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野与悲悯
2023-06-13梁豪
梁豪
体魄很野蛮,精神很文明,这是我对刘大先的第一印象,也是一贯的感受。刘大先是硬的。他的筋骨硬、眉宇硬,脸是一张周正的硬脸——他是南人,却生得一副健美先生一般的北相——他的嗓子也是硬嗓,腔调和内容都过硬,于是磊落、质直,掷地有声,直击要害;只消因时因地因事添上那么一笔一画的软糯,他便能刚中带柔起来。刚硬做底的刘大先,不是不懂“太极”的奥妙,在本人也忝列其中的那场文学脱口秀上,压轴登场的刘大先好像讲到了呕吐物、玛德琳蛋糕、凸透镜与凹透镜、多伦多的国际会议和《火红的萨日朗》。想必是好笑的,因为我分明听到台下的看客们发出阵阵憨痴的笑声——不能尽是托儿吧?我陡然意识到,浓眉大眼、长得跟朱时茂似的刘大先,竟有做陈佩斯的才情和决心。当然了,他拎得清台上和台下,戏里和戏外。
在沪上亮相的文学脱口秀,是我们第二度较为深入的接触,第一回是在北京团结湖某肥肠鸡火锅店。当其时,店外雨纷纷,室内热烘烘,君在锅那头,我在锅这端,相隔臭得诱人的锅气及外带的榴梿千层,我们的眼神和话语实现了历史性的对接。自此,刘大先脱胎于印刷术、纸张、汉字和屏幕,越发3D地活跃在我的脑海里。很是有滋有味。
脱口秀前后,我交往下来的刘大先是这么一个人,他城门洞开,不跟任何人见外,恨不能到“任人摆布”的地步,始终笑意盈盈,招展出一对醉人的大酒窝;与此同时,他也不跟任何人在任何场合搞腻歪,窗明几净地坦荡在那里,任君处置,却没失了分寸。所以,作为“南下代表”的刘大先,一方面具备北京的那种无所不包、不存芥蒂和心眼,但另一方面,他的某种气性又暗暗贴合上海,尤其是上海的街——道是绿荫小道,两侧拥挤着玲珑的商铺,一脚便能踏进某家咖啡馆,来杯手磨,再三两步,又可步入一间酒馆,沿街坐下,照喝不误,放空地看斑点狗遛着摩登的主人,从太阳的斑点上踩过。北京的店铺,气派有余,却大都门庭收缩远离街面,似乎蓄意跟人隔得很开,而北京的路,分明不是用来漫步的,它的空阔与粗放,无时无刻不在催促路人赶紧走——久居京城的大先,不随这个便。他到底是个安徽人。
刘大先跟所有搞研究的人一样,话嚼得很细,条分缕析,时常追加定语以夯实句意,偶尔佐以一点形而上,于忽近忽远之间,直教人心神摇荡。他的那些话,不是粗茶淡饭,富含着人体所需的蛋白质、碳酸钙和一些必不可少的微量元素。但这不会让人觉得是在卖弄,因为他的言谈连接着脚下古老的大地、方兴未艾的事件和活生生的人,而且,显然在他的脑子里发酵、酝酿、密封过相当一段时间。他是近乎赤诚的,只不过这位赤诚之人恰好热爱读书和钻研学问。刘大先能把知识和经验、语言和实践嫁接得非常顺当,因此不仅不令人厌恶,反倒另有一番可爱,且可爱得足够聪明和洒脱。
内在的矛盾性,往往能孕育出一个好的思考者,而好的思考者,再加上一份沉潜苦修的毅力,便容易催生一个好学者。在外,刘大先有“飞鸟型”学者的美名。飞意味着对认知边界的迅速拓宽,这是一种无待于物的自由徜徉状态。的确,对民族志、对电影、对各类社科历史人文著作、对不同国别及年代的作家作品、对镜头和脱口秀,刘大先均有涉猎,而且取得了不俗的成果。但要我形容,他更像一位“走獸型”学者。刘大先有一股钻的劲头,他在不同的领域、在祖国辽阔的幅员上、在浩瀚的论著典籍里,奔突闯荡,力大无比,耐力极强,他生就一个杂食的胃,一副健旺的消化系统。认真读过刘大先的著述,我以为那些系统性的洞见背后,绝非任性自为的“逍遥”和蜻蜓点水的“猎奇”所能概括,走兽虽然没有飞鸟的清雅恣意,却更为厚重和真切。一点点打进去,再抽身而出,背后所下的功夫,恐怕比我们想象的还要深,而且不可谓不难熬。眼下刘大先神色里的那份云淡风轻,在我看来,是媳妇熬成了婆,这位婆婆心里不苦,于是相由心生,满目慈悲和善念。也恰恰得益于那走兽般的狂野、剽悍、浪迹和坚毅,刘大先体格壮硕、通体黝黑、活力四射,不仅没有困守书斋黄卷青灯的形色枯槁,反倒越发神采奕奕、耳聪目明。
刘大先对事对人对势的研判,想必深深携带着他的前史和过往,包含着他的阅历和遭际,不唯书中所得,不是如今的春风得意马蹄疾所能轻易管窥。他从安徽六安的乡野一路走过来、走上来、走出去,走得那样艰苦卓绝、满心好奇而又踏实自在,他的身上流动着某种大地的性灵;此外,早年的人生经验,让他的目光和双脚不致轻易脱离广袤而复杂的土地与众生。刘大先没有仙气,有的是与群众、与像我这样的后进同情共感的心意,这是天性使然,也缘于早期经历的锻造。“忧郁,被我们遗忘在身后的土地。而新的土地,让我充满了激情。”刘大先钟爱的电影《摩托日记》里,年轻气盛的切·格瓦拉同志如是说。这或许也是对刘大先极好的诠释。他的学术与人生,学养与人格,一直“在路上”,相得益彰,那样狂野,又那样悲天悯人。这样一个男子,站到如今的位置,获得当前的声誉,实在是其个人和当代中国学术的双向幸运。
时至今日,找他写评论的,拜门求学的,想发稿的,欲讨教切磋的,痴迷于其学养才思的,慑服于其日益盛隆的名头和权威的,自当大有人在;又或者,独爱他那洋洋洒洒的口条,甚或是纯纯的“颜粉”。总之,他的人、他的交际与涉猎,就跟他的文一样,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如果文学圈是一个江湖,少林武当、峨眉丐帮,哪家的英雄帖,恐怕都少不得刘大先的英名。他堪当那个最大公约数,最起码是之一。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本身没有立场。没有立场的人,不宜深交,主观上须谨慎,客观上也有难度。刘大先也并非那类策略性地含混带过者,恰恰是精细而周密的审视、度量和确认,让他的立场更为客观、坚实,更具历史感,因而也更加难以一语道尽。翻阅刘大先的著作,尤其是近年那本《从后文学到新人文》,不难洞悉其中三昧。众所周知,刘大先能说会道,而我以为,他写得比说得还要好。
“政治上关于全景监狱的幽暗想象在以往反集权叙事中屡见不鲜,对于商业资本的这种精神政治(透明的牢笼)的文学表述尚付之阙如,而这更可能是我们时代的重点所在。”(《赛博格的怕与爱》)大先的时髦感,不在装扮和对热点话题的趋之若鹜,而在那份敏锐和一针见血。在他看来,以刘慈欣为标志的科幻文学,“赋予共同体以更广阔的维度,进而实现集体性对个人主义的超克,重新在广袤的时间与空间中建立一种新的现实感性。而这一点,对于普遍琐碎化和犬儒化的当代文学思想格局而言,无疑是一种革新”(《总体性、例外状态与情动现实》)。刘大先首先在自己身上,践行着“对个人主义的超克”,超克不是摘除,个人主义并非肿瘤,这里头既有暧昧亲昵,也有戒慎恐惧。“多元化的结果是带来了一定程度的自由,但技术化与科层制让自由成为一种权力玻璃罩内的封闭游戏,青年分享着相似的痛苦,却无法共享某个共同的信念与价值,因而也就不可能形成共同体,只能再次分散为冷漠的消费型个人。”(《后青春的形象与贫困》)刘大先的理性思维和形象思维并重,相互撩拨,哪怕表述有点绕,但绕得不远,类于缭绕,绝对不脱框。在文学黯然边缘化的今天,刘大先纯情不改,为文学如何恢复社会领航地位而彷徨与呐喊。在文学批评领域,他多以一个建设者的形象现身,他的“拆”,一定紧紧追加积极而实在的“建”,我常常乐得等他总结陈词。
克制,冷静,谨慎的抒情,这是圈内一些友人对我此前小说的观感,然而,我分明觉得自己在不同的细节和情节中“处处留情”。或许,此情与彼情之间,存在某种位移和偏差。对于直接抒情,我的确充满了警惕,而面对生活的那份“沉重”,我自有一番缓解与应对之道,这无疑会无形灌注到所写的人物及其命运上。在《缘情、激情与共情》一文里,刘大先站在学术的高度,直指“抒情传统”这一带有西方文论胎记的概念因过于注重个人和审美而导致的偏狭,重申了其在不同文章中反复触及的个人经验与公众经验的有效结合,进而确证社会大多数人的“主体”地位,避免陷入纯粹精英个体诉求的局限。关于司空见惯的“抒情”,我从未想得如此深远,尤其在创作之际,但后知后觉的我,对他这先知先覺般的论断,大体是认可的,至于他的思考理路,自是暗暗佩服。
刘大先自身的自由和开放,让他察觉到了自由本身的可疑。因为对于“人群里的人”的普遍关怀,使他既尊重个体的意志与发展,同时对作为总体性的人或说人类社会,尤其是社会弱势群体的客观处境,常常予以同情之理解。从一个个切实、前卫的话题或命题出发,刘大先遍览群书、博采众长,由点到线再到面,渐至有了一个相对清晰、稳固的轮廓和系统建构。大量咀嚼过的知识在他体内重新咬合,滋生出新的观点与妙论,这位“进击的巨人”,分明要让自己变得无懈可击,于是什么都可以谈,或严肃或诙谐,在会场、演播室、教学楼、酒吧或者澡堂,在北京、大理、纽约、六安或者马尼拉。很难再有什么能让刘大先显露出慌乱、胆怯和犹疑,他成了堂堂正正、气定神闲、敢于周旋的准“六边形战士”。
二〇二二年,不满四十五岁的刘大先同志荣获“全国中青年德艺双馨文艺工作者”称号。这位年轻的“老艺术家”、时间管理达人,无疑是跨入三字头的我心向往之却又望尘莫及的榜样。德艺双馨自然是我的远大理想,而已然德艺双馨的刘大先,是否幻想过在这个他曾深度拆解、却未能尽情投身其中的“赛博格时代”,倏尔年轻十四岁的样态?假如我们是同龄人,也许会在私下分享更多的秘密和八卦,会勾肩咽下深夜难眠时的酒和烤串,会因为文学或文艺或不那么文艺而相爱相杀好不痛快。相隔十四年的光阴,我站在时间这头,默默注视着前方那个硬朗傲岸的身影,衷心祝愿这位前辈、兄长,这个可爱可敬的男人,永葆“高贵的单纯”,在庞杂多变的人世,依旧狂野不羁,始终悲悯为怀,获享更大的荣耀与幸福,在世俗、更在自己的定义上。
(责任编辑:李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