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食记之第零日
2023-06-13冯唐
2022年7月14日,伦敦希思罗机场。
我滞留伦敦整整两年之后,有了第一次长途飞行,去日本四十天。
这两年,我几乎很少飞行。去意大利、法国、德国的几次旅行多数都是坐火车,少数几次飞行,也是短途。
伦敦已经全面处于后新冠时代了,好处是活过来了,到处是人,坏处是堵车,从市中心到希思罗机场,从过去的45分钟的车程拉长到现在的一个半小时。
同样是希思罗机场,全日空做得就比我用过的所有其他航空公司都有序,业务逻辑和空间逻辑结合得很好,用心设计、培训以及安排好充足人力。第一个乘客接触点尤其重要。乘客下了出租车,拉着行李进候机楼,心头涌起人生三大问题:我在哪里?我在干吗?我要去哪里?这时候,马上有航空公司迎过来,给乘客关于这人生三大问题的答案。尤其神奇的是,全日空竟然能想到切开柜台的连续空间,留出足够宽的走道让办理好登机手续的乘客横穿柜台,以最短的距离到达安检口。
其实都是常识,只是常识总是不常见而已。
在伦敦希思罗机场安检口,有个西装革履的人蜷在一个角落,一个拉杆箱,一个TUMI包,利用面前的一点点平面打开电脑,一边看着电脑,一边用耳机讲着电话,一脸严肃。
看着他,我想起我滞留伦敦之前的那二十年,先是做麦肯锡管理顾问,后来做华润和中信的职业经理人,平均三天一飞,太阳里,食不知味,月亮里,持续梦见白天沒讨论完的管理难题。
我滞留在伦敦这两年,以宅为主。写了三本整书,写了三个“半本书”,办了两个书画展,讲了三个成事学管理课。我的确宅着,但是的确在脑海里、元宇宙里、AI里奔波着,有时候累得脑浆子痛。
我打算给自己安排一次逃离,从元宇宙逃离,逃到地球去,逃到线下去。我赶完《金线》的初稿,提前录完《冯唐讲资治通鉴》到八月底的课程,啦啦啦啦啦,我可以逃啦。
下个四十天,在日本,内心忐忑地打算无所作为:没正经事,没应酬,没任务。
还是觉得有些可惜,我还是记点日记吧。
这次日本之行以吃为主,所以就叫《日食记》吧。
第一:一日一食。一天只吃一顿饭。小时候听说要每天按时吃三餐,否则不能茁壮成长。我每天按时吃三餐了,小时候的三餐的确没啥可吃的,所以我也没能茁壮成长。到了伦敦发现,其实一日一食是个很好的习惯。省事,一天变得很长,能多做不少事儿。而且,不容易胖。而且,每天都有一个相当确实的快乐:一天不吃饭,饿到傍晚,吃什么都是一种快乐啊。
食色性也,食比色更重要,食胜于色。色,通常涉及两个甚至两个以上的人类个体,所以,色上的快乐通常比较麻烦,尤其是到了中年以后就更加麻烦。还是食上的快乐简单很多,甚至可以简单到一人一日一食就可以很快乐。
我兴高采烈地把这个发现告诉我老哥,我老哥淡淡地说:“我其实这辈子一直这样。”我拍案而起:“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我老哥淡淡地说:“我早就告诉你了,你那时不为所动,说我懒,懒到骨髓,懒到一天只愿意吃一顿。”
好吧,是我年少无知,50岁之后,争取一日一食。
第二:一食一日。每天吃一顿饭,吃饭时就不看手机啦。拿支笔,拿个本儿,一边吃,一边记录吃的感受,吃一餐,写一篇日记,长短随意。
这次来日本之前,请两个非常熟悉日本餐饮圈的好朋友提前订好了几个极其难订的好餐厅,东京是世界上米其林三星餐厅最多的城市,值得认真好好吃吃。
订到了早也女哲哉的是山居,订到了牛排诚,订到了四季陆氏厨房、沁馥苑、山田屋、筑紫楼、池袋鳗鱼等等。
订到了小野二郎的数寄屋寿司店。小野二郎96岁了,还能做寿司。这次吃,有可能是我今生在地球上最后一次吃了。
这些餐厅的共同特点是主厨都认真做饭,格物、致知、正意、诚心,从选食材到烹饪到摆盘呈现,都用尽心力,都有执着而丰美的灵魂。我虽然不是职业吃货,但是我可以用眼耳鼻舌身意去密密体会。虽然我不知道某种花朵的科属种,但是不妨碍我去观花和赞美。
第三:一日不作,一日不食。
百丈怀海定的规矩,做人就要劳作,做禅者更要劳作。
“师凡作务执劳,必先于众,主者不忍,密收作具而请息之。师曰:‘吾无德,争合劳于人?既遍求作具不获,而亦忘餐。故有‘一日不作,一日不食之语流播寰宇矣。”如果我有哪一天没写日记,我这一天就不配吃饭。如果这天我已经吃了,下一天我就不吃。如果吃了,人神共愤。
连续两天不吃饭,比较残忍,我还是写日记为好。如果哪一天没写,下一天补上。
日本好吃哒,我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