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格与牛津版《技术史》

张喆

《技术史》是技术史领域的一部恢宏巨著，第Ⅰ—Ⅴ卷由伦敦大学教授、英国科学史学会主席、国际科学史联合会主席辛格（C. J. Singer， 1876—1960）等四位国际知名科学技术史学家主编，200多位各领域专家学者撰稿，内容涵盖远古时期至19世纪末手工业和机器工业的各个技术门类。一经问世便在国际学术界引起热烈反响，很快被译成意大利语、日语等并出版。1978年，前五卷主编之一的威廉斯（T. I. Williams， 1921—1996）①，主持编撰了第Ⅵ—Ⅶ卷，这两卷主要讲述20世纪上半叶新兴技术门类，某些章节实际写到了1970年代。第Ⅷ卷是索引（注释）卷，于1984年出版。

前五卷侧重技术本身的发展历程，对技术与社会发展关联性的讨论略显不足；后两卷（尤其是第Ⅵ卷）将技术与社会发展很好地关联，阐述了政治、经济、社会、文化等因素对技术发展的影响，但对技术细节的呈现不如前五卷详实。牛津版《技术史》先后两次在我国出版（前七卷），获得了学术界和产业界的广泛关注。2019年，清华大学、哈尔滨工业大学等高校的专家团队，对以前的版本进行了修订和改进，同时引进翻译了第Ⅷ卷。2021年6月，全套中译版《技术史》问世。

《技术史》从计划到出版经历了怎样的过程呢？一切要从主编辛格说起。

渊博学识，国际胸怀

辛格1876年出生于伦敦坎伯韦尔区。父亲S. 辛格（S. Singer， 1848—1906）是一位虔诚的犹太教神职人员（称为“拉比”，英文为Rabbi）、希伯来语学者，在英国犹太社区中享有很高声望，曾为伦敦联合犹太教会堂编写日诵祈祷书[1]7。辛格一家所在的教会属于正统犹太教派，教规严谨而复杂， 这难免让儿时的辛格感到心灵压抑，促使他对犹太教派进行理性思考。一方面，辛格渴望摆脱传统犹太教规的束缚，获得更多的自由。例证之一是，他成年后离开父亲所在的教区，与好友蒙蒂菲奥里（C. Montefiore， 1858—1938）在伦敦圣约翰伍德区建立了自由联合犹太教会堂。另一方面，他高度认可自己的犹太人身份，认为犹太文化中的某些价值观，如慈善、社会公正等，具有普适意义。这些为他后来成长为正直无私的国际主义学者埋下了种子。

辛格得到父亲的悉心栽培，很小就开始學习古典语言，这为他后来的历史研究打下坚实基础。辛格小学和中学均就读于伦敦城市学校，成绩优异。1893年，17岁的辛格进入伦敦大学学院学习医学预科课程；1896年前往牛津大学莫德林学院学习动物学；1899年进入圣玛丽医院帕丁顿医学院学习医学；1903年获得皇家外科医师和皇家内科医师双重资质；随后，作为队医跟随考察队远赴阿比西尼亚（Abyssinia，今埃塞俄比亚），在工作之余不忘观察记录当地的生物药物和医疗状况，这成为辛格医学生涯的起点[2]853。回英国后的几年，为了丰富自己的临床经验，他曾在多家医院任职，同时进行医学研究，并在癌症、溃疡、热带药物等领域发表多篇论文，还曾赴新加坡政府中央医院短暂工作半年。此时的辛格，志在成为一名优秀的医生和医学研究人员，然而，命运似乎另有安排。

1910年，辛格与科恩（D. W. Cohen， 1882—1964）结婚。科恩同样来自传统犹太家庭，是一位享有国际声誉的著名学者。两人都喜欢科学史和医学史，经常擦出共鸣的火花，这是辛格逐渐从临床医学转向历史研究的重要原因。在长达几十年的时间里，夫妻二人相互支持，彼此鼓励，成就了学术界的一段佳话。

辛格研究方向的改变充满戏剧性，既有自身兴趣的原因，也受到其他学者的影响。辛格最早是受到苏格兰化学家拉姆齐（W. Ramsay， 1852—1916）1893年讲座的启发。[1]9据他的女婿安德伍德（E. A. Underwood）回忆[2]854，英国医生马滕（B. Marten， 1690—1752）的著作《肺结核新理论》（New Theory of Consumptions， 1720）对他也有积极影响。马滕在书中提出肺结核微生物理论，辛格很感兴趣，于是写了两篇书评，分别发表在《柳叶刀》杂志（The Lancet）和Janus杂志上。1912年，辛格发表了多篇研究热带疾病史的文章；1913年，他又将马滕的肺结核微生物理论与新兴起的活性接触感染物学说比较讨论，并与妻子合著论文，在当年的国际医学大会上宣读。不知不觉中，一位史学界的新星已冉冉升起。

1914年，应奥斯勒爵士（Sir W. Osler）的邀请，辛格前往牛津大学攻读病理学博士，正式转向历史研究。辛格志在牛津开拓一番事业。他与妻子在拉德克利夫圆楼图书馆（Radciffe Camera，主要收藏科学和医学书籍）里建立了一间科学史图书室并捐出了很多私人藏书，并在5年间累计捐赠500英镑，为图书室采购图书。后来，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他应征加入皇家陆军医疗队在海外服役，虽然条件艰苦，在妻子的支持下仍坚持研究工作，3年内发表了2部著作和17篇文章。战后，辛格回到牛津，却物是人非。1919年，奥斯勒爵士去世，好友牛津博德利图书馆管理员马登（Falconer Madan， 1851—1935）退休，马登的继任者上任之后，有意反对继续开放辛格的科学史图书室，于是辛格萌生去意。1920年，辛格离开牛津，前往伦敦大学学院任教，直到1942年。但从1934年开始，由于健康原因，他每年冬天都会回到康沃尔的家中工作。1930—1932年，辛格两次访问美国，应邀在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加利福尼亚大学伯克利分校、康奈尔大学等多所高校讲学。辛格一家在加利福尼亚州度过了非常美好的时光，并曾在好友萨顿（G. Sarton， 1884—1956，哈佛大学教授、近代科学史学科重要奠基人之一、美国科学史学会和爱西斯杂志创办人）的邀请下打算去美国定居，后因第二次世界大战（二战）爆发没能成行[3]558。整个1930年代，辛格还致力于营救受纳粹迫害的犹太难民，并在家中腾出一个房间，给因战失学的孩子们上生物课。1945年以后，他逐渐减少了在外工作的时间，却有了更多精力在家中笔耕[3]559。

著作等身，誉满天下

辛格一生致力于科學研究，在医学史、科学史、技术史等三个领域都取得了开创性的杰出成就。他最早从事临床医学和肿瘤研究，发表了多篇文章，还曾发文介绍自己发明的便携血压仪，这是临床上最早采用的图示血压仪之一。转向历史研究后，辛格连续多年保持高产，发表物累计达420多项[4]。他不仅为《柳叶刀》等多本杂志评议过大批稿件，还撰写了很多科学史和医学史方面的文章。他对解剖学历史颇感兴趣，发表了多篇关于比利时解剖学家维萨里（A. Vesalius， 1514—1564）的文章，还翻译过维萨里和古希腊医生盖伦（C. Galen，公元前129年—？）的著作。这些作品在学界获得广泛认可，辛格也逐步踏入一流学者的行列。二战以后，他似乎迎来了学术生涯第二春：与希伯来及闪米特语教授雷宾（C. M. Rabin， 1915—1996）合作出版了著名的《现代科学的序曲》（A Prelude to Modern Science）；七十多岁时，还在策划、主编《技术史》（Ⅰ—Ⅴ卷），修订自己以前的著作，撰写新书，并在杂志上发表文章[3]559。去世前不久，他仍在编写《伦敦大学医院史》，并计划出版更多著作。1950年代，科学史研究逐渐兴盛，辛格的一些早期著作再版并受到追捧，他也成为与萨顿齐名的科学史国际权威。

辛格一生斩获荣誉无数，享有极高的国际声望，也是一位坚定的国际主义者。他不但极力反对纳粹的反犹太主义政策，尤其反对学术圈内的反犹太主义做法，还在各种国际会议上大胆发声，不遗余力地加强科学史学界的国际交流和沟通。他曾当选牛津大学莫德林学院的荣誉院士、英国科学史学会主席（1946—1948），是国际科学史研究院（the International Academy of the History of Science）七位创会成员之一。1947年，国际科学史研究院更名为国际科学史联合会（the International Union for the History of Science），辛格当选为主席。当时健在的34个核心会员中，英国成员仅有四位，除辛格外，其他三位是其妻子（1928年入会）、苏格兰生物学家温特沃思爵士（Sir D. Wentworth， 1860—1948）和科学史家李约瑟（J. Needham，1900—1995）②。另外，辛格还是（美国）技术史学会通讯会员。

辛格性格温和，幽默、博学，极具人格魅力，不仅朋友众多，还乐于为年轻学者（典型如李约瑟）提供指导和帮助。他记忆力非凡，早年的生物学和医学经历让他养成了实事求是和细心严谨的做事习惯，这也体现在他简明清晰的写作风格中。《技术与文化》杂志主编克兰茨贝格（M. Kranzberg， 1917—1995）称赞他思维敏捷，分析透彻，具备出色的细节整合能力和优美简洁的语言表达能力[5]。毫不夸张地说，20世纪的第二个25年（1925—1950）中，辛格是科学史国际学术组织中英国学者的杰出代表。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辛格并不是技师或工程师出身，但在研究科学史的过程中，对技术史的了解日益加深，而并因为一段偶然的经历，才萌生出版一部技术史著作的想法。据他回忆[6]304，由于二战的缘故，1939年伦敦大学学院几乎所有院系停课放假，他回到康沃尔，在坎特伯雷国王学校（Kings School， Canterbury，由于二战原因搬到了康沃尔）任科学老师。1943年11月，辛格的朋友，彼得·斯彭斯家族有限公司（Peter Spence & Sons Ltd.，英国最早的重化学品生产商之一）的斯彭斯（D. Spence）找到他，想要出版一部关于明矾制造技术史的著作，以纪念1946年公司成立一百周年。当时，英国国内纸张、印刷机、金属制版工人等资源严重缺乏，《最早的化学工业：谈明矾贸易中经济学与技术的历史关系》（The Earliest Chemical Industry， An Essay in the Historical Relations of Economics & Technology illustrated by the Alum Trade）未能如期出版。1948年年底，该书出版，迅速获得好评，并引起了帝国化学工业公司（Imperial Chemical Industries， Ltd.， I. C. I.）管理层的注意。1950年，他们找到辛格，探讨了出版类似书籍的可能性。为此，辛格建议出版一套技术史丛书。经过论证，帝国化学工业公司决定资助辛格的出版计划，并帮助他成立工作小组，其主要成员包括：辛格（主编）、霍姆亚德（E. J. Holmyard， 1891—1959，主编）、霍尔（A. F. Hall， 1920—2009，主编）、威廉斯（主编）、杰夫博士（Dr. E. Jaffé，辛格的研究秘书）、唐纳森夫人（Mrs. J. M. Donaldson，秘书长）、汤姆森（R. H. G. Thomson，辛格的私人助理）等。另外，克洛夫人（Mrs. N. Clow），皮尔夫人（Mrs. Y. Peel）、佩蒂女士（Miss J. R. Petty）、里夫斯女士（Miss L. Reeves）也为图书的编撰和出版做了大量工作[6]305。

在提交给帝国化学工业公司的出版计划中，辛格主要论证了三方面的问题：一、 编撰这套《技术史》的必要性；二、构建一部综合技术史可能遇到的理论困难；三、可行的解决方案[6]306-309。他认为，当时，人类文化领域主要分支（如艺术、宗教、农业、建筑、医药、经济等）的历史都已有较为详实的记述，科学史学科也得到了相当程度的发展，但技术史学科却没有类似的综合性著作。因此，这样一套丛书不仅拥有重要的学术意义，还兼具直接的教育价值。他还认为，技术史与人类历史紧密相连，这部恢宏巨著应恰当地反映技术进步与人类社会发展的关系，而不仅仅是关注技术方面的细节。

关于构建一部综合技术发展史可能遇到的理论难点，辛格提出了三点。首先，技术技巧与人类文明的关系，并不像人们通常所认为的那么紧密，有时甚至是不和谐的。例如，西方文明是建立在古希腊古罗马文明基础上的，罗马帝国衰败后的几个世纪，从文明的角度讲，历史的车轮是向前行进的；但从技术的角度来看，并不是这样。像萨顿胡墓葬（the Sutton Hoo hoard）③中使用的技术，并不比古希腊古罗马时期的技术更先进。可见，技术发展史与传统的历史年代并不是完全吻合的。其次，技术与纯科学在发展周期、思想、传播等方面并不能简单明晰地区分开。在过去的两个世纪里，二者已经交织在一起。再次，技术装置的发明和传播（无论有没有明确的科学理论支持）一直与经济发展息息相关。因此，研究技术发展史时，不能完全抛开经济因素；但纯科学史研究可以做到不必考虑经济因素。针对这些问题，辛格提出了可行的解决方案，即在内容安排上，依次遵循以下四条原则——时间顺序、按文明划分、技术装置之间的相互联系、类似装置的历史演变进程；在内容的呈现上，准备使用大量精美的图片和绘制精确的插图，达到图文并茂。按计划，全书分为五卷出版，每卷约1000页（其中插图、参考文献和索引约占100页），每页约350词；编撰时间为五年，第Ⅰ卷的出版时间暂定为1951年，其他四卷在接下来的三年内完成。辛格拟定的目录列出了章节名称，但没有按照卷来划分，因为每个章节的长度还未确定。

牛津《技术史》在编写过程中得到很多人的帮助，辛格对他们表示了特别感谢[6]310。例如，英国化学家埃克斯爵士（Sir W. Akers， 1888—1954）对第Ⅰ卷的手稿作了全文阅读，并提出很多建设性意见。遗憾的是，他在第Ⅰ卷出版前夕不幸离世，未能见证那历史性的一刻。在联系章节撰写者的过程中，编辑组还得到了英国考古学家克劳福德（O. G. S. Crawford， 1886—1957）和澳大利亚考古学家蔡尔德（V. G. Childe， 1892—1957）的大力协助。为了确保书中插图的质量，辛格和同事们邀请了约20位艺术家参与绘制工作，其中伍道尔（D. E. Woodall）贡献最大。1954年，《技术史》第Ⅰ卷出版，广受好评。接下来的几年中，后面几卷也陆续出版。在编撰工作进行到第Ⅲ卷时，辛格已经81岁高龄。虽然由于身体原因，他的工作量较之前有所减少，但仍然坚持与编辑组其他成员定期会面，直到整套丛书完成。

在生命中的最后几年，辛格的身体逐渐衰弱，但他仍以坚强的毅力与病魔斗争至最后一刻。1960年6月10日下午，辛格在睡梦中平静地与世长辞，享年84岁。他把一生都献给了所热爱的学术研究，不但为英国医学史和科技史的发展做出了开拓性贡献，也为这个领域的国际化发挥了重要作用，因而享有极高的国内、国际声望。有人称赞他“开创了医学史和科学史研究新的学派”[7]，也有人认为他不够伟大，没有留下像萨顿的《科学史引论》（Introduction to the History of Science）一样的丰碑之作[3]560。但不可否认的是，这位谦逊博学的英国学者，以对科学研究的热情严谨和孜孜以求，在医学史和科技史领域取得了令人赞叹的成就，为后人留下了宝贵的财富。几十年过去，他主编的这套《技术史》仍是技术史领域篇幅最大、资料最全的大部头作品，至今无出其右者。从这个意义上讲，辛格对技术史领域的贡献堪与萨顿开创的综论式科学史研究相媲美。辛格的治学态度、学术成果、工作热情和人格魅力给一代又一代的科技史学者以鼓舞，敦促他们砥身砺行。

知古可以鉴今。辛格发起和主编的牛津版《技术史》（Ⅰ—Ⅴ卷）向读者展现了从远古到近代人类技术发展和社会进步的宏伟画卷。随着人工智能、大数据、云计算等技术的出现，人类正面临前所未有的机遇和挑战。通过解读这套丛书及其背后的故事，可以更深刻地认识其学术和社会价值，了解人类在技术、制度和文化上的演变轨迹，准确把握科学技术在人类社会现代化进程中的作用，从而更长远、更清晰地谋划我国科技发展的美好未来。

（姜振寰教授、戴吾三教授对本文提出宝贵的修改意见，特致谢意。）

① 《科学进展评论》（Endeavour）主编、炼丹术与化学史权威专家，曾获美国化学会德克斯特奖（The Dexter Award，the American Chemical Society）。

② 参见：国际科学史研究院成员名单，国际科学史档案（1947—1948），1：188-204（Liste des membres de lAcade！mie internationale dhistoire des science，Archives Internationales dHistoire des Sciences （1947—48），1：188-204）。

③ 萨顿胡位于英国萨福郡伍德布里奇附近的萨顿（Sutton near Woodbridge，Suffolk，UK），是六七世紀的皇家墓地。考古发掘显示，其中一个墓是一条盎格鲁—撒克逊时期的战船，27米，宽4.2米，中间为墓室。墓内装有大量盎格鲁—撒克逊时期的文物，具有极高的艺术、历史和文化意义，其中大部分现藏于大英博物馆。

[1]Cantor G. Charles Singer and the early years of the British Society for the History of Science. The British Journal for the History of Science， 1997， 30.

[2]Underwood E A. Charles Singer，the man and the historian. Proceedings of the Royal Society of Medicine， 1962， 55（2）.

[3]Hall A R. éloges： Charles Joseph Singer， 1876-1960. Isis， 1960a， 51（4）.

[4]Clarke E. Charles Joseph Singer M A， D M， D Litt， Hon D Sc Oxon， F R C P. Journal of the History of Medicine and Allied Sciences， 1961 16（4）： 411-419.

[5]Kranzberg M， Singer C. Charles Singer and “a history of technology”. Technology and Culture， 1960， 1（4）： 299-302.

[6]Singer C. How “A History of Technology” Came into Being. Technology and Culture， 1960， 1（4） .

[7]Cope Z. Correspondence and reports： Charles Joseph Singer （1876-1960）， D Litt， M D， Hon D Sc Oxford， F R C P Lond. Bulletin of the History of Medicine， 1960， 34（5）： 471-473.

关键词：辛格 技术史 牛津大学出版社 全译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