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麻一生

段靖

那拉提深秋

顺从于秋风指引，我沿巩乃斯河谷

抵达，那拉提高岭。陡峭的夜晚

星光下，高耸的雪山有明亮的

反光，也有暗淡的阴影。

随山赋形的针叶林，挺拔云杉

用肺叶，把我们一一吸纳

消失于栅栏之外的，羊群

迎头撞上，天山深处突然转场的风雪

雪中抱团取暖，羸弱的那一只

牧羊人抱在怀里

久悬于草尖的牧歌

幻化为今晨牧鞭上的冰凌

细茎鸢尾、假龙胆、苔草、百里香、羊

茅……这些草原上的原住民

我看到了你体内极速的枯萎与凋零

我深爱过的草原，雪霜又替我

摸索了一遍，我还能带走些什么——

一只鹰盘旋的孤独

还是一匹马奔腾的辽阔

芝麻一生

我徒有悲悯之心，老是丢了西瓜，

捡了芝麻。还被一些陈谷子烂芝麻

小事，碍了我半生来——

竹篮打水的大事。

看惯了喜鹊登枝，蚂蚁搬运

却对芝麻开花，节节高过篱笆的往事

置若罔闻。应许一些细微籽粒

在花期之后成熟，芝麻是一种

它把我油香四溢的生活

节节托举，不等果荚炸裂，及时

收割。把它体内的植物油

取出来，喂养我中年的赘肉

芝麻的一生，就是被放养，被盘剥

压榨了的一生。因为它的小

一再被我们遗忘，忽略的一生

秋山小米

外婆叫它猫儿谷子，那些年

种在菜籽垭贫瘠山梁上

阳光沿山脊洒下来，灌浆谷穗

山雀儿来啄，好心急的山雀儿

一遍遍检验着谷子由青转黄的

决心。弯曲如猫尾巴的谷子

把山野的寂寥，压低了一寸

山雀的叫声，就高了一分贝

放眼望去——

沉甸甸谷穗，最实诚

月光下磨镰，阳光下收割

我是跟在外婆身后，拾谷穗的崽

轻易就让一只山雀儿拐走

一只鞋跟丢。另一只

在背坡的树林，放声大哭

搓完谷子

外婆的石磨是会唱歌的碟片

咬合严实的重低音，如乡愁挠心

——吱吱呀呀，吱吱呀呀

受碾压的谷子，褪去胞衣的谷子

从齿口流出亮晶晶的星粒来

窑坪：廊桥遗梦

并非遗梦，一座木廊桥

就是古镇伸展了

千百年，迎往的手臂

过了窑坪，进入陕西

赶在一场大雪之前，就能入川

入川路上，一队骡马前头

背老二的汗水，浸透了青白盐

在一场突如其来的伤寒里

马锅头把自己赶成一堆，森森白骨

是啊，古镇上木廊桥

不是谁都可以，和你来一次

真实而热烈的相握

比如青石铺就驿道边

怅然若失的拴马桩

它伟大之处就在于

既见证了繁华，且保持沉默

太和居四合院紧闭的木门

终究没有等来，那谁吱呀一声的轻推

此刻，唯有透过天井的一束夕光

打在浸染了桐油的木雕窗花上

仿佛多年前故主

临终前咯在心口的一团血

散發幽暗古铜色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