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的自我审视与多重选择 评小剧场淮剧《影的影》
2023-06-10林蔚然
林蔚然
在北京乍暖还寒的时候,上海淮剧团带来了小剧场淮剧《影的影》,在疫情过后的繁星戏剧村促成了一次北京小剧场戏曲观众的喜相逢,剧场里坐得满满当当,掌声更是不绝于耳,久违的温度令人感叹:往日的热潮与美好的日子真的又回来了,它就在每一次剧场观演中铺展开来。编剧管燕草,导演白爱莲、谭昀,她们身处创作者最好的年华,温润笃定,善于创造。上海的细腻婉约、海纳百川与北京的大气淡定、敦厚纯正,在这部戏中联手了。
全剧讲述了两段故事,之间的关联似有还无。一段是明朝末年,金修文因卷入党争被贬,从淮安来广州,在听雪楼邂逅花魁女柳卿清,二人一见倾心。柳卿清舍弃官宦人家张三公子次日迎娶,与金修文约定私奔。然而金修文迟到了,柳卿清十分绝望,投河自尽。幻境中两人相见,约定来生不负。时空一转,到了民国。听雪楼的花魁女雨凌凌在张家明迎娶前夜,偶遇留日归来的李金堂,二人私奔到上海结成夫妻。怎料婚后生活并不如意,李金堂甚至在外有了女人,商量着怎么跟雨凌凌摊牌。张三公子追寻到沪,登堂入室想要带雨凌凌再次私奔。雨凌凌要怎么选择,何去何从?作者到此收笔,戏剧到此收光。
创作者缔造的形式感恰到好处,很好地建构了剧场空间,景随人动,人既是空间,也是时间,更是风景。红线牵系着情缘,它看似天成,实则随性;看似偶然,实则注定。如果一切重新来过,人们会不会有更好的出路?一对像是中式爱神的男女,时而成为寒冬里绽放的梅花、周遭环境中的路人,时而又化作四季摇曳、沧海桑田的见证。导演将小剧场中的写意与灵动发挥得淋漓尽致,舞台上没有繁复的布景,却点染出丰富的空间,追求唯美的意境。
全剧充分体现了现代性与古典美的对照,交织得当;寓言性与开放结局,令观众意犹未尽。编剧管燕草抓住了人生、人情的两难与不确定,将女性对于至情至性的追求,放在两个不同时空中加以对照。选择生命的火花,跟从它燃烧,但却被很奇怪的偶发理由所辜负,毁灭在一往情深的执念中。当时间空间流转,爱情加恩情的夫妻日常,却一样被咬噬损毁,未曾选择的那个人却成了一道远处的风景,也成为了新的诱惑。女性会继续出走,为了激情不顾一切吗?那是否又会成为新的日常?作者在此设置了开放式的结局,供观众自我脑补和思量。
两段式结构的相互阐释与变化,打破了戏曲惯常的线性结构,营造出新语汇。避免了说教与倒灌,增添了叙事的趣味性。它们之间不见得有关,也不见得是前世今生,然而并置的关系,却生出了意味。如果说第一段落中的女性在冲动和情感的笼罩下,义无反顾求死获得自由纯粹和体面周全,第二段落中的女性则更懂得忍耐求全,穿过了时空,她们获得了情感经验,并在家庭俗常中适者生存,心有戚戚之后,还要不要出走?周而复始是否更让人绝望?答案在各人心中,也许一时也并不分明。
有几点与主创探讨。第一段落中男性失约的理由是什么?原因看起来较为偶发,其悲剧感被相应弱化了。第二段落中,男主人公留下来与丈夫和妻子的交談过程中,强调自己离开上海的时间地点,其表现多少存在着违和感和一种“谜之自信”。当然,观看的主体不同,感受不尽相同,仅供参考。
在全剧开篇,幕后女声唱道:“水中花,镜前影,似真亦幻梦一帘”。水中之花美则美矣,然而脆弱;镜前影像依稀仿佛,毕竟虚幻。女性善自省,多幻想,出奇的务实。这些特点和品质都同时集中在一个物种身上,体现出复杂的和谐。这部戏是女性写自己,多了客观与怜惜,淡然和接纳。它是女性的自我审视,也是多重选择。
观众在剧场里沉默,但又时常发出笑声。这沉默我再熟悉不过了,因为人们在思考的时候常默然不语。这笑声我再熟悉不过了,因为剧中人物的命运和遭遇、困境和选择、尴尬与冲动、退缩与茫然,与我们在日常生活中基于理智做出的选择大相径庭。戏剧创作中的个性化书写经常伴随着思辨来到我们面前的舞台之上,让我们能够直面自己的人生和内心从未打开过的一些领域,也许惊涛骇浪,或者细密如雨,它的到来如此猝不及防,却又如此珍贵。就像落在湖面上的飞鸟,它们的双足掠过,瞬间划出波光点点,扰乱了人们的心窝。
(作者为《新剧本》杂志主编、一级编剧、中国传媒大学戏剧影视学院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