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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到家中宝藏的唯一途径

2023-06-12毛亚楠

方圆 2023年9期
关键词:新海灾难日本

毛亚楠

《铃芽之旅》剧照。(来源:豆瓣)

《铃芽之旅》的故事背景是地震灾难。电影人物总是活动在随时都有可能断裂的地面之上。人们称这是新海诚“灾难三部曲”的第三部,因在他前两部电影(《你的名字》《天气之子》)里,灾难背景同样作为重要的叙事工具出现。所以在介绍这部电影之前,有必要先了解下“灾难”作为他作品中“回旋”的意义。

在看上野千鹤子新作《快乐上等》时,我了解到 “3·11”大地震及福岛核泄漏事故对日本人产生的持续影响。那是2011年,日本发生了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一次地震,书中开篇就在聊那个时间节点,与上野千鹤子对谈的日本作家汤山玲子称“那是让所有人都能感受到的生存方式的转折点”。当意识到自身存在处于一种“天灾→重建”的不稳定性中,人们开始接受这种既定命运的压迫,“沉默放弃或徒劳反抗”。汤山玲子举了日裔作家石黑一雄作品《莫失莫忘》的例子,认为书中所写到的那批为了给人类提供器官移植而注定会死去的克隆人的命运与如今的日本现实如出一辙。

新海诚必然也是那众人中的一个,只是作为动画人,他将那种动荡内化在自己的作品中。从前他是个能在都市海洋中打捞个体孤独的诗意高手,但自2011年后,寻找能与脚下坍塌的可能性所抗衡的“向前看”的力量成了他新的命题。在他看来,创痛之人只有完成了对这份灾难的“解释”,才能真正往前走下去。

这样便可理解他在之后两部作品(《你的名字》《天气之子》)里的设置,他尝试着将大地震的影子附着在“陨石坠落”“雨灾”这两种意象之上。华丽而闳肆的灾难奇景作为具象的恐惧在故事中充当最大的反派,从日常至非日常,人物在其间挣扎求稳。

到了《铃芽之旅》,新海诚认为自己终于找到合适的方式呈现和面对“那件事情”,他当然也会担心触痛到那些留疤的伤口,但事实证明他做到了足够的妥帖,这是一部充满关怀的电影,观众在这个故事中得到了抚慰。如今,这部电影已经收获将近7亿元的票房,成为中国影史票房最高的日本动画电影。

共鸣之多,足见其涵盖力已远超灾难叙事的框架,对应了后疫情时代人类的整体心境。但从一个更普遍的角度来看,于无常变化中挣扎求稳,这种挑战对现实中的我们来说也并不陌生。新海诚一直在反复讨论的,也许是人与“变化”的关系。

人是追求永恒的动物,习惯于依赖事物和事件的稳定性,对于多变不稳的恐惧及想要在多变之中求得安稳的念望,几乎同呼吸一样是人之所必需。人类学也说,人是需要同身处环境相互識别、确认,从而建立起自我身份感的。面对这世界的多变,人类发明了“解释”,比如用可信的因果法则将变化合理化,从而有助于减轻变化带来的动荡和焦虑。

回到电影中,新海诚处理的就是这样一个命题,闳肆且频发的地震既是“多变世界”的象征,也是脆弱人力的参照——既然摧毁一切的力量如此不可抗拒,人将如何完成对永恒不变的追求?变与恒的张力,就这样一直持续到了最后。

《铃芽之旅》具备一个有关地震神话的门槛。跨过去才能进入到故事中。

我们知道日本是个多地震国家,古代日本人无法理解脚下的不稳,只好用神话来解释遭遇。日本民间最流行的地震神话是“鲶鱼引发地震”。古代日本人认为,日本岛由深藏在水底垢土中的鲶鱼所背负,当它想要作乱时,便会掀翻压在身上的岛屿,引发地震。在留存于今的《鲶绘》中可见古人应对地震的“办法”,常见有鹿岛大神用两块镇地石来压住巨鲶的头和尾的画面。其中“镇地石”就是《铃芽之旅》里出现的“要石”,它们的作用如同宝剑,有镇住鲶鱼的作用。

有学者认为,日本的地震神话与中国古代“鳌鱼载山”的神话要素基本一致,可见古人在神话心理方面的相近性。神话固然是虚拟的,却蕴藏历史记忆,以跳跃、象征的方式感应着这个世界。新海诚必然是找到了灾害神话与当今现实之间的衔接关系,他说他在完成《天气之子》后前往日本各地宣传奔走,路见各处都有自然灾害留下的废墟——“废墟”“门”“地震”。他意识到自己逐渐找到通往下一部作品的密码,当他特别想要表达时,先民对这个世界的解释帮到了他。

且看他如何将神话内化。电影中,女主岩户铃芽是一个与“3·11”地震灾难擦过肩的人,留下了巨大的心理伤口,她失去了父母,与姨妈相依为命。虽已近成年,但她仍被痛苦的过去所困扰。那场地震让她失去根基,她见识过摧毁一切的力量,且现实仍时时在变不可预测(电影中呈现频率极高的地震警报),那她将依附于什么才不致迷茫呢?这显然是需要迫切解决的问题。

好在男主宗像草太出现,他的身份是一名“闭门师”。电影介绍,那次灾难后的各处废墟上存在很多扇“往门”,“往门”即现世通往“常世”(死亡的世界)之门,而“常世”里有能引发地震灾难的“蚓厄”存在(鲶鱼引发地震故事的改装),男主的使命是关掉“往门”,防止“蚓厄”涌入现实,危害人间。但铃芽却在一次不经意间打开了门,同时拔出了镇压“蚓厄”的“要石”,“要石”化为会说话的、名叫“大臣”的小猫逃走,导致地底下蠕动的巨大力量随时都有失控的可能。为了阻止地震发生,铃芽跟着草太开始了闭门之旅。

二人从九州的宫崎开始,途经爱媛、神户、东京,到达铃芽的家乡岩手县。这五站都是曾经发生过大地震的地方,各处“往门”的位置在已是废墟的学校、游乐园和电车隧道里。这些地方曾经热热闹闹人声鼎沸,如今却荒凉一片。他们每至一处,“蚓厄”如狰狞的火舌喷射而出,闭门师需口念咒语,用心倾听逝去之人的心声,唤醒曾经温暖过这片土地的情感,如此才可重启门锁,将门关闭。

“思而复思/祈唤日不见之神/祈唤祖祖代代之土地神/此山此河,承恩甚久/不胜感激,诚惶诚恐/谨尊神旨,予以奉还。” 电影中,闭门师草太的咒语有着一股不可轻视的安抚力量,可见新海诚是个相信有言灵的人。他坦言,这次他想做的是对“场所的哀悼”,“人死会有葬礼,但是土地和城市死去却没有。所以这几年来,我一直在想,是不是可以有一个通过祭奠来哀悼这些地方的故事”。

和新海诚此前作品中塑造的女主不同,《铃芽之旅》中,身手矫捷的铃芽是一个有着特别多主动性的角色。这种设置某种程度上也反映了创作者的迫切心理,这有助于他借由人物的成长,完成自己引人入胜的布道。

因为人物要到日本各地走动,所以电影不可避免以公路片的形式展现,一路上与铃芽相陪的除了被变为瘸腿椅子的草太,还有亦隐亦现的灵猫。再加上因受过宫崎骏《魔女宅急便》的影响,新海诚不忘给铃芽安排了非常丰富的文化体验。本着“遇见之人能够体现她未来可能性”的目的,新海诚让铃芽与姿态各异的女性们相遇,她们分别是给自家家庭饭馆帮忙的懂事女孩千果、一边抚养双胞胎一边照看酒馆生意的单身老板娘留美、几个东京便利店女店员以及后来加入到队伍中来的小姨。用新海诚自己的话来说,“这些女性充当了铃芽接触未知文化的催化剂”。

电影中,比起铃芽与草太朦胧的爱意,女性间的互助明亮而美好,铃芽正是在如此深厚的情感基底之下才能义无反顾地走下去,在与她们相处中照见自身,完成成长和独立。

相较于铃芽的变化,作为副线的草太的变化较为隐晦。电影开始,他是背负不为人知的家族使命的美男子,但新海诚偏偏安排他渡劫,被“要石”化成的大臣小猫变为铃芽家中那把瘸了一条腿的椅子。从美男子到瘸腿椅,草太似乎没太痛苦就接受了这个形态。新海诚在接受采访时解释过这个设置,一方面是希望增加故事的趣味性,另一方面是呈现一种“被困住的状态”,对应当下。

可仔细去想,这个设定极妙,一个具备天然神力的美者如何寻求突破?瘸腿椅开启的或许是他第二个人生。电影中,瘸腿椅的局限有两层含义:一层代表铃芽缺失的那一部分,椅子是母亲送她的礼物,但它却在地震中缺损,无法完整;另一层是给草太的“考题”,在被它困住后,他要学着去面对这无法改变的事实,从而豐富“闭门师”这个身份的意义。

在新海诚看来,只有在落难后坚强地承担,用全力来面对痛苦,人才能得到蜕变的契机。在电影中,草太作为“异相真仙”,显然起到了这种引导作用。他最后替代“离职”的大臣化为要石,平息灾祸,后又被重返“常世”的铃芽唤醒带回,从奉献到重生,草太对生命多了更多敬惜之情,所以他最后的吟诵才如此动人心魄——“我深知命如蜉蝣/深知死亡总是如影随形/但此时哪怕再多一年,再多一日,再多一时/我辈仍愿人生得续。”

救回草太后,重返“常世”的铃芽也终于愿意面对那段被涂黑的伤痛,并在片尾告诉儿时的自己:不管你现在多么悲伤,铃芽以后都会好好长成大人。未来并不可怕……虽然现在你觉得世界一片黑暗,但是黎明终会到来。

“所有重要的东西——在好久之前,就已经拿到了”,这是铃芽最后的总结,如此看来,这算是一段 “去而复返之旅”。需要注意的是,很多文化传统里都有过这样情节的构造:一个寻宝者,历经万难走遍世界,最后回到家中,发现宝藏其实一直就埋在花园里。那在这之前漫长的旅途,是否就意味着徒劳无功?新海诚用故事告诉人们这个“骑牛觅牛”的道理——离家远行是找到家中宝藏的唯一途径。

“风险社会”是德国社会学家乌尔里希·贝克提出来的理解现代性社会的核心概念。他认为由于人对自然的干扰范围和深度增加,风险由最初的自然状态逐渐变得“人化”,“人为风险成为自然风险主要内容,虽然人类社会的发展使得抗风险能力得到提高,但是人类的制度和技术本身又具有新的风险”。

《铃芽之旅》做到了对这个理论的强化。当电影中状如火舌的“蚓厄”盘旋于东京上空,这本是明确的危机事实,讽刺的是唯有人眼无法看到。还有废墟之上的“往门”,废墟原本是温泉酒店、摩天轮乐园、电车站台,这些都是地理学意义上有益于人的经济对象,这些存在曾彰显着人类的特长——他们是善于将自然改造成“宠物和玩具”的创意家,同时也是一厢情愿的傲慢者。

不仅如此,这份傲慢也延伸至宠物身上。故事的结束靠的是“要石”小猫的回心转意,当它被铃芽对草太的情感“说服”,当它发现自己不是所追求的铃芽的唯一,只好再次选择做那个牺牲的主体,为并不爱自己的人类镇住灾祸。这样的处理自然是引发了电影之外爱猫人士的强烈不满,人们埋怨起新海诚(同时也是猫奴)的残忍。

但这恰恰证明了人类自古以来对“掌控欲”的癖好,著名华裔地理学家段义孚就在其著作《制造宠物:支配与感情》中揭示人对宠物的实质:“感情会缓和支配,使支配变得柔软并易于接受。不过只有当关系不平等时,感情本身才可能存在。这是人对能够关照庇护的事物表达温暖之情和优越感。‘关照’这个词散发着仁慈,以至于我们乐于忘记,在我们并不完美的世界上,关照几乎不可避免被庇护和屈尊俯就而玷污。”

所以说,无论是面对自然还是宠物,人应当认识到自己“支配”能力的有限,《铃芽之旅》做到了强调这种非人类的主体性。新海诚曾谈及本片的一个缘起,是大地震后及疫情期间两次看到的樱花自顾盛开的景象,他体认到在人的悲痛氛围之下,自然的美丽和冷酷。电影最后,他也乐于呈现出这种自然的“无情”——当一切归于平静,被铃芽和草太封印住的“蚓厄”化为泥土落到了地面,长条的泥土后来成了被植物覆盖的山脉。

“其实没有人,就不会产生灾害。如果没有人,只是大地摇晃,病毒出现而已。灾害也可以说是某种大自然和人类的共同作业。”新海诚说。

虽然灾难总难避免,但这部电影做到了清醒和抚慰并重。它并未逼迫你去接受现实一切,只需要你去听那一次次的开门与关门声——新海诚给出“门”的另一层寓意:“每天,我们出门的时候会说‘我出发了’,回家的时候说‘我回来了’,虽然日复一日重复这些话语,其实这是我们给家人许下的一个小小的承诺,包含的意思是:今天我也一定会平安回来。灾难让那么多人突然变得有去无回。因此,日常生活能够平平淡淡地继续,它本身就是一个奇迹,是一件非常珍贵的事情。”

故事讲述生活在日本九州田舍的17岁少女铃芽遇见了为了寻找“门”而踏上旅途的青年。追随着青年的脚步,铃芽来到了山上一片废墟之地,在这里静静矗立着一扇古老的门,仿佛是坍塌中存留的唯一遗迹。铃芽仿佛被什么吸引了一般,将手伸向了那扇门……

不久之后,日本各地的门开始一扇一扇地打开。据说,开着的门必须关上,否则灾祸将会从门的那一边降临于现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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