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椅村的故事

□ 王 益

清晨，石椅村刚从沉睡中苏醒，下了一夜的细雨在鸟儿还没出门时停住了。雨过天晴，山里升起了薄雾。陈爱军戴着小白花，来到村委会的广场上，村里的党员们已经等候在那里了，每个人都神情肃穆，一样戴着小白花。

地震后每年的五月十二日，对于石椅村党支部书记陈爱军来说，都是一个不同寻常的日子。他要带领全村党员到北川老县城地震遗址去悼念老书记邵再贵，老书记是“5·12”汶川大地震时与三队队长在县城为村民办事时遇难的。今年与往年的悼念活动有点不一样，他要向老书记报告习总书记与石椅村视频连线的事情。

习近平总书记是2023 年1 月18日在北京人民大会堂东大厅与石椅村视频连线的，他慰问了村里的干部群众和停留的游客，称赞石椅村在乡村振兴方面干出了好样子。

大家乘上大巴车，一条宽阔的炒砂路像黑丝带一样闯入眼帘。道路两边开着葱兰和格桑花，路灯整齐地立着，给村子增添了清新和肃穆。这几年，村子里发展特色旅游，每天都有好几千人上来，停车场里停满了游客们各式各样的车。小小的石椅村，仅一百三十二户村民，光是旅游收入这一项，人均已超过一万元。

石椅村以前是北川羌族自治县曲山镇的贫困落后村，海拔一千余米，被称为云朵上的羌寨。这里长期交通闭塞，严重缺水，人们过着“通讯基本靠吼，交通基本靠走，治安基本靠狗，闲钱基本没有”的生活。村民住的房屋大多是吊脚楼，不仅破旧，而且卫生条件极差。山坡上，乱石林立，黄泥土质不适宜生长庄稼，人们在乱石间种了一些果树。逢大旱年成，草木枯萎，泥土被暴晒，地面硬如铁板，裂如龟纹。

山形如石椅，村落羌寨星星点点地散布在半山坡上。下山的地方是一面断崖，约有两三百米高，将村子的出路拦腰斩断。村民们去县城赶场，或把山林里捡来的笋子、野菌背到市场上去卖，都要在这断崖上爬来爬去，既苦累，又危险。

恶劣的生活环境使村里的男人很难娶到媳妇。有姑娘的人家还能换亲，没姑娘的人家，男人大多只能打光棍。村子里流传着一句顺口溜：“有女莫嫁石椅山，天晴下雨路不干；男人穿的脚码子，女人套的篾圈圈。”

大巴车在悬崖公路上平稳地转弯。从车窗往下看，山崖险要，车上的人却都表情如常，没有一点害怕的样子。路面宽阔、平整，行驶在山路上还是比较安全。这就是牛角岩，被石椅人叫做大岩路。

陈爱军清楚地记得，那年他才二十一岁，高中毕业回到村里，邵再贵就想发展他为党员，要把他作为村支两委的后备干部来培养。那时候，村里第一个棘手的难题就是牛角岩的道路建设问题。从第一任书记何国发，到后面的陈明贵、刘跃德、陈财业几任书记，都在为修这条路积极谋划，奔走呼号。石椅村的建设条件极差，牛角岩太陡，施工难度大，安全得不到保障，况且山崖下是输高压电线、通信电缆，如果落石砸断线路，损失难以估量。

路的问题严重阻碍了石椅村的发展。前几任书记根据石椅村的土壤特点，探索出了发展林果茶模式的路子，积极发展茶园、果园。茶园、果园规模不断扩大，但种出来的茶叶、水果运不出去，不怕吃苦的村民只好用背篼往山下背。要是遇上黑心的商家把价格压低，村民们卖的茶叶、水果连一天的劳务费都挣不够。

无奈之下，村班子决定先打通到景家山村的路。

△游客络绎不绝

从景家山接过来的路要经过一、二队，一、二队的社员积极，可是三队的社员认为这路离他们太远，不愿意修建。有人还在村委会的小黑板上画了一只大乌龟，插上一面小旗，意思是说邵再贵打着为民服务的旗号，做法却不公平。要修路，每个队的路都该修。有的社员指使老人或小孩到工地耍横撒泼，阻挠施工。尽管施工过程中出现磕磕绊绊，却始终没有动摇村支两委打通连结景家山村道路的决心。那大半年的凿路时间里，邵再贵和村班子成员天天扎在工地上，太阳把他的脸和肩背晒脱一层皮，他也没有叫苦一声。

通向景家山的路虽然缓解了无路通行的问题，但并没有从根本上解决石椅村的交通限制瓶颈。这条路绕道景家山，路程太远，运输成本昂贵，且坡度很大，通行路况不好，常有车辆因路面打滑，翻下崖去。因此，石椅村的人们不背东西时还是习惯从牛角岩的小路下山。小路虽难行，但比绕道景家山行程上要短许多。如果凿通路，石椅村就临近县城，发展就大有希望。

2000 年，邵再贵与班子成员开始筹划修建牛角岩的路。牛角岩刀砍斧削，修这条路是历届村支两委都没干成的事，他邵再贵能行？村民们产生了疑问。邵再贵想，古代尚有愚公移山的故事，我们不等不靠，就是一锤子一錾子地敲打，也要把这条路给“啃”下来。他和村主任王庆宝商量，不能再等了，困难再大也要硬着头皮上，依靠和发动干部群众先干起来。他们制定了如何发挥村支部战斗堡垒作用，如何积极争取上级支持以及化解各方矛盾等方面的具体措施。

在村道建设的动员大会上，邵再贵讲述了他上任不久发生的一件事情。一天晚上，一队的陈树业在县城里喝完酒回家，爬到牛角岩上，腿杆打闪闪，一个跟头就滚下崖去了。幸好，邵再贵从县城里办事往回走时，听到山崖下有人叫唤，循声找去，发现满身血迹的陈树业躺在地上。邵书记立即把奄奄一息的陈树业背到县人民医院进行抢救，才保住了陈树业的性命。为这事，邵书记说，他的心里对不住陈树业。作为一个共产党员，如果不能把牛角岩的路修好，就对不起石椅村的群众，就不配做石椅村的村支书。

干部群众都说这条路该修，就是拿不出钱来。邵书记说，党员干部带头，不管捐多少，给群众做个好的样子！一年修不下来修两年，就是十年也要把路修通！他第一个带头捐了一千块钱。那时的一千块钱相当于卖五六头大肥猪。大家万万没有想到，出手如此大方的邵书记竟是把给两个娃娃交学费和生活费的钱给捐了。他怕给老婆秦德翠交不了差，就叫王庆保去给嫂子说情。王庆保哪里敢在秦德翠嫂子面前开口啊！支支吾吾半天，才把这事告诉了嫂子。邵书记知道老婆是个火爆脾气，一阵暴风雨后必现彩虹。果然，秦德翠发了一通脾气后，也觉得修路才是急事大事。在石椅村生活了大半辈子，走的都是伤心路，甚至连命都挂在牛角岩的绳索上了（因为山岩很陡，一些地方要挂绳索才能通过）。娃娃读书虽然重要，但修大岩路更急更重要。这样想后，她的心情也就平静下来了。

△俯瞰石椅村

动员大会那天，她主动站出来公开支持丈夫的工作，还自告奋勇承担起为施工队伍煮饭送饭的任务。村民陈明友被邵书记一家的事迹所感动，悄悄牵了一头羊到县城卖了两百多元钱，加上平时砍柴卖的钱，统共筹齐三百元，捐到邵书记的手里。邵书记见他行动迟疑，怀疑他是背着老婆干的事，追问他是否跟老婆商量过。陈明友哄着他说已商量过。结果真就没有过老婆那一关。老婆在家里又哭又闹，砸锅摔碗，说他是当着村干部的面，显摆自己的屁眼儿白，死撑面子。邵书记听说陈明友两口子在家里吵架，就去做思想工作，退还了他捐的款。为这事，陈明友两口子争吵了好长一段时间，到底还是把钱给捐出来了。陈明友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他说，星星跟着月亮走，老百姓做事要看干部！

在施工过程中，邵书记挑了最危险的活儿，把麻绳拴在腰间，爬到悬崖上打石头钻炮眼。有电缆的地方，就用最原始的方法，一锤一锤地敲打。没电缆的地方就打炮眼，装上炸药开山碎石。打下来的石头，村民们两个人一组，喊着劳动号子，肩并肩地抬到空地上。曾经参加修建大岩路的村民陈明友说，那时的修路条件极差，牛角岩上的岩层破碎，随时担心头上掉下落石来。站在岩下的安全员像猫头鹰一样警觉地盯着悬崖，即使颈子脖子已经酸痛，他们也不能疏忽半点。而悬崖上作业的人们不管天晴还是下雨，他们都在用锤子和錾子敲打石头，手磨起了血泡也不知痛，肩膀磨脱了一层皮也没知觉。就这样，石椅村干部群众花了两年半的时间，终于在牛角岩上凿开一条路来。

真是一路通，百事通。从此，石椅村的茶叶、水果、粮食和山货都可以运下山，卖到县城了。很多商贩开着车上山来收购，水果、茶叶也能卖上好价钱。近年来，村里依托地震遗址和地震博物馆，发展乡村旅游，探索出了农林文旅融合发展的新路径，村民的腰包鼓起来了。每每回想起修建大岩路时，人们就会竖起大拇指，称赞老书记邵再贵。

摆在邵书记面前的第二大难题是水的问题。石椅山属于喀斯特地形，地下贮不住水。黄泥巴土黏性强，通透性极差。下雨时，雨水在地面上跑。旱天或者冬天，又严重缺水。很多人都有到几公里外的龙王井排队等水的经历。虽然龙王井常年有一线泉水涌出来，但到了冬天或旱季，泉流都很小。

老书记陈财业亲身经历过排队等水、担水、背水的场面。他说，为了等水来，村民们排着长长的队伍。有的人早晨就来排队了，半个小时才能接到一桶水，还有的人通宵守水。有个叫孙重丕的副县长在我们这儿驻村，也经常来帮村民们担水。每家每户每天只能用两桶水，大家都节约着用。煮饭洗锅碗的水待澄清后继续用，洗脸洗脚水倒给猪牛羊喝。石椅村人懂得这水来之不易，像血液一样珍贵。

△羌族群众欢迎游客

邵再贵在任的时候，就组织党员干部找水。地下井倒是打了不少，就是没冒出水来。没有水用，村民们的心里很慌。邵书记就带几个干部到杨柳坪的鬼湾去炸雨。鬼湾有一个洞子槽，海拔较高。槽中有一个洞，洞里很空阔，他们就在洞里放炮。炮声一响，洞里发出震耳欲聋的回响，山林震颤，不久真的下起雨来了。不过，不是每次都能得手，也有白费工夫的时候。放炮后落下的雨像人落的几颗眼泪，地上的泥土都没打湿。

盼望下雨的人们，心情是焦虑的。太阳把禾苗烤焦了，也把人们的心情烤焦了。炸不来雨，有的村民就去龙吟寺祭神求雨。三三两两，买了香蜡钱纸，端上猪头、牛羊肉，陈列在龙王塑像前。他们跪在蒲团上，双手合于胸前，嘴里叨念着事先准备好的祷告辞，声音密密匝匝，个个虔诚，生怕得罪了龙王菩萨。

求神到底不如求自己。邵再贵组织人把竹筒子掏空，一截一截地连接起来，一直从龙王井架设到村上。但是竹筒子经不住太阳的暴晒，很快就会干裂，用不了多少时日就要更换。后来改用铁管子，铁管子用得久一些，但排水量不大，改变不了人们排队等水的状况。邵再贵就跑市县水利部门争取项目支持，几经奔波周折，县水利部门终于给村上下达了一个人畜饮水项目。项目实施时，村支部发动村民投工投劳，把PE 管埋在地下，从景家山的水头山一直铺设到石椅村的各家各户。从此，石椅村人吃上自来水，结束了排队等水的日子。

△悬崖上修路

△现在的出村道路

△农家乐

虽然大家不用排队等水了，但自来水的流量很小，地势高的人家，因压力不够，水到达不了，三队和一、二队的村民就经常为水的问题发生矛盾。邵书记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心里暗下决心，一定要把石椅村的水问题解决好。可惜，水还没有彻底解决，邵书记就把遗愿留给了后面的人。

陈爱军突然发现废墟上有个小土堆，土堆上插着一个小木牌子。牌子上写着:邵再贵同志永远活在我们心中。左下方歪歪斜斜有一行小字: 石椅村群众。木牌子有点倾斜，在旁边的祭坛面前显得格外卑微和渺小。他小心翼翼将木牌子扶正。

陈爱军本想在此给邵再贵书记立一块碑的，由于老县城属于地震遗址保护区域，必须服从统一规划，不得乱搭乱建，也就作罢了。但为继承老书记的遗志，传承老书记的精神，村支部在村委会建了邵再贵书屋、邵再贵纪念室，还专门邀请省、市作家到石椅村整理、挖掘老书记的先进事迹。

邵再贵遇难后，村支部书记由王庆宝担任。那个时候主要是开展抗震救灾和灾后重建。陈爱军作为村里的年轻干部，经历了大地震的洗礼和磨练，逐渐成长起来了，2013 年，他被选为石椅村的党支部书记。

陈爱军上任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和村支两委一班人着力解决供水不足的问题。他萌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建设一个符合同时满足四五千人饮用要求的人畜饮水工程。为实现这个想法，他带上村干部跑到东溪村寻找水源。东溪村与石椅村隔着湔江水，建设自来水管道工程还是相当艰巨的。发展旅游需要水，村民等不起，说干就干。自来水管要经过东溪、沙坝、任家坪三个村，陈爱军先垫上四万多块钱赔偿青苗费，再动员村上的干部群众投工投劳。

2014 年下半年，石椅村终于建起了东溪村饮水池以及东溪至石椅的管道工程项目。该项目的建成，不仅解决了石椅村的人畜饮水问题，而且为发展乡村旅游提供了大流量的供水保障。

在灾后重建期间，石椅村围绕农房重建是集中统建还是原址重建，意见很大。还在担任村支部文书的陈爱军率先提出了原址重建的主张，理由是曲山镇任家坪将建“5·12”汶川大地震纪念馆，北川老县城将成为地震遗址保护区域，以后就是北川羌族自治县的旅游名片。石椅村有位置优势，结合这些旅游名片发展乡村旅游，潜力巨大。因此，农房重建综合考虑村里的资源和产业发展优势来进行布局。原址重建时，建房面积预先达到乡村旅游的游客接待规模。

农房全部原址重建，直接“一羌到底”，嵌入大量的羌族文化元素，体现特色鲜明的羌族风情。这一系列的规划设计在当时是具有前瞻性的。

20 09 年，陈华全、邵朝德、邵朝平、邵朝军、邵朝金、邵再友、邵再发等人成立旅游合作社，农户以土地和享有政府贴息和低息信用贷款为条件入股，与合作社建立利益联结机制，修建了石椅羌寨。这幢羌族建筑风格的大寨子成为集餐饮、住宿、娱乐、乡村直播、羌文化传承等综合性功用的大型接待场所，具备容纳、接待游客几百人的能力。在陈爱军的带动下，陈继良、陈艳、刘兰等人也相继建起了陈家大院、花果山、尔玛人家、云朵山庄等农家乐，石椅村乡村旅游发展进入了快车道。

近几年来，石椅村的产业有了长足的发展，2000 亩苔子茶基地已成规模，很多回乡创业的人员纷纷发展起了民宿，做起了康养产业，枇杷、青脆李、白花桃等水果种植面积不断扩大，招商引进的化石公园、茶文化体验中心等项目正在修建。大岩路从先前的4.5 米扩宽到7.5 米，天堑已变通途。寨子之间的入户道路全部硬化、黑化，石椅村、景家山村、杨柳坪村已建成旅游观光环路。自来水水流充沛，可以同时满足几千人的供水需求。石椅村先后获得了国家、省、市、县38 项荣誉。

2021 年，村里再次组织对羌寨风貌进行提升改造。几个大寨子重新装修，设备设施焕然一新，亭台楼阁别有风味，绿化美化与自然环境和谐映衬。村子里已有星级农家乐6 家，接待经营户23 户，农文旅产业户92 户。5G网络覆盖全村，农村电商、抖音直播间、网红打卡进了村，农副产品不出村子也能卖出去了。羌寨成了网红民宿、网红酒店，旅游景点成了网红打卡地。

悼念活动开始了，党员们整整齐齐地伫立在祭坛前，手里握着白菊花。大家今天的心情没有往几年沉重，因为他们是来向邵书记报喜的。如今村支部有了坚强的主心骨，村子成为全国乡村振兴的样板，得到了习近平总书记的称赞。

陈爱军从裤兜里摸出几天前精心准备的报告材料，清了清嗓子，声音清晰洪亮地向老书记报告着一件件喜事。他的脸上跳动着青春期留下的小痘窝。他给老书记报告了地震后石椅村如何在废墟上新生，如何一步一步实现乡村振兴，在说到习近平总书记今年初与石椅村视频连线的事时，他非常激动，脸上写满了幸福，同时也透着坚定、自信。习总书记在百忙之中还惦记着“5·12”汶川地震灾区的人民，关心石椅村群众的生产生活，这不仅是石椅村人之福、北川人之福，更是地震灾区人民之福。

他站在废墟上，带领党员向邵书记的在天之灵宣誓，要传承老书记的大岩精神，坚决贯彻好、落实好总书记的讲话要求；不忘初心，牢记使命，用实际行动完成好总书记交办的任务。

这时，太阳出来了，温暖的阳光洒在老县城地震遗址上。前来悼念的人越来越多，但没有一丝喧哗，只听见几只鸟儿在林荫间低吟，生怕打扰了在此安息的地震亡灵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