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意”与“忘形”
2023-06-11李星涛
李星涛
“得意忘形”这个成语,现在常被当作贬义词来用,指一个人稍有称心如意的事,便高兴得控制不住自己,失去常态。但溯本求源地探究一下,它一开始被注入的却是百分之百的褒义。庄子在《庄子·杂篇·外物》中说道:“荃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荃;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很显然,庄子所说的“意”乃是指作品的思想,“言”乃是指有形的生活。这里的“忘”,乃是指艺术家们在充分理解生活的基础上对生活“形”的放弃,对生活“核”的提炼和“质”的升华,是一种清澈精湛的高度,是一种大彻大悟的“无”的境界。
古往今来,在艺术创作方面能做到“得意忘形”者,可谓寥若晨星,但无论是谁,只要他做到了这一点,其作品便一定会成为千古名篇。文苑中,写秋声的作品不少,但能忘掉秋声的形体本身,而又能抓住秋声本质的,却只有欧阳修的《秋声赋》:“夫秋,刑官也,于时为阴;又兵象也,于行为金,是谓天地之义气,常以肃杀而为心。”以意统领全篇,虽满纸无秋声之物,却又分明让人感到萧瑟之气逼迫而来。写《登高》的诗作中,连杜甫也未能摆脱“形”的束缚:“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而陈子昂呢,却以幽州台上的一声长啸,纵贯时空,彪炳史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其意决然超越了有形的实体,横空出世的句子,宛如巍巍青峰,成为“得意忘形”境界下的不朽绝唱。
中国现代文学馆曾为诗人阮章竞办过一次艺术展,其中有一幅阮诗人学齐白石老人的画作《虾》。画作下面有一段文字,大意是,一次,阮詩人吃虾,无意中数了数虾的身段,都是六节。这让阮大为吃惊,因为齐白石画的虾从来都是五节,而且老人画画,明明都是以实物为对象,常以明察秋毫而远近闻名,怎么会把虾画成五节呢?回家查大百科,查海洋生物词典,还是六节。于是,阮诗人得出了结论:权威也错误,千万不要迷信!其实,只要阮诗人仔细研究一下齐白石老人画虾的前后经历,便会明白个中缘由了。齐白石老人画虾先后经过了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如实画来,宗法自然,虾身当然是六节;第二阶段最重要,虾身简化为九笔,眼睛,短须,长须,大钳,前足,腹足,尾,还有一笔深墨勾勒出的内腔;第三阶段所画的虾身,墨色不均,笔先蘸墨,然后用另一支笔在笔肚上注水,画出虾的透明来,虾身也变成了五节。虾身由六节变成五节,摆出来于艺术上更合理,于美学上更好看。这个腾飞虽然是对虾的形体的忘记,却抓住了虾的“意”的精髓,为我们画出的是一个可惊可叹的境界——“无”!
“形”就是“有”,“意”就是“无”。“得意忘形”乃是艺术由浊变清、由俗变雅的必经之路。当今艺术领域之所以佳作太少,就是因为艺术家们自始至终忘“形”不下,纷纷加入浮躁的队列,把自己的笔变成生活的照相机,到处“喀嚓喀嚓”地乱照。而一旦取得了一点成绩,不是说自己属于这个派,就是说自己属于那个系。强行给自己的“鱼”和“兔”安上这样那样的名字,跳不出“形”的圈子。生活的高粱在他们的腹中,不要说酿出一些劣质的酒水了,有的连高粱的原样都保持不住,酿出的纯粹就是一堆生活垃圾,这与庄子所描绘的“得意忘形”的大境界,相距何止是十万八千里!
(源自《滕州日报》,潘光贤荐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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