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骄傲的中将

2023-06-15厂刀

湖南文学 2023年6期
关键词:溪河村支书老兵

厂刀

“喏,怎么回事?”

一个秃了半个脑袋、戴着眼镜的男人问我时,我刚把车停在村委办公室门口。

办公室没什么人,三四个人坐在院子里打牌,四周还围了几个人。他们看来兴致颇高,正晒着冬日里久违的太阳。他们对我的贸然造访,好像也不怎么在意。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看到了我车上的挡风玻璃,他妈的,有一个恶心的大洞,在洞口的边缘,无数的触角往外延伸,它们拓展着碎裂的边界。

“哦,刚到梅溪河的时候,穿过第二个洞子,被人砸的。”

听我说完,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离了牌桌,在我身上睃巡。那个戴眼镜的人,他微微低着头,眼神没有穿过镜片,而是从镜片上方瞭我,总觉得他在打着什么小算盘。

“我车开得好好的,突然闪出来一个人,啥话也不说,就他妈朝我扔石头。”

“看清楚了人没有?”他問我。

“看清楚了,一老头,走路一瘸一拐的,总感觉他脚下的皮鞋大了一号,走路吧嗒响。当时他的脸都离我那么近,太吓人了。而且他还穿着一条黑色的围裙,太脏了,上面全是油腻子。”我说。

其中几个人低声说了几句什么,戴眼镜的男人咳嗽了一声,那几人懂得了,都闭了嘴巴。察言观色并非我强项,但我也能隐隐感觉出来,这人他们认识。他们认为,我是来找这个人麻烦的,说不定这人还是他们亲戚,看样子他们打算包庇肇事者。

“他……”我刚准备问他们是否认识,电话偏偏响了起来。是杜克顺打过来的,我转身,找到了一个僻静角落。

杜克顺是我的朋友,以前住在一个宿舍里,关系一直不错。说起来,我之所以到梅溪河,还起源于我前一段时间给他打的那一通电话。

那时,我问杜克顺:“你在干吗呢?”

杜克顺喘一口气,然后跟我说:“忙着呢,正在学铭文。”杜克顺长得挺帅的,但为人轻浮,所以总是和很多女孩子保持着不正当关系,我也听出来了,他这会儿准没干好事。

我说:“他妈的,你正在学铭文?”

“骗你干吗?”

紧接着,我便听到了女人打断他说话的声音,杜克顺说:“等会儿打给你,我忙不过来了。”

大约过了一小时,杜克顺把电话打过来了。他说:“你刚打电话,是有什么事儿?”

我说:“没事儿,就是烦。”他问我:“有什么好烦的?”

我问他:“你毕业设计做了吗?”他说:“花钱请人做了,代写论文收费太贵,一千字收三百。”我没钱,而且我们不是写论文,是要拍一部纪录片。我愁的就是我的毕业作业,我一直没有找到选题。

杜克顺给我提了好几个创意,比如拍环卫工人的一天,拍拉货车师傅的一天,甚至是花钱,拍失足女接待的一天,他还说有导演拍过,挺心酸的。但我总觉得差点意思,主题不够新鲜,达不到期待。

这时杜克顺突然咦了一声,他说:“我知道了。”我问怎么了,他说:“就拍老兵,老兵指定行。”

听杜克顺这么一说,我的情绪也被调动了起来,老兵是杜克顺讲给我们听的一个怪人。听杜克顺说,这位老兵没赶上打朝鲜,当兵时,只孤零零地守了几年海岛,等服完兵役回来,他就性情大变了。

他不爱下力,也懒得工作,每天都睡大觉。最初帮人烧石灰,后来这活儿没了。没有吃的时候,他就去别人家打短工,等干了几天后,又成了老样子。他还有一个怪异的行为,到了晚上,他就穿上军大衣,骑着自行车,沿着梅溪河骑行,在远远的地方,传来轮毂压在石子上的模模糊糊的声音。这么多年,从来没有中断过。

听杜克顺这么一说,我也感觉到有一点子意思。人物的行为很怪异,可以挖掘其中更多的动机,从而展现一个人的丰富性。

期间,杜克顺还说了很多材料,比如老兵带回来了一把枪,但当时政府要收缴,老兵不愿意。后来,村子里有一头山羊死了。大家都说是老兵用枪打死的,这把枪才收上来。

我不知道杜克顺说的这些事情经过再加工,能不能还原一个真实的人。但这个题材非常新鲜,我也非常感兴趣。因此,我才决定开车到梅溪河,到杜克顺的家乡看一看。没有经费,我决定带着一台相机,单独行动,只要有深度,拍得粗糙,也没什么关系,这他妈才叫野生。

我一路开进梅溪河,果然杜克顺没有吹嘘,梅溪河确实很好看,一条清澈的河流蜿蜒着往前涌动,它就像人体的脉搏,冷静沉稳。河流的两岸,是青翠的山体,一座座山形状各异,有几座山形如狮子,但我找了半天,也没看到杜克顺跟我说的大象,他以前告诉我们,离他家不远处,有一座山如同一头大象,四肢深深地插进梅溪河里,大象的鼻子也伸入了水里,活像是在吸水。

我回头又看了打牌的几个人一眼,然后接通了电话,杜克顺猴急地问:“到梅溪河了吗?”

我说:“到了。”

“我就是问问你这事儿。”他说。

我说:“他妈的,我的车被一老不死的砸了一个大口。我没招惹谁,就被人扔了石头,我初来乍到,没地儿说理去。那王八蛋,当着我的面,揉他的头发,还拍自己的屁股,专门恶心我。杜克顺,你怎么也不来给我当个向导?”

杜克顺在电话另一头说:“如果是别的事情,我肯定就回来了。但你要拍老兵,我肯定回不来。”

“为什么?”我问。

杜克顺说:“小时候我爸给了我十块钱,让我去打几斤酒,我第一次拿这么多钱,没忍住诱惑,全在小商店里买了糖,自己把钱花了,等晚上,我才想到要回家交差,没有钱了,怕挨打,我先自己哭出来,我爸停下砸石头的活儿,看着我空荡荡的酒壶,然后问我:‘酒呢?我跟我爸说:‘钱被老兵抢走了。我爸嘴里一边吐脏话,一边将手里握着的软柄大锤摇得直晃荡。我爸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像一头敏捷的豹子,爬坡上坎,只留下一道道虚影,当天我爸就打了老兵一顿。从这件事后,我每次见到老兵,心里就发怵。”

我告诉杜克顺:“你放心吧,老兵肯定不知道这事儿,就算是知道你撒谎了,导致他白白挨了一顿打,这么多年,他也早就忘记了。”

杜克顺说:“这谁说得清楚,反正每次看见他,我心里都不自在。”然后杜克顺又说:“你就好好拍片子吧,祝你一切顺利!”

挂掉电话后,我又回到了人群中间。

“你来这是有什么事?”还是那个人问。

“我想找村支书。”我说。

他说:“我就是。”

我说:“那就好,我来找你是想请你帮我介绍一个人。”

突然村支书站起来了,用手扶了一下眼镜。村支书喊了一声,截住了一个开三蹦子的人。他没有管我。

“今年还是和往常一样,给我来五个猪腿。”村支书说。

村支书问我:“你说,你是干什么来着?”

“我是来找人的。”

“哦。”村支书摆出了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

“今年给我换一下,我要三条猪前腿和两条猪后腿。”村支书说。

“你说你是干什么的来着?”村支书把头转向我。

“我是来找一个人的。”

“行,照你说的办,这肉炕得很好。”卖肉的启动三轮走了。

“你来找人?”村支书又瞟了我一眼。

“支书,有一只猪脚是歪的,行吗?以前卡在槽里了,把猪腿掰断了,但肉肯定没问题。”刚走出去一小截,猪肉贩子又停了下来,转过头来说。

“行,我要。”

“保管猪肉没有问题,而且更好吃。”

“你再接着说。”村支书对我说。

“那就是三条前腿、两条猪后脚,有一只是歪的。”那人又重复了一遍。村支书没搭腔,他启动三轮,开走了。

村支书凝神细思,他打牌的位置已经被人接替了。有人问:“支书,你来不来?”

“你先搞,我这有点事情。”

“你要找谁?”

我给村支书递了一根烟,对村支书说:“我是杜克顺介绍来的,来拍一条纪录片,拍你们村里的那个老兵。”

只见村支书神色一凛,他说:“拍老兵?老兵有什么好拍的?”

还没说上几句话,又有一辆车开过来了,车上下来一个油头的男人,牙齿发黄得厉害,衣服有一些旧,皮鞋锃亮。他跟村支书握了手,然后又递上去一根“华子”,他说:“今天,又有几辆车被他给扎了。”

我说:“谁?”

穿皮衣的人看了看我:“还有谁?不就是那老东西。”他又问:“你是……?”

“你为什么要拍老兵?”村支书截住了话头。

我说:“我是一个搞艺术的大学生,我听杜克顺说,他们村有一个人以前当过兵,回来后,喜欢晚上骑自行车,感觉很有特点的,想拍一拍。”

听我这么说,村支书突然放松了下来。他说:“老兵哪有什么好拍的,这人在村里口碑不咋好。”刚才加入的这人也说:“就是,这人就一个老王八蛋,天天把一些钉子和玻璃碴子扔地上,要么拿碎啤酒瓶划别人车,净干缺德事。”

村支书又指了指我的车:“你这车,肯定就是他砸的。”

说完,村支书往外面吐了一口浓痰。然后村支书又回到人群中去了,其中一个人给他让出了座位。他很自然地坐了下去。

但我还是没搞清楚,老兵为什么要砸我的车?我问被支书叫作董红的男人:“老兵家住哪里?”

他往远方的山坳指了一指,说:“就是那边的老房子,没人住了。不过他几乎天天都在这条路上,你要是找他的话,在路上等就行。”

从办公室出来,我根据杜克顺的指引,找到了他的家。杜克顺的父母都在,他们的父母问杜克顺,我说杜克顺好着呢,假期实习,在北京一座像裤衩的办公楼里上班,好家伙,他们楼有几百米高,门口站了荷枪实弹的武警,太帅了。杜克顺的父亲,一个缺了三颗牙齿的男人,像一个虔诚的信徒一样,聆听我说的话,每每我提及杜克顺时,他都向我露出羞涩的笑容。

我还告诉他们,我要拍一部纪录片,想拍拍老兵的生活。听杜克顺说,到了晚上,老兵会骑着一辆自行车,沿着梅溪河游弋,四野吹来的风,将撩起老兵的衣角,那时他也会露出幸福的微笑。

他们说,杜克顺没有骗我,之前老兵确实这么干。但杜克顺太长时间没回来过了,老兵已经很久不这么做了,以前老兵会骑着车,额头上戴着一盏灯,沿着梅溪河疾驰,不时传出金属碰撞的声音,老兵不和任何人说话,仰着高高的头颅,那样子,看上去比将军都还要潇洒。

但是后来,老兵的车子坏了,再也无法骑着走。又一段时日,老兵的军大衣也坏了,最初蓝色的军大衣变得越来越晦暗,时间久了,军大衣变成了一绺一绺的碎布,挂在身上,像是一个远道而来的异族人,再之后,他的军大衣也就消失了。

杜克顺的爸爸说:“之前老兵并不坏,只是不跟人说话而已。变化的是这几年,这几年,他倒是做了不少的坏事。”

杜克顺的爸爸说:“等着吧,等过一会儿,老兵就会过来的。”

夜空变得越来越深沉,逼近墨色,我们用过晚饭,正坐在街沿上,远方橐橐作声,杜克顺的爸爸把烟杆咬在嘴里,掏出了一个塑料包,找了一张裹皮,往里裹烟叶。他头也不抬地说:“他来了。”

我顺着声音看过去,果然在夜色中出现了一个人影,他被黑色包裹其中,仿佛是他带出了夜色,然后走得近了,声音越来越响,鞋子肯定大了一号,要不脚步不会那样拖沓,而我则紧张起来。明明是他砸坏了我的挡风玻璃,但我却像是做错事的那个人。

他离房子越来越近了,我也看清楚了他。他的穿着还是和上午我见他时一样,他一踩一颠,迈着等距的步伐,踢踏的节奏让我想起失散的马匹,又像是一台松了发条的精密机器。

老兵的头发在灯光之下,像是乳白色的。他也看见了我,我们的眼神在空中交汇,他那坚毅愤慨、不屈服的神情,让我吓了一跳,此时,我像是他的敌人。他上了发条的腿,似乎想要绞杀我。

他看看我,又看看四周,和有盲区的马一样,来回摆动着脑袋,尋找着方向,然后,又按照固有的节奏缓缓远去了。

没有什么人说话,我凝望着他挺拔的后背。我没想到,他已经将近八十岁了,但背还如此地坚挺。而我如此年轻,经常有人说我驼背,让我直起腰来。

老兵走远了,我一直在构思该如何把纪录片拍下去,从目前的情形看,无法得到他的口述,那么我只好将机器对准他,拍出他生活的片段,再根据梅溪河岸人们掌握的信息,对他的生活经历进行还原,这是我目前能想到的唯一办法。

等曙光从苍穹上漏下来时,我就起床了,还和杜克顺通了电话,我告诉杜克顺,情况有变,老兵已经不骑自行车了。杜克顺说:“我很多年没有回来了。”我对杜克顺说:“我的车原来就是被老兵砸坏的。”

八九点钟的时候,我开着车,想好好参观一下梅溪河,杜克顺的爸爸是我的向导。他坐在车上,向我介绍梅溪河的故事,他告诉我,王莽在这里追过汉光武帝刘秀,朝刘秀射过一箭,结果箭落在了梅溪河里。

我问他:“这里的大象呢?”我按照杜克顺爸爸的指示,将车开向了一条岔路,然后一直往前开,在他的指导下,把车停在了一个最佳的位置上,我们在一个突出的隘口处,往外看出去,我看到了那头大象,的确形象,气派。青山为大象染了颜色,在大象的头部,鼻子的一侧,全是不长树木和杂草的石岩,恰好像大象的眼睛。

我很喜欢这里,杜克顺以前告诉我,如果将来能被埋在大象的肚子里,那就太棒了。

但也有一点美中不足,大象的尾部光秃秃的,像被人砍了一刀,露出了悚然的伤口。我问杜克顺的爸爸这是怎么回事。他高兴地说:“这是这几年的生意,在开采石头,这些石头,可以卖到二十元一吨。自从路通了,大家生活就更好了,来了更多的人,他们在梅溪河钓鱼,需要吃饭、住宿,大家都能赚钱。而且,这个采石场是大家集资干的,山上的木料也能卖钱,每一家都能分红。”我说:“可真好,我都想搬进来。”

杜克顺的爸爸笑了,他自豪地提出带我参观采石场。我们又开上车,从一条隧道里穿过,我不敢开太快,怕压出隧道中的水花,从破碎的挡风玻璃处溅进车内。我从一座桥上开了过去。

开了十多分钟,就到了采石场。我又看见了老兵。此刻老兵正拿着一把铁锹,朝人们挥去,我们远远地看着大家作鸟兽散。杜克顺的爸爸说:“你看,他每天都来闹事。”

这时,突然一个男人握住了铁锹,一把抢了过来,推搡老兵一把,他险些跌倒在地上——他已经过于衰老了,不是人的对手。其中一个人怒喝:“再这样,把你关起来。”但老兵却不为所动。

杜克顺爸爸解释说:“以前把他关进去过一阵儿,又放出来了,年纪大了,关起来也没有用,只能口头批评,但他不听管教。”

我看着老兵从地上缓缓爬了起来,他捡起一块石头,扔了出去,砸在了挖掘机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又被弹了回来。然后,他心有不甘地回头,拖着疼痛的腿,往回走。我不敢说话,只好看着他,他没有看我,他经过我的时候,在我面前突然停了下来,面露凶光地看着我。见老兵走远了,杜克顺爸爸对我说:“别管他。”

“这背时的,又来了?”杜克顺爸爸说。

我上次见过的那人,被村支书叫作董红的男人说:“他哪天不来?”然后他支使着挖掘机动工。从他们的口里,我知道了,从他们开始组织挖山时起,老兵每天都会来捣乱。而大家拿老兵一点办法也没有。

董红看见我,说:“你要拍纪录片?”

“是的,我要拍纪录片。”

董红两手一摊:“算了,你别拍了,没什么好拍的。”

说实话,我也有点打退堂鼓,但离我交作业的时间越来越近,我也没有重新找选题的决心。我找了一块大石头坐下,人们问杜克顺的爸爸:“杜克顺的朋友都来了,杜克顺怎么没回来?”

杜克顺的爸爸说,他现在太忙了,在北京一个有几百米高的楼里上班,那楼真牛逼,像一个大裤衩,还有人拿枪保护他,牛叉叉的。董红冲杜克顺的爸爸比了个大手指,对杜克顺的爸爸说:“了不起。”

我还听见董红说:“让那小伙子别拍了。”杜克顺爸爸看了看我,但没有说话。

那天下午,我就拿着相机到处拍一些素材,期间还碰到过董红一次,他好似是故意跟着我的,我不知道他们究竟有什么顾虑。

晚上,我回去了。我还是觉得,应该拍一些东西,哪怕是原始素材,后面再想办法也好。但大家都害怕镜头,我把镜头支起来,大家都不会说话了,给钱也不行。我一旦把镜头关了,他们就都说,老兵不是个东西,天天搞破坏,这几天,又有人遭了殃,他还搬石头挡在公路上。

我等了很久,老兵都没有来,连续两天,老兵都没有出现。我告诉杜克顺,现在情况又变了,老兵不是每天都出现,他不是原来的那个老兵了。杜克顺还是说:“我不知道,我很久没有回去过了。”

我决定不能再这么耗下去,我想到了一个办法,我想找到老兵,偷拍一些他生活的素材,我在公路上行走,四处找他。我还去了董红指的老兵的家,我不敢靠近,只觉野草吞人,根本住不了。

后来我想,他肯定会去采石场。我走到隧道口,便看见他朝我走过来,他的手里,拿着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一截钢管。现在就我和他面对面,我不知道该拔腿跑,还是继续一往无前。我怔怔地站在那里,看着他离我越来越近,他还是四处张望,依然像寻找目标的马匹。他也看见了我,他拿着钢管,不停敲击着栏杆,发出金属碰撞的悠长的声响,我不由得恐惧起来。但我没有跑,我只是不安地站在这里。

他离我更近,我的心跳就更快了,我上次体验这种情形,还是在荒野,面对着一条不知道从哪里蹿出来的狼狈的黑色大狗,当时它冲我狂吠,我不得不弓背,用我佯装的穷凶极恶的一面,企图吓退它。

但现在,倒是让我无所适从了。渐渐地,他走到我的面前了,还是随性地敲击着栏杆,他停在了我的面前,嘴里发出呜咽的声音,含混不清,我略带紧张地看着他,他的脸上,纹路纵横交错,有一双浑浊得像带鱼的眼睛,但我却从他的脸上看到了笑容,我看見他在衣兜里摸索,变戏法似的掏出了几颗糖果。

“嗯。”他的声音依然混沌,如同被堵住的管道。

他把糖果递到我的面前,我把手伸出去,接到了手里。那是晶莹的水果硬糖,我已经很久没有吃过了。老兵走开了,我把硬糖放在嘴里,是甜的,很甜的水果硬糖。

我想追上去,告诉他,我要拍纪录片,但我料想他听不懂,我跟在他的身后,趑趄不定,随着他走了一路。他冲我指了指那头被摧残的大象,不断用手比画,时而用手揉搓自己的脑袋,然后嚷嚷着拍自己的屁股——对他厌恶的人和事,他都这么干。

接着,那混乱的声音越来越小,他终于不说话了。我打电话给杜克顺:“可能拍不了,我发现老兵不会说话,他妈的。”

杜克顺的爸爸告诉我,他以前是说话的。但后来,他们为了收缴老兵的猎枪,老兵不撒手,他们打了老兵一顿,老兵就不会说话了。我问:“那只羊是老兵打死的吗?”杜克顺的爸爸说:“那谁知道。当时搞大集体,那只羊被大家吃了,但杜克顺一口都没吃。”

那天晚上,老兵拖着身体,又出现了,我原来觉得他直挺挺的,当然他今天依然直挺挺的,只是我觉得他像一根篾条一样,当篾条竖立起来,就会弯曲,当微风吹过时,也会轻微颤抖。

晚上,村支书也来了杜克顺家。他问我:“还在拍吗?”

我说:“还在。”村支书说:“你第一次来梅溪河,送你一条腊猪腿尝尝。”然后将腊猪腿递到了我的面前,猪腿关节粗大,这猪活着的时候指定瘸过腿。“拿着。”他说。杜克顺的爸爸也说:“拿着吧。”我接下来了。他说:“听说你今天拍他了?”

路上有人看见了,但我什么也没有拍。我没说话,村支书说:“我觉得没必要拍。他嘛,就是一个废人,拍了影响不好。你看,村里现在条件也很好,拍一点好的东西。我觉得你拍一个风景片不错,拿到电视里去放,帮我们宣传宣传。”他接着说:“你是杜克顺的朋友,梅溪河是他的家乡,也算你的半个家乡嘛。老兵真不是个东西,你看,把你的车都砸坏了。”

村支书对我说:“你说,他跟那头大象较什么劲?”周围的人都点头,村支书走的时候,还夸我:“小伙子有前途。”

晚上,我睡在房间里,星光熠熠,耳畔传来了各种鸟兽的叫声,静静的梅溪河还是往前流动,我仿佛看见平缓的水流碰到了不懂事的大石头,被切割了,白色的浪花在身侧翻滚。我问杜克顺:“老兵不睡家里,睡在哪里?”

杜克顺说:“他以前睡在石灰炉的边上。梅溪河有石灰炉的时候,每天都需要从河坝上拉来石灰石,然后放进炉子里,高温的波浪在空中滚动,热乎乎的,当时做豆腐,人们都去讨要一块石灰点卤。老兵白天帮着干活儿,晚上就睡在那里。但有一回,老兵的脚不慎被烫伤了,人们就不让老兵睡那里,老兵走路也就一瘸一拐了。有时候,他睡在别人的屋檐下,如果问他每天都睡在哪里,那么没人知道。”

我问杜克順:“山坳处的房子是老兵的家吗?”杜克顺说不是,那里以前是一个煤炭厂,早就没人住了。他妈的,董红骗了我。

我问杜克顺的爸爸董红是何种来历。杜克顺的爸爸蹲踞在一条板凳上,他说那是开采的承包商,每年给大家分红的人,是全村的贵人。

下午百无聊赖之际,我沿着梅溪河走,我还是带着相机。我在梅溪河的岸边走,看见人们钓鱼,在帐篷边上,还有煤气灶,我看见一个穿着皮夹克戴着棒球帽的男人搦住钓鱼竿,身子往后仰,鱼竿弯出了弧形,想必是一条大鱼。

我走了过去,身后传来惊呼声,好几个人聚拢了上去,看来确实是一条大鱼。我沿着小路走,鼻子闻到腐草的气息,植物的断茎在簌簌发抖。我时不时看见河面上的一片白,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泡沫板,一条船在梅溪河上漂荡着,发出“嘟嘟”的混响。

我拿着相机拍照,信步往象山走去,我想看看,今天能不能碰到老兵。还没过桥的时候,从一个临时搭建的窝棚里出来了一个人,是董红,他还是穿着原来的那一套衣服,皮鞋依然非常干净,他递给我烟,然后问:“你要去哪里?”

我说:“我要去象山上看工人们干活儿,很热闹。”董红吸了一口烟,一股烟从鼻子里爬出来了,他停顿一会儿说:“以前更热闹。”

我说:“怎么了?”他说:“都是那个疯子闹的。他隔三岔五来找麻烦,干扰施工。”

董红用脚蹭着地上的石子,烟灰落在脚上了,他弯下身子,掸了掸。他把烟捏在手里,说:“你不是找我们麻烦的吧?你是杜克顺的朋友,我和杜克顺还有一点亲戚关系。”

我说:“不是,我就是想要拍一个纪录片。”董红笑了,他说那就好。然后他就别过头去了,这时,一个人着急忙慌地跑过来,把董红拉到一边,我近视,耳朵却好使,我听见他对董红说,老兵就像是一个看不住的猴子,明明搭了窝棚,但还是拦不住他,他总能找到别的路,跑到那边去闹事。这次他还把挖掘机师傅打了。

董红和那人嘴里骂骂咧咧,往象山处去了。

我也想去看看,但窝棚里又出来一个人,他说:“你就别去了,在这里喝喝茶。”我只好作罢,过了一会儿,我听外面有车子的声音。我站在外面,看着两辆车从身边飞快地驶过,我往车内看,黑乎乎的,什么都没有看见。

我问一个跑过来喝茶的人发生了什么事,他没有搭理我。我跑到了象山上去,工人们还在继续干活儿,挖掘机在不断地开凿,工人们用利器将大块的石头粉碎,粉尘在空中毫无节制地飘浮。我问他们:“刚才怎么了?”一个人头也不抬地告诉我,那位老兵用石头砸穿了驾驶室,把开挖掘机的师傅的脚砸伤了,那人是新来的,下来把老兵揍了一顿,结果老兵没站稳,磕在了石头上,顿时血就往外面冒,现在他们都去卫生院了。

果然在地上看到了斑斑血迹,我望了一眼驾驶室,真有一个洞,和我挡风玻璃上的洞大同小异。他们说:“老兵就是这个坏德行,只要看到车子往这个方向开,就以为是来挖石头的,挖掘机一作业,他就发疯。这石头又不是他家祖坟,管得着吗?”

我什么也没有说,转头往杜克顺的家里走。我想开车到卫生院去,看看老兵的情况。当人一心赶路时,体力消耗是非常快的。我过了桥,在一条坡道上,看见象山就在我的对岸,大象依然栩栩如生,它的鼻子悠闲地伸进河水里,再看它的屁股,赫然有着一片苍白,就像是腐烂见骨的伤口,是有一些说得出口的丑陋。

那一瞬间,我仿佛看见了我的某一位亲人,他就卧倒在床铺上,有人揭开了他的伤疤,露出森森白骨,他嘴里哎哟阵阵,疼痛不止。我不再看大象了。等我回到杜克顺家,杜克顺的爸爸问我去了哪里。

我告诉他我去看钓鱼了。我坐在车内,摇下车窗,一边抽烟一边给杜克顺打电话。我告诉杜克顺:“纪录片拍不成了,时间愈发紧张。而且,老兵也已经进医院了,等着也不是个事儿,我准备回城。如果我不再寻一个新的主题,恐怕难以交差,算了,还是拍失足女接待的一天,比较猎奇。”杜克顺说:“我也没有想到会是这样,我老觉得他还像以前,每天都得在梅溪河边骑行不可,我本来还以为,他会一直那样下去。”

我和杜克顺都吁了一口气,我又在梅溪河待了一天。杜克顺的爸爸托我给杜克顺捎一点东西,没想到他还给我预备了一份。杜克顺的爸爸告诉我:“如果可以的话,不要给外面的人说老兵的事,影响不好。”

我没答应,也没有拒绝。然后开着车离开了,我没有开太快,怕狂风灌进来。我还得找个地方,修补挡风玻璃,他妈的,真是一趟糟糕的旅行。我路过了洞子,路过了大桥,马上就要到镇上,到卫生院,但我并不打算去探望老兵。我的手不知怎的,摸出了一颗上次没吃完的水果硬糖,快要化了,粘手,我一只手掌方向盘,另外一只手拿着糖,用嘴剥糖纸,含在嘴里,还是很甜。

我的车子快速下到一个坡道,一俟看见平坦的路,我便发现了他。没想到老兵这么快就出院了,他的头上缠着纱布,他还是左右摇晃着脑袋,脚步一颠一颠的,只是不再松快,他的手里拿着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钢管。老兵迷惘地看了我一眼,嘴里发出呜呜噜噜的声音,然后继续左顾右盼地往前走。我从后视镜里看见他,看见他时而挺拔的身姿,那稍纵即逝的背影使我相信,他将沿着这一条蜿蜒的公路,一路走,走到采石场,他将从无垠之地走向属于他的尽头。那样子,真他妈潇洒,活脱脱一个骄傲的中将。

责任编辑: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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