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陷 阱

2023-06-15凌风

湖南文学 2023年6期
关键词:陷阱

凌风

有段时间,疫情快结束的时候,我和一些游手好闲的年轻人自然地走到了一起,都是最近没工作的。我们互相聊有什么地方能打工,交换对于廉价烟酒的看法,说说各自的情人。那时候大家都抽烟,欲望强烈。有时,我们的小圈子会消失一两个人,悄悄退群,怎么也联系不上了。除了一次是眯了大家的钱(那之后所有人都加强了戒备),其他都是找到了还不错的工作,当然,真正好的工作机会是聊不出口的。

可总有山穷水尽的一天,我们身上的钱差不多花完了。开始想办法挤到一张床上睡。有的人回家了,有的人,比如我,还想在P城多待一会儿。一方面出于我顽强的个性,另一方面出于我和家里不好多说的关系。和我一样留下来的还有四五个人,其中我的学历最高,他们便叫我来想办法。我借了好多书来读,也看了好多新闻,最后选了刷单这条路。不是我们去刷,而是让别人来刷。原理很简单,先注册几个电商,挂几个图片,有的标价便宜有的标价贵。然后给别人介绍这种赚钱机会,只要下单,可以马上把本金和五个点的佣金返回去。大部分情况下,你没法想象,也就是三四个来回之后,人们就开始买上万的东西。到这个时候,就不用再对话了,离开网吧就可以了。一开始,还有人质疑这事不靠谱。后来一天,我们路过一条小河的时候,看到河边出现了几顶帐篷。河水已经干涸,可还是有股臭味,或者说,腐败物质的味道。那时候是秋天,有好多落叶堆在河道里,可我们觉得不仅仅是落叶,好像是世界的各个部分都在河道里悄悄腐烂着。帐篷里的人掀起帘子,我们发现他们都夹着鼻夹。每顶帐篷旁边都停着一台电动摩托,写着“美团”“达达”什么的,颜色和帐篷一样鲜艳,像配套送的。他们看见我们,先笑起来,像要赶快解释什么似的冲我们用力挥手。他们说他们部门的策略是把工资砍一些。这意思是,别误会了,他们可不是失业人群。这时我们中的一个姑娘,应该是顾玉洁,突然声音尖细地叫了一声。那时正值傍晚,天色暗淡,但她还是精准地认出了他们肢体连接处的蓄积之物。那你们怎么洗澡啊?她问。他们相互看看,再次露出笑意。其中一个,随意地指了一个什么方向,说,当然不在这里,我们会去另一条河里。那之后,我们就决定开始做刷单了。

然后不久,我们开始扩展别的生意。我们的小团体里,我和两个姑娘的配合最多,好看点的叫顾玉洁,我叫她“助理”。她原来是ICU护士,之前是碰到一个患者在ICU躺了很久,情况每况愈下,最后没了。家属打了她两次。她的上级把她往前推,说挨打是白衣天使的必修课。她不愿意了。医院于是给家属赔了钱,然后把她开了。我偶尔会劝她再回去试试。我说,现在很多人心情不好,而且,有机会拿笔钱,多好。她就不说话,咬起嘴唇,脸颊有团粉红色涨出来,像两颗难以压抑生命力的果子。我们的灵魂是如此相近,让我有时不由自主谈起共度余生的话题。

另一个姑娘叫韩芳,我对她也有点意思。她哪哪都不错,就是有点龅牙,这就让我最在意的女性的笑容反而没那么迷人。因此在我和她的感情前,总有一堵墙似的,怎么也越不过去。我叫她“实习生”。因为她刚大学毕业不久,确切地说,是刚从大学出来不久。她大四临毕业那年,在校园封控的时候,跑出去见男朋友,被定性为公共卫生事件,进去了一年。出来之后她也找不到什么工作了,在“她说”勾搭一些有经济实力的男人,各取所需,每个月有一些收入(但因为长相的问题,收入并不多)。之所以加入我们,是因为不想依靠男人。虽然她才二十五,但已经设想起自己衰老之后的状态。毕竟时间是谁都没办法阻挡的。她的择偶观也发生了变化,开始喜欢上想法多的人,比如我。但怎么说呢,我对顾玉洁的感觉明显要更强烈。那时我们几个经常一起看电视,韩芳会找理由坐到我一边,但我会搂起另一边的顾玉洁。有时就当着她的面,我俩的胳膊开始漫长而热烈地交织在一起。她好像也不在意,喝酒,认真地分析电视里的内容。

那时电视里的内容看完会让人充满干劲儿。经济形势不错,大家都在为小康生活努力奋斗。人们的生活有条不紊,打招呼脸上都洋溢着笑意。她们特别喜欢一部剧,讲几个女生如何纵横捭阖成为投行翘楚。剧中人物色彩鲜艳地从她俩眼前过去,她们眼睛发直,好像在看另一个世界的事。她俩还喜欢一部都市爱情剧,讲一个门童追到了一个空姐。我挑战她们,空姐怎么会看上门童?她俩立即扭头瞪我,脸上带着泪痕。有次我们调到了法治频道,顾玉洁直接坐到韩芳一边,把我推开了。她俩同时认真看起电视,让我无所适从。

不久后我们开始进入医药行业。我们在顾玉洁原来上班的医院外找一些刚看完病的老人,让他们多开一些药出来,给点返利,我们再把这些药卖给经销商。老人都很好说话,老人尤其有赚钱意识。所以我们一开始生意很旺。因为这个我更爱顾玉洁了,我问她怎么想出这么天才的主意,她说,刷单这事总有些地方解释不通,但卖药哪都能解释。而且,这是件好事,我们卖的终端价比医院还低,你要知道好多人还是吃不起药的。

可这个生意的波动性很大,医院的流量忽涨忽跌的,有时,压根没人去拿药。顾玉洁的情绪也跟着生意波动起来,有时她会半夜驚醒,不理会我的任何肢体动作,把不成功的一切都归结到我身上。那段时间我们分头去不同地方跑分销商,生意越不好,顾玉洁出去得越多。有阵子几乎完全没生意了,她跑出去,不回消息。他们都说她在石家庄,跟“某个分销商”在一起。三个礼拜之后一个早晨,她径直走进屋子,眼眶带着淤青。没有理我,领着韩芳走进卧室。我过去敲门,传出来一声“滚”。我开始砸门,韩芳冲我嚷,你他妈还是个男人吗?我不再跟门过不去,开始发现门所勾画的边界也并非绝对的。门实际上是流动的,也是温柔的。

我听见顾玉洁先是小声地哭,然后大声地嚷,重复着一句话,这可怎么办啊,这可怎么办啊。我想安慰她,我们之前攒了一些钱的。但我沉默着,和门以及门外的空气一样。过了一会儿,里面也沉默下来,然后有人走过来,门开了,顾玉洁用力地搂住我的脖子。她说了几遍对不起,然后说她永远不想再离开我了。最后,她提议我们去领证。

为了领证这件事,她忙活了好一阵,先是续租一年,然后开始扩展新的生意(并没找到),甚至开始规划儿子在哪个床上睡。像我说的,她是做什么都很认真的女人。她还要忙着卖药。因此自然少不了跟我的口角。在她眼眶的伤好了之后,我动过两次手(因为她实在不肯闭嘴),但对我们来说,都过去了,也就不重要了。

渐渐地,我感觉到顾玉洁和韩芳不怎么出去了。韩芳偶尔出去,但回来一定带着酒气。顾玉洁在屋子里喝。那段时间没疫情,我问她为什么不出去收药,她说已经卖不出去了,怎么降价,都没人买药了。明明那么多人生病,却他妈没人买药。为了平衡创业风险,我出去找了一个帮运输死人、给他们穿衣服的工作。然后把我们的领证日期提前了,因为我看见顾玉洁已经在下载“她说”。

在领证前一天晚上,我带她们出去放松一下。我们住在外城区,酒吧都在内城区,因此要开一段。我们走出去的时候,我扭头看了一眼。身后几座方方正正的楼房是由无数个方方正正的窗户组成的,大部分窗户都透着灰白色的光,像无数只眼睛,有的用力地睁大,努力看清什么。有的无精打采。最下方的门洞被窗户压得无比拘束,失望地张开着。偶尔,那张嘴里巨大空虚的黑暗会被昏黄的灯光照亮,但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我猛然意识到我们已经很久没出来。我冲她俩笑着说,我们在玩自我隔离。我跟顾玉洁就是隔离时候好上的。之前我本来有个谈了几年的女朋友,但现在还有什么是不变的呢?门口一上锁,我的想象就成了它会永远锁上。冰箱里明明有挺多吃的,我的想象就是冰箱会变空。顾玉洁当时是楼里的志愿者,能最先接触到食物。很快我们就睡在了一起。二十一天之后,我发现我对前女友一点感觉都没有了,我的爱完全转移到了顾玉洁身上。

路上,凉丝丝的风顺着窗户缝冲到我们脸上。道路像某种河流一样。我感到我们不像去酒吧,而是正在去民政局。我想,虽然钱不好挣,但日子总是安稳的。顾玉洁在副驾驶抽烟,她说,出来逛逛是挺不错的。路过一条老小路的时候(就是两边都是五六层高的那种住宅楼),车速慢下来,路边有几个人朝向同一个方向仰着头。我们走近时,才听到楼上一个女人的哭喊。她大概在四层的位置,双手撑着窗沿,两只肩膀像是两座过于紧张的山峰,脑袋像是被它们架起来的。她哭一会儿,就要喊几句,声音像是层层递进的海浪,撞到礁石发出巨响,然后,下一波声音继续层层递进。好像是关于她刚去世的丈夫的。她像含着小石子,每个声音都听不太圆,而且都是沙哑的。她诉说的对象完全不是楼下的人们,而是所有人,整个世界,还有我们头顶晴朗而漫长的星空。顾玉洁让我停车,我跟她说没必要,警察估计马上来。她很认真地向交头接耳的人群走去,开始跟那个女人对话。那个女人回答的表情也很认真,顾玉洁显然是唯一一个和她说话的人。我听不清她们在说什么,我靠着车门,眼睛没法从顾玉洁热裤下的两条腿上离开。我心想真是娶对了人。后座的韩芳也下了车,她在车头和车尾之间来回走动,偶尔叹口气。她紧紧抿着嘴,可即便这样也能看到门牙的边缘,好像她随时就要开口说话似的。过了一会儿,我看到顾玉洁的两条腿开始微微颤抖,正好交替闪烁着蓝红灯的警车来了,我走过去把她搂回来。她的肩膀也在颤抖,眼皮也在,她的眼泪落到我的小臂上。上车之后她还是停不下眼泪,我只好问她,咱要不回家?她摇摇头,说,怎么能这样啊,怎么能这样啊。我想喝一点对她也有好处,就接着开。她说,你怎么这么冷漠?我说,别这样,好不容易出来,咱是找乐子的。过了一会儿她睡着了(或者没睡,只是不愿意再发出声音)。车里又热起来,我把窗户开大了一些,跟韩芳说,好像从没跟你聊过那年的事儿,里面有意思不?她说,可有意思了,天天吃,长好多肉。我说,认识啥有意思的人不?她说,我待得短。我说,是不是有女犯人之间好上了的?她说,我们想不了那么多,每天最好的状态是出去干活儿的时候。我说,干什么活儿呢?她说,做做小玩意儿什么的。我说,那有什么意思?她说,让你发现命没那么烂。

酒吧里起初我们三个一起坐。但那里氛围不好,可能因为便宜,人就多,总有人想要进入我们的圈子。我们一杯接一杯地喝,没一会儿就头晕起来。酒吧中间有人开始跳舞。我说,这氛围多好。她俩点点头,跟着节拍晃起身体。这时一个男孩——之前来过——又站到顾玉洁边上。他对着顾玉洁耳朵说了句什么,我推了他一把说,我没跟你说,我们自己玩?他的头发和眉毛都很浓,脸是涉世未深的状态,笑起来的时候,我能明白女人为什么会被他吸引。顾玉洁说,就跳个舞怕什么的。我说,那我陪你跳。她说,你从来就不会跳舞。

他们挪到了舞池,顾玉洁一开始举起双臂,像芦苇秆一样向左向右摆。不一会儿,双臂就搭到了那个男孩肩上。韩芳在一边开始笑。我说,笑你大爷的。她笑得更凶了。这时那个男孩的脸挨向顾玉洁的脸,他们像两条鱼似的贴在了一起。嘴巴用力地一张一合,好像只有从对方嘴里才能吸到空气似的。我向舞池走过去,可舞池的人很多,我永远走不成直线。人们就像一个个小漩涡,我刚刚逃离一处,就被另一处吸进去。我有种错觉,像是经历了很多人、一场场一闪而过的生活。我的运动不受自己的控制,而是被大家的生活推着走。等到终于来到顾玉洁的位置时,他俩已经消失不见了。

找到他們并不费力,他们就坐在离原先座位不远的地方。男孩的嘴唇已经挪到顾玉洁的锁骨,手也在顺着后腰试探。我冲到他们面前,抬起右腿(我一般先用腿),又放下了。他们显然没有注意到我(或者根本不在意),他们身体形成的弧度越来越明显。我突然意识到我和他们之间是隔着一道透明墙的,代表着我和他俩虽然在一个地点,但是在两个世界。我看不到那堵墙,但我永远无法穿越它。这他妈叫什么事啊!我冲他们喊。我的声音被他们淹没了。这时一只纤长的手掐住了我的胳膊。

韩芳把我带回座位。我把面前摆着的酒喝完。我们互相是真爱的啊,我说。然后,顾玉洁跟我相处的画面切进来。我哭起来。韩芳认真地举起酒杯,但她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真爱万岁,她说,也喝干了酒。我顺着她的手看上去,这时发现她的龅牙也没有那么显眼了,或者说,没有那么构成障碍了。音乐每过一个拍子我们都向对方更近一点,等曲子结束的时候,我们的身体贴在了一起。我的手因为对陌生身体的探索而变得异常兴奋。韩芳越过我的肩膀就能看到顾玉洁,但她一直把头埋在我怀里。其实我很快就准备自己创业了,她说。我鼓励了她几句。她可能本来是想等“领证”这个节点的,我想。我和她的拥抱这时遇到了一些阻力。她是我朋友啊,她说。

我想了想,说,我本来觉得有点什么不对的,但仔细想想又没什么不对的。

我紧紧搂着韩芳,好像她的身体能帮我抵御世界上的一切,是我温柔的长城。我忽然想到,韩芳才是一直在我身边,而且符合我所有标准的那个人。

这时一个看着比我大几岁的男人一屁股坐到了顾玉洁原先的位置上。他伸出一只长茧的手招呼酒单。实在没地方坐了,他冲我们笑笑说。酒吧的人比刚才更多了。我说,我们还有个朋友来。男朋友女朋友?他说。

我跟韩芳松开了对方的身体。跟随大哥的视线,我们才发现上方是有个小电视的。他的酒上来后,他跟我们桌上的空杯子依次碰杯。认识一下呗,我叫陈岱,一代人一座山的那个岱。他说。然后继续扭头看电视。我们三人构成了一个并不稳定的三角,陈岱随时都能脱离出去,又一直没有脱离。这时电视上开始放一排俄军大炮射击的场景,大炮对向蓝天,每发射一下,后座就迅速地撞击大地,好像是在盖一枚沉重的印章。然后,一颗光滑的弹壳退出来,像在熟练地产卵。陈岱迅速把身体扭过来,问,你们常来?我说我们第一次。他又笑了笑,我每天都来,都这个点,做梦,睡不着。我问他是做什么梦。他说他刚从战场上退下來,就是那场没俩月就结束了的战争。我才注意到陈岱的皮肤很黑,但除此之外什么也看不出。

我们都好奇起来,问他兵种,他说是坦克兵。我们就开始问战场上的事,之前只在CS里上过战场。他说,那我就讲讲这个的故事。他把一条银色的十字架项链放在桌上,上面印着一些很暗的铁锈。他让服务员给我们上了跟他一样的酒,示意我们干杯,是纯的伏特加(这里最便宜的酒),喝完的瞬间我就开始出汗,好像酒精已经从我的毛孔渗出来。

这是我遇见的第一个敌人,他说,当时我们在推进,他掉队了。我走到他身边的时候,他把这个项链扯下来塞给我。他想说句话,可胸口的弹孔攒不住气(韩芳这时捂起脑门)。他身上没再找到什么别的东西。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帮他收起来了。后来我们有次小分队探索,遇到了伏击,敌人用专打履带的反坦克武器,我们没了机动,很快黑压压一群人野蜂一样地围过来,我们就被俘了(这时电视上开始转播俄军坦克在泥地里前进的画面,他依然背对着屏幕)。我们是为数不多被俘的,回去都不知道要怎么处置。队长为了保我们,把他知道的都说了。当然,都无关紧要,我们被俘之前发了信号,后面就交给空军了。战俘营主要是从身体上打掉我们的斗志。吃发霉的饭,有时候挨打。我们正在合计怎么跑的时候,他们过来说,交给我们一个探路的任务。是一片很平缓的山坡,长着又高又密的草。他们说这是个陷阱阵,让我们打头走。近处的几个已经被扒拉开,就是几个几米宽几米深的洞,里面是密密麻麻又粗又尖的木签,朝着不同方向伸向天空,珊瑚一样。

我想去跳舞了。韩芳说。她的手跟脑门粘在了一起似的,有点头晕的样子。可她并没走。

我就很纳闷,陈岱说,我方肯定不会布这种陷阱,也不像他们的,陷阱看着很原始,对装甲根本没用。难道就是为了压垮我们?可是布置又过于复杂了。我注意到木签的材质是当地一种高山木。高山离这都十几公里,要把木材这么运过来,说明他们很想挡住外人。我想起了高山里的原住部落,隐约感到这来自另一场战争。一场更根本的战争。他们在我们身后开了几下机枪,我们就开始走。二十几个人并成一排,大家一言不发,走得很慢。不知为什么我想起那枚十字架了,摸进兜里,它还在,我攥住它。开始有战友的惨叫声传来。我们越走越慢。

好了,我去跳舞了。韩芳起身走向舞池。可我没有动,好像已经忘了恋爱这件事。我的视线就像是木签一样钉在陈岱身上。

妈的,跟他们拼了。一个战友喊。但很快,我们就发现了另一个矛盾——回头也可能踩进陷阱。我们的前方是平整如棉的草坡,风很大,草是麦浪一样的形状。我们不知道陷阱蔓延到哪里,但隐约感觉如果走出去,就能彻底地出去。我们接着往前走,身边的战友越来越少。后面的机枪声越来越不真实,像一个个生鸡蛋摔在地上。我走得越来越快。我跟自己念叨,我不怕掉这种陷阱,一下子就没意识了。我怕的是掉进深井里,也就是说,那种不断下坠的感觉。或者说,意识到自己的无能为力,怎么扑腾,都是彻底的下坠。然后,我闭上眼睛,开始跑。风很大,我根据风来判断前进的方向。我渐渐听不到战友的声音了,也听不到敌人的声音。不时地我感到脚底软塌塌的,可能是踩在陷阱边缘,但我一下便跳到下一步,好像风在托着我跑。我最后是摔倒在草地上的,我想站起来,但找不到着力点,这才发现两条腿已经一丝力气都没有了。草地很暖和。我睁开眼,发现高山就在自己眼前。巨大的血红的夕阳已经下降到山腰,一些人影在山腰上挥举双臂,夕阳只为他们的身体勾勒出纯黑的形态——是连成片的V字。我能听到此起彼伏的叫声,意思似乎是他们已经跟夕阳融为一体。我拿出那枚十字架,发现手心已经被边缘割破了,我的血和那个敌人的血在他的十字架上汇合了。我亲了那枚十字架一下。开始往山下走,我是唯一一个活着走出战俘营的。

陈岱讲完,又要了两杯伏特加。我开始感到口渴,这时意识到自己浑身上下都是汗。我不知从哪里擦起,只是喝下更多的酒。不远处韩芳全身上下都在跟着音乐扭动。她微低的头不停甩动着,像要努力记住什么,或者努力忘记什么。

要送她吗?陈岱问我。

我摇摇头。我们是来找乐子的,我说。

我热得难受,脑子里像有个漩涡,把什么都搅乱了。我抓起陈岱的手臂(我才注意到他的手臂很精壮),把他往外拉。咱们附近溜达一下,等等我朋友。我说。

我们沿着路灯多的地方走,夜色还深。我的汗慢慢消退了。偶尔有行人走过,挂着比夜色还要暗还要深的表情。他们都在走自己的路,偶尔会有一两个诧异的眼神瞟向陈岱的平头。我们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陈岱突然停住了。我扭头看他,他把我一把推开。我坐到地上。

离远点,他说。

我看到他双脚下方的柏油路开始变形,他双脚的一部分牢牢地陷进去,像从地里长出来似的。很快就陷到了小腿。我注意到是他周围出现了一片圆形的沼泽状物质。我想拉他,但发现那个圆的半径正好比我们的胳膊和腿加起来长一些。他试着挣扎了一下,但下陷反而更快了。我开始喊救命,我的声音贯穿整个街道。可路过的人都只是在有条不紊地走着自己的路。我试着冲向其中一个人,被陈岱劝住了,他说已经来不及了。

该来的总会来的。他冲我笑笑说。

他找我要了一支烟,差不多抽完的时候,半个胸口已经沉入陷阱。他的血液好像都被压到了头部,涨红着脸。他晃晃手里紧握的十字架,跟我道歉,说这个他还想留着。然后很快陷阱淹没了他,他什么踪影都没有了。

风开始变冷(尽管是夏夜),我仔细地盯着陈岱陷下去的位置,但那里没有任何异样,那里的柏油马路和别处一样破旧,布满污渍,看起来也是坚硬无比的。周围的一切都和平时一样,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我闪电般地快速跑开几步,又忍不住回头看看。然后,我竟然认不出陷阱曾经的位置了。远处,酒吧依然闪着五彩斑斓的灯,但我没有丝毫回去的欲望。我继续往前走,每步都走得很小心,先要试探一下前方的柏油路。我走了很远,冷风穿透了我的鞋子,贯穿着我的双脚。路上我碰到了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在我前面不远处,跟我一个方向,低头看着前方的路,一步一步地走着。看不清性别,周身散发着一圈明亮而柔和的光晕,纯白色的。可能是被光所吸引,我一步步走近了他(她)。我周身也是纯白色的光了。它们像雪一样下降,落在我身上,包裹起我。再也没有冷风,光能托举起我,上升或是去任何地方。但我并没再接近他(她)。好像我身体里始终有一个部分是颤抖的、恐惧的。就这样我停在了原地,等那个孩子走远,消失不见,才继续我的行走。我越走越快,感到越来越多的东西来不及经过我的大脑,就被我仓皇地甩到了身后。

责任编辑:胡汀潞

实习编辑:段均

猜你喜欢

陷阱
挖陷阱
注意题中的陷阱
暗处的陷阱(二)
陷阱
雄安,如何跳出被房地产绑架的陷阱
陷阱
陷阱
『陷阱』面前须提防
关于“中等收入陷阱”
陷阱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