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爱上了捡垃圾
2023-06-13徐文瀚
徐文瀚
夜色降临在襄阳北路上,Mikiko换上运动鞋,走出弄堂。武康路、安福路、巨鹿路、延庆路……这一片,是上海的艺术心脏地,有血管一样错综复杂的小马路,沿街一溜欧式建筑和数不清的时髦小店。白天,游客、网红、摄影师川流不息,入夜之后,才慢慢归还给住民。Mikiko习惯在十点后出门“打猎”,这个时间,游客和老人都已经回家,环卫工人也下班了,正是一个“空窗期”。她的目光左右扫过行道树下和垃圾桶边的区域,筛选目标,很快,第一个目标在延庆路边被锁定:一小箱玻璃试管。打量四周,Mikiko发现一家花店正在搬家。“我跑去和店主聊了聊,得知这里的店铺要被政府回收,被迫撤店,原本插花用的玻璃管就不带走了,正要交给清运垃圾的师傅。我就把它们捡回了家。”上海话管Mikiko的行为叫“拾垃圾”,但在年轻人的文化里,它有个更洋气的名字“Stooping”。
拾垃圾的快乐
Stooping直译为“弯腰”,可以理解为弯下身子捡东西,后来渐渐延伸为捡旧物循环利用。这个概念最初发源于纽约,一对住在布鲁克林的夫妇每日遛娃,总能在路上发现被遗弃的家具,他们的小儿子特别喜爱这些街边盲盒,夫妻俩一边给孩子现场解说,一边开玩笑地建立了“stoopingnyc”的ins账号,记录街头宝藏,供需要的人认领。不到3年时间,账号已经有超过50万粉丝,发布了上万条纽约“拾垃圾”信息。两位创立者在@stoopingnyc 主页上写着“一个人丢弃的垃圾也许是另一个人的宝藏”,诠释了Stooping更深层的含义:所谓“垃圾”,不过是放错了地方的资源。它们完全可以延长未竟的使用寿命,通过二次创造,再度发掘出美学价值和实用性。
Mikiko捡来的十几支玻璃管已经刷干净了,正晾在水槽里吹干,她有个朋朋友在寻找喝威士忌的shot杯,Mikiko觉得玻璃试管是个挺酷的选择。她说起自己的第一件Stooping,那是去年6月,Mikiko在小区垃圾房看到一辆被遗弃的电动车,外形挺齐整的,就是坏了,发动不了,她觉得就这样让电动车进堆填场有点可惜,于是和室友商量着把车推回家,结果路上又撞见了被遗弃的折叠桌和五斗橱。“实在是带不动了。我当时就在想会不会有人和我一样需要这些东西,他们只是缺少一个线索。于是我决定发一条小红书。在此之前我关注了‘stoopingnyc一段时间,我想这个行为就是Stooping吧”,她拍下了这些家具的照片上传到小红书,后来随着路上发现的宝贝越来越多,就开设了账号“mikiko在上海”,专门记录Stooping的相关内容。这个账号,也成为中文环境里的Stooper第一站,正式宣告“拾垃圾”行動进入国内。两三个月后,北京、广州、武汉等城市出现了一批Stooping小红书账号和不同的组群。
30岁以下的年轻人是都市寻宝和分享的主力军,他们常为租房搬家,但又不想每次迁移都为家具和软装付出太高的成本,Stooping成为完美的替代方案。Mikiko打开二楼的卧室,向我们展示街上拾到的各种宝贝:一幅奈良美智风格的油画,配上另一个捡来的黄铜画框,一个完整樟木箱改造的收纳边桌,一个颇具工业风的金属台灯,一个非洲鼓,甚至还有一套桌上足球…… 她滔滔不绝,每件物品,都能盘出捡到的经历和二次改造过程,它们被当作艺术品宝贝似的放在Mikiko的生活里,被一心一意地爱着。Mikiko家里半数以上的家具和装饰用品都是捡的,她和室友甚至还利用捡来的木床架、椅子和装饰品,改造了室外小花园,搭建出一片茶歇空间。
这一切,让人想起三毛的《拾荒梦》,有波希米亚式的浪漫:“我希望长大后做一个拾破烂的人,因为这种职业,不但可以呼吸新鲜的空气,又可以大街小巷地游走玩耍,一面工作一面游戏,自由快乐得如同天上的飞鸟。更重要的是,人们常常不知不觉地将还可以利用的好东西当作垃圾丢掉,拾破烂的人最愉快的时刻,就是将这些蒙尘的好东西再度发掘出来。”
万物皆可Stooping
开创“stoopingnyc”账号的夫妻不愿公开他们的姓名和身份,但不介意和我们分享这几年纽约Stooper街头打猎的各种战利品。
“就我们的观察,有三类东西最受欢迎:第一类,功能性的书架、抽屉、乐器和厨房用品,我们收到过粉丝投稿,捡到一个双缸水槽,并且能完美嵌入自己的Airbnb房间;第二类,从头到尾都写满了‘这也可以的怪玩意儿,万圣节魔鬼头冠、高脚凳、长相奇特的毛绒玩具;第三类,就是那些美得你都诧异主人为什么将它们扔掉地东西,比方说铜笔筒、粉色天鹅绒沙发,以及设计师品牌咖啡桌。美好的东西永远是最显眼的。”
城市无奇不有,Stooper们抱着寻宝的姿态,走进这个大游乐场。不过,并非每个想尝试Stooping的新手,都能有所斩获。Mikiko说,选择合适的地点很重要。她向我们传授私人经验,上海梧桐区的外国租客多,出货量也大,留意一下树下和弄堂口的垃圾桶旁,几乎每天都能找到点新奇东西。如果能发现社区里的市容垃圾作业点,那就像成为掌握口诀的阿里巴巴,一整个豪华宝藏等待被打开,大型家具通常都被遗弃在市容垃圾作业点,而且垃圾车要隔好几天才清运一次,给Stooper留出足够的搬运时间。店铺关门或者办公室撤租,能有更多生活品和收纳物捡。Mikiko有个朋友的美术馆倒闭了,搬回家一个沙发和两张椅子,Mikiko觉得潜力不止如此,就陪她杀了个回马枪,又捡回两大箱,“很多人误解Stooping得选大家具,我不赞同,其实,只要能在生活中有实在的用途,万物皆可Stooping。我在美术馆一行,捡了厚厚两大包没开封过的卫生纸,为她节约很多钱。”
Mikiko 2020年3月从伦敦研究生毕业回上海,如今为英美海外高校做中国市场开发和宣传工作,有一份体面的工作,拿着不错的薪资,家庭也并不缺钱。这让我对她更好奇了:这样一个女孩,为什么会选择Stooping的人生?
“上海的生活,和我在英国读书的时候很像。留学生也是流动性很大的群体,有很多二手群,每到毕业季,离开的学长就会把不能随身带走的家具和电器,留给我们新人继承或者低价购买,二手文化这块在欧美非常成熟。” Mikiko回上海租房时,也想这样节约地置办落脚点,却发现国内还没二手交流家具的习惯。她试过几个二手跳蚤市场,在核桃、木串和玉器统治的“中年古玩宇宙”里,几乎找不到年轻人能用上的便宜玩意儿。咸鱼挂出的二手家具,由于运输费用高,周转时间长,达不到一个省钱的小目标。最后,Stooping为她打开了惊喜之门。
“如果要说物欲?我对于物品的喜爱,更多来自于它的功能性本身,而不是心理满足。”人的购物欲望往往是被占便宜的心给勾引出来的,否则无法解释那些看直播买一堆用不上的东西的行为。Mikiko说,“Stooping的好处在于,不仅能够‘不劳而获,而且,意外获得本身,就是一种纯粹的愉悦。”
走到街上去,捡起来
Mikiko没有囤积症,她拾到的战利品,或者自用,或者转交给需要的朋友,暂时用不到的在二手集市转手。物尽其用,是她个人的Stooping准则。
去年8月,Mikiko开放自己的小红书账号,做了一个月闲置物品转赠投稿。“抱着想帮助更多人的初衷,我花了一个月专门发闲置转赠帖。最开始每天有一两条,知道的人多了,投稿开始密集,每天一觉睡醒,手机满满都是私信。最高峰的时候,我每天发十几二十个帖子。每个帖子九宫格,九样物品,那就有上百件货,占据了所有时间。”被海量投稿淹没的账号背后,并没有与之相配的团队,Mikiko一个人完成所有收集信息、核对信息、制作和对接的工作,疲惫不堪。这次超载的尝试,让Mikiko回头思考自己的出发点和Stooping的本质。
“闲置转赠其实不算什么新鲜事,有平台和群可以完成,真正的Stooping还是要走到街头。”
之所以从去年6月开始Stooping,也是时机使然。恰逢疫情结束,Mikiko时隔两个月走回熟悉的街道,看到路边每天都有新的遗弃物,许多人正在搬离上海。“有人对上海灰心,但我相信,也有人跟我一樣依然喜欢这个城市。未来,也会有新的人搬进上海,住在上海。我希望Stooping能帮他们找到适合自己的东西,不止是捡来用,也承载了他们对新生活的热爱。”
Mikiko决定将stooping固定为自己的日常,天气好的时候每周5天“拾垃圾”,双休日放假。她还买了一包大大小小的塑料眼睛,贴在每个上传小红书的Stooping物件上,为它们加点幽默感。对她而言,每次深夜都市寻宝,已经成为一种鼓励自己、暂别焦虑的精神锚地。
捡东西的习惯一旦养成,眼睛会自动养成观察习惯。Mikiko在走街串巷的扫视中,发现了这个街区过去从未注意过的新景点。前几天她的镭射眼在路边扫到一只消防栓,以为是垃圾,蹲下来观察,才发现消防栓背后的墙上钉着一块很小的铜牌,记录着消防栓的历史,竟然是一只以前法租界时期遗留下来的古董消防栓,她觉得很惊喜。日本艺术家赤濑川原平,在1970年代提出“路上观察学”,提倡以观察家的眼光来审察城市日常,比如墙壁、电线杆、张贴的告示、海报招牌等等,让都市人从千篇一律的两点一线中,发掘出惊喜。这样来看,Stooper多少算一个由头, 催促都市青年离开家门,走上街头去看看。正如惠特曼所说:“我不怀疑世界的雄伟和美潜伏于世界的任何微量之中…… 我不怀疑,琐碎事物、昆虫、粗人、奴隶、侏儒、芦苇、被摈弃的废物,所包含的远远多于我所设想的……”在打探废品堆里的过程中,他们能借由自己的眼睛和手,触摸到这座城市的脉搏,感受一个地区最隐蔽却又最真实的气质。
关注Mikiko账号的人不少,但真正上街去捡的人还不太多。在后台,她也会收到许多陌生人的私信质疑:“怎么什么都捡”“这么脏的东西发出来干吗”“你是不是在博眼球”“东西扔了就扔了,还要投稿,不道德”,甚至有些反对声音,就来自她身边。母亲不太理解,抱怨Mikiko给人留下专业“捡垃圾”的印象,都不容易嫁出去。
对于这些负面反馈,Mikiko也想通了:“‘Mikiko在上海其实是我专门用来Stooping的账号,并不是我的个人账号。我一开始就知道不可能让所有人都理解和接纳,更多的人只是‘看个热闹,我也不鼓励或者强迫大家加入,只是希望通过身体力行的Stooping,向大家传递一种态度,被丢弃的物品或许还有使用价值,可以给有需要的人循环利用。只要能让更多人了解到这个概念,促进二手物品的流动,就已经心满意足了。”她反复解释Stooping不是拾荒,她会先判断东西有没有利用价值,运输和清洁是否方便,才给它们贴上代表“等待新主人”的眼睛。
聊天的最后,Mikiko很高兴地跟我们分享一件小事:她的表姐最近开了一家咖啡店,正在装修。姨父和Mikiko的母亲聊起这件事,老母亲竟然脱口而出建议表姐买一个二手咖啡机,又好用又省钱。母亲在潜移默化中,已经改变了对二手物品的态度,对她来说是最有成效的收获和最大的前进鼓励。
Q&A
ELLE:Stooping改变了你对社区的看法吗?
stoopingnyc:我很难分出前后的改变,但我可以肯定的一点是,Stooping的过程带给我们很多欢乐,每天,我都在被这个社区和城市所惊喜。我们很高兴,Stooping给这个世界带来了积极的影响。
ELLE:你们收到过特殊的投稿吗?
stoopingnyc:很多,其中有悲伤的故事,也有一些令人振奋的雪中送炭。我只能说,这个社区里有许多善良的好人。
ELLE:遇到过困难吗?
stoopingnyc:总是。
ELLE:Stooping有没有规则?
stoopingnyc:当然!永远不要捡床垫。不要带人到家里交换物品。还有,一定一定要确认东西是遗弃物品,我们不得不为此道了好几次歉。
ELLE: 怎么判断你看到的东西适合Stooping ?
stoopingnyc:靠经验。通过几年实践我们有了足够的经验,知道哪些东西容易被带走。如果一定要说关键,时间至关重要,如果收到投稿后无法在2小时内赶到,那我们就不会po出来,因为大概率东西已经被捡走了,我们不想别人去扑个空。
ELLE:你们每天收到多少私信投稿?
stoopingnyc:太多了,平均好几百条。如果是周末或者月末,甚至能有上千条。
ELLE:这三年内有没有因为Stooping盈利?
stoopingnyc:一分钱都没有。我们完全是免费自愿地去做这件事,当然如果有人愿意付工资让我们和志愿者去运营账号,我们会很高兴。我们在考虑做一个StoopingNYC的TV Show,有人投资吗?
ELLE:给其他城市的Stooper一些建议?
stoopingnyc:我们不确定其他城市是否和纽约一样。但我们很高兴看到,有许多城市正在IG上面开Stooping账号,我们真的高兴。希望你们享受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