、难以置信一齐在他心中翻涌。回到座位上,他跟母亲转述的过程反而非常平静。三两句讲完,母亲没有多说话,“好像在忍着那种感觉”。

至于到底在忍什么,又难以尽述,那是一种极为复杂的情绪。那顿饭的后半段吃得很安静,他们在嘈杂的餐厅中甚至能听到碗筷碰撞的声音。

将这个消息告诉父亲的方式,田念春细细琢磨过。“不用特意挑时间,有一搭无一搭地说,只要把信息传递过去就行了,千万不能当件正事说。”

那天,父母来看小孙子,田念春就顺势说了出来:“我一直在请台湾的一个朋友帮忙找爷爷的墓,现在找到了。”说完,田念春转身走进别的房间,父亲的号哭声从身后传来。

根据眷村邻居朱先生的讲述,刘德文找到了田发春当年住所的位置。他将自己在当地收集的田发春的生平尽数转述给田念春。

在田念春40岁这一年,“爷爷”成为一个具体的人:爷爷常常临摹汉碑书法,而爷爷的大哥和二哥在书法上也颇有心得;爷爷喜欢喝酒,喝酒的时候,他总说想家;爷爷退伍后在村里与人合伙养鸡,但寄回家的照片总是西装革履;爷爷与人为善,许多乡邻都受过他的帮助,这也解释了葬礼的照片里为什么有那么多送别者……

10块红绸布

2023年3月17日,刘德文为田发春举行了取骨仪式。

“如果再晚几年,可能就真的没了。”刘德文说。这种紧迫感一直萦绕着他。1996年,他和妻子搬到祥和里时,还有2500多位老兵在世。紧接着,老兵们快速凋零。最多的一年,他参加了120位老兵的葬礼。

现在,祥和里在世的老兵只剩不到20位,都在90岁以上。他们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但每到清明节,还是会燃起香火。他们朝着家乡的方向祭拜父母,那些斩不断的思念,那些绕不开的离别,淌满了海峡。

5年来,刘德文与抖音寻人项目合作,已成功助力110余位老兵落叶归根。

再过3年,刘德文就60岁了。背骨灰时间久了,肩膀会疼,但因为不再是一个人,他的脚步轻快了许多。

每次背老兵的骨灰回家,他都会用一张90厘米见方的红绸布包住骨灰坛,“像办喜事一样送游子回家”。他因此与布店老板相熟,老板每次见他来买红绸布,便知又有老兵可以回家了。

送田发春回家前,刘德文又出现在布店,老板熟练地裁好布,这一次,是10块。

(心望如一摘自微信公众号“最人物”,本刊节选,刘德山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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