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尔多安能如何改变土耳其？

郑立颖

5月28日，土耳其伊斯坦布尔，埃尔多安赢得总统选举后，向聚集在其住所外的支持者发表讲话。图/视觉中国

5月28日晚间，土耳其总统选举第二轮投票落幕。69岁的埃尔多安以微弱优势领先对手凯末尔·科勒齐达奥卢，在执政20年后再度当选总统。

当天从家乡伊斯坦布尔赶到首都安卡拉的埃尔多安，胜选后在总统府外向数千名支持者发表讲话：“现在是时候搁置所有关于选举期的辩论和冲突，让我们围绕国家的目标和梦想团结起来。”

“我们不是唯一的赢家，赢家是土耳其。”埃尔多安高呼。他还向人们回忆起570年前的5月29日，君士坦丁堡陷落，拜占庭帝国衰落，奥斯曼帝国崛起。他将此形容为“历史的转折点——一个时代结束，新的时代开始。”

埃尔多安接着向宫殿外的人呼吁：“我希望本次选举可以成为现代历史的转折点，以及土耳其世纪的开始。”

“改变土耳其的那个人”

在此次胜选演讲的结尾，埃尔多安朗诵了民族主义土耳其诗人阿里夫·尼哈特·阿斯亚的《祈祷》。5年前，在恰纳卡莱海军胜利纪念仪式上，坐席上的埃尔多安曾因为这首诗歌的朗诵表演流下眼泪。

埃尔多安对诗歌的狂热可以追溯到高中时期，早年从政时，他曾因在集会上朗诵土耳其民族主义之父齐亚·格卡尔普的禁诗，被土耳其国家安全法院以“发表煽动宗教仇恨言论”为由入狱。

埃尔多安性格里的强硬倔强从这时就能窥见，他非但没有放弃诗歌，反而直到现在，几乎在他的每一次公开讲话时都加入了诗歌。

被判入狱后，埃尔多安不得不辞去伊斯坦布尔市长的职务，5年内不许从政。而那时，埃尔多安的执政才能已经获得认可，在他的领导下，伊斯坦布尔变得治安良好、经济繁荣，缺水、垃圾、烟雾、交通堵塞等问题得到一定的解决，城市变得更加漂亮，国外游客纷至沓来。一些埃尔多安的批评者也承认他在这一职位上的成功。

2001年，“正义与发展党”（正发党）成立，埃尔多安成为主席。次年，正发党获得议会多数席位。2003年，原总理阿卜杜拉·居尔辞职，埃尔多安出任土耳其总理。自此，生于黑海地区里泽省的一个贫困穆斯林家庭，童年靠着街头贩卖面包、柠檬水补贴家用的“穷小子”，正式走到了土耳其政治的中心位置，并在日后至少四分之一个世纪，成为“改变土耳其的那个人”。

从2003年开始，埃尔多安担任了三届土耳其总理，带领国家度过了一段稳定的经济增长时期，创下了一段让邻国羡慕的“经济奇迹”。2013年，土耳其国内生产总值（GDP）达到高峰，从2402亿美元增长至9575亿美元，人均GDP从3617美元增长至12489美元。快速经济增长使数百万土耳其人摆脱了贫困，埃尔多安政府还通过新建高速公路、机场和铁路线改造了土耳其的城市，许多新的水坝、房屋、学校和医院以土耳其历史上前所未见的速度建成。

上任之初，埃尔多安还主张对土耳其政治进行欧洲式转型，并承诺建立制衡制度。埃尔多安领导的正发党通过多种手段极大削弱了军方在土政治中的作用。“在土耳其历史上，军方干政的情况非常常见，也曾多次发生过军事政变。”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中东所所长牛新春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

牛新春指出，2003年到2013年间，正发党一直在推动民主化、多元化，改善与欧美关系。

那时候，有欧美专家称埃尔多安发起的变革是一场“悄无声息的革命”，而他本人也被支持者视作当之无愧的改革者。

军事政变后出现的“超级总统”

然而，在埃尔多安执政的头一个十年行将结束时，一些人开始抱怨他对权力的欲望越来越大。

2013年，抗议者走上街头，部分原因是埃尔多安政府计划改造伊斯坦布尔市中心的塔克西姆盖齐公园，将之建成购物中心。埃尔多安第一次使用“capulcu”来形容抗议者，大意为“掠夺者”。为了整治每晚九点敲打着锅碗瓢盆的抗议者，埃尔多安开始限制言论和集会自由，甚至逮捕抗议组织者，来维护自己的权威。

在批评者看来，埃尔多安的行为正在一步步向奥斯曼帝国的苏丹（最高的世俗统治者）靠拢。一些人还认为，埃尔多安统治风格由此迎来转折点。

这些集中权力的举措，让埃尔多安在2014年土耳其首次总统直选的第一轮，就以压倒性优势击败了他的两位对手：伊斯兰合作组织前秘书长埃克梅莱丁·伊赫萨诺卢和代表库尔德少数民族的左翼候选人萨拉赫丁·德米尔塔什。

成为总统后的埃尔多安开始进一步强化对权力的掌控，正发党也在埃尔多安的授权下试图通过法案加强对司法机构的控制。“司法由国家控制，议会由国家控制，而国家由埃尔多安控制。”

欧盟对此向埃尔多安进行警告。埃尔多安则回击称：“此举不会打破权力制衡，但是如果反之，一方权力总是干扰另一方权力，这会使土耳其的民主效果降低。”

2016年是埃尔多安统治的另一个转折点，该年7月，首都安卡拉发生军事政变，100多名军人先控制电视台，然后控制了土耳其总参谋长和空军总司令。

正在地中海度假的埃尔多安差一點遇袭，他所在的酒店两名警卫身亡。埃尔多安紧急飞往伊斯坦布尔，并在伊斯坦布尔召集支持者，对外以强硬姿态宣布自己仍然掌权。但随后，他在一位密友的葬礼上发表演讲时公开抽泣，这位密友和他的儿子在政变中被士兵射杀，外界从埃尔多安的脸上看到了明显的紧张情绪。

这场政变最终导致238人死亡，埃尔多安将矛头直指美国，认为是美国传教士法图拉·葛兰暗中参与策划。政变之后，土耳其当局大幅加强安全措施，对军队进行检查和清洗。数千名参与或涉嫌参与叛乱的军人被捕，7.5万人的护照被吊销，约15万名公务员被解雇，超过5万人被拘留，其中包括士兵、记者、律师、警察、学者和库尔德政客。

随后，埃尔多安加大力度改革公务员系统和司法机构。2017年，他还发起修宪公投，废除总理职位，削弱议会，将总统定位为政府首脑。一年后，埃尔多安再次当选总统，成为土耳其第一位拥有行政权力的“超级总统”。

屡屡受挫的奥斯曼帝国梦

在首都安卡拉，埃尔多安修筑了一座豪华宫殿，名为阿克萨拉伊（白宫），耗資约6.15亿美元，建筑面积共15万平方米，拥有1000多个客房。这是近100年来世界上建成的最大宫殿，比美国白宫和俄国克里姆林宫都要大，是凡尔赛宫的几十倍。在这座宫殿内，埃尔多安可以鸟瞰首都安卡拉。

十年多时间，埃尔多安早已巩固了统治地位。在国内政治上，受到未遂军事政变的影响，他采取强硬和不妥协的立场，对反对派“拧紧螺丝”。在外交政策方面，他将自己定位为一位主要为国家利益行事的强有力的领导人。

在牛新春看来，时常朗诵民族主义诗歌的埃尔多安有非常明显的奥斯曼帝国情结，他还时常提到恢复奥斯曼帝国的荣耀。

埃尔多安从不避讳对塞利姆的崇拜，后者让奥斯曼帝国疆域整整扩大了约70％，拥有绝对的全球政治影响力。从1517年到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奥斯曼帝国保持着塞利姆为其打下的地理格局，统治着中东和东地中海。

埃尔多安的雄心，也经常被拿来与近代的“土耳其国父”穆斯塔法·凯末尔·阿塔图尔克相提并论。百年前，凯末尔通过革命和改革建立了现代土耳其，是对现在土耳其影响最大的人。如今，埃尔多安的任期时长早已超过凯末尔。

日常生活中，埃尔多安热衷于使用奥斯曼帝国风格的符号。在他的大部分政治演讲中，埃尔多安都会提到“我们是奥斯曼人的后裔”。

2015年，正发党议员提出一项法案，要求采用奥斯曼帝国“tughra”（苏丹权威的象征）作为土耳其国家的官方标志。2016年，埃尔多安不顾土耳其什叶派阿拉维派的广泛反对，将伊斯坦布尔博斯普鲁斯海峡上最大的桥梁命名为“塞利姆一世”。

牛新春注意到，埃尔多安不止一次在官方接待场合，让身着不同时期奥斯曼战士服装的士兵陪同。他认为，埃尔多安执政的20年，土耳其的国际地位确实有一定的提升。

刚上任时，埃尔多安通过“民主化”与欧美拉近关系。2009年时，土耳其甚至成为奥巴马出任总统后访问的第一个伊斯兰国家。当时，奥巴马明确表态支持土耳其成为欧盟成员国。在那时，欧美也把土耳其称为“最世俗的伊斯兰国家”。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土耳其加入欧盟的尝试屡屡受挫，埃尔多安慢慢意识到，土耳其是几乎不可能加入欧盟的。

牛新春表示，欧盟历经7次扩员，到目前27国，唯独把土耳其挡在门外，主要因为土耳其太大，拥有8500万人口，进入欧盟后将成为欧盟最大的国家，而土耳其绝大多数人信奉伊斯兰教，这对欧盟的影响之大可想而知。

尤其在2016年之后，土耳其挫败国内“未遂政变”，埃尔多安指责是美国策划了这场行动。从那之后，土耳其开始向俄罗斯靠拢，并购买了俄罗斯的S-400防空导弹。

对于美欧和俄罗斯来说，土耳其都非常重要。牛新春进一步表示，在俄乌问题上，土耳其虽然是北约成员，但又和俄罗斯走得很近，也向乌克兰出售了无人机。近些年来，土耳其对欧盟的外交政策重心有所转移，更多开始介入中东事务，在叙利亚、伊拉克、卡塔尔、利比亚、索马里等均有驻军，扩大了其自身在中东的影响力。在外交政策上，此次胜选的埃尔多安依旧会保持一定的连续性，在大国间维持平衡。

“埃尔多安经济学”黯淡沉沦

20年时间，埃尔多安让土耳其重新回到国际政治舞台中心。但在土耳其国内，这个曾在欧洲边缘冉冉升起的新兴国家正在陷入困境。

经济危机、地震余波、两极分化等因素叠加，在5月15日的初选中，这位“超级总统”首次未取得过半票数，被逼入土耳其史上首次“总统决选”。

埃尔多安曾在2014年提出“2023愿景”，要让土耳其人均GDP提高到25000美元，让土耳其成为世界十大经济体之一。当时土耳其经济总量已经排到第十六位。但十年时间过去，埃尔多安没有实现这个目标。

根据世界银行的数据，截至今年4月，土耳其经济总量排名滑落至第十九位，人均GDP下滑至10661美元，外债超过GDP的一半。与此同时，根据土耳其的官方数据，去年该国的通货膨胀率飙升至85％以上，到了25年来的最高水平。2021年9月，1美元约等于8土耳其里拉，但到了2023年5月，这一数字已升至20里拉。外币需求激增，土耳其央行净外汇储备自2002年以来首次出现负值，一度风光的“埃尔多安经济学”已经黯淡沉沦。

5月28日，土耳其伊斯坦布尔，埃尔多安的支持者举行庆祝活动。图/视觉中国

土耳其Yoneylem社会研究中心的一项调查显示，超过三分之二的土耳其人难以支付食物和房租，导致精神疾病和债务激增。 今年3月，土耳其牛肉价格较2月飙涨20％，财政部长努雷丁·纳巴提在接受采访时，鼓励民众多吃价格更为低廉的羊肉作为替代。

今年2月，土耳其还发生了7.8级强震，造成该国近五万人身亡，是土耳其100年来死亡人数最多的一次。因搜救不力以及很多损毁房屋未达到建筑规范要求，埃尔多安及其领导的执政党受到外界质疑和批评。

土耳其知名建筑学家、恰纳卡莱翁塞奇兹大学建筑系主任阿里·厄兹登此前在接受《中国新闻周刊》采访时直言，“建筑杀人”的原因，最终都归结为“人的因素”。土耳其政府部门承认，该国超过一半的建筑可能不符合现行标准。

“地震造成的损失大概有800多亿，800多亿大概占土耳其GDP的10％。”牛新春表示，在土耳其经济形势已经陷入困境的情况下，地震余波势必会影响选情。公众的愤怒是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尤其是当亲人去世、垂死，或被活埋时，埃尔多安的连任不再是定局。

在土耳其第一轮和第二轮投票之间的两周时间里，埃尔多安与对手科勒齐达奥卢开展了最后的拉票活动。在第二轮投票前的最后一天，埃尔多安来到1960年政变后被军方处决的总理阿德南·曼德列斯的陵墓前，献上康乃馨。埃尔多安表示：“政变和军政府的时代结束了。”这一行程，被解读为埃尔多安有意将土耳其目前的稳定与自己20年来的统治联系起来。

强调稳定性和宗教性一直是埃尔多安竞选的“杀手锏”。虽然埃尔多安总以西装领带的形象示人，曾宣称自己要做世俗的领导者，但在实际行为上，他不抽烟也不喝酒，每周去清真寺做礼拜。他曾主张女性在公众场合无须戴头巾，但人们看不到他的妻子和女儿不戴头巾出现在公共场合。

埃尔多安在第一轮投票结束时参观了圣索菲亚大教堂，在那里他进行了晚间祈祷并背诵了《古兰经》中的经文。2020年，为扩大宗教影响力，埃尔多安下令将这座圣索菲亚博物馆改为清真寺，曾引发轩然大波。

如今，艰难连任后，土耳其的困境还远未结束。“不管是谁上台，最亟需处理的就是经济问题。”牛新春表示。

获胜后，埃尔多安表示，政府的主要优先事项之一就是对抗通货膨胀以及恢复大地震所带来的创伤。科勒齐达奥卢也在首都安卡拉发表了演讲，对支持者表示感谢，并说自己将继续战斗，直到土耳其出现“真正的民主”。他说：“真正让我难过的是我们国家未来的艰难日子。”

牛新春进一步指出，埃尔多安连任后，土耳其经济将面临更严峻的问题。他在竞选期间曾作出过许多承诺，比如给公务员加薪，让部分人的退休年龄甚至提前到46岁，在震区一年内建造30万套住房等，这些承诺最终都需要有人来买单。

研究土耳其与欧盟的利物浦大学政治系教授奥兹格·齐尼奥格鲁对土耳其的经济形势同样感到悲观，她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土耳其目前的经济形势是不可持续的，需要采取一系列严厉措施才能使经济重回正轨。但另一方面，土耳其明年将举行地方选举，这也注定了在埃尔多安连任后的第一年，不可能去实行激烈的经济政策改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