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如云烟,如何“留得”
2023-06-15刘荒田
刘荒田
“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是李商隐的不朽诗句。听雨有多种途径:欲求响亮,宜铁皮屋顶;欲求庞大,宜芭蕉叶;欲求细腻,宜堆积的落叶;欲求凄冷,自然要效蒋捷,困于江阔云低的客舟,西风里夹一声雁唳。不过,没有什么比得上繁盛过、绰约过的枯荷,更能在霜飞阶前的秋阴黄昏,曲尽雨声的意韵。“留得”,无疑是关键词。怎样“留”,也大有讲究。
世事如云烟过眼,如何“留得”?且检视一生中最要紧的几桩事。
留得初恋吗?最后阅读火热的情书的,是灶膛里的火苗。留得婚礼吗?如果那个年代的照相机和菲林胶片的质量上乘,镜框和家庭照相册里还能侥幸存下婚纱照。如果当年的夹克还在,也许还能留得襁褓中儿女的奶香。如果火车站的月台还在,也许留得父亲从即将开行的港九直通车跳下的姿态;田塍旁的流水,留得我还乡路上对着祖屋欢呼的倒影吗?
“留得”凭借的是记忆,钢笔、键盘、镜头不过是记忆的外化、固定和延长。
然而,记忆不是绝对听话的奴仆,它的功能未必限于原原本本的回放,它还会加入自作主张的筛选和修改。记忆与遗忘的合谋,使“留得”从单纯的纪实变为现代主义的魔幻。
如此推论,“留得”莫非是一厢情愿?
是的,只有一次的人生,指向了无从复制。船过水無痕,每一条波纹都不同于另一条,渐次消遁,而后浪随之。无论是刻意所为,还是自然发生,所有经历都在记忆里分门别类地一一排列。当你反刍往事时,它们便被挑出。记忆也许听话,哪壶开了提哪壶。你悲叹人生易老,它飨以落花随水流逝;你赞美爱情常新,它提交两只紧紧牵着的长满老年斑的手。记忆也有不听话的时候,当你为“不负此生”而自鸣得意时,它便让你看当年偷偷写下的后悔事。
午夜梦回,你惊讶地悟出,这世间有无数的“留得”并不因你的意志而存灭,天地良心在悄悄地、冷峻地做证,谁也瞒不过,抹杀不了。“每个人的记忆都是自己的私人文学。”英国作家赫克斯科如是说。
96岁那年,王鼎钧先生在《不一样的雨声》中说:“最后的呼吁,只有一个地球,留得地球听雨声。”
(摘自《解放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