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榻床头万卷书
2023-06-11申功晶
申功晶
病来如山倒,且来得悄无声息,来得毫无征兆,先是喉咙嘶哑、声带充血,接着咳嗽发热。在医院挂完点滴,单位领导通情达理准了我半个月病假,并嘱咐我好生调养身子。
记得少时,每逢卧病在床,总是习惯性在枕头上多加一个靠墊,然后从被窝里探出一只小手,持书默读以消遣时光。南宋大文豪陆游说:“病须书卷作良医。”这是有一定科学依据的,因为一旦捧起了书,头脑就不再胡思乱想。等把一本书从头页翻到尾页,病也将养得差不多了。
浮生偷得半月闲,我从书架上取出一本厚书,掸了掸扉页上的尘埃。这场病,似是老天爷催我偿还书债来着。对于大多数陷于职场、疲于生计的80后、90后而言,鲜少能挤出点闲余时间好好读书。读书,成了一件奢侈之事,似已到“书非病而不读”的地步。学生时代,天天语数外理化生,忙着搞“题海战”应付考试;步入职场,上有老,下有小,房贷、车贷一肩挑,硬着头皮接受生活的捶打。
生病真好,你可以堂而皇之打着“养病”的幌子,大把大把挥霍属于自己的时间。不必搏命职场、通宵达旦,无须敷衍人情、客套世故,更不用为琐碎细事劳心劳神。
生病真好,只要不至于“呜呼哀哉”,没有大痛苦,便能如鲁迅先生所言“不看正经书”“大享生病之福”。
生病真好,此间身子虚弱,兼之药力作用,易催生一种恍若隔世之感。此刻,捧书而读,恍惚之间,灵魂似飘然出窍,飘进了书本里。人在病中,情绪低落,更容易与书中的悲观氛围产生共鸣。比如,在读到《红楼梦》第四十五回《金兰契互剖金兰语,风雨夕闷制风雨词》,在淅淅沥沥的秋雨下,黛玉又犯了咳疾,她强撑着病躯,一盏孤灯,写下了凄凄惨惨戚戚的《秋窗风雨夕》:“秋花惨淡秋草黄,耿耿秋灯秋夜长。已觉秋窗秋不尽,那堪风雨助凄凉……寒烟小院转萧条,疏竹虚窗时滴沥。不知风雨几时休,已教泪洒窗纱湿。”此时,书中的她在窗下剧咳,书外的我倚在床头咳嗽,书里书外,我和她已浑然一体,不分彼此。
读到曹丕《燕歌行》“忧来思君不敢忘,不觉泪下沾衣裳”,须臾间,滋生出一番绵绵伤感之思。这位“桀逆遗丑”的腹黑君王欺母、屠弟、逼君、篡汉……颇遭后人口诛笔伐。鲜为人知的是,他自幼不为父母所喜,为一展胸中鸿鹄之志,如履薄冰,一步步从世子到新帝;为国之民生大计,他励精图治,不顾宗室反对,推行新政。诗为心声,此时的我方读懂那狰狞血腥的帝袍下实则包裹着的一颗柔软、多愁善感的心。
人在病中,肉体孱弱,可头脑却尤为清明。在平日看来,那些晦涩难懂的诗文道理,此刻读来,宛如电石火花,更似醍醐灌顶,须臾之间,明心见性,彻悟通达,颇有王国维《人间词话》中读书三境界之第三境“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意味。
我至今仍清晰记得,大二下学期,我得了一场大病,医院开病假让我休学半年。躺在病床上,盯着空荡荡的天花板,一阵阵空虚、焦虑感凌乱无章地朝我袭来。父亲担心我忧思过重而影响康复,于是,跑去文化市场直接搬了一大箱子书回来。拆开纸箱,里面都是我生平最喜爱的文史类书籍,有二月河的全套“帝王系列”小说,有姚雪垠的成套13本《李自成》,有武侠小说大宗师金庸先生的“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全套,更有古龙的陆小凤系列、楚留香系列等。“知女莫若父”,父亲将这些书像砌砖一样从床头堆至床尾,乐得我立马从床上弹跳起来,爱不释手地一本接着一本摩挲。翻开书,那一个个锄强扶弱、快意江湖的身影活跃在眼前,看得人心潮澎湃。虽不能身至,然心向往之。于是,我便将内心所思所想付诸笔端,开始码字、投稿,从最初刊登在报纸副刊上的小“豆腐干”发展到后来给电视台写故事剧本。当年,一个剧本的稿费差不多能抵我一个月的生活开销。编辑也时常在回信中鼓励我“想象力丰富”“颇有潜力”。这些直接影响了我后来的职业生涯规划,我原是理工科出身,毕业后,却转行做起了记者、编辑、文书写手、专栏撰稿人……
如今,我躺在病榻上,手里依旧捧着《全唐诗》,当读到“病树前头万木春”,忍不住会心一笑。很多年前,一个女孩,在这三尺宽、六尺长的床上整整卧病半年,病榻上的“万卷书”为她开拓了一片广阔的新天地,也开启了她生命中的春天……
(本文系作者原创来稿)
责编:潘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