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的事
2023-06-15若非
若非
想了想,还是打定主意,去不远处的镇上买点菜。回来的路上,在熟悉的位置,身体习惯性地停了一下,突然又吃了一惊。那里开了一家花店,鲜嫩的绿植摆满店前的台阶,叶子在微风中层层晃动,无比刺眼。几天前,她还是这里的主人,兜售着平常的生活用品。墙上的“旺店轉让”还没有被撕掉。现在,新的主人正弯着腰,在花丛里弄着什么,头被一盆绿萝挡住了,看不出男女老少。这个老气横秋的鬼地方,什么人会想着开一家花店呢?剩下的归途,她心里盘桓着这个问题。
路边有人在装车。老旧的货车车厢已经被散乱的家具占去了一半,主人正忙着往剩下的空间里丢床上用品。店门油漆早已褪掉,沾满泥污,前面层层堆着大大小小的包裹。又有人即将搬离此地,周围的店门多已关闭。主人也算熟人,给她递过来一个眼神,买菜?她嗯了一声,问,要走?一辆车开过去,卷起一阵烟尘。主人停了一下,一手叉着腰,一手擦着额头的汗,望着远处的天空,反正都要走,早走为好。远处的山上,烟囱在灰暗天色下,像一棵随时可能倒下的枯树干。那是最后的一根烟囱,根部已长满青苔,多处出现了破损,人们传言,它将要倒塌了。什么时候会倒塌呢?谁也不知道。也许过一阵子,也许马上。
看着烟囱,她一时出了神。你没事吧?主人开始了他的工作,也许他还要赶路去远方,搬包裹的动作有些大。砰的一声,什么东西狠狠地砸在了车厢里。她回了个眼神,没事。快步往回走。
血鸭必然是要做的。它是丈夫和儿子的最爱,重要时刻必须要吃上一顿。鸭血得讲究,喷涌的血液要不停搅拌至冷却,确保不凝固,盛入密闭的保鲜碗带回备用。鸭肉切小块,脖子需去皮,逐步洗净,备用。葱姜蒜辣椒花椒陈皮等要备齐,紫苏也不能少。姜必须是子姜,才能出味。紫苏寻遍了小镇菜市场也没个卖处,故以薄荷代之。皆洗净,切好,备用。菜刀和砧板的亲吻,像极一场奏鸣,让她耳边一阵阵回响着锣鼓和唱词的声音,于是阴阳先生的脸谱涌上来,又退下,涌上来,又退下去,潮汐一般。诸事完毕,墙上的挂钟指针几乎约好似的走到了下午六点整。备着就备着吧,先打个盹,反正时间还早。
儿子出门时,还不到六点,五点多吧,阳光刚好把楼前杉树的树尖摇摆到客厅隔断的那个鱼缸上。是星期六。儿子补课,他的英语一直不怎么行,于是费了些钱,请英语老师予以关照。回来时是练着英语回来的,那阵子李阳风靡全国,李阳英语的风从县城蔓延到了镇上,小镇上像样点人家的孩子,都在学。儿子当然不想落后。读英语的声音还有其他人的,是儿子的同学,也或许是一起补课的同伴,当然也可能只是朋友。到楼下,英语练习声停止。少年抬头,喊了一声,妈,我回来啦。噔噔噔,上楼梯的脚步声急促,充满青春气息。快洗手,饭快好了,她又问,怎不叫上?她指那个杵在楼下的少年。儿子说,等一下,我们去池塘那儿玩会。旋又下楼,她的一句“小心点,早点回来吃饭”追风赶上,也不知道有没有进得去儿子的耳朵。
池塘在对面的半山上,这样的池塘附近有好几口,属对面山上这口最大。是硫磺厂以前给炉子供水的水池,砌了围墙,墙上扎了玻璃碎片,拉了铁丝网,附近还有劳改刑满后无处可去的浪人,以微薄酬劳负责看管。后来厂子停了,炉子慢慢塌尽,池塘边的围墙不知何时倾塌殆尽,一时间竟游人如织,与老旧废弃的大会堂、被撬开大门的监狱一起,几乎可称为硫磺厂三大热门景点,尤其逢着不远处的小镇赶场天,附近的村民借着赶场,少不了要上去看一看热闹。铅华洗尽,现在沦为钓鱼老者和贪玩少年的娱乐场地。
地方叫硫磺厂,在贵州的大山里。原来叫什么名字,似乎没人说得出了。村居散落山间,平常无比,后来发掘了硫磺矿,成立了矿厂,建了监狱,驻扎了武警部队,还有很多高大的烟囱,大地就生出了手臂,又掘出了一口口的池塘,如同大地的眼睛,散落在山上。人烟越来越浓,又修了一条尘烟四起的县道贯穿而过。硫磺厂的声名很快像那些矗立的烟囱飘出的浓烟一样,远播九霄,风头一度胜过不远处的镇街。
她来时二十七岁,告别湖南老家,过长沙,经贵阳,转入此地。告别故乡的决定仓促,来路颇曲折,漫长难挨的是后来这十多年光阴。丈夫对她当然好,好得让周围的妇人们艳羡。本地男人多粗暴,学不来轻言细语,信奉拳头可以解决一切。丈夫是蜀人,到长沙打工,他决定入黔,是接到巴蜀老父来信,说弟弟转到了贵州服刑。
如果我拼死拉住他,他也不会犯事坐牢。丈夫不止一次心怀愧疚地说。多年前,兄弟俩在县城打工,哥哥惹了事,被人揍了一顿,弟弟抡了块砖头就上,哥哥没拉住,弟弟一砖头把人拍了个重残,从此沦为阶下囚。
他不懂事,也不知道在牢里有没有被欺负,我得去守着,他一刑满,就把他接上,然后,去四川,去湖南,听你的。听了丈夫的话,她领着他速回了一趟老家,与父母交底,做下了随夫入黔的决定。
初到那阵子,两人一阵抓瞎,当地口音听不懂,饮食上也有不习惯,刺鼻的硫磺味裹了身体的每一个器官,而光秃秃的山看不到一星半点绿色,让人恍若置身荒漠,生活呈现出一片苍白。好在这地儿南来北往的人不少,大家对一对突然冒出来的外地小夫妻并没有表现出过多的关注。而后盘了个小门面,卖些日杂货,她负责看店,整天与油盐酱醋酒、饼干糖果、毛巾牙膏牙刷、电池螺丝刀灯泡等等相依相伴;他打理进货事宜,在不远处的小水泥厂谋到一份差事。生活如同江流,穿越曲折群山,波涛汹涌一阵,又慢慢缓和下来。第二年,他们决定要一个孩子,男女都好。第三年,命运为他们送来一个胖小子。那一年,他们还扩了门面,又在硫磺厂家属区买了他人闲置的一套两居室。这期间,他们探视过丈夫的弟弟数次,隔着铁栅栏,交换了彼此的近况,谋划了往后的人生。曾经飞扬跋扈的少年,被服刑生活淬炼出一副超越常人的成熟与衰老。
儿子像拔节的麦穗,在见风长的年纪一日甚于一日,该长的地方一点也没落下。小学到初中,一直是“别人家的孩子”,除了英语稍差,其他课程长期排头。她是满意的。现在,儿子十四岁,个头已然高出同龄人一大截。人们都说,这外地人的血脉,就是要比本地人高一截的。他站在池塘边上,能被阳台上的她清晰看在眼里,和身后高大的烟囱一样挺立着。他还挥了挥手,好像努力在说着什么,她听不见任何声音,但她猜测,大约是——妈,一会儿就回来了。然后他折身往里去了,身影消失。不出半小时,他会回来,也许两手空空,也许会拎着一两条不大的鱼。他一贯是这样的。丈夫不在的岁月,她看着儿子从池塘那边下来,没入二三层高的房子后面,又从另一边大道冒出来,慢慢往家这边走,看儿子一路走着,她竟有种错觉,好像是丈夫正疾行归来,右手提着些什么,一些新鲜的蔬菜或者肉,或者是厂子里新发的生活用品,一桶油,或者一包纸,有时候也有水果之类的。有时候他会挥动左手,四个手指在空中划出一道道美丽的弧线。
丈夫的一根手指已经告别手掌,躺在一个密闭的玻璃罐子里,虽然有些衰败,但并未腐烂。那时候儿子尚未满月,白日里沉睡,一到夜间就哭闹,非得大人抱着,一沾床就醒。丈夫怕她累,自己承担了,连续熬了一阵子,至满月。因为休息不好,在工位上打了盹,被机器齐刷刷切掉了一根手指。赶到卫生院,切断的那截手指已冷却,丈夫忍着疼,带回了家,泡进了白酒和草药里,说是百年之后躺进棺材时,得续上。现在,那截手指已经在酒瓶里躺了十余年,等待主人百年,至今未等来主人的死讯。
她一直坚信,丈夫正在回家的路上。有一天,他会一如往常地从大道那头快步走过来,路过会堂门口,穿过进入硫磺厂家属区的拱门,走到楼下的杉树下,仰着头看她一会,然后慢慢踱步上来,轻声说,看,我又给你带来了什么……一定会的。她甚至一次次梦见这个场景,然后惊醒,面对漫漫长夜,沉默不语。近来她总是想起那个大雨滂沱的清晨,丈夫叮嘱她,等雨小点再去店里,反正这种鬼天气也没什么人买东西。然后他打着伞下了楼,一会又回来,骂着句什么,换上了雨衣,再次出了门。她透过窗户,看到丈夫的身影消失在大道尽头的转弯处,去往大雨中的水泥厂厂房。雨已经连续下了半个月,到了下午的时候,远处的烟囱突然轰然倾塌,曾经高耸入云吐纳着浓厚气息的老旧建筑,瞬间化为乌有。雨又连续下了一个多星期,天天瓢泼似的,没完没了。丈夫被大雨带走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水泥厂说他请假提前半小时就下班了,要赶着去店里,他说雨太大了,媳妇一个人带着孩子不方便。有人说路上看见他了,穿着雨衣,跑得很快。再问,又说不太确定,毕竟雨太大了。有人大胆猜测,会不会是被倒下来的烟囱给埋了。猜测只是猜测,没有任何人、任何部门愿意为这个猜测,把巨大的土堆翻上一遍。
再过一年多,接到通知,丈夫的弟弟表现良好,获得减刑,很快就可以出来了。没料半年多后,出来的只有一具尸体。拼命改造的弟弟,不小心从高炉上掉了下来。那一年,儿子六岁,该读书了,对这个陌生的叔叔的死没有任何感觉,只是反复问她,爸爸呢?爸爸到底去哪里了?爸爸去了很远的地方,她只能像书上那么说,只要你乖乖的,说不定哪天突然就回来了。一遍遍地解释,最后连自己都信了,说不定哪天丈夫就回来了,他那么好的人,怎么会对我们不管不顾呢?这期间也收到来自老家的消息,父亲说,回来吧,没牵挂了,在那地方苦熬干吗?她也一次次想过,要不回去算了。但总是多出一次幻想,如果我走了,他回来找不到我们怎么办?其实构想过丈夫失踪的很多种可能:被倒塌的烟囱埋了;被過往拉水泥或者硫磺的货车撞了然后拖到哪处深山老林了;被人谋害丢进水泥厂或者硫磺的炉子里化为灰烬了;甚至,外面有了人跟人远走高飞了……热心的邻居都让她别等了,断定她的丈夫已成亡魂。她也相信,丈夫不太可能存活于世。可是每当她下定决心接受这个结果,又总会在梦里梦见他。他在梦里,远远地看着他笑,挥手,四个手指划出美丽弧线,大声说着什么,无从猜测。
想丈夫了,就会折腾半天,做一顿血鸭。丈夫喜欢她做的血鸭。她教过丈夫,血怎么弄,佐料怎么备,丈夫做出来总是差那么一点点,于是怀疑她教得正不正宗。她哪知道正不正宗,从小就看家里人做,离开父母家才是自己做,反正就那么回事吧。丈夫说,最喜欢她认认真真在厨房里做菜的样子。一个人默默做菜,总是有丈夫就靠在玻璃门外的错觉。好像一切还是老样子,一切并未走远。儿子在渐长的年岁里对血鸭也产生了兴趣,于是她做的血鸭,就大大丧失了正宗性,辣椒花椒少了,肉质也更熟更软了一些。
现在,是时候了。她看了下腕表,心里盘算了下时间,架锅,点火,滴入少许植物油,烧锅,倾盆,鸭肉滚入热锅,刺的一声,一股白烟升起,瞬间弥漫厨房,油烟机这才慢吞吞有气无力地抖动起来,像个便秘的老头,绵延着慵懒的哼哼。她反复扭动手臂,有一股力量自内心至手臂,到手腕,到掌心,最后将那些潜藏于鸭肉里的水分剥离。炒,炒,炒,炒,炒,炒。
是什么在推动她?提线木偶一般,往复着这个炒菜的动作,它们的意义在哪里?不断重复的何止这个动作,反复地出门回家,反复地开店关店……记账,进货,分类,售出……和一切人寒暄,认识的不认识的,年长的年幼的,好看的丑陋的……看每一辆车从店门前过去,大货车,小轿车,摩托车,滑板车,自行车,马车,玩具车,看不见的命运之车……男人们,是的,男人们,吐着恶心口臭气的老光棍,蹲在墙角半夜不走的刑满释放人员,某个驻扎在此的军官,厂子里的看守,路过的大车司机,和试图撬动她生活的形形色色的人……梦见,各色各样的梦境,消失的丈夫,死亡的小叔子,远方的父母,未曾见过的公婆……那年夏天漫长的雨季,轰然倾塌的烟囱,腐朽斑驳的会堂大门,撤厂时仓皇的眼睛,一车车拉走的人们,渐次荒芜的炉子、厂房、围墙,开始长草的山坡,停摆的风车……一切都在消亡,一切都在新生……儿子在长大,跟人打架了,被批评了,被表扬了,考试考砸了,数学竞赛获奖了……儿子生日时她号啕大哭,家长会上她上台发言时手足无措,看到他交了新朋友时她开心地笑了……儿子赤裸的身体,微弱的气息,人们的叹息声,阴阳先生密密麻麻如同雨点的唱词……她变了吗?没变吗?像提线木偶一般,摆动的手臂,撬翻奇形怪状的鸭肉块,来,吃吧,吃吧,吃吧……
她把眼泪擦干,并归罪于老旧油烟机的失职。大梦初醒,回过神来,火候过了,鸭肉已经开始炼油,于是慌忙关火,捞出肉,把锅洗净,再次点火,烧干,放油,烧热,放入姜蒜等,烹一会,香味弥漫厨房,倒入炒过的肉,搅拌,继续加作料,搅拌,搅拌,搅拌,搅拌,搅拌,搅拌,加水,加薄荷,加盖,调文火,慢焖。是的,焖。时间的巨大的熔炉,把一切都焖成了现在的样子,一切都是命运。
她出了厨房,开始收拾卫生。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收拾卫生。似乎只是形成了一种习惯。天色渐暗,灯光点亮,一如往常,好像一切不曾发生。时间还早。她来到阳台上,远山朦胧,几年前种下的树已经长得一人来高。硫磺厂撤了,也就意味着这个因硫磺而得名的地方的辉煌结束了。很快,犯人拉走了,武警部队走了,大量商户也走了,灰尘开始掩埋人类生活的痕迹,从灰尘里长出来的青草,努力宣誓着生命的主权,又配合着消弭人类的气息。矗立的烟囱终于只剩下最后一根,像个孤独的勇士,孤零零地站在对面的山上。
一切都准备好了。准备好了。她打开了电视机,开始看电视。厨房还在焖着那锅精心准备好的鸭肉。
时间来到十点,或者十点多。有人敲开了门。啊,是邻居。怎么回来了?孩子没事吧?关切的样子,显示了一个邻居的关心。她低语,医院住着呢,我回来收拾一下,处理点事情。那人犹犹豫豫走了。对她这个家庭的遭际,周围的人除了关心,也有一丝畏惧——丈夫失踪,儿子意外重病,对这些长久生活于此的本地人而言,也太诡异了。
她再次陷入沉默。她在等待着什么。
等待儿子吗?
儿子会从哪个方向回来呢?按照常规,他得绕过煤矿风机房,在呜呜的风机声响里,跳下那道一米多高的坎,年少的身体稳稳当当落在公路上,然后顺着公路往下,经过自家的店面,前行一百米左转,这时候她就可以看见他,从丁字路口往下,经过大会堂门口,穿过家属区拱门,走到楼下来。这是他的常规路线。如果那天他一回家就听话洗手吃饭,如果那天他和同伴没有去池塘那里,如果那天他只是看看老头钓鱼,如果那天他没有脱光自己,如果他没有跳入水中,不,如果,如果九岁那年,她没有送他去学游泳,是谁说的,游泳是所有人必学的自救技能?谁他妈的胡说八道!!!
儿子溺水的消息从山上传来时,饭菜已经上桌。她赶到池塘边时,儿子已经被拖了出来,躺在草地上,幸好人救了回来,只是从那之后便患了病,整日昏沉,无精打采,像溺水那天被四周赶来的人们踩趴了的池塘边的野草。先在小镇上看医生,医生也沒辙,胡乱开些药。邻居倒是热心,七嘴八舌出主意,还帮忙请来了一个阴阳先生,在家里唱唱跳跳半晚上,唱词密集如雨点,锣鼓声敲得她的心一阵阵颤抖。神秘的玄学,终究是没能让儿子精神一点。于是她果断把儿子送到了市里医院。医生说,无关鬼神什么事,也不是溺水的原因,孩子原本就落下了病,溺水只是个导火索。在医院陪伴儿子的日子,她得以静下来,细细清算这些年的经历,不免唏嘘,于是,做了原本早就该做下的决定。
花了些钱,她轻易便请了一个看起来温和、心善的女护工,负责替代自己在医院陪护。儿子乖巧懂事,让她安心回家处理事情。于是,风尘仆仆赶了回来。
第一天,大睡一整天,不吃不喝;第二天,起床,开店,开始大甩卖,迎来了一阵阵的人流,嘻哈打闹,低价买走一堆商品;第三天,持续贱卖库存,放出了转让店面和房产的消息;第四天,再次去了那个池塘,塘边坐了一整天;第五天,收拾,打包行李,大睡,一整天几乎没说一句话。商品库存很快处理完,转了店,房子至今无人问津,毕竟厂子已经撤了,此地的人能走的都走了,卖不出就卖不出吧。这是第六天,答应儿子第七天保证回去的。
时间过得真慢。但子夜真的就要到了。儿子一定会好起来的。丈夫也会回来。这么大的事情,他怎么可能不回来呢?今天上午,她就是在无比坚定的信念感里想到要做上一顿血鸭的。有什么办法呢?血鸭可是丈夫和儿子的最爱。唉,她想起来,鸭肉里还没放辣椒。这么重要的事情,怎么可以忘记?她心里充满内疚和自责。再怎么说也不能少了辣椒啊。她惊慌地冲进厨房,撒入辣椒。
锅里的水也差不多干了,她尝了一下,差些盐,于是补了一些,再焖一下,然后起盖,取出备用的鸭血,晃一下,倒入锅里,迅速搅拌,鲜红血液很快就变得暗淡,每一块鸭肉都着了色,然后关火,出锅。血鸭炒好了。耳边似乎响起了这句话,是丈夫的?似乎又是儿子的声音。再听,四下寂静,像荒野,人烟灭绝。
餐桌不大,已提前摆好,置了三副碗筷、三张椅子。炒好的鸭肉盛在白瓷的钵里,有些烫手,以致她走得有些急促,差点绊在一张方形的布艺凳子上。这个活是丈夫或者儿子做的。她已经生疏。白瓷钵碰在覆了一块瓷砖的小方餐桌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她摸了下耳朵。这是丈夫教给她的招儿,说人身上最凉的地方是耳朵,如果手被烫到,又一时没有凉水之类的,赶紧摸一下耳朵,能稍许降温。她不知道是否有道理,但她照做。丈夫说的很多事,她都照做。同样,丈夫也是这样的。唯一没有照做的事情,是她希望他回来,但他一直不曾露面。像一个气泡,在阳光下消失,一星半点的痕迹也没有留下,一点也没有。
四下寂静,像荒野,人烟灭绝。一瞬,远处传来隐约的人声,有一辆车开过去,摩托车排气管像生气的小伙子,牛一般冲去远方。这个曾经盛极一时的地方,即便是凌晨三四点,街边宵夜划拳的声音,也会给人天色刚晚的错觉。现在,终于落寞得像个行将就木的老头,生气全无。
她怔了一会,像被什么无形地抽了那么一下,一些东西从体内消失,漫不经心的,不动声色的。而后她又打了一碗酸汤,盛饭,逐个盛饭,七分满。血鸭的味道弥漫整屋。她坐下来,看着饭菜发呆,静静等待。闹钟把她惊了一下,二十三点,闹钟准时响起,宣告子夜来临。
四下寂静,像荒野,人烟灭绝。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挂钟上,秒针像个着急赶路的少年,脚步声越来越大。她没有动筷子,只是安静坐着,等待。餐食沦为摆设,升腾的雾气充满诡异。秒针越走越快,分针缓慢低空飞行,只有时针安静,像充满心机的裁判,默默地考量着一切。有一刻,她恍若置身多年前,某个在店面里等候儿子归来的下午,阳光懒散地落在门前台阶上,青草在长,微风在吹,车辆一阵一阵,人流一阵一阵,少年的声音从门外传来,青涩的面容遮挡了店门,夕阳如剑,将橱窗上散乱的零食一阵砍杀。
但现在,她等待的,是多年未见的丈夫。那个阴阳先生在家里做法的晚上,她突然无比想念丈夫,要是丈夫在,兴许一切不是如此。邻居怂恿,何不找阴阳先生算一算?知道没什么用,她还是照做了。阴阳先生要了丈夫的生辰,一通做法,丈夫是死是活,不得而知。只是给了她一个日期,说那晚子时,将丈夫曾使用的一件物事挂在门外,点上一炷香,天地通达,阴阳相容,鬼神都会为她传递信息。知道没什么用,她还是照做了。现在,是时候了。她起身,从卧室里找到提前准备好的丈夫曾经穿过的夹克,挂在了门把手上,任门开着,又点了一炷香,插在了墙壁的砖缝里。
他会回来吗?像那些遥远的黄昏,穿过大道,折进围墙里时,大声喧哗着,手里提着些物品——厂里发的生活用品,或者顺路买的一些什么。或者什么也不做,只是悄悄打开门,说一声,我回来了。或者什么也不说,只是偷偷地从后面蒙住她的眼睛,玩着幼稚而又浪漫的把戏。她已经快要忘记他说话的声音了。想到这里她就心生悲哀。
他一定在悄然赶来的路上,是无形的一阵风。她心想着。脑海里盘旋着那晚阴阳先生的话和神情,丈夫是死了吗?如果不是,阴阳先生让自己做的这些,难道不是招魂?
风晃动了一下窗帘。她无心进食,只是默默等待,与无声的时间苦苦对弈。后来又起身,再次整理了墙角的行李,查看了钱包里的证件、纸币和一张小小的车票。然后,她想到了什么,快步进入卧室,在衣柜最上层的地方,找到那个存放多年的玻璃罐子,放到餐桌上另外一只饭碗旁。做完这一切,她松了口气,静静地坐着。
回来吧!她犹豫着,试探着,呢喃了这么一句。快回来吧!
四下寂静,像荒野,人烟灭绝。回来吧!她声音大了一些。回来吧,回来吧,回来吧。她声音越来越大。一阵风,推开了门,凉凉地抚摸过她的耳廓。风撩动了什么,发出轻微的沙沙沙的声音。她心里感到莫名温暖,忍不住笑了。她相信,丈夫回来了,如果他已经死去,那就是阴阳两隔,没法相见,他一定进了屋,在老沙发上坐了一会,去洗手间看了看,想洗个手,不过他肯定没法洗手了。现在,他坐在属于他的位置,在那个用金黄色的布包裹着的盒子后面,认真地看着她。如果他尚在人世,一定在世界的某個角落,听到了她的声音。
她晃了晃旁边的玻璃罐子,一截变色的手指,露出来,一部分再次没入草药,指尖露在外面,像一枚新生的蘑菇。
饥饿感莫名袭来,餐食苏醒,重新吐露迷人的气息。吃吧,她说,快吃吧,趁热。她各夹了一块鸭肉,放在另外两碗饭上。吃吧,我们一家三口,好好吃顿饭。她喂了自己一块肉,鸭骨猛地刺了一下牙龈,疼。她一块一块地吃,不断舔舐、撕咬,开始是无声的,后来声音越来越大,终于咬断了一截鸭骨,疼痛让她停下来,擦过嘴巴的餐巾纸上,鲜血绘成一朵娇艳的水仙。
她笑了一下,认真看着罐子里那枚手指,你怀疑过,我做的血鸭是不是正宗,其实早就不正宗了,儿子吃不得多的辣椒,血鸭就不再是那个味道了,谈什么正宗?她喝了一口酸汤。
起身,端着剩下的血鸭,倒入了保鲜盒。待凉后,封装好,带去给儿子,或许儿子还有兴致吃上一顿。她甚至有自信,只要见到血鸭,儿子一定会一口不剩地吃完。
按照她的盘算,她将在次日一早返回市里,然后办理转院手续,去往省城看病。待儿子病愈,随便去哪里都行。
下午时,儿子来了短信,问她明天多久能到。她说一早的班车。儿子说,感觉好多了,不去省里看病也可以的。她思索了一会,回复:先去省城,治好病,再做打算。想告诉儿子再也不回来了,想了想,终究没说。
她为此感到愧疚,儿子大了,什么事按理是要到一起商量的,何况离开这么大的事。儿子自小在此长大,老师、朋友、伙伴,都生活在这片土地上,他如何割舍得下?
她感到嗓子里紧紧的,被什么堵住了。
突然,窗外传来一声巨响。荒野响雷。很快,周围开始骚动起来,人的声音相互推动。她冲到阳台上,看到四周的灯盏陆续亮起,大道上开始出现人影,一些人在走,一些人在跑,然后所有人都跑了起来,跑,跑,跑。他们大声喊着什么,乱糟糟的声音,像一锅乱炖熬成了糨糊。她不经意抬眼,看到远处天空中,弥漫着一阵浓烟,她恍然大悟,几十年来矗立在那里的烟囱,硫磺厂剩下的最后一根烟囱,在那声巨响中,塌了。
不知道什么原因,她控制不住自己,飞快地下了楼,穿着单薄的衣衫,走,走,跑,跑起来,拼命地跑起来。她身边的人越来越多,最终成为人海,奔跑,不停奔跑。仿若年少,在老家门前的田埂上,撒开脚丫子,水田倒映少女的脸庞,青蛙的鸣唱停了又起,起了又停。像那一程辞家与奔赴,沉重的包裹,压不住前进的步伐,绿皮火车载着两颗跳动的心脏。这些年,她一直在跑,比此刻更快,比此刻更忙。但她不知道此刻自己为什么要跑,要跑去哪里。她突然意识到,这是一件荒谬可笑的事情。所有人都在跑。那些离开硫磺厂的人,就是这么跑着跑着就忘记回家的吧。
她猛然停了下来,身子因为惯性差点砸在地上,转身,迎着一张张晃动的脸庞,往回走,艰难地走,她再次开始跑起来,撞到了一个年轻女孩,又绕开了一个蹒跚的老头。她有些吃惊,这个早已没落的地方,原来藏着这么多的人。平日里他们藏在家里,藏在路边的草丛里,藏在山冈上,藏在树上,藏在水里,这时候都跑了出来。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她不敢看人,低垂眼帘,小心往前跑。她看见了几天前转手的店面,花店荡然无存,门已经破了,像一只怪兽,龇牙咧嘴地看着她。她快步跑过去了,看到会堂已经倒塌了,身边的一切都在倾塌,爬山虎一样的植物覆盖了一切,家属区的拱门还在,上面长满了青苔,她走进院子,上楼,噔噔噔的脚步声敲击着心房。
房门前,她停了下来,调整呼吸,推门的手停滞在半空。
门开着。走进屋内,世界突然再次陷入静默,黄色灯光从房里涌出来,将她笼罩。恍然间,丈夫和儿子坐在餐桌前,静静地笑着,看着她。墙壁上的挂钟还很新,秒针嘀嗒走着。
责任编辑:刘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