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给自己的纸钱
2023-06-09罗海艳
罗海艳
午夜的街,仿佛一口巨大的陷阱,引醒着或睡着的人们纷纷扬扬地往里面跳,扑通扑通的声音,从疯狂的迪吧酒吧里传来,也从死寂寂的居民房里的梦里传来,并由高低不同的路灯接听着,射出一道道白碜碜的光,老鼠欢快得很,一口口咬碎着它。
熊不光很清楚,停药通知下来两天了,明天,无论如何,那支差不多两万元一针的靶向药也不会再注射到他的体内了,生命的倒计时必然在癌细胞的攻城拔寨里开启,一阵又一阵的剧痛也必然从体内爆发出来。
既然待在医院里也只能享受癌症之痛,感受生命的无法挽回,那又何必再去欣赏手术刀的恐怖之声?于是,熊不光选择从医院逃跑,带着那个漂亮护士丢给他的不怎么漂亮的话:痛得实在受不了的时候,吃一片它,你欠费两千多,我们也没办法。欠费两千多了,还能这样顺当地逃出来,这是逃之前,熊不光所没想到的。熊不光猜想的是,他一定会被门卫抓回去,然后一顿狠揍,不让你掉几颗门牙到垃圾桶里去,不会放过,然后,便是你不出院也得出院了。他不信那门卫岗哨就一聋子耳朵,他几乎就是大摇大摆地出来的,甚至猫一下腰都没有,眨一下眼都没有,他实在想不通这是为什么。
现在,看到那些飞快奔向垃圾桶的老鼠,好像明白了很多,人家医院是有救死扶伤的人道主义精神的,你要是不走,一直待在医院里,他们还能把一个快死的人从楼上丢出去?那么,至少病房你得占着,至少要喝水还得给你几口,适当的去痛片还得给你几片,那么欠费两千就还会往上涨,直到再人道主义地把他丢进火葬场,显然门卫和医院是有某种默契的,扫你出门在你欠费的时候,可以商量,也可以不商量,熊不光走的是没有商量。
逃了一阵,又逃了一阵,离医院有点远了,熊不光才停了下来,也就突然有一种和老鼠一样的饥饿在路灯下的垃圾桶边泛滥。熊不光实在太渴太饿了。他发现了放在垃圾桶盖子上面的半瓶子水和半块面包,他感觉这是一个好心人专意为他们这种人放着的。
换在平时,他会去想干不干净,卫不卫生,会不会是恶作剧的人掏出了他的家伙,对准和他家伙一样大的瓶口灌装进了另一种液体,然后让别人喝,然后得到一种做爱的快感。但此时他顾不得这些了,他似乎怕别人抢了去,飞快地抓了过来,塞进了嘴里。饥渴就这样得到了暂时缓解,眼睛也就有了多一点点的看向街上的动力,确切地说,至少十五年了,熊不光没有这样感受过街了。你接手还是不接手你自己拿主意,但绝对要比你踩板车来钱快来钱多。纸钱店的钱老板准备转行,对熊不光说。
熊不光犹犹豫豫:既然来钱又多又快,那你为什么不干了呢?
钱老板说:只是相对你踩板车,钱又多又快,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算了,我一把火烧了就是。
熊不光说:再少点钱嘛,三千,三千我试试。
钱老板说:原来你蛮鬼呢,好吧,三千就三千,两台机器才用两年,当废铁卖了,那些存货总得折点钱吧。
熊不光说:存货一分不结,不然,你带走好了。
钱老板生气了:喂喂喂,你这人怎么这样不积口德呢,我可是去深圳赚大钱发大财的,哪有带纸钱走的道理,你咒我不成?
熊不光说:那就是啊,我分明是为你排忧解难。
钱老板说:好好好,送给你,没想到你这么鬼呢,反正,我是下定决心不干这全心全意为死人服务的勾当了,耳朵没几天不耳鸣,喉咙没几天不发痒,我严重怀疑在这里干一天折一天的寿,干一年折一年的寿。
熊不光说:对吧,说出本意了吧,但我也想活得健康长寿一点啊,你这不是害我,你还应当付钱给我。
钱老板气得说话都结巴了:行、行,我付钱给你。然后,抡起一把大锤,向纸钱机砸去。
熊不光还是挡住了。他知道自己的命至少在当下是不能和钱老板比的,踩板车不也又脏又累,还不来钱,这加工纸钱要是来钱多些快些,其他好像还真不是考虑的时候。他从裤袋子里摸出了一个塑料包,从塑料包里翻出了三十张百元钞,数给了钱老板。从一开始就知道耳朵没几天不耳鸣,喉咙没几天不发痒,为什么还是接手了呢?熊不光现在才问自己。路灯把他的身影一会儿拉长,一会儿拉短,一会儿拉明,一会儿拉暗,但不论哪种情况,都不能把他从那张肺癌晚期的诊断书上拉出来,无法从医生告诉他的该吃吃该喝喝的医嘱中拉出。曾经那样拼死拼活不顾一切,难道就为换来这张肺癌晚期诊断书?如果不是,又为什么两个月之后,才付了三针,就付不起那两万来元钱一针的靶向药了?
如果不是,那就付啊付啊接着付啊,都癌癥晚期了,难道还在乎钱?熊不光这样问一阵自己问不出答案,又转另一种问,是不是环境不恶劣就不癌症了呢?显然也不是啊,熊不光最终相信了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也许自己就这个命吧,人都是斗不过命,并最终都会认命的。在打夯一样的纸钱机的砸响声中,在黄色草纸被砸出一个个铜板孔被称为了纸钱之后,噪声和灰尘都被熊不光忽略不计了。
接手第一个月,他兴奋地盘点了一下,居然赚了八千多,这是足足踩一年板车才能赚到的钱,熊不光有了一生里从来没有过的激动,他甚至想,照这样干下去,要不了几年,腰包鼓了,一定能讨个如花似玉的黄花大姑娘,再生一堆胖熊。他把钱存进了银行,把存折塞进了一条砖缝,然后小心翼翼地用沙石堵上,让砖缝恢复到原位。
接下的日子还会有钱老板转手纸钱店的牢骚怪话“干一天折一天的寿,干一年折一年的寿”吗?没有,绝对没有,甚至熊不光还骂钱老板,就一傻瓜这么好的生意居然不做了,到哪赚钱不是赚钱,干哪行赚钱不是赚钱,以为赚钱那么好赚那就不叫赚钱了。至此,在巨能量的八千元钱面前,熊不光忘记噪声和灰尘,还彻底地忘记了时间干了通宵,第二天接着又干,累了困了,趴纸钱上打个盹儿。吃那就更无所谓了,反正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往往方便面一箱一箱买。
再说了,四十来岁年龄,也不知道什么是累,往往打个盹儿又生龙活虎精力充沛。他有时也怪怪地想,他这样不怕苦累地为死人造钱,那些死人会不会表扬他称赞他呢?并保佑他赚更多的真钱而不是纸钱?显然没有保佑,肺癌晚期了,没钱治,也治不好,他从医院里逃跑了出来。路边的夜宵摊向四边散发出浓烈的烧烤味、啤酒味、各种菜香味,没有因癌症而关闭的嗅觉让熊不光有了更大的饥饿感,他的肠胃似乎要直接跑到夜宵摊上去了,是他死死地用手摁着,才没有跑出来。
其实,在医院里就一天没吃东西了,邻床那个和他一样快死的家伙,很是不舍地从一堆烂苹果里挑出了一个更烂一点的苹果给他,熊不光很不高兴,目光狠狠地落在那一堆好苹果上。他知道这个和他一样快死的家伙,比他要高很多很多的人生层级,所以才会有了病床边各种各样的鲜花、水果、营养品和各种各样来看他的人,各种各样的安慰也就更多,一些人说,你怎么会得癌症呢?你养生那么好,人也那么好,一定是医生诊断错误了。
一些人说,癌症早已被世界医学界攻克了,靶向药治疗效果好得很,不用担心。一些人说,你看你老,满面红光神采奕奕,肯定已经好了……熊不光不听这些瞎扯,熊不光反正就一个人,只信癌症是绝症,谁也治不好,只想那一床头柜的各种各样的吃的东西,能多分给他一点就好,都是绝症了,还那么小气。但自始至终,熊不光只得到了那一个烂苹果,还是在听说他反正也没有钱了,也治不好了,要逃跑了不再治了之后。
也许是想起了医院里的那个烂苹果肚子更饿了吧,他拿来了投在医院里那个烂苹果上的目光,投在了那桌刚吃完走人还没来得及收拾的桌子上。他先是慢慢地靠近桌子,等基本接近了,迅速以发射火箭的速度把自己发射了出去,稳稳地落桌后,抓起剩菜饭啪啪啪地往嘴里塞,他怕夜宵摊老板赶他,他要争分夺秒地让自己多吃下一些。夜宵摊老板其实并没有赶他,反而把另一桌上的剩菜饭也端了过来。
熊不光便吃得从容了些,不那么狼口虎口了。也就在这时,他眼前一亮,发现了邻桌有一个他熟悉的人,没错,一个从他那批发纸钱到店里零售的香火店老板,正领着一个妖艳女人在吃夜宵呢。香火店老板的女人到他纸钱加工店去过,他认识的,这个显然不是,熊不光一下就来鬼火了,欠着他的钱,每次催都是没钱没钱没钱,和野女人吃夜宵就有钱了,自己都活一天少一天的人,还骗,于是,他再次用发射火箭的速度把自己发射了出去,他不由分说地扭住了男人的衣襟,一拳头砸了过去。
男人被这突然飞来的拳头打了个莫名其妙,再一看,分明是一个不认识的人,反击一拳,砸在熊不光的鼻梁上,熊不光被打了个鲜血直出。又要第二个回合,夜宵摊老板过来了,拉开了他们。被打的男人感觉特冤,又沖了上来,于是第三回合开打。这一回合,香火店老板显然打赢了,他像拳击运动员一样,狠狠地连击了两拳,熊不光一拳头也没还击。原来,熊不光这时才看清,男人不是那香火店老板,那不是打错人了吗?熊不光于是就没还手了。夜宵摊老板怕越打越大,打出人命,准备报警,但被男人制止了,骂一声熊不光不知哪来的疯狗王八蛋,走了。熊不光鼻孔挨的拳头很重,血还在流。夜宵摊老板给了他更多的纸巾擦拭,并问他:你怎么突然打人家呢?欠你钱没还还是把你老婆睡了?熊不光不再说原因,也走了。熊不光是在接近天亮的时候才走到自己的纸钱加工店的。
关店两个月了,再把卷闸门打开的那一秒,熊不光有一种大哭一场的强烈欲望。但熊不光是个泪点很高的人,他还是没能从眼睛里挤出一滴泪来。一切都是活该,一切都是安排,一切都是该来的早晚会来,既然这样,又哭它干吗?他现在反而有一种高兴,一种超然,至少那一屋子的纸钱存货,可以让他在地狱里享受到比任何死鬼都要多得多的鬼福。于是刚打开的卷闸门又让他关上了,他摊开了一床被子,然后,睡了下去,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似的睡了下去。
很快,他便进入了梦乡,梦见那一屋子的纸钱,都变成了真钱,他买了别墅、买了豪车,有了老婆、有了情人、有了儿孙满堂、有了白发鬓鬓,可只有一会儿,就又是纸钱了,一斤一斤秤给前来批发的老板,他们数给他的全是些一元两元的小面额票子,这些一元两元的小面额票子就在屋子里飞啊飞啊飞啊,就又是一屋子的灰尘了,一屋子的纸钱机打夯一般的响声……再醒过来,已是下午,是被人敲卷闸门敲醒来的。
“真的癌症了?”
“真的癌症了。”
“真的转店给我?”
“真的转店给你。”
“那好吧,你接手的时候是三千元钱,就还是三千元钱吧?”
“那是十五年前了,不一样呢。再说,我的存货也比那时多得多。”
“要不,纸钱你留着,烧给自己,也算不浪费,也算没亏待自己。”
“我人都死了,还能来世上烧纸钱吗?”
“你可以现在就开始烧啊,多烧点带上路,不更好吗?”
“哪能这样呢,阎王爷也不会同意呀,还是这样吧,一分钱转店费都不要了,但你要负责我死后的头七,把纸钱全烧给我,你不得贪污一斤,否则,我做鬼找你算账。”
“我绝对保证!不然你做鬼吓死我就是!”
经营了十五年的店子,就这样十五分钟不到,一切为零,唯有一屋子的纸钱,在等着他死后熊熊燃烧,化为灰,归为尘,让阴魂带上它,拿到阴间里去花。一屋子的纸钱,是任何死人也得不到的量,熊不光通过十五年的没日没夜的劳动、没日没夜的不怕苦不怕累、没日没夜的吃方便面喝白开水,得到了。显然,阴间里他将是最富最富的那个“人”。难道……莫非……十五年的一切奋斗,换来的就是这一屋子烧给自己的纸钱?熊不光的泪这回总算从眼睛里挤出来了,挤得像瀑布,上下左右三千尺。
熊不光还是不放心来转店的人会实诚地完成把纸钱全烧给他的承诺,他拿来了笔,让他立下了字据:罗铁生向熊不光保证,将一张纸钱不贪污地全烧给熊不光,否则,熊不光有权做鬼,天天来吓罗铁生,直到把罗铁生吓死。立字据是要违约时去法院告状吗?两个人都感觉特别好笑地笑了。熊不光就是揣着这样的一张承诺纸,回到了他的乡下老家。
“你在外面打拼了这么多年,真真假假大大小小也是个开店的老板,谁人会信你两万元钱一针的靶向药会买不起?分明就是到死了还小气还吝啬还舍不得钱!”有邻居围了过来,质疑熊不光。熊不光回到老家来的泪点好像一下降低了不少,这不,乡邻们这样一问,又有泪从眼睛里扯出来了,扯得像瀑布,上下左右三千尺。他只管泪,久久的泪,他没有去回答为什么在外面打拼了这么多年怎么怎么,但那最幸福也最不幸福的一幕,还是被问了出来。
“老板,给口饭吃给口水喝,好吗?”
熊不光干活时,一双脏兮兮黑乎乎的手进了门面里,伸在他的目光下。原来是一个干瘦得像火柴棍一样的小女孩,可怜的眼神里,放出谁也无法抵抗的乞求之光。小女孩说这话时,另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伴在店门口,一样的可怜兮兮的目光,写出与她实际年龄不相符的沉重。她不像乞丐,衣着干净整洁,面色憔悴顽强,心底里生出来一股子特有的韧性。熊不光没说二话,从里屋里装来了一碗饭,拿来了一瓶水,给了小女孩。再看伴在门口的女人,分明也发出着饥肠咕咚咕咚之声,就又装了碗饭拿了瓶水给女人。
“大哥,我可以进来坐会儿吗?”女人吃着饭时,对熊不光说。
“可以呀。”熊不光就搬来了两条凳子,让他们母女二人坐下了。
“大哥,你人真好。”女人吃着饭时,说:“我叫梅秀,我女孩叫梅瑛,梅瑛,快谢谢叔叔。”
梅瑛聽母亲这样吩咐自己,边大口扒着饭边从饭粒塞满的嘴里挤出了一句:“谢谢叔叔。”熊不光居然在这样的一声感谢里感觉到了小女孩原本那么可爱,他把两台纸钱机停下了,友善地坐到了梅瑛的身边,与梅瑛拉起了家常。他问梅瑛几岁了,老家在哪,上学了没有,爸爸呢,准备到哪里去……梅瑛只顾吃饭,好像熊不光问她的她一概不知。
梅秀在一边接话:“他爸爸死了,哪还有钱上学啊,我们老家在很远很穷的乡下。”
熊不光哦了声,目光便看向了梅秀,是那种第一眼就想占有的看。也难怪,满四十的老光棍了,看老母猪都双眼皮,突然店里进来一个与自己说话的女人,怎能不马上进入男人的角色?他暗暗地喜,是不是老天爷给他送老婆来了。熊不光于是让自己体内的这种想法更加燃烧,说:你们娘俩反正也没地方去,要不就留我店里,如何?帮我搞搞卫生做做饭,再付你每月两百元钱的零用钱?
梅秀拉上梅瑛,扑通跪地致谢:“求之不得啊,哥哥,你是我们的大恩人啊!”
这一天,熊不光都没有把纸钱机开响。他让她们娘俩先洗了个澡,然后,就领着她们到了街上,在一家服装超市,一人选购了两套衣服。晚餐也没有回家吃,而是去了一家餐馆,欢欢喜喜地吃了三百多,这也是熊不光吃饭花费最多的一次。
再回到店里,卷闸门拉上,梅瑛在临时搭的床铺上睡下了,梅秀心知肚明地钻进了熊不光的被窝窝里。我知道哥哥没有女人,知道哥哥最想什么,今夜里哥哥要是上了我了,我也就是哥哥的女人了,这辈子哥哥会对我负责吗?
熊不光的性火早已在白天就把四肢百骸点燃,梅秀这一进来,就更是饥渴难耐了。他好像没听清梅秀说了些什么,只是应允着好好好行行行,然后就是野狗一样扑了上去。但显然,四十多年的禁欲让他太性急了,没三分钟,他就败了下来。
梅秀说,哥哥不用这么急,以后,妹妹随时都是你的。
熊不光说,是是是,我一定一定做妹妹的好男人。
梅秀说,好呢,哥哥,那有件事,妹妹可以现在说吗?
熊不光说,当然可以啊,哥哥一定全心全意地帮你。
梅秀说,梅瑛几天前就生病了,得到医院里看医生去,妹妹没钱,哥哥会同意吗?
熊不光好不爽快,以后,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说什么二话呢?
梅秀又表扬了一句,哥哥真好,来日,妹妹一定为你再生个娃。
熊不光听得真暖啊,天上掉下个老婆,深信不疑。后来,后来的后来,后来的后来的后来,熊不光才知道,梅瑛的病那可不是一般的病啊,直到他把砖缝里的存折都取了出来,换成医药费,梅瑛的病才渐渐见好。那一张张存折浸染了熊不光多少心血汗水,可为了给梅瑛看病,花了个一分没有还欠账了六万。
值还是不值呢?对还是不对呢?有时,熊不光也会反省自己,甚至生出点点悔意,但只要这时,梅秀进到他的被窝窝里,熊不光的悔意就会烟消云散,尤其是当自己的男性激素打夯一样地打进梅秀的肉体后,熊不光分分钟就会做通自己的思想工作,钱不就拿来用的嘛,更何况用在自己床上的女人身上。在最后的一张存折取出花光后,熊不光对梅秀说,我们去把结婚证领了吧,万一生了孩子出来,也好登记。
梅秀亲吻着熊不光:为什么一定要领结婚证呢,不领证难道就不能生了?哥哥夜晚加油就是。丈夫还没咽气前,我答应他的,五年内不结婚的,否则天打雷劈,哥哥理解一下妹妹嘛。
熊不光信了,彻底信了。熊不光一年里难得有几天离开他的店子,熊不光的智力只够他摁计算机上的加减乘除,熊不光其实只会干点儿死力气活,熊不光除了干点儿死力气活外,就是睡觉抠脚丫,想女人起先很想的,后来知道自己四十多岁了,可能很难很难了,就干脆不想了,直到梅秀走进他的店子,熊不光才又相信自己还是男人。讨老婆不想了,睡女人有时还想,熊不光就用卖纸钱换来的钱,去那些挂羊头卖狗肉的洗脚按摩店去解决。当有了梅秀,熊不光的一切积极性重新燃起。
熊不光是在一个晚上的十点感觉事情不妙的。那天上午,梅秀说带梅瑛去公园玩,熊不光同意了,还专门去到对面的小超市买了一袋子梅瑛爱吃的零食和水果,还嘱咐了她们一定注意安全早点儿回来,梅秀也同意了,应了好,但直到晚上八点,也不见回,熊不光就打了电话问,也回答了,过一会儿,再九点又打电话,电话关机了,直到十点,还是关机还是不见人,熊不光这才想是不是上当了,梅秀逃跑了。
便是满门面地找寻可能留下的蛛丝马迹,便是找到了梅秀留下的一封信。
大哥:
谢谢你了,谢谢你帮我治好了我女孩的病,如果有来世,妹妹再报答你。
其实,我是观察了解了你很久才进到你店里来的,从一开始,我就是要骗你的,因为我有老公,我和老公也知道梅瑛的病,更知道要治好梅瑛的病要花很多很多的钱,老公没这个能力,便是不同意治了。可梅瑛是我身上掉下的肉,我没法看着她去死,便生出了这种下策。
原谅妹妹,骗了你的钱,骗了你的感情。
哥哥,梅瑛治病,共花了你十六万多,我知道,这一定是你所有的心血和汗水,是那受尽了纸钱机的噪声和灰尘,一分一厘地攒下来的,妹妹记在心里,不会忘记,我去广州打工了,如果可能,我会一分分积攒,还给你,等梅瑛长大了,我也会要她还。我本想与老公离婚,嫁给你的,因为相处的日子我不能不承认你比老公强太多太多,可他说,杀死我也不会让我嫁给你,我只能接受他。
哥哥,今生约定来世吧,你是好人,妹妹希望你早一天找个好老婆,辛苦一天后,有口热饭吃,有个热被窝,有个女人让你压在身下,最好再给你生个胖熊娃。
读完信,熊不光相信了自己傻得可爱,更相信了自己男人得可爱,还信了她会为自己生孩子呢,是真情实意地和自己做爱呢,结果却是这般无情!招呼都没一个,跑了。
人真就这么不可信吗?
人真只会这样命运弄人吗?
如果是这样,罗铁生答应烧给自己的纸钱,还可信吗?熊不光突然觉得,他这一生,留下的这些存货纸钱,或许是他最大的财富也是最后的财富了,它甚至有连体了他生命的重要性,他无论如何也要拥有这最后的全部财富,那么,全部带走它,才可能阴魂得到安慰,于是,他毅然决然地返回了他的纸钱加工店。他甚至没与罗铁生说,直接撬开了卷闸门,喊了一辆货拉拉,把全部纸钱拉回了乡下老家。
他叫了两个帮手,把装他的棺材抬了出来,按当地农村死人出殡的习俗,全部布置好:黑棺材架空在两条凳子上,凳子之下,一盏长明灯亮着,遗像放在棺材前,烧纸盘放在棺材后。
然后,还请人书写了自己草拟的三幅挽联:“十五年造纸钱得纸钱一堆留给自己烧,五十年打单身享单身一人自个乐。”“一生忙一世累换来哀乐满屋,一癌症一闭眼享受棺材清静。”“纸钱烧给自己阴曹地府我最富,真钱留给后人继续拼命别说穷。”等挽联贴好了,花圈也摆好了,一切都死人出殡似的有模有样,妥妥当当,便在即将要装自己的棺材后面跪了下去。
他先给自己磕了三个响头,再敬了三杯白酒,三炷高香燃起后,一把把點燃了纸钱,像烧火做饭一样,加速着烧,他必须加速,他怕没等纸钱烧完,命就完了,剩下的纸钱,谁人还会烧给他呢?他没有一儿半女,没有故交至亲,这个世上唯一陪伴他的就是那两台造纸钱的机器。
唯一不同于出殡习俗的是他没有放哀乐,他用手机放响了在纸钱店几乎百听不厌并久而久之也学会了哼唱的《把悲伤留给自己》,随着乐曲起,他边烧纸钱边自己为自己哭灵一般地唱:
能不能让我陪着我走
既然我说留不住我
回去的路有些黑暗
别再害怕一个人走
我想是因为我不够运气
不会赚钱无法娶亲
如果这样结束生命
就把遗憾带进棺材
把我的纸钱烧给自己
我的悲伤自己带走
从此以后我再没有
人间苦累人间烦忧
我想我可以忍住疼痛
假装死亡得很快乐
这一生啊碌碌无为
只求来世能人上人
一星期后,已无法哼唱出一个字儿的五十岁的熊不光,自个儿爬进了棺材,离开了他眷恋的人世,离开了留给他一屋子纸钱的纸钱机。
责任编辑/董晓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