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歇脚石(外二篇)

2023-06-15庞白

当代人 2023年5期
关键词:老莫厂里教导

歇脚石

早上,搭小孩去培训班上课。望着他高瘦个子一步三摇走上三楼,竟然有些怅然——他曾那么小,摇摇晃晃走路,读幼儿园……如今,竟然一米八了。

在楼下等两个小时,还是到处走走?

开着电瓶车,慢慢拐出巷子。巷子外面是市花公园。园子鲜花繁盛,却只有三三两两的老人家在散步,便支好车,决定在市花公园跑一圈。

這些年,年岁渐大,运动又少,每天简直可以听到肥肉“嗞嗞”地长。近半年来,暗下决心,运动起来。只是积习难改,虽然每天都有运动的想法,却也只是动动手脚,算不上运动。

走了百十步,慢慢跑起来。跑不到三百米,气喘得不行,于是变成快步走。走了两三百米,觉得缓过气来了,又开始小跑。一会儿跑,一会儿走,觉得像是做了什么坏事,连滚带爬地逃窜。三公里下来,花了二十多分钟,一身大汗。

坐在公园入口处的大石头上歇歇,汗出得更多了,以致眼睛都迷糊了。

眼角渗出的是汗还是泪水呢?或者两者兼而有之。

歇够了,站起来。刚才坐的石头好像突然才在草坪上凸现,灰白,结实,朴实无华。它们是后来才被搬放到这里的。作为一块石头,对人类强加于它们的意志无言以对,它们当然无法做任何抵抗和更改。但是,不管是搬动它的人,还是搬动它的人的儿子或是孙子,都活不过一块普通的石头。人类还没在这个星球上出现,石头就在了,人类在这个星球上消失了,石头还在。

看着石头,想到刚才慢跑通过的两个花架洞口。入口处明媚、光亮,洞口之内,繁茂的枝叶却几乎把光线都遮蔽了。几缕阳光透过浓厚的枝叶照在平坦的步道上,让过道内不但有些孤清,甚至还有些阴湿。很快,跑出了洞口,洞外,阳光猛烈,花树依旧。

一瞬间,就经过了通道。

——道。什么是道?一想到这个问题,脑袋竟然隐隐有些麻木。

歇脚的石头边有一棵树,是一棵高大的木棉。木棉在三四月开过花了,开花时光秃秃的树干现在长满了张扬的绿叶。木棉树也是站在绿意盎然的草坪上。随意落下的黄叶横七竖八躺在树下的杂草丛中,色彩斑斓,甚是好看。树的根部,离地面三五寸的地方,长出一枝嫩芽,伸着六张肉色的叶。蹲下来才发现,它们的生长,简直不管不顾。脉络,一丝丝都那么清晰。叶面,一张张,拼命舒展。阳光穿过叶面,穿过脉络,照在草上,阳光的透视,好像与它们没有关系。离公园不远,是一棵倾斜得快要倒下的榕树,大部分枝干已被砍去,只剩下仍埋在泥土里长约两米长满垂须的树头。树干朝阳的一侧,两根枝条上仍然长着一串暗绿的叶子。倒下了,仍是一棵树。

坐上电瓶车,风吹额头,凉爽。

老莫

船厂车间每天产生的垃圾很多,铁屑、烂藤篮、断绳、电焊条、烟头、旧手套……甚至鸡骨头什么的,都有。每天早晨,一车间主任老莫一上班就会站在车间门口破口大骂:昨晚谁又饮醉了无扫地!

挨骂的心知肚明,骂人的装模作样。厂里规定车间每天下班前要清扫干净,晚上不能在车间里吃喝,违规罚款。制度颁布半年了,也没见谁挨过罚款。

罚谁?老莫跟我抱怨过,让他们晚上出街浪好还是待在车间饮酒打牌好?

这项制度颁布之前,厂里刚刚处理了一起斗殴事件。二车间三个青年仔出街泡吧,跟人家干了一架,虽然是别人先动的手,但他们差点把人家打残。

船厂地处外沙岛最西部,从厂大门口到出岛桥头不远,但马路被厂里运料的车和隔壁渔业公司的大货车碾压得坑坑洼洼,在这条路上开摩托车,跟跳舞一样,但这没事,主要是摩托车开得拐来拐去很容易给自己溅一身泥污水。从厂里的码头到外沙婆交通倒挺方便,十分钟就可以上到对岸的海角路,但晚上如果玩到一两点钟想要回厂就麻烦了。那个点,外沙婆早睡过几觉了。

集体宿舍说是宿舍,不如说是一个大通铺,二十几个未婚青年、新招大中专生,挤在三十几平方米的地方睡。晚上不聚在车间玩,去哪儿?难道晚晚蹲码头望星空?聚一起,不吃,不喝,不打牌,不吹牛,你让他们干什么?再说,喝了,醉了,凉都不冲,扫什么地,能爬回宿舍睡已不错了。当然,第二天清早上班,地还是要扫,该扛去扔的还是要扛去扔。

车间又不是酒店,弄得油光水滑给谁看?老莫很不以为然。

这话,放在2005年前,是成立的。但2005年后,车间真的被弄得油光水滑了,不是酒店胜似酒店,而且还是经老莫的手弄的。

车间之所以弄得油光水滑,是因为船厂改制。新老板要求不但下班时要清理,任何时候,车间都必须保持整洁,违反的,视情节轻重处理。什么是轻什么是重?条文上有,厚厚一本员工手册,一天里做甚忙甚几点做到什么程度,写得清清楚楚,“照方抓药”就可以了。比如迟到十分钟,扣一百;迟到二十分钟,算旷工;当月累计迟到三次,本月奖金全无。车间整洁与否,标准很简单,就是厂检查组认为整洁就整洁,认为不整洁就是不整洁。检查组组长是老板,另外五个人由厂办抽选,原厂里的老油条,刚入职的外省新员工,其他部门主任,守大门的,都可能入选,抽到谁算谁。

改制前两个月,老莫办妥了退休手续,已做好准备开个烟摊安度晚年。新老板来了,返聘他回去继续当车间主任,工资给翻了三四倍。老莫每天早上提前十五分钟来到车间,他不再站在车间门口骂人了。穿着湖蓝色崭新工装的老莫,先把车间每个角落都检查一遍,然后,让大家在车间宽阔的过道上一字排开,像首长一样给大家派一天的工。

不过,车间毕竟是车间,不管是谁的,遗弃物还是每天都有的。只是,原来是随手扔在地下,几时得闲,几时收拾,现在是随有随装进垃圾桶里。这是规定。

规定是死的,人是活的。一开始,有人不当一回事。车间哪有不脏乱的?不要讲船厂的车间,电影里的车间有不脏乱的吗?可新老板不这样认为。“灰尘乱飞,垃圾遍地,会影响车床使用寿命,影响产品精度!”“我们又不做导弹。”讲的人忘记了,新老板说了才算。第二天,他就被安排到船排码头捞垃圾去了。调岗位就这么简单?不用开会讨论?是不是太不公平?这样的做法可以投诉吗?可以投诉啊,厂法律事务部的律师有的是时间等你。改制时宣布,一个月时间,不换脑筋换位置,不接受新变化卷铺盖走人。

车间的垃圾不到一个星期变得简单了,铁屑、电焊条还是铁屑、电焊条,原来垃圾里的烂藤篮、断绳、烟头、旧手套,全消失了,鸡骨头更是无踪无影,好像这世上从来就没有过鸡骨头。船厂通往出岛桥头的路也已铺平,但再也没有人晚上从厂里跑出去玩了。厂里不再安排集体宿舍,原来的集体宿舍改成了仓库。晚上,除了值班人员和当班保安,其余人等,一律离厂。

可能是一场大雪

我最早知道初恋这回事,是因为我们教导主任。他是一个堪称完美的男人。教学上,远近闻名,多少家长将小孩托付给他而高枕无忧;作为班主任,他对学生和蔼而又严格,耐心而又不容置疑;生活里,同事视他如兄长,老婆视他如大哥,小孩视他如偶像。他曾做过我的班主任,同学聚会时,提起往日的老师,只有他,没有谁认为有缺点,没有谁讲他哪不好。

就是这么一个人,怎么也会有初恋?

当年生活在小镇上,没见过世面,不懂事,好多年,我还以为男女成家之前是没什么交往的,办过酒席,然后一起生活,柴火油盐,生男育女。不知道结婚前还有初恋这回事。

大约是上初二的时候,有一天,我在学校里不小心听到一个年轻男老师对一个年轻女老师悄悄讲,教导主任与女朋友的初恋当年是如何轰轰烈烈。听到他们的对话,我有些蒙。他们讲的“女朋友”显然不像是教导主任的老婆。教导主任的老婆,我熟悉,她去菜街买菜,路过我家门口时,经常要和我妈聊几句。她是一个大大咧咧、热情如火、嫉恶如仇的女人,身材略胖,嗓门响亮,行动如风。而那两位年轻老师讲的人,不但长相俏丽,而且聪慧,学识过人。

由于好奇,放学回家,我向父亲转述了自己听到的,并问他,主任有这么个女朋友?话声未落,我便遭到父亲一通责备。他严肃地告诉我,主任没什么女朋友,他是一个好老师、好父亲。他同时勒令我不能在外面胡说八道,强调我在学校的任务是学习学习再学习,而不是听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时任小镇小学校长的父亲不是一个脾气急躁的人,平时跟我们讲话,都是以理服人,耐心又和蔼。但是,听我这样讲,他竟然一反常态。虽然我知道,他和我们教导主任是朋友,但也不至于如此这般啊。于是我嘴上支支吾吾认错,心里已肯定了教导主任有“女朋友”的事实。

若干年后,我大致知道了这件事情的梗概。教导主任和以前的女朋友是同学,两个人一起参加高考,都上了录取分数线,但女方家庭的经济条件实在无法供她上学,而正好男方有机会选择放弃读大学,留校当老师。于是男的用自己微薄的工资供女的读完了大学。女方大学毕业,本来应到了“收获的季节”,殊不知,“话锋一转”,两个人终还是没能走到一起。女的分配到外地工作,日复一日,面对和小镇不一样的世界,遭遇和初恋不一样的感情。可能是“时过境迁”“事易时移”,反正后来“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两个人之间,终了也只有当年一段情而已。在他们适逢初恋的那个年代,人际关系、物质生活均相对简单,在当时,主任的遭遇,颇让小镇的人愤愤不平了好一段时间。后来,他病了很久,沉沦了很久。再后来,他和在他失意、沉沦那些时日不顾闲言碎语悉心照料他的女人组成了家庭,有了一双儿女。他儿子大我两岁,女儿小我两岁……多年之后,小镇传来了刚退休的他去世的消息。后来,他的妻子跟随儿女到了外地生活,他的女儿有时会给我母亲打打电话。她是我母亲的学生。后来……关于他,没有后来了。

和朋友聊天,讲起初恋,我便想起了这件事。不知这世上,是否曾经有人理解或知道他初恋的甜蜜与幻灭?如果知道,会不会替他甜蜜或悲伤?如果理解,会不会因他的幻灭而替他由衷欣喜?

初恋可能是一场大雪,不管我们是否高兴,它都会如时从天而降,覆蓋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白茫茫中,可能会让我们的脚印更加清晰,也可能慢慢地我们什么也看不见了。

(庞白,本名庞华坚,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广西作家协会副主席,著有诗集、散文集《落进大海的雨》《慈航》《唯有山川可以告诉》《天边:世间的事》《水星街24号》等。)

特约编辑:刘亚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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