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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6-15张天翼
张天翼
本报讯昨晚七点,备受文学界瞩目的、历史悠久的珀伽索斯奖在丹桥大学王太子学院礼堂举行了颁奖晚会。今年,来自坎特纳郡的格蕾丝·克莱门女士在五人短名单中突围而出,以其长篇小说《奇珍柜之书》摘得了这项无数小说家梦寐以求的桂冠。
《奇珍柜之书》讲述了一个殖民地官员的混血私生子于三十年后回到父亲出生地,经历牢狱之灾,险死还生之后,开启一系列复仇与爱的故事。它有着质地粗粝、激情洋溢的独特叙事艺术,故事细节真实、震撼。在情节方面,它永远有着令人惊奇的下一页,其极具深意的结尾更开创了一种全新的结局艺术和审美体验。
但出于种种原因,格蕾丝·克莱门事先准备的演讲稿为组委会所不喜,她未能获准发言。作为抗议,她没有出席颁奖晚会,由她的经纪人代领了奖杯和支票。
非常荣幸,克莱门女士把她的演讲稿交给了本报主编,期望全文刊发。文中坦诚讲述了关于《奇珍柜之书》令人舌挢不下的神秘内幕。
以下就是由本报为您带来的独家内容。
格蕾丝·克莱门:我是盗贼的合作者
尊敬的评委会的女士们、先生们,在座的诸位同行,晚上好!
感谢你们对《奇珍柜之书》的认可。虽然写了七年小说,但能拿到这座奖杯,还是我做梦都不敢想的事。这个奖项其实不该由我一个人来领取。出于对诚实和良心的责任,我决定把整个故事讲出来。
事情发生在两年前的三月。那时,我已经有了对几个主要和次要人物原型的采访录音,并写好了故事梗概、章节结构、大纲和前四章的六万字。
那六万字的手稿我总是放在皮包里随身带着,我需要人物与故事以字母的方式围绕在我身边。我能感到它们源源不断地辐射出热力和微光。
只有那么一晚,我开车到一位男士家中约会。色令智昏,我把皮包落在了车子里,早晨下楼后,发现车窗被砸出了一个盥洗盆那么大的洞,碎玻璃撒了一地。
被盗走的东西计有:一些现金,一包香烟,堵车时玩的手掌游戏机……还有我的牛皮文件包!
你们可以想见我的沮丧和痛苦。我像为爱子服丧一样穿着深色衣裙,闭门默哀,并迁怒于那位无辜的可爱男士,任他在楼下彻夜弹吉他唱歌,把鲜花摆成普鲁斯特(我的偶像)的头像,也再不见他。
默写一遍?文稿是在长达一年的时间内断断续续写下的,那些负责记录的蛋白质早就消失了。
度过了自怨自艾、毫无希望的五十三天之后,我接到一个从警察局打来的电话:“您好,我们抓获一个砸车盗物的贼,并在他的居所起获大量赃物,其中有一只在布拉格生产的牛皮包,包中一个名片盒里是您的名片……”
见到皮包的那一刻,我就像看到遭绑架又被救回的孩子。只是为了不要太丢脸,我才强忍住悲喜交集的泪水。
我拿出稿本清点,一页不少。不但没少,还多出很多东西:在原文笔迹之上,各种彩色笔画的圈圈、十字叉和杠子到处都是。手稿像承受过一群野兽撒欢的麦田,纸面的白边处,潦草地写着感想和批注——那是小偷先生的作品。
其中极尽嘲讽之能事:
“通往地狱之路是由副词铺成的,她一个人能铺成十条高速公路。”
“暗示三页之后有枪击就靠人物反复擦枪?蹩脚的伏笔。”
“整页纸都在写心理活动,再翻一页,天哪,还是心理活动!看到这些词语和句子,就像看到摩西招来的青蛙、苍蝇铺天盖地涌过来。”
“为什么要安排这场圣诞聚会?还嫌这一章不够乱?能拯救这场聚会的只有受邀者全体缺席了。”
尊敬的女士们、先生们,你们肯定能理解作者对手稿的珍视——那些初具雏形、尚需改进的情节语句,犹如幼儿没发育好的四肢百骸,当看到他遭到蹂躏,母亲的心痛难以形容。
对我自身来说,那更是一种在毫无防备之下受到的羞辱。
我按捺住愤怒的心情,多读了几页批注,怒火逐渐消退了,因为他说的竟然都对。在手稿最后一页的空白处,还有洋洋洒洒的对此后故事情节的猜想。
第二天,我决定不去想他给人物做的安排,马上接下去写第五章。我喝了一壶咖啡,嚼了五颗巧克力,抽了半包烟,写了三千字。晚饭之后,我又把那三千字丢进纸篓里。
一个星期之后,我发现,自己没法抽离那人的想法继续写下去,耳边总是不停地响起他的嘲笑声。我多写出废掉的一章,就越发明白,我迟早得去见他。
通过一些门路,我从警察局得知,那个砸车盗物的贼已经开始服刑,刑期是一年半。
一个星期之后,我填写了一些表格,捏造了一些理由,终于见到了那个小偷。
说来奇怪,我最害怕的情况是,他是个满口烟熏牙、面目猥琐的秃头胖子。即使一定要向某个人认输,我也不愿意输给一个这样的罪犯……
锁链声和脚步声混杂着,越来越近。在一名粗壮狱警的押送之下,那人走进了接待室。谢天谢地!他是个模样秀气的瘦高个儿,三十岁出头的样子,一头鬈发繁茂得像夏天的树冠,眼角有块伤疤,走路一跛一跛的。
他在我面前坐下,我才发现他眼角处不是伤疤,而是个小小的文身图案:一只蓝色的雀鸟。后来他告诉我,那种鸟叫蓝鹟。
这个人,就叫他蓝鹟吧,他本身的名字很长很无趣,配不上他。
他双手托住脑袋,眯起眼盯着我:“他们说你要见我,可我不认识你,你是谁?”
我说:“我是铺了十条地狱高速公路的人。”他愣了两秒钟,突然笑起来,笑得那么响,嘴巴张得像个黑洞,上唇肆无忌惮地缩上去,露出雪白的牙齿和粉红的牙龈,一边笑,一边用手拍着他面前的桌子。
我只能看着他,等他笑完。
笑的浪潮退去后,他的黑眼睛变得泪盈盈的。他不断摇着头,说:“哦,是你!我该感谢你,你的稿子比电视里的‘蠢蛋真人秀还有娱乐性,我度过了好几个有趣的夜晚。你靠这个赚钱买面包和丝袜吗?那还挺不容易……”
有一瞬间,我觉得我的自尊像掉在地上的一块曲奇。
出于对艺术的尊重,我诚实地把我的想法告诉他,谨慎地称赞他的洞察力和想象力,最后竭力克制地对他在稿纸上乱涂乱画的行为表达了谴责。
他抬起双手,把手腕间的铁链抖得铮铮作响:“女士,你瞧,这可以算作执法机关为你可怜的手稿报仇雪恨了吧?”
我说:“不,我来这儿为的并不是报复,我想问的是……你认为这个故事接下来该怎么写?”
我自命为作家,却跑来向一个盗贼讨主意!
蓝鹟的身子猛地往后一靠,倒在椅背上。他抬手挠了挠乱发下的头皮,说:“你想要……要我帮你写小说?”他快速地眨了眨眼,又说:“如果答应你,我有什么好处?”
尊敬的女士们、先生们,你们一定遇到过那种人:天生想象力丰富,能从傍晚布满紫灰色云朵的天空或一堵裂缝纵横的墙上看出温泉关战役的场景,能从一场下午的暴雨发挥出一次外星生物攻占地球的大战。可惜他们中的绝大部分人并没有进入写作行当。
蓝鹟就是那种人,那种有为创造而生的眼睛、舌头和脑袋的人。但他并不清楚自己的才能,就像一位美人自幼生活在没有镜子的城堡里。
我说:“小说出版后的版税我当然会分给你,而且你在狱中的每个探视日,我都会来看你,给你买你想要的任何东西——食物、衣服、书等任何东西!”
他接受了吗?当然!
我反复强调,他的帮助对我有多重要。蓝鹟在孤儿院长大,他没有女朋友也没有什么男性朋友。我知道所有孤儿都热切地期望被关注、被重视。我还知道自己是个长得蛮不错的女人。
第一次探视,在被狱警带走之前,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先把所有对话都减掉一半字数……”
合作是这样进行的:每个月我参照他的构思写好新章节,在探视的时候拿给他看,他再口述新想法。开始他对“作家”还保留一些尊重,在稿纸上涂鸦,但很快他就明白了,我不如他。想象力是一种“天赐的礼物”,他的礼物是来自奢侈品店的,我的礼物是来自超市货架上的。
当蓝鹟坐在我面前,他便用双手托着脑袋,将尖削的下巴镶嵌在两个手掌的缝隙里,睁大栗色眼睛。他能口述出一个在云端以收集氢气球为生的村庄,那让我的眼睛充满了光。
第四次探视时出了问题。蓝鹟是个嘴巴刻薄、口无遮拦的人,因此他在里边得罪了不少人,这番天外飞来的“艳遇”想必已让他遭人嫉恨,证据是他的室友被换成了一个凶悍的墨西哥大汉。我被禁止再探视他,由于监狱采取新式分级管理,而蓝鹟级别太低,除非是直系亲属,否则一律不许探视。
你们认为我该怎么办呢?反正,我当时只思索了几秒钟,就对面前的官员说:“好,我会成为蓝鹟的直系亲属的。”
要将两个血缘、出生地、教育程度、兴趣爱好相差一光年的陌生人变成世上最亲近的人,有一种最直接的魔法……一个月后,我跟蓝鹟在监狱的小教堂里举行了婚礼。
蓝鹟没有亲友,我爸妈正在国外旅行,没人观礼。我没时间订婚纱,只穿了条白连衣裙,并给蓝鹟租了一套西装、一双皮鞋。鞋子的尺码选大了,他不得不趿拉着鞋进教堂。
婚礼之后,监狱方面额外给了半天时间的“婚假”,并提供宿处。为了给到此缠绵的夫妻们留一点私密的空间,室内没有安置监控摄像头,作为替代,要在犯人脚踝上套上一个电子定位监视环。
先交换结婚礼物。我送他一套彩色铅笔,以便他用铅笔在稿纸上涂鸦。他的礼物是为我的小说画的插图——我有没有提过他无师自通地会画画?
第二个节目是把墙上的海报都撕下来,拼在地上画故事情节走势图,然后乱画箭头,把主角、第二主角和各种配角的关系连在一起,胡编出无数故事。
成为合法夫妻后,我跟蓝鹟的见面、通话和通信更频繁。有时我跟他在处理人物上意见会有冲突,不过大部分时间我听他的。比如,他说,我们可以让主人公进监狱,主人公会在监狱里脱胎换骨,受益良多。要编这段情节,没人比入狱四次的他更适合。
我们一直在讨论小说的名字,就像准爸爸、准妈妈在讨论给腹中的胎儿取名一样。我把我想到的书名写在纸上,他也把他想到的写下来,然后互换名单。
现在这个书名是他的“短名单”里面的。他说在他长大的孤儿院里,院长办公室里有一个黑沉沉的奇珍柜,里面摆着小型鸟类骨架、人头骨模型、鲨鱼牙齿……他一直觉得那个柜子阴森森的,阴魂萦绕,从不敢靠近。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奇珍柜,自鸣得意地陈列骨殖和战利品,夜间逐个拿出来摩挲欣赏。这就是书名的含义和来历。
他说:“书出版后不要署我的名,这故事我没写过一个字。”
我说:“那么这一年里,你在干什么?”
他说:“恋爱,结婚。”
虽然蓝鹟讲明他放弃署名,但这部小说得到的荣誉,不只属于我一个人,有一半属于蓝鹟。蓝鹟的名字是蒂亚戈·波力诺·伊万格里斯塔·德·希尔瓦·菲格罗拉。
至于结局为什么这样戛然而止,我想,今天也是时候告诉大家了。其实小说没有结尾,是因为蓝鹟死了。
二月十五日,我接到典狱长的电话。监狱中起了骚乱,墨西哥帮、巴西帮和本地帮火并,他们的武器是磨尖的塑料牙刷柄、钢勺、螺栓。蓝鹟不是任何一个帮派的人,外边乱成一团的时候,他正在自己的铺位上画画(根据事后狱警交给我的草稿来看,他在帮我设计封面),用的是我送他的结婚礼物——那套彩色铅笔。蓝鹟的室友,那个墨西哥人,把自己的塑料牙刷弄断在一个人的后背里,于是转回牢房另找武器。他四下看了看,想得到蓝鹟手里的笔。
在争执中,他被蓝鹟一拳打伤,十分恼火,抢过铅笔后,将之深深地扎进蓝鹟的心脏。很可惜,铅笔刚刚削过,非常尖,是致命的那种尖。
所以这个故事的进展也跟着蓝鹟的心跳一起停止了,我一个人没法完成这部小说,也不想再完成它。就让它像蓝鹟心上的伤口一样,保持那个永远不能愈合的样子吧。
记者佩姬·麦克亚当斯手记
格蕾丝·克莱门是一位身材娇小、明眸善睐的可爱女士,她穿着一件宽大的红色连体衣,看上去有种古怪的美感。交谈中我得知,这件连体衣是她按监狱里的狱衣式样仿制的,为了纪念蓝鹟。
谈话持续了三十分钟。她喜欢动来动去,有时用双手托着下巴,将下巴镶嵌在两个手掌的缝隙里,用指尖玩弄自己的睫毛,有时又会倾斜手臂,将脑袋压到一边的手心里。
谈话非常愉快。我们还聊了聊时装、电影、烹饪,她提到她非常喜欢今年翻拍的电影《绿里》,并教我一种烤舒芙蕾蛋糕的小绝招。
临走时,她忽然转头,顽皮地挤挤左眼:“你想不想看看我跟蓝鹟的另一部作品?”
我惊得眼珠几乎瞪破眼眶,迅速点头。于是她将手伸进提包,掏出——不是一本手稿或打印稿,而是她的钱包。
她打开让我看。
那里面有一张婴儿的照片。
(七里烟摘自中信出版集团《扑火》一书,本刊节选,李晓林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