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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应该就是这样

2023-06-15杨仕芳

伊犁河 2023年3期
关键词:体育老师孩子

杨仕芳

你是个外科医生,在黎城小有名气,却一直没谈恋爱,你母亲为此感到着急,也感到奇怪。你每天都会遇到无数个年轻的医生和护士,怎么就没和一个姑娘对上眼呢。你母亲怀疑你要么在情感方面是弱智,要么你压根就不喜欢医生和护士,同类相斥也是有可能的。你母亲没跟你商量就强行安排你去相亲,先后跟五个姑娘见面,结果都不了了之。她们的条件都相当不错,不仅人长得好,而且工作都不差。当她们像一尾尾鱼游到你面前,你感到跟她们隔着一片海。这种感受在你走上手术台时偶尔出现,你导师曾告诫你说上手术台要心无旁骛,当锋利的柳叶刀划开病人的躯体时,你总会觉得是在划开一堆堆没有灵魂的死肉。你不喜欢这种感受,沮丧而压抑,也便失去了跟那些女孩继续交往的意愿。你母亲以为你对她们不满意,又介绍别的姑娘与你见面,生怕你找不到女人结婚,断了你们赵家的香火。父亲无不嘲笑地说:“你该不是性取向有问题吧?”这话把母亲吓得够呛,悄悄地问你:“赵阳,你真有问题?”你怔怔地盯着她,无言以对,心里有什么在崩塌。

你在那个时候遇上宋佳玉。你和她的相遇缘于一起车祸。凌晨时分,你从酒吧里摇摇晃晃走出来,记不清喝了多少酒:啤酒、白酒和洋酒,总之头晕乎乎的。那是一对从澳洲回来的夫妇请客,一大堆熟悉的朋友到场,见证他们的衣锦还乡,从你六点下班开始喝到凌晨还没散。你前天夜里帮个同事顶班,接着又连续上白天班,本想下班回去补觉,老同学却开着车在医院门口候着。你大致清楚他开车来的目的,想让你和同事看到他的坐骑。那是辆上百万的路虎。他从车窗里伸出圆滚滚的脑袋,满面春风地跟你打招呼,笑容里掩飾着一股得意劲。你只好硬撑着上车,车上已经坐着两位同学在相互寒暄。酒喝得猛,你实在太困,悄悄地偷溜出门,没有拦下出租车,顺着街往前走,吹吹风,醒醒酒。马路中央出现一个女人,胡乱招摇双手,像在拦车,又像在和某个男人调情,没注意到身后飞驰而来的汽车。

“危险,躲开——”

你声嘶力竭地叫喊。女人依然毫无反应。你来不及多想就窜过去把她推开。汽车没撞着她,却把你撞到马路中央的绿化带上。你仰躺在那里,花草扎着后背酸疼,想爬起来却动弹不得。你想你可能快要死了,可能就要变成一堆死肉,躺在手术台上任由别的外科医生用柳叶刀划开胸膛。他们在你的胸膛里也看不到灵魂。这个念头涌上来时,你非但没感到恐惧,反而觉得快要解脱了,便放弃挣扎,轻轻地闭上眼睛,整个人陷入深不见底的黑洞。

你醒来已是第二天早上,发现自己躺在病床上,不是你所在的人民医院。病床旁趴着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那是撞你的汽车司机。他见你醒过来,激动得手舞足蹈,涨红着脸告诉你车祸把他吓坏了,抖着手拨打110,没等警车赶来,就直接把你送往医院。他生怕你死在半路上。医生检查后告诉他,你没什么大碍,只是太困了睡着了。司机见你紧闭双眼,不由得半信半疑,整个晚上都不敢睡,生怕你再也醒不过来。你看着他满脸惶恐就安慰他,说:“你能在医院守着,我已经很满足。医生说没事就没事。你也累了,回去吧。”司机傻愣愣地看着你,眼里泛起一丝感动和愧疚,想了想就去帮你办理了住院手续,还押了一万块钱。你本想告诉他你就是医生,等下你要转回人民医院,想叫他把钱退回去,终于没有开口,觉得只有留下钱,他才会安心离开。

司机走后,你正想给人民医院打电话把你转院过去。这时一个女人从病房门口探头探脑地走进来。她是你昨天晚上救下的女人。她确认你是救她的人后,就满脸讨好地笑着立在床前,像个做错事而真诚认错的孩子,你想对她发火都不忍心。说实话,她是个很好看的女人,俊俏的脸,眼睛大而出神,脸颊上镶着两只若隐若现的小酒窝,散发着某种未被训化的野性。你对她出现在医院病室里颇感意外。她不担心你变成残废而讹她一辈子?或许她打听到你没什么大碍才放心地走进病房吧。她似乎洞悉你的内心,轻描淡写地瞅了瞅你,然后挤出一丝温暖的微笑,两只小酒窝如同出水芙蓉般显露出来。

“我叫宋佳玉,你心里想什么,我想我猜得出来,不过我还是要谢谢你,不然躺在这里的就不是你而是我了。还有可能我躺的不是病房,而是太平间。”她大大咧咧地说着,没考虑到你是否会尴尬。你竟一时找不到话跟他说。她又瞅了瞅你,接着一屁股坐在床沿上,说:“我想知道你为什么救我?”

“我不知道为什么。”你没有说出这句话。这话让人听了觉得矫情,只是笑着对她摇了摇头。你努力回想昨天夜里冲过去的刹那间,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或者什么也没想。能肯定的是说不上舍己救人,你知道自己压根就没那么高尚,或许可能只是酒精的作用使然。

病房在二十楼,窗外空旷,抬头望去,恰好看到不远处的钢铁厂,几只巨大的烟囱在冒着灰色的烟雾。那是黎城最大的纳税户,全厂好几万人,俨然是个小社会。应该说,多年来钢铁厂是黎城经济的风向标,政府也罢,市民也罢,提起钢铁厂都感觉骄傲。这种骄傲在无意中浸到骨子里,没人计较滚滚而起的灰色烟雾。黎城在外人面前,有意无意地展现出钢铁般的坚毅。你所躺的病床就是钢铁医院的,条件与设备比你所在的人民医院更好。你都产生多住了几天的念头,反正身体没什么大碍,就当给自己放个假。

她也跟着望向窗外,目光落在钢铁厂区里,沉默着。你问她在想什么?她连忙把目光收回来笑了笑说:“没想什么。”接着声调提高些许,说:“你是做什么的?”你说你是医生。她瞪大眼睛盯着你,还用手捂住嘴巴,忍不住笑起来,说:“看到医生躺在病床上,感觉挺奇怪的。”医生也是人嘛。你没把这句话说出来,只是对她报之一笑。

你本想赖在钢铁厂医院多休息几天,主要是宋佳玉这个女人的出现唤醒你心底的某种情愫,连弥漫着浓浓药味的病房也觉得温暖而美好。她是黎城电视台策划部主任,能说会道,声音柔软而舒服。你喜欢静静地听她说,无论她说什么你都觉得恰如其分。外科一室主任给你打来电话,说:“不管你在干什么,赶快滚回来。”你是主任的助手,他每次上手术台都要带上你,他说你在身边才觉得心安,这话听着别扭,但你心里很受用。前天你给他打电话请过假,他在那电话那头犹豫着,最终还是给你批了假。这个电话如此急迫,必定是遇到棘手的手术。你二话不说就爬起床往外跑,边跑边给宋佳玉打电话,叫她到钢铁厂医院办理出院手术。

你和赶来的救护车同时到达人民医院。几个护士把一个浑身是血的病人从救护车上抬下来,小心翼翼地抬到架子车上,然后一路小跑推着往医院大门赶去。从救护车上下来的还有满脸焦虑的副市长。你在黎城电视台频道上见过他,传说他办事风格雷厉风行,受到黎城民众拥戴和好评。院长的目光掠过伤者躯体,像两只惊讶的麻雀栖落在副市长身上,大老远就向副市长伸出手。副市长有些不耐烦地接住院长的手。院长说:“李市长,您放心,院里已安排最好的医生做这台手术。”副市长点点头,说:“拜托你们了。”主任看到你便给你使个眼色。你立即跑到办公室换上白大褂,准备手术。你闻到散发在空气里的焦灼气味,意识到这台手术不容有失,尽管你并不知道病人是什么人。不管是谁,只要躺到手术台上,在你眼里只是等待救治的病人。如此而已。

那台手术做了整整四个小时。病人叫苏勇,脑部和身体多处受伤,手术后依然昏迷不醒。他跟副市长下乡检查工作,在半路遇上泥石流。当时路面上出现几块石头,车子开不过去被迫停下来。副市长叫大伙下车搬石头,随即也跟着下车,边伸着腰边走到坡底隐蔽处小便。苏勇也装着要小便,其实是想和副市长保持步调一致,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副市长。他看到山上有石头滚落下来,叫喊着冲过去护住副市长。副市长被飞奔而来的石头惊吓得脸色煞白手脚无措。苏勇被几块巴掌大的石头砸中,顿时浑身是血昏迷倒地。当下属们慌慌张张跑过来时,副市长仍然惊魂未定,甚至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的秘书悄悄地对他说,先把裤子的拉链拉上。他才醒悟过来,即使如此尴尬,也没人有心思发笑。

应该说,副市长的命是苏勇捡回来的,要不是苏勇扑过去挡住石头,现在躺在病床上的就是副市长。所以,在你给苏勇做检查时,不禁在心里和他作对比,你救宋佳玉和他救副市长到底有何区别。你救宋佳玉在酒后发生,压根没想到回报和危险,应该出于本能。苏勇救副市长定然与巴结有关,那种巴结有可能付出生命的代价,如果连命都没了,那么巴结还有什么用呢?你不由否定这种想法,继而相信苏勇在做出救人那一刻,已然与巴结无关,亦出于本能。

苏勇苏醒过来并能正常说话后,宋佳玉带着两位摄影记者来到医院,拍摄一期“寻找黎城好人”的节目。苏勇就是电视台寻找的下一个黎城好人。你喜欢她做的这件事,无论苏勇之前做过什么,在那一刻,他展现出了内心的良善。

你和宋佳玉见面聊天,话题绕来绕去总会绕到苏勇身上,诚然每回都是你挑起关于苏勇的话题。那天你约她去吃饭,又说起了苏勇。你有些愤慨地说:“很多人怀疑苏勇救人有私心是不公平的。退一万步说,即使他心里有杂念,我也相信在那个瞬间,他的心是善良的。”宋佳玉瞟了你一眼,哼哼地冷笑两声,说:“我倒觉得这些怀疑没什么不对。我不想说什么大道理,我更愿意相信女人的直觉。对于这个苏勇,我的第一感觉是不喜欢的,就是觉得他是那种口是心非、自私自利的人,表面上看不出来,其实内心早已烂透。”她顿了顿又说,“谁知道他在背地里干了多少坏事呢。”你说:“你这么给他下定论,肯定不客观嘛。你都没跟人说过话怎么就判断一个人好坏呢?再说了,人的好坏不是绝对的,他不是成了‘黎城好人。”宋佳玉白了你一眼,说:“生活和工作有时是不一致的。很多时候生活靠的不是真相,而是谎言。”你放弃了争辩,发觉你们所争辩的维度不同,无疑其结果都是对的,也都是错的。你和她同时陷入沉默,显得有些尴尬。你就歪着脑袋盯着她,以无言的方式捅破这沉闷的气氛。

“讨厌。她说。”

你笑了笑说:“其实道理都懂,只是有时会冒出这样那样的想法而已。”她偏着脑袋盯着你的眼睛看,你想避开又显得那样心虚,于是就迎着她的眼睛看。你在她的眼里看到一只深不可测的黑洞,你猜不出她在你的眼睛里看到了什么。当时你们坐在岸边的小酒馆里,不远处的大桥上曾发生一起特大车祸,一辆公共汽车冲出桥面摔到河里,有二十多位乘客来不及逃生被淹死。此时河水在阳光下波澜闪烁,展现出一副盛世太平的景象,谁曾想河面下游荡着那么多冤屈的魂灵呢。你忽然觉得心里飘荡着什么,捉摸不定。

“我们结婚吧。”

你脱口而出。她被你的话吓一跳,其实你也被自己的话吓一跳,接着你才发觉自己在说什么。这句话似乎在你的心里酝酿了许久。你不像别人那样浪漫,在大庭广众之下求婚,觉得那样多半是在作秀。她把手搁在你额头上,说:“你没发烧吧?”你认真地盯着她。她应该在你的眼睛里看到了真诚和渴望,严肃地说:“赵阳,你了解我吗?”你使劲地点点头,心想她就是你想找的那个女人,别的都不重要。无论她有什么样的过去,你和她相处都十分开心愉悦,尽管你和她没上过床,是她不给你机会,每回都用眼神给你警告,除非你是她的丈夫。现在你就渴望成为她的丈夫,将和她厮守到老。她说:“赵阳,爱是一回事,但生活是另一回事。生活就是一地鸡毛,你明白吗?”你又使劲地点头,说:“我准备好了。”她就沉默起来,把目光投向那片波光粼粼的河面。

“赵阳,是我没准备好。”她停了停说:“这样吧,改天我给你讲个故事,你听完后再做决定吧。”她说着就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走进阳光里。你的目光落在她瘦弱而倔强的背上,顿然觉得她的身上背着沉重的故事。

你和宋佳玉又在岸边的小酒馆见面,推开窗就望见出车祸的大桥。那起惨烈的车祸没有影响你的情绪,你猜不到会不会影响宋佳玉的情绪。在这里见面是你出的主意,她没有丝毫犹豫就同意了:“我还是把朋友的故事告诉你吧,这几天我一直在想着要不要对你讲,还是觉得应该告诉你。”她举起杯喝了一口酒,说:“我朋友叫婉秋,我和她一起在小镇上念初中,那个小镇叫林荫镇,挺漂亮的。不知你去过没有,在天涯县。”

“天涯县呀,我到过,革命老区,生活还相对贫穷落后。”

她看了看你,眼神有些忧伤,说:“那年我和婉秋都十四岁,从山里来到镇上念中学。她成绩比我好,也比班里的其他人好,只是家境比谁都差。她曾好几回跟我说她想退学到城里当保姆。她要是去当保姆,我想雇佣她的人家会很高兴的,不仅人长得好,更要紧的是人勤快。山里的孩子大多是勤快的。窮人的孩子早当家,应该就是这个道理。这话说得心酸,那些不懂事的孩子谁愿意早当家呀。可是人的命运有时是很奇怪的,说不清的。婉秋的命运就是如此。那年希望工程来到我们学校助学,出资方是黎城钢铁厂,他们在我们学校选三个品学兼优的孩子作为资助对象,据说钢铁厂在很多学校有这样的资助对象。我们学校选三名,每个年级一名。资助的范围是解决资助对象在上学期间所需要的费用,只要成绩好,资助就不会中断,直到师范毕业出来工作为止。忘了说,被资助对象必须报考师范,毕业后必须当老师,以贡献作为对资助的回报。虽然没有了选择性,但对婉秋这样的孩子来说,已经是很幸运的事,对吧?”

你点了点头。

她说:“婉秋被选中了,我为她感到高兴,要是没有希望工程,她可能已经到城里当起小保姆了。我是相信命运的,命运总是那样,无法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比如说那天晚上,要不是你的出现,我或许已经死了,现在却因为那起车祸,使你我两个毫不相关的陌生人,穿过茫茫人海来到对方面前。我想你每天在医院里看到那些生死离别,这样的感触你一定比我深刻得多吧。

还是说说婉秋的事吧。

那之后,她和另外两名受资助的同学成了学校的榜样,尤其是婉秋,她成绩好,人又漂亮,不时被请到别处去作报告,还到过黎城。她每回从城里回来,身上总有什么东西在发生变化,她穿着越来越讲究,看人的眼神越来越陌生。她告诉我说那是作报告需要的,是主办方花钱给她买的衣服。她穿上那些衣服,人立马变得更漂亮了,就像一个小明星。人靠衣裳马靠鞍,这话一点不假。后来我发现她的漂亮使她的言行举止跟着发生变化,有时我都觉得不认识她了。从那之后,虽然我和她还时常呆在一起,但我越来越觉得我和她之间隔着什么,像是一道墙,又像是一条暗河,看不见又摸不着,只是硬生生地把我们给隔开。起初,她每回从城里作报告回来,都跟我讲在城里住什么酒店,吃什么西餐,逛什么街道,还给我带回一些我从没吃过的糕点和食品。我总为她感到高兴,分享着她的快乐。她告诉我她在主席台作报告的感受,像是电视里的领导讲话那样,无论她说的是对是错,底下的人都认真地听着,有的还认真做笔记。她说她演讲的内容一点也不用操心,主办方早就准备好讲稿,她只要照念就行。她说她那种氛围特别奇妙,每当她念完,会场里就像按下电钮一样,响起经久不息的掌声。说实在话,那时我特别羡慕她的生活,渴望成为她那样的人,每天被鲜花和掌声包围着。”

你怔怔地看着她,没有说话,想感受她所说的幸福却怎么也感受不到。

她继续说:“后来,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就不大愿意跟我讲她的事了,我们之间慢慢地生分起来。对她来说跟我说话什么的,似乎是在浪费时间。她的成绩还是那么好,只是感觉她不再是以前的她了,她的生活和目标也不再是我所能想象的了。不过她很争气,总是考第一,全年级第一。那段时间,无论她出现在小镇上的哪个角落,都会吸引来众多追随的目光。她装作不在意,却乐在其中,这一点我是知道的,因为我了解她。曾有几个男同学给她写情书,她看都不看就交给学校领导,结果那些男生统统被处分,那件事连镇上的派出所都惊动了。那时所有的同学才知道她是不可侵犯的,她是被某种东西包裹着,没人能撞破。毕业那年,她不用参加统考,直接保送进师范,成了我们中学的榜样。

她上师范后,我也去上一所中专。中专毕业就分配,我就成了领工资的国家干部,这个你应该清楚,所以报考中专就成了乡下孩子的第一志愿。从那时起,我和她的联系越来越少了,当然偶尔也写写信,问候对方的生活和近况,那样的信读起来就很假,曾经那份童真随着年龄增长烟消云散了。那之后,我们不再联系,也没有再遇见过。每到假期她就留在学校勤工俭学,挣些生活补贴。其实她是有资助的,留下来勤工俭学,更多的是一种象征。我也勤工俭学,只是跟她不一样,是家里的确需要,所以我和她的心态不同,也就是我和她之间不再有什么话值得沟通和交流,这是不难理解的。

那之后,我们各自为生活奔波,顾及不到对方过得怎么样,也都没有去关心对方会怎么样,生活中需要关心的事情太多了。要不是我在《教育报》上看到关于她的报道,我都快把她给忘了。不怕你见笑,虽然我是做媒体的,但我不大相信报纸上说的东西,总觉得那些文章不真实。我曾和朋友们争辩过这事。朋友们说我偏激,还担心我对世界的偏见最终会把我送到偏见的世界里去。朋友们还劝我要从生活的角度来思考问题,这样许多难以理解的事物就不难理解了。他们还反问我:这世间到底什么才是真实的?把整个事件全都呈现出来就真实了吗?如若把这个事件放在漫长的历史长河里,那么再大的事件也只不过是片面的真相而已呀。我无言以对,不敢肯定所看到的东西是否真实,所以现在我找到一条判断事件是否真实的最笨办法,那就是相信内心的感觉。

比如,我就相信你是个好人,至少对我,至少在你喝酒之后展现出的那份心,你就是个真实的好人。这些我是相信的,是愿意相信的。事实上,我对这个世界,对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尤其是男女之间的情感越来越没有信心。”

你对她笑了笑,不知该说什么,想着到底什么样的人才是好人,你想起她在电视台里开设栏目“寻找黎城好人”,不禁为她这个栏目感到心虚。她喝了口酒,说:“后来,我是在报纸上看到关于她的报道,才又想起她,竟有种隔世之感。”

“你看到报道才又跟她联系?”你问。她点点头说:“该轮到你讲了,我想听真实的故事,而不是报纸上写的那种,谁看了都知道假的。”她停了停又说:“如果你觉得累,还是我接着讲吴婉秋的故事吧。”

你对她笑了笑。

她说:“我是在这座城市里遇见她的,那是在报道出来后不久,有电影导演看中她的故事,想把她的故事拍成电影。导演就邀请她到黎城来面谈。起初,我并不知道,是另外一个同学告诉我的。我找到她的电话,打给她,她接了,很客气,话里透着一股压抑不住的骄傲。当时我不敢确定她的这种反应是在炫耀,还是因为我们多年没有遇见的缘故。这些猜测不免有些无聊,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其实没有多大关系。我试探地问她方便不方便找个地方聚聚聊聊。她沉默好一会儿才吐出两个字:可以。听到她的答复后,我后悔提出这样的约见,觉得这么多年过去了,之间的隔阂非但没有变小,反而越来越大,还不如就此不见,存在于对方的思念里更好。

我们在一个晚上见面的。她还是那么漂亮,不,是比以前更加漂亮,是經历过风霜的女人的那种成熟和深刻美。见到她的人都那样评价她,说她不当演员真是可惜了。在这个方面,她又胜过我了。在心里,我总是有意无意地拿她来作比较,从初中那时开始就想着要超过她。这是女人的心思,或者说是妒忌,你一个大男人可能没法理解,有时女人的心思或说快乐就那么简单。说到底,女人的世界有时是不讲道理的,不然女人就不是感性动物了。当时她的穿着和举止的确让我感到惊讶,她毕业之后回到林荫镇工作和生活,到现在那个小镇还是那么偏僻落后,而她却出落得像个都市女人般的大方和大气,处世不惊,实在叫我感到吃惊和妒忌。

那天她看起来很开心,不是装的,而是发自内心的那种。我不由暗暗庆幸邀约这个聚会。她问了我的生活和工作。其实没什么可说的,毕业后就像你一样四处漂泊,所付出的只有自己才懂。这个不说你也知道。所以我今天来到这里,最想知道的是你为什么救我。当时你也喝多了,你说救人只是下意识的,我觉得这更能说明你骨子里就是個好人。如果我嫁人的话就想嫁你这样的人。你这样的男人可能嘴巴上不服软,但内心里总是柔软的,有担当,可靠。

我说远了,还是回到正题吧。那天婉秋对我的工作不感兴趣,倒是对我是否有男朋友感兴趣。我给了她两个大白眼,说:“我混成这个样子,你是男人你娶我啊,她听了哈哈大笑,花枝乱颤,似乎我没嫁人,才让她感到满意。

婉秋说起了毕业后的生活。她从师范毕业后直接回到林荫镇小学当老师,这是希望工程保送生的定向培养条件,从哪来回哪去。她对回到故乡当老师这事很高兴,那和报答不报答是两回事。她说她没有这样的心思和心胸。

她认真工作,工资不多,但能养活自己,还偶尔能帮衬一下家里,让家里人觉得脸上有光,为她感到骄傲。这让她感到满足。她说:“我就这点出息,不像你胆子大,目光远,敢一个人来到大城市里打拼,她说着说着就伤感起来,她说,‘在乡下教书,与前些年不一样了,大多数孩子都是留守儿童,跟着爷爷奶奶一起生活。你当年在乡下跟着外婆生活,不同的是你是自己选择的,而他们是被生活所逼迫的。她当时就用‘逼迫这个词,觉得那些孩子和他们的父母都是被逼迫的,被这个飞速发展的时代所逼迫。她说书上说的那些道理,对这些孩子来说大多是无效的,是那些玩弄文字的人意淫出来的。这个词不是她说的,是我说的,有些过激了吧?不好意思,朋友们时常提醒我‘在这世间混,凡事要冷静方能处于不败之地。我就是不长记性,所谓的性格决定命运。就是这样吧。我认了。

婉秋到过许多孩子的家里家访,了解那些孩子家里的境况,无不同情他们,也正因如此,她放弃了调到城里工作和生活的机会,追她三年的男朋友也跟她分了手。男朋友说她无法忍受结婚之后依然两地分居,林荫镇实在太偏远了,从县城到镇上要花三个多小时,下雨天的话可能一天都赶不到。她对于这段无疾而终的恋情感到悲伤,但她还是选择留下来。她觉得人活着,总该做点什么,而不仅仅只是为了活着。她不忍心丢下眼巴巴望着她的那群孩子。她说那和贡献青春什么的没有关系,更多的只是自我的内心满足。她说工作中的这种满足使她学会成长。她说她选择留下来更像是一种赎罪。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也怀疑她说这话是在装酷,但她说得极其严肃认真,脸上没有半点虚妄。

她提到好几个留守儿童,其中有个孩子学会了吸毒,才十二岁就吸毒,这是多么可怕的事。那个孩子并不知道吸毒会带来什么后果,那才叫人后背发凉。那个孩子并不是要学坏,只是误吸了而已。他奶奶也不知道他发生什么事,毒瘾发作时在床上打滚,以为他得了什么病,就去给他买一些感冒药。他无法坚持去上学,家里又没有什么钱,只能咬牙熬着。她是到他家去家访时才发现这个问题。当时那个孩子背对着她,不让她看到他脸上的表情。他背对着她默默流泪。她安慰和鼓励他说:‘没什么困难迈不过的,关键在于你想不想。那孩子真的听话,坚持去学校,发作时就跑到厕所里忍着。学校里开展班级体育比赛,他也参加,特别是在拔河比赛中,那孩子和大家一起使劲拉着,最后输了比赛。他哭了,只有她知道那孩子为什么哭。她过去拍拍他的脑袋,说:‘你还会哭就说明你能挺得过来,那孩子最后真的把毒瘾给戒掉了。她说那段时间市里的一所重点小学就想把她调走,她再次拒绝了。她说她可能做了对自己十分不利的事,但离开会让她一辈子感到不安。

孩子们对她很依赖,同事们对她也很信任,尤其是她一次次放弃离开的机会,同事们无不敬佩。在乡下谁不想方设法离开呀?乡下的生活是什么样,想必你比谁都深有感触,孤独、寂寞、无聊,正如不知哪个作家写过的一句话:在漫长的日子中等待着死亡的来临。

有个孩子特别让人心疼,是个女孩。学校里有免费午餐,让这些留守的孩子有热饭吃,不挨饿。那个女孩吃饭时不吃菜,把菜装进塑料袋里,只蘸着一点汤来送饭。她发现后问女孩为什么这样做,问了好几次女孩都不说。她就吓唬她说,再不说就不给菜吃。女孩快急哭了才说,她要把菜带回家给爷爷奶奶吃,他们都老了,腿脚不便。她到女孩家家访时,真如女孩所言,几乎是家徒四壁。她说看到他们的艰难与疼痛,而她又无能为力,那种疼痛是深入骨髓的,想哭都哭不出来。后来女孩悄悄地告诉她,她这样做是因为害怕爷爷奶奶不要她,她母亲早些年不在了,而他父亲又没有什么本事,还整天不着家。

她还讲到另一个孩子。她说她一直忘不了,而且每每回想起来,内心总是久久不能平静。那个孩子是初中生,事情发生在一个夜晚,孩子钻到他的英语老师的房间,把因高烧而迷迷糊糊的老师强奸了。孩子的父亲从广东匆匆赶来,请律师把老师给告了,说英语老师勾引和败坏他的孩子。这事激起老师们的公愤。然而教育局还是下发文件,让英语老师回家休息,说病好后再等通知来上班。这无疑是欺负人的。英语老师回到了她的家乡,那是千里之外的一座小城。她千里迢迢来到这里教书育人,结果落得如此下场。英语老师的事传到她的家乡,最终她郁郁而终。那个孩子在听说老师死之后也选择割腕自杀,好在被人发现而抢救过来,那之后他就从小镇上消失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后来有人说在老师的坟前见到过那个孩子。

她说起这个故事时满脸悲伤,她对我说:‘你知道吗?那个英语老师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无话不谈,英语老师的死给我极大的打击。她说着就死死地盯着我,眼神像刀片一样,能滋滋地割着皮肉。她好半晌才幽幽地说:‘你知道吗?英语老师在死之前给我寄来一封信,她在信上说那件事不能怪那个孩子,当时她看到那孩子太可怜,那个孩子从小缺少母爱。她就让孩子抱一下她,没曾想激发了孩子内心的魔鬼。她问我相信她的话吗?她说这句话时盯着我的眼睛,像只啄木鸟看到了蛀虫。”

宋佳玉停了下来,抬头望向出车祸的大桥,此时桥面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她终于摇了摇头说:“婉秋说她不知该相信谁。后来她说,不管那个英语老师在信上说的是不是真的,她都能理解,也愿意理解。”

“你能理解这些吗,又愿意理解这些吗?”宋佳玉再次盯着你的眼睛说。

“我不想骗你,有时我连自己都不理解,人心應该是这个世界上最复杂的东西,比如战争、比如犯罪、比如强奸和谋杀等等。”你望着宋佳玉略显惨白的脸说,“你能理解婉秋和那个英语老师吗?”

“你怎么把皮球踢给我了?”她不满地说,“刚夸你几句,现在你就回避问题了。你们这些男人啊,真是奇怪的动物。我真不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你对她傻笑说:“我到现在心里还有种奇怪的感受,总觉得父亲背着母亲做坏事,因此不愿原谅父亲,其实父亲没做错什么,错的只是我的幻想而已,很多时候我只是活在幻想里。人的确是奇怪的动物,尤其是男人。”

“我不是神父,用不着在我面前灵魂解剖,自我忏悔。好吧,看在你救我的份上,就不跟你计较这些了。”她从包里掏出一支细长的女士烟在鼻子下闻了闻,不无遗憾地说:“可惜这里禁止吸烟,不然抽一支。”

你笑了笑说:“你同学的故事改编成的电影叫什么?我找来看看。”“没拍成。”她扭过头瞟了你一眼说。她把烟叼在嘴里,从包里掏出打火机,在手里翻来覆去地倒腾着,始终没有打火点烟。她用食指和中指夹着烟,动作纯熟地抖了抖,说:“我不知道拍电影那么复杂,以为是很简单的事,我也是从婉秋那里才知道要拍成一部电影并不容易。那是在我们见面几个月后的事了,那时她已经回到小镇上班,回到她的学校里教她的书。她是在一天晚上给我打来电话,当时我感觉到她的情绪低落,想可能她遇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果然,她说那部电影拍不成了。她说最先接待她的是个副导演,这个副导演是负责修改剧本的,当他看到她时有了新主意,说不仅要拍她的故事改编的电影,而且要让她来出演女主角。那是多么大的幸运,演女主角,那是大明星干的事。她听后很激动,觉得是她们家祖坟冒烟了。

两天后她才知道那事她干不了。她说那个副导演向她提出要求,让她陪他睡觉才能让她出演女主角。她想都没想就拒绝了。太无耻了!她在电话里愤怒地说。她说她很难理解这个世界,这世界到底怎么了,这人到底怎么了,居然厚颜无耻到如此地步。她说当时那个副导演的做派特别可笑,那模样是叫她陪睡是给她面子,意思是让他睡的女人都睡不过来。她说这真是个令人作呕的世界。

那之后我们再也没见过面,也没打过电话,各自为工作忙碌,至于世界怎么样,该怎么样,又能怎么样,都轮不到我们去讨论,也讨论不来。谈论世界,从来都是你们男人喜欢干的事。无论在哪里坐下来就大谈特谈,就算兜里没有几块钱,只要往街边的大排档一坐,招呼两瓶便宜的啤酒,也要关心台海局势,为美国总统操心,口沫横飞,个个神气得像大将军一样。操!”

“不好意思,暴粗口了,习惯了,别见怪。还是来说婉秋吧。我是能理解她的,是她不能理解这个世界,是这个世界变得太快了,快得连她想都不敢想。在都市里打拼,谁不是拼得浑身伤痕,体无完肤,只不过用华丽的服饰、昂贵的化妆品掩盖而已,展现在他人面前的总是另一张脸。

我现在面对你的是哪一张面孔,你能猜出吗?哈哈,不逗你了。后来我回到老家,特意到小镇上去找婉秋。那时她已经嫁人了,嫁给一个体育老师,长得挺帅的。可命运却捉弄着她。体育老师在一次运动中意外受伤,断了腰椎,从此瘫痪在床。她的生活突然陷入困境。这么对你说吧,她对于生活的态度,内心的强大程度远远超出我的想象。我很佩服她。我曾在暗地里想,如若那般苦难落在我头上,会怎么去抉择呢?想都不敢想。

其实,那时她和体育老师还没有结婚,只是同居而已。她家人和身边的朋友都劝她不要被体育老师拖住,劝她再找一个人过日子。她知道理想和现实不一样,就算她离开,也是可以理解和原谅的。可她没有这么做,留下来陪着体育老师。体育老师也让她走,让她去找自己的生活,说他们还不是夫妻。她说结婚只是一种仪式而已,他们住到一起就已经是夫妻,无需用法律上的那张破纸来证明什么。这年头她能这么想和这么做真是让人感动。这是生活,活生生的现实,而不是电影,也不是小说,但我又不得不承认她是对的。在她面前,这个世界还剩下什么呢?可能是财富、欲望和相互间的掠夺等等。我想说的是这是个爱无能的时代,像她那样的人已经不多,甚至绝迹了。

作为朋友,我是不赞成她的这种牺牲,那是赔上一辈子陷入看不到头的无底洞。人不能活在理想里,是吧?她一个弱女子,要背着体育老师负重前行,谈何容易!那已经不是用傻不傻的词能够形容的。到底是什么,我也说不好,只是觉得不应该是那个样子。有时我们活在这个世上,是没办法选择的。

体育老师不想拖累她,尽管爱她,也因为爱她,所以要放手让她远去,去过她应该过的生活。这是无私还是自私,我说不清。体育老师三番五次地劝她走,甚至还动怒,说无需她的可怜。她没有反驳他,任由他发泄委屈。说真的,我能理解体育老师的感受,他正当年华,突然瘫痪在床,这叫什么事呀,真是欲哭无泪呀。我不知道后来她用什么办法安抚体育老师,使他得以安静下来。

后来她答应跟别的男人交往,考虑嫁给别的男人,不过她有个要求,出嫁时要把体育老师一起带走。这个要求把许多对她有想法的男人都吓跑了。要是我是男人,再怎么喜欢她,恐怕也没有这个心胸。后来一个山村小学的老师爱上了她,愿意跟她生活,并愿意一起照顾体育老师。山村老师特地到家里来跟体育老师交谈,到底谈了些什么,至今也没人知道。那天之后,婉秋和山村老师就定下了婚约,打算到放假时再举办婚礼。她还在电话里跟我提起这事。这在小镇上成了一段美谈,人们见到他们都向他们表示祝福。他们的故事滋养着大家的理想。

我不知道该怎么往下说,还没等到结婚,婉秋就出事了。那天她到山里一个孩子家去家访,在回来的路上遇到山洪,她被洪水卷走了,等人们找到她时早已断了气。人们把她的尸体抬上岸时,她的身体多处破损,胳膊上的骨头都露了出来,惨不忍睹,然而她脸上竟然残留着一丝淡淡的微笑。她下葬那天,学校里的老师和孩子都去送她,小镇上的人们也都走出家门,走不动的老人站在门口,目送着送葬队伍把她抬上山。那是小镇有史以来最隆重的葬礼。两个不是她丈夫的男人一同发出凄惨的哭声,在山坡上久久回荡。”

宋佳玉突然扭过头问你:“你觉得我同学怎么样?”你竟不知如何回答。她收起嘴角的那丝不易觉察的笑意,说:“其实啊,我同学并不像报纸上写的那样,这是她给我写的信,你要是有兴趣的话就拿去看看。”

佳玉:

对不起,我没把真实的生活告诉你。你所看到的,所听到的,其实只是一个假象。那些报道虽然出现在报纸上,但不是真的,根本就不是我想说的话,也不是真正的我,不是我的内心世界。

原谅我一直没有说实话,是我感到恐惧,也许你难以理解这种恐惧,这种没有尽头,也没人能帮助你摆脱的恐惧。在这看不透的生活里,无比坚硬的现实面前,我没有力量反抗和改变什么,只能按着别人所需要的形象展示给别人看。我不是有意在骗你。我们一起长大,你知道我的过去,也知道我的为人,却不知道我现在面临着什么。那些报道写得真好,似乎连我自己都要相信了。报道上的那个吴婉秋,是一个无欲无求的女人,是一个甘于奉献的女人,这样的女人的确值得人们敬仰。在这个物欲横流的时代,这样的人绝迹了。

但是,那个人不是我!

那个人只是活在我的理想里,也只是活在这个时代的理想里,是虚幻的,如此而已。我是渴望离开这里,离开这寂寞的乡村,想到更广阔的世界里追逐自己想要的生活。我在这里一点也不快乐。虽然让我当上了校长,把我包装成闪闪发光的明星教师,但这一切都是虚假的,无法给我带来真正的快乐。我想逃脱这种生活。

太无力了!

后来有记者来采访我,还对我产生爱恋。我觉得他不错,便与他交往。他很有才华,文章写得哗哗响,关于我的不少文章都出自他的手笔。我读着那些文章,渴望嫁给他,嫁给这个让人骄傲的男人。当然我想嫁给他之后,就有申请调动的理由,然后名正言顺地离开这里,对得起那块培育我的土地。我不是一个不讲恩情的人。然而,我等到的只是他的离开,他说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和我结婚。他说这句话时竟然没有半点愧意。我怔住了,既然不打算结婚,那为什么还要和我交往。他没有说话,只是笑了笑,是讥笑。

我很受伤,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缓不过来,从没想过这个男人会这样骗人。后来身边的朋友劝我找学校里的老师,或者镇政府的那些年轻人,我对他们提不起兴趣。这和他们优秀不优秀没有关系,而是跟他们的志向有关。他们大多被这乡村给困住了,也与这个世界妥协了,对他们来说能调到县城已经是天大的事,压根不会有更大或更远的想法和念头。他们将来过上什么样的日子,我都能一眼看透,这样的生活实在让我忍受不了。我不想被这样的生活困住一辈子。这样的生活和牢笼又有多大的区别呢?是的,是牢笼,这里的人都被那道无形的高墙囚禁着。他们多么可怜。他们被这个日新月异的社会所抛弃。如果不离开,那么这看得见的生活其实已是埋葬一切的坟墓。

被记者抛弃后,我更加认同这种看法,离开的念头也更加强烈。说真的,无论是才华还是外貌,我都不比别人差,每年考试成绩,在全县都名列前茅,个人荣誉更是没有哪年会被落下。这么说吧,在全县首届选美大赛中,我还获得了亚军。可是,我这样的人为什么就不能有更广阔的天地呢?我去找过县教育局领导,他们回复我肯定是要把我调上去的,只是现在不合适。他们没说为什么不合适,再去找他们时,他们便不再跟我费口舌。

这还不算什么,更让人难受的是,别的老师尤其是女老师,总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看着我,小镇上的男人也一样,似乎我是一个不干净的女人。我谈过恋爱怎么就不干净了?是他们的思想不干净,反过来赖到我头上。我充其量是个失恋的女人。这不正常吗?这世界哪天不是成千上万的人在失恋?而我却成为一个笑话。

后来我认识了一个房地产老板,他很优雅,一到周末我就离开小镇去找他,放假时他会找时间陪我。我说我想把工作辞掉,给他生儿育女,做他的贤内助。我说出这些话后,把他给吓坏了,就再也不见我了。我去找他也见不着。后来我把他堵在路口,他没跟我说什么话,直接把一个提包塞到我的手里,然后驾着车扬长而去。我想追但根本追不上。我低下头看他给我的袋子,里面装着二十捆钱,每捆一万。我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这二十万是分手费,叫我以后再也不要去找他。我多么想用这钱甩到他的脸上,结果我还是把钱收下了。这不仅是因为家里需要钱,更是我没有那么大的勇气。

那之后,我死了心,觉得在这里不会遇到自己想要的人,这是命,我相信这就是命。我便萌生辞职离开这里的念头,无论去向何方都比耗在這里强。我不能就这样日复一日在这里虚度年华。从一个旁观者来说,我的这种念头是多么自私,但是指责我自私的人首先要想想自己的处境。我和许多人一样有着自己想做的事。我并不是生来就是为了这些孩子,尽管他们缺少关爱,需要关爱,但我也有自己的人生,不能用一种虚无的道德来束缚我和我的人生。这不公平。

我递交了辞呈。我该去找自己的世界,去找自己世界里的那个人。我相信他在世界的尽头,或者静静地站在某棵树下等我。我们会在漫天飞雪中走向对方,尽管世界冰冷、孤独,我们的心都能把它捂暖。我为即将踏上新征途而热血沸腾。

没想到的是,我的辞呈竟然惊动了县领导,第二天分管教育的副县长就来到林荫镇专门来看望我。他没带秘书,自己一个人开车来,直接来到学校找我,连镇政府的人都不知道。他也没惊有动别的老师,而是找到校长办公室。我并不在办公室。他就给我打电话,问我在哪里。我告诉他在房间里收拾东西,我在为离开而准备。递交辞呈只不过走个过场,离开只剩下时间问题。我没想到他直接敲开了我的房门。

他说:“婉秋,我就直呼大名了,你也不在乎校长这虚名,今天我以一个朋友的身份专程来看你,谁也没惊动。”他停了停说,“你决定辞掉公职是需要很大的勇气的,我能理解你的这个决定,我也不想劝你什么,作为朋友我欣赏你,甚至敬佩你。换我在你的位置,恐怕我有心无力。我来只想告诉你,你的辞职会影响什么,会带来什么。你各方面都很优秀,是县里重点培养的后备干部,说你是我们县教育界的一面旗帜也不为过。你走了,这面旗帜也就倒了。这对你来说,可能只是换个环境,但对我,以及这届领导来说,就是用人不善,让人才流走。我想说的是,要赞成你离开这里,但不是辞职,而是调到另外的单位,这是双赢甚至是多赢的局面。这样对于你,对于我,对于更多的人都好。你不用立即表态,先考虑考虑。考虑好了再告诉我。”

他说完就走了。我从窗台上望着他匆匆离去,想必县里还有什么重要的会议要参加,却为了我一个乡村老师而特意跑来跟我说掏心窝的话。我对这个人有了新的认识,并不是所有的领导都是虚伪的,有时候也有真心的、真诚的、可爱的,他们也有血有肉。他离开后我认真地考虑着他的话,他说得的确有道理。这么多年,希望工程把我培养出来,我就这么走掉了说明什么呢?我决定依着他的办法做,不辞职,而是等着调离。之后我和他的联系渐渐地多起来,他是一个善解人意、懂得风情的成熟男人。当我知道他的妻子因事故身亡时,忽然觉得我和他其实同是天涯沦落人,对他的感情多了份信任。在我难过的时候,他会给我发信息安慰我、鼓励我,让我做事再耐心些。后来我和他就在一起了。他说在结婚之前先不要让别人知道我们的恋情,担心影响不好。他是县领导,是需要注意形象的。他说等他把我调出来我们就结婚。我等着那一天的到来。后来我还跑县里,他却调到别的县任职去了。我给他打电话问我的事怎么办。他说电话上不好说,他说县级领导的电话都是被监听的。我说去找他。他说让他的司机来告诉我怎么办。后来他司机来找我,是晚上,偷偷摸摸的模样,还喝了点酒,走进我的房间就抱住我,吻我。我用力地把他推开,暗吃一惊,这司机胆子太大了,居然敢动他领导的女人。

他看出我的心思,哼哼几声,冷笑着对我说:“你以为领导真看上你了?你以为领导会把你调到县城或市里?你别天真了……”

我没等他说完抓起一把水果刀向他刺去,扎破他的手臂。他双目圆睁地盯着我,似乎要把我吃掉。我拿着刀对着他,说:“你滚不滚,信不信我让你在这里断气!”他见我满脸仇恨,吓住了,扶着受伤的手臂离开。我以为他会报警,警察会把我带走,然而过了好些天,一切风平浪静,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我仍然留在原地。

我连辞呈也不交就离开小镇了。

我再也不想回到那个地方去了。

婉秋

“你把这个故事写成小说吧。”你对我说。

你说这话时没有看我,目光越过窗口望河面,微风徐来,金光闪闪,有艘游船慢悠悠地驶过,在河面上划出一只巨大的钳子。

你说:“如果我来编这个故事,我宁愿相信婉秋被洪水冲走了,她死了,却活成人们心目中的英雄。”我心头像被什么猛烈撞击,接着充斥着某种毫无意义的悲壮。你停了停又说:“这个故事的结尾应该是这样,在婉秋死后山村老师把体育老师带走了,这是谁也没料到的。”

我不由愣在那里,看著你满脸淡然,似乎你所讲的故事从头到尾都不存在,都是你虚构出来的。“后来你和宋佳玉走到一起了吗?”我没话找话地问。

“没有。”

“为什么?”

“她说她在我的眼里看到似曾相识的东西,那种东西曾经在婉秋的眼里出现过,这让她感到害怕。”

“就为这个莫名其妙的东西?”

“嗯,应该就是这样。”

我抬头看了看你,发现你眼里的确飘着某种说不清的东西,像断了根的水草,又像飘落人间的云朵。我没告诉你你眼里飘着这些东西,而把脑袋扭向另一边,恰好望见坐落在阳光下的大桥,桥栏上闪烁着一道道耀眼的光芒。此时一艘游船从大桥底下驶过,几个游客站在船头上欣赏风景。他们看起来心情畅快,并不知道在脚下曾发生过惨烈的车祸,如同你并不知道我祖父就在那起车祸里死去。那天祖父坐公车去找老朋友下棋,说已经很久没下了,再不下怕以后没机会了,没料到就此阴阳两隔。我想表现出思念亲人应有的悲伤,心里却淌过一股久违的暖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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