朴素的麻(组篇)
2023-06-13齐未儿
齐未儿
苘麻
在村子里,我们不叫它苘麻,而是叫一个更加形象的小名,麻骨朵。它的果子就像花骨朵儿一样漂亮,上面密覆白色短毛,摸一摸,指尖上麻酥酥的,这不正是麻骨朵。把它的果实揪下来,倒握在手上,用尖端蘸了不同颜料,印在纸上,就是一朵一朵五颜六色的小花,清秀简约。
从它还是个小苗,我就盯上了。它在院子的角落里扎根,偶尔见到,以完全不同于菜蔬的形象拽住了我的脚步。探出的小小心形叶片羞怯地卷着边,还未及舒展,那抹嫩绿像刚刚被一支粗心的画笔涂过,浅淡的绿沿着脉络游走,并不深浓。它不必借用厚重的颜色招摇,也就略显漫不经心。
从小,它的形象就跟草不挨边儿,而是像一棵树。根茎叶子以及植株,多像小树呀。可它毕竟不是树,哪怕长得比人还高,也仍然是草本。
孩子的关注,原本也与树或者草无关。遇到就留了心,不是因为它的样子,孩子的眼睛,是被口舌指挥的。土里刨到零食,才能安慰味蕾。偏偏能够直接送进嘴里的食物不多,苘麻因而显得与众不同。夏末秋初,把半球形蒴果从顶端撕开,一颗颗白润的比小米粒大不了多少的籽粒队列整齐地露出头来,用清甜的气味跟我打招呼。揉碎外皮,直接把籽粒倒在手心,放进嘴里,你就会品尝到嫩嫩的、青涩又鲜香的味道。好朋友之间,最难得的就是把手里的好吃食彼此分享,能够把麻骨朵掰开一半分给对方的,都是形影不离一起哭过笑过的亲密伙伴。
父亲带我去田里,我才蓦然发现,原来苘麻不是野生,而是栽种的,院子里那棵是偶然掉落的种子长成了孤零零的散兵游勇。成片成片的苘麻气势非凡,绿叶在风中荡动,发出潮水般哗哗的声响。铺天盖地的绿直到目力不及的远方,有波翻浪涌的澎湃。它的花却秀气,黄颜色的一小朵,含羞带怯地躲在叶子下边,偶尔亮个相,也像是急慌慌的,闪个身冒冒头,下一阵风过来,也许又不见了踪影。
我从来不采它的花,娇美细柔的鹅黄色小花生机盎然,散发淡淡芬芳。舍不得采,还因为我知道,每一朵花谢了,都会长出个麻骨朵。
村里种苘麻,一种数亩,当然不是为了我们这些小馋嘴惦记的嫩果子。就像种那种叫“小鸡乐”的高粱,也不是因为它的秸秆又脆又甜,孩子们吃起来方便。
苘麻,父亲说,这东西拿下外皮,编绳子用。那个时候,已经是秋后,风渐渐凉了,大野苍茫,水稻早就割了,玉米茬子留在地上,等着冬天上冻前被刨回家,用来生火。苘麻们还在田里,意气风发的样子。曾被我珍而重之的果子,在此刻失去了吸引力,它们半灰半黑的色泽,提示我,那些曾经鲜嫩多汁的籽粒,已经变得硬实,不能放到嘴里嚼着吃了。这却是收割的信号,大人们拿着镰刀走进去忙碌起来,“嚓嚓”声不绝于耳。
苘麻贴根割下来,拦腰捆成捆儿,一捆挨一捆,沤在湖塘深沟的水里,十天半个月不止,上边压上厚厚的土,以防从水中浮上来。秸秆浮不动,气味却毫不客气地从水中蒸腾而起。说不上臭气熏天,却自有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腐臭气直冲鼻孔,从早到晚,从日到夜,甩也甩不掉,你走到哪儿,那气味就跟到哪儿,弥漫了整个村庄。
这个时候,就可以把秸秆从水里捞上来,放到一边控水了。被水泡过,皮肉分离,更有利于把皮剥下来。手脚麻利的男人女人过来了,他们先在地面上钉个楔子,中间劈开一道裂缝。接着用手从秸秆根部把外皮扒开,穿过楔子的裂缝,拽住里边的秆子芯,用力向外拉,皮放一边留着做绳,秆子随手甩到另一边,晒干了烧火。秸秆的外皮柔韧,不论是搓成两股绳三股绳还是多股,都结实耐用。地上捆扎个东西离不了,运货离不了,就连海上打网的绳子,也是苘麻做的。秆子除了烧火再没什么用处,拿在手里,轻飘飘没有分量。村里流传的一句歇后语就和秆子有关,麻秆打狼——两头害怕。狼看见人手里有个木棍一样的武器,肯定担心被攻击,拿着麻秆的人更加忐忑,他清楚地知道,麻秆连一点劲头儿也没有。在水里泡了那么多天,它空有其形,里边早就泡囊了,想借力?不可能。
麻骨朵的用处,我早前知道的,只是可以食用,以及在七月十五的时候,拿到坟上去敬献先祖。父亲说是因为“麻骨朵”和“麻姑”谐音,放到坟前,是托先祖保佑的意思。早前听说过“麻姑献寿”,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吧。后來,我听说了关于麻姑另一个版本的故事,也的确跟七月十五有关。说的是秦始皇有一个脸上生了麻子的女儿,心地善良,为了帮修长城的民工争取一些休息的时间,就砸坏了控制十个太阳的宝贝。秦始皇大怒,在七月十五这天杀了麻姑。民工听说了这件事,都很难过,于是纷纷在工地上为她进行了简单的祭奠。后来,长城修完了,人们又把七月十五供麻姑的习俗带回了乡间。
早些年,家里都要做酱,黄豆少,怎么办呢?秋后,父亲和同伴儿到苘麻田里,把成熟的麻骨朵剪下来,放到篮子里提回家,剥出黑色成熟的籽粒,放到小手磨上磨成粉,加盐,做酱。农户人家,总是能在艰苦的生活中,千方百计想出各种各样的办法,把凡常的日子过下去。
那些植物,无声无息的,却时时处处陪伴着人世的繁衍生息,以宽柔的身影,安慰着这些命如草芥的人们的肉体以及灵魂。
蓖麻
蓖麻,我们把它叫大麻子。村里人说,那些生天花的人脸上留了麻子坑,就跟大麻子一样不好看。与生了天花的人那张麻脸相比,我没觉得蓖麻的籽实不好看,棕红灰白花纹繁复的外皮,油光锃亮,像京剧脸谱,不但不难看,还有种“哇呀呀呀”生人勿近的威严感。
蓖麻不是农作物,村里人也用不上它。有一年学校倡议种蓖麻,说可以榨油,那是一种用在飞机上的高级油,人却不能吃。
回家我就向母亲发出邀请,拿出蓖麻种子,请她帮我选合适的地块儿种下去。过了几天,它们在房前屋后、园子边角三三两两探出头来,抖动在风中的两片叶子像是在摇头晃脑与大好春光互致问候。接着细雨就来了,沙沙的雨声,准定是在和蓖麻的嫩苗说着悄悄话,催着快快拔高。于是,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再次造访,我惊讶地发现,蓖麻的小苗已经抽枝展叶,趾高气扬地挺起腰身来了。
蓖麻一节一节越长越快,眼看着一人高了。浓绿的茎又粗又硬,叶子成了掌形,像一把一把大大小小的蒲扇。夏日阳光炙热,鸡们在蓖麻的阴凉里刨个坑静卧。我顺手掰下一片最大的蓖麻叶,顶在头上,做个小凉帽,在街头巷尾跑来跑去。等到叶子蔫了,我也跑得累了,顺手丢下它,我跑进屋子里喝水歇晌去了。
蓖麻的叶子又大又光滑,不像葫芦叶子外边生着短毛,糙糙的,为啥不用它的叶子代替葫芦叶子铺屉蒸饺子呢?母親把头摇得跟个拨浪鼓一般,说:“那玩意儿有毒,哪能吃呢?它榨的油也不能吃呀!以后都记着,不能往嘴里放啊!”看着母亲如临大敌的神情,我赶忙点点头,从小到大,我都是听话的孩子,母亲嘱咐的一言一语,从来没有违背过。
新叶还探头探脑向外伸,一不留神,你就会看到黄白的小花开了,朵不大,聚在一起,与周遭已经长成的阔大叶片相比,花瓣显得小,但它们团团簇簇的,生出了一种不容忽视的气势,好像在说,来来来,看这里,我们在欢闹。却少见蜜蜂蝴蝶,连喜欢在各种花上逗留的小虫子也踪影全无,不知道是不是连它的花也有毒。
还没留神花落,新果子已经懵懵懂懂跟目光打招呼,指甲盖般,见风就长,迅速饱满得有个指肚大,有个青枣子大了。外壳像是蓖麻子的铠甲,满布与叶子同款青色的刺,尖端生着倒刺,一副威风凛凛生人勿近的样子,及至伸手试探着摸一摸,软软的,并不扎手。让人不免想到故作姿态,虚张声势。弱者的防御,都有着同样雷声大雨点小的张扬,就算生着尖利刺的仙人掌,又何曾真的伤害过谁呢?
几场风来,几场雨去,阳光发出金属般疏朗的脆响,秋意袭人,也袭草木。眼见着蓖麻带刺的外壳一天天褪了鲜亮的绿色,衰朽的棕黑漫上来。“哗啦哗啦”,我似乎听到那些成熟的籽实在壳里呼喊着,快放我们出去!从炸裂开的壳里扒出籽实,已经明明白白变得硬而圆润。仔细打量,会看到成熟的籽实一头尖端有两个小小的白色果蒂,小得只比针尖大些,比其果肉部分更坚实。可别小看这两个白色凸起,那是特别被我们这群孩子关注的部分。
每个人的衣服口袋里都装着一大把,彼此各拿出一颗,用两只手的拇指食指捏住果身,以这两颗尖牙利齿硬碰硬。手劲不小,没有人选择退缩,两颗里边,总有一颗果子会败下阵去,两个白色果蒂不是被顶得凹到了果肉内,就是掉落到地上。换一颗,接着再来。这样的游戏,轮流上场,没有人会因为输了某一场而沮丧,反正籽实多得是,那玩意儿连鸡鸭都不肯吃,除了战死沙场,也没啥可让孩子们惦记的好处。
没有哪个父母会呵斥娃娃糟蹋了蓖麻子,对于大人们来说,不能成片栽种的作物,就不能带来规模化收益,多几颗少几颗有什么关系?反正多也不多,少也不显得少,居家过日子需要银钱,可它们卖不了几个铜子儿,于是也就只能成了可有可无的存在。
他们利用收拾了大庄稼之后的农闲时间,端着个簸箕把蓖麻的籽实连壳带回家,晒在铺了破席子的地上,吹吹风,再剥,显得轻松了许多。一次两次收不完,它们的成熟显得随遇而安,人们也就得适应它的节奏,今天摘几颗,过两天再摘几颗,心急是没什么用的。
收获的时间拉得很长,收获的成果却寥寥可数。本来也没种几棵,收不了多少也是理所当然。把它们装在一个袋子里,拿到粮库去换钱,也可以换成小麦带回家。农户人家,谁能把小麦当稀罕物呢,大多揣着几张纸币回来。交了勤工俭学的费用之后,剩不下多少,都递到孩子手里,买个好吃的,犒劳犒劳牙齿。
入冬之后,天气寒冷,蓖麻该收的都收了。那些秸秆仍然倔强地绿着,在经了寒霜初雪之后,叶子才显出枯败的颓相,冬深了,高高的秆子在风中东倒西歪的,并不会倒下。等雪下得大了,厚厚的雪压下来,叶子被打落不少。勤快的人家把秸秆割倒,拽到柴垛旁,等着成为灶火的一部分。有那不太勤快的,或者根本不在乎这几根秆子的,就任它倒下,等到明年想种点什么的时候,自然就连根刨出去了。
芝麻
父亲有一次下班回来,跟母亲聊天,说他的同事,一个年轻人,从准丈人家里到了单位,在一群同事面前得意洋洋地吹嘘,说他那天吃的饼,是香油炸的。招待新姑爷,香油葱花饼,那简直是无与伦比的待遇,怪不得他如此高调地宣讲。
香油葱花饼是什么味道呢?我知道香油金贵,母亲做咸菜丝,点一点香油,味道立刻不同。烙饼,那得需要多少油呀?太奢侈了。
在那之前,我刚刚知道香油原来是芝麻榨的。我家白薯地紧邻的就是一片芝麻地,绿色的茎叶要到一拃高,我才注意到,它们的叶子细长,原来人家种的不是跟我家地里一样的白薯。
倘若是早上,阳光盛大,大地无言,那些细长芝麻叶子的尖端,一颗露珠晶莹剔透悬而未落,等到某个小虫略略碰触,或者是一阵风顺手掀动叶片,珠子就毫不迟疑地滴落到脚下的土地,打湿近旁的一棵杂草。等到它再高些,叶片更繁茂,采一些青嫩的,放在篮子里,一路回家,淡淡的香一直萦绕在鼻端。
母亲把叶子捋一遍,放在盆里洗干净,置锅于火上,把芝麻叶捞出来放进刚刚烧开的水里,焯一下,它的青涩跑了,留下来的都是温厚与香甜,加盐加香油拌拌,一点不影响口感,桌上有了这盘小菜儿,喝半碗白粥,真是相得益彰,人间美味。
等到芝麻秸再长高些,白色的倒挂的钟状小花在叶子腋间朵朵绽放,就好像有清清浅浅的乐曲,从每一朵花里悠然响起,汇成了潺潺湲湲的河流,不倦流淌。“芝麻开花——节节高”,这是一句用来祝福的俗语,正是芝麻花开时的样子,每一对叶子底下,都有团团簇簇的花朵绽放,从低到高,节节攀升。
花落了,芝麻结果了。这个果子形状很好玩,是长圆形的,像密封很好的盒子,绿色略硬的外壳上覆盖着短而亮的毛,还竖着几道棱。我总觉得像是双手合十,守口如瓶地护着内里那点难以言说的秘密。有什么难以言说呢?也许是怕体内的香过早泄露出去吧。
秋天到了,芝麻的叶子渐渐变了颜色,不那么绿油油的了,有一些性急的,一片一片渐萎,跟着风飘落下来。在地上,田畔的杂草间,到处都能看到它们的身影。把八成熟的芝麻连秸秆一起割下来,打成碗口粗的捆儿,装车,运到院子里,一捆一捆竖起来靠着放好,盼几个好日头,再盼几场恰到好处的干风,等到吹得脆爽一些,芝麻的外壳炸开,像咧开的嘴。这时,赶紧在地上铺好苫布,把那些带着芝麻的秸秆,握在右手,根朝上,果壳朝下,左手握一根细棍儿轻轻敲打,倒好像是在给它捶背。白色的芝麻粒像是下雨般,“沙沙沙”不断掉落,不一会儿就落成个小山包。空了的芝麻秸秆随手扔到一边,等闲下来,把它们垛在一起,成了柴火。
集市到了,母亲右手端着些芝麻,左手提著一个小玻璃瓶去换香油。石磨不停转动,浓香扑鼻。每一次走到附近,我都会忍不住深呼吸。我转头问母亲,为啥田里那么多芝麻,却不如集上的香?母亲笑了,说:“榨油的芝麻,是炒过的,当然更香啦!”听了这话,我立刻露出了会意的神情。是呀,葵花子也是一样,生的时候并没有什么香味,炒过以后,就成了美味。
小磨香油是村里白家的老招牌,已经传了几代人。满脸皱纹的老爷子拿起个秀气的木质小勺,从桶里舀了两勺,隔着漏斗倒进瓶子里,棕红色的油液盖过了瓶底,只有一指节那么高就停下了。老爷子笑着说:“就换这么点儿呀,大侄女过日子总是这么精细。”他说母亲是个精打细算过日子的好手,母亲不置可否。我也觉得太少了,回来的路上,母亲说:“香油,不需要那么多,放到菜里也好,包个馅也好,为着借个味儿,谁能把香油往饱里吃呢?再说,买得多,放的时间太长,就不香了。”
我现在买香油最少也是半斤,仍然只肯在炒菜或做汤出锅时点上一两滴,拌菜当然离不了,也从来不肯多放。母亲说,居安思危,有时要想着无时,不能放任自己大手大脚。我对很多事情大大咧咧,唯独对于这些吃食,比较在意,不愿意浪费一粒米一滴油,它们是我在人世生存最大的底气。它们的每一个细胞里,都散发着汗水的气味。我珍惜的,是芝麻生长过程中,锄草、施肥、驱虫付出的万千辛苦。
人家把香油连同香油渣放在一起叫麻酱,我们叫香油坯。相对于香油,在村子里,香油坯似乎更受欢迎,毕竟,香油可不能用来拌我最喜欢的手擀面,也不能和豆酱混合在一起,调成有芝麻浓香的大酱。香油坯的颜色,常让我想到土地,它的香,正是来自于那里。
芝麻有白芝麻与黑芝麻之分,炒熟了以后,都一样香到骨子里。有一次我在家里尝试做麻酱烧饼,发好的面皮擀开,涂上早就加了盐调好味道的芝麻酱,卷成卷儿,切断成几个饼剂,再团团按压好。面皮外蘸水润一润,放到装着白芝麻的碗里打个滚儿,两边就都多多少少沾了些。锅烧热,倒油,饼放进里面煎,皮外的芝麻就先变成了灿亮的金黄色,这是激发食欲的颜色。闻着干香的味道,顾不得热,倒来倒去拿在手里,烫嘴烙牙地吃起来。
在田地里,芝麻不是主要农作物;在厨房里,大多时候也是偏居一隅的边缘角色。如果不是恰好需要提香,它的存在,就显得悄无声息。忽然觉得它像衣服上的流苏,没有不会影响穿着,有了更添风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