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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6-09徐颇

短篇小说(原创版) 2023年3期
关键词:科长

徐颇

办公桌上的电话呜呜响了两声,虽然声音不大,也吓了陶科长一跳,因为他正在电脑上看自己的股票。电话里是材料员小黄的声音:“齐晓蒙醒了!”

这个消息不亚于陶科长的股票来了三个涨停板。

“啥时候醒的?现在都谁在他身边?他父母来了吗?情况咋样?”

“不是跟你说了吗?他父母第二天就赶到长春,到医院五天了。齐晓蒙昨天晚上醒的,医生说一周之内要是醒不过来就很麻烦,很可能一直昏迷下去,就是所说的植物人。今天正好是车祸第七天,年轻人就是生命力强,看样子事情比原来预计的好,头虽然包着,他手脚都能动,甚至他自己要下床,护士没让。”

放下电话,陶科长长出了一口气。他在设备科长的位置上干了八年,苗头相当不错,据上头露出的风声,主管设备的张副总调走一年多也没空投过来一个设备经理,这个位置有可能是他的。可是偏偏这个关键时刻,派去出差的齐晓蒙出了车祸。一旦救不过来,就是死亡级别的事故。总公司有规定,出现死亡事故的分公司,当年的评优和提干自动一票否决。那样这个副经理的椅子就等于摆好了等着他坐,却被齐晓蒙一条小命砸稀碎,捡都捡不起来。阿弥陀佛!

这事按说只是一次交通事故,与陶科长无关。可是坏就坏在通化那边的事情着急,陶科长让齐晓蒙坐傍晚发车的长途大客走,正好赶上了这次车祸。松江镇这小县城也没有直达通化的火车,坐大客是最佳选择,就算他陶科长没说这句话,齐晓蒙多半也是选择坐这趟车,唯一失误是自己当时多余说这句话。教训啊!教训!他仰脸吐出一个烟圈,等烟圈升起一尺高,使劲吹一口气,烟也消了,雾也散了。

参加工作五年,一个月三千多元的工资,这小子居然想去一趟三峡。陶科长想起去年秋天齐晓蒙请假的事就觉得好笑。那天齐晓蒙找理由在他身边转了好几趟,陶科长心里明白这小伙子一定是有啥事儿。最后他还是说了:“陶科长,我想休几天年假,去趟三峡。”声音不大,吞吞吐吐的,感觉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和爸爸交代今天惹的祸。

陶科长掀开杯盖闻一下六安瓜片的香气,小抿了一口,头没抬,只是稍微转了一点点,斜了眼站得很别扭的齐晓蒙。“晓蒙啊!科里人手少,工作多,这你也知道。老李去年的年假只休了一半,他都干多少年了?你刚参加工作没几年,正是锻炼业务的时候,还是缓缓吧。再说你父母在农村,也不宽裕,你这一趟起码得一个半月工资,够你存一年的了,值不值?电视里不是有吗?和电视上一个样,在家看多省钱啊!你还是存点儿钱,够了首付先买个小房子是正事,不然哪个姑娘肯嫁给你?”顿了一下,“你有对象了吗?”

“没有。我不想这个事。”齐晓蒙发现自己的两只手放直了太像学生,端起来又没地方放,别扭得很。“那我回办公室了。”

齐晓蒙从走进科长办公室的时候,就没指望科长一定同意,只是这个请求一定要说出来才安心。无论从经济上还是迫切性上,远没到非去一次不可的地步。他几乎是故意找一个人说服自己打消这个念头。似乎这样一来,自己就完成了一次壮举,而且没冒风险。

去三峡,这是从他十多年前做的一个梦开始的。他喜欢三峡是觉得那里的江和大坝都值得一看,一辈子总要去一次。就说那条江,遇到一座山就停下来,硬撞是撞不过去的,那就委屈一下,拐个弯。再遇到一座山,接着忍,再拐一个弯。也不知拐了多少次,终于眼前一片开阔,找到大坝的一个洞口扎下去,不管死活地扎下去,然后奇迹出现了,变成一股白色的激流喷射而出。

齐晓蒙想看看这个过程,不是在梦境里,而是从上游开始一点一点往下走,一直酝酿一种情绪,直到看见喷出的白色巨浪,整个人定会浑身战栗地一紧,然后彻底平静下来。他无数次设想那样的场面,那一定很美好,初三在学校宿舍里第一次梦见这个场面,也是他第一次发现自己不再是男孩,而是男人了。

齐晓蒙回来了。齐晓蒙上班了。

开颅手术的地方头发没长到正常长度,他索性全部剃短。走路是正常的,唯一不同的是比以前动作慢了一点点,说话也稍显木讷。上班第一天他倒水的时候杯子碰了一下,掉地上摔碎了,脚面烫红了一块,问题不大。陶科长让老李尽量多承担一些,齐晓蒙上午做些电脑录入表格的小事情,下午就可以回去。暂时这样先看看,陶科长可不想设备科再出什么岔头。

“我要去趟三峡!”齐晓蒙一屁股坐在科长办公室的沙发上,眼睛看着窗外说,但这次脸上没有表情,就像一座雕刻失败的石像。陶科长把椅子转过来,看到一张陌生的脸。原本该有的不自然的微笑此刻并没有挂在齐晓蒙皮肤上,那脸一定比常人温度低,凉凉的,似乎不是齐晓蒙的一部分。

“你剛动过大手术,还没恢复好呢,干吗着急出门呢?你现在的样子出远门我们不放心,你父母也不会放心。”他看看齐晓蒙,齐晓蒙依然看着窗外,好像没听见。“医院建议你休息一年,你原本可以在宿舍休息的。要是感觉累,随时可以接着休息,只是时间长了设备科要申请来人接替你的业务。”齐晓蒙忽然转过脸直盯着陶科长,两只眼睛的焦距显然没定在陶科长两眼之间,而是穿过去,冷飕飕地穿过去,就这么一直盯着。

“我看你还是每天来点个卯,这样我也好说话,把这个位置给你留一年,你说是不是?我这个科长也难啊!呵呵。”陶科长的脸松弛下来,差不多是在微笑。抬眼,碰上的依然是冷冷的目光。这目光让陶科长很不舒服,他把眼神从齐晓蒙脸上移开,猛然发现齐晓蒙小臂上多了两排烟花,这让他心里一惊。

这只手臂他以前看过,肯定是干净的,不可能有刺青或者烟花之类的东西。他印象中只有流氓、地痞、亡命徒手臂上才会有烟花。可以用烟头在自己的肉体上烧出两排伤疤的人一定是凶狠至极的,是可以不顾一切的。他短时间内还不能把这两排烟花和原来那个文弱的大学生联系起来。他拿起杯子想去倒水,又放下了。

“你先忙吧,忙完赶紧回宿舍休息。我去开个会。”说完,他拿起一个记事本出去了。据小黄说,齐晓蒙就这么在沙发上,看着窗外,一个人坐到中午。陶科长得到信儿,下午才回到办公室。

“总觉得他哪里不对劲,开颅手术把这孩子弄傻了吧?”陶科长嘀咕着,用竹签给花盆松土,不小心手被扎了一下,钻心地疼。这是他头一次被仙人球扎到,这个圆咕隆咚的植物现在看起来像一个炸弹,还是不碰为好,天知道会不会爆炸。

松江镇只是个小县城,松江电视台自然是最小规模的电视台,除了本地新闻就没啥可看的。8月11日可大不一样,白天直播了一条大新闻——有人爬上松江商场五楼楼顶,下面聚着好大一群人指指点点,消防队忙活着扯开气垫充气,县城最宽的一条街已经被人和车子堵满了。摄像机架设得相当有水准,长焦镜头拍到这个人的脸,不像是情绪很激动。他很安静地站在楼顶边缘的女儿墙上,甚至张开双臂扇了两下,就学着鸟的样子跳下来。

镜头追到医院,各种检查结束,居然没有受伤;于是带到派出所,怕是要以扰乱治安拘留了。记者问:“你为什么跳楼?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吗?”

“没有。我一直弄不明白自己是做梦还是醒着,想确认一下。”警察听了这种神经不正常的话,简单做了笔录,治安处罚免了。

这个新闻在晚间重播,并且被省卫视台转播,收视率奇高。县城不大,跳楼者又是县里的支柱企业的员工,一个大学生神经兮兮地说出这种话,这张脸和齐晓蒙这个名字不火都难。

现在可好,“我一直弄不明白自己是做梦还是醒着,想确认一下”,这句话成了松江县城最时髦的一句话。

比如,两个人酒喝好了要结账,对服务员说:“我一直弄不明白自己是做梦还是醒着,想确认一下。”

服务员就打趣地配合:“你先把账结了就不神经了。哈哈哈哈哈。”

早市卖菜的哥们,天不亮就摆好摊子,对媳妇说:“我一直弄不明白自己是做梦还是醒着,想躺一会儿确认一下。”

媳妇擦干净手:“滚犊子,老娘先躺一会儿确认一下吧。”就连松江商场门口的乞丐也知道了这句话,他们把茶缸伸向路人:“我一直弄不明白自己是做梦还是醒着,给两元钱确认一下吧。”

似乎每个人都把这句话当幽默,没有一个人仔细琢磨琢磨,然后哭一场的。

从医院回到松江县城好几个月了,齐晓蒙一直是恍恍惚惚的。他能记起上了长途大客,也知道自己半躺在椅子上。然后汽车晃晃悠悠,路灯有规律地照进来又消失。再往后是爷爷给他的木床夹楔子,一锤子下去,把他震醒了。他起来拿作业本、找书包,爷爷不说话,就看着他。还有的时候爷爷来了,拎着水果兜,笑眯眯的。后来呢?有点接不上。后来齐晓蒙是在办公室睡着了,爷爷很大声敲门,他又醒了,多亏爷爷叫醒他,不然被陶科长看见可了不得。

爷爷不是去世了吗?是上大学二年级的时候去世的,这一点齐晓蒙很清楚。那就是说,爷爷出现在梦里?再往后,爷爷经常来,直到有一天妈妈攥着他的手,攥得很紧,似乎是在哭,爸爸也在身边。爸爸妈妈应该在老家种地,怎么会在车上?卧铺变大了,周围摆着好些仪器。设备科的小黄也在这儿,这更奇怪,又是做梦吧?

小黄说长途大客的司机睡着了,出了车祸。齐晓蒙半信半疑,因为自己就在车上,怎么没发现?后来交通公司的人来了几回,还有保险公司的业务员,和爸爸出屋谈着什么。他们应该是谈赔偿。要是这么分析,小黄说的有可能是真的。

直到出院,小黄陪着他回到松江。因为头发都剃掉了,宿舍的镜子里他看见头上弧形的大伤疤,才相信小黄说的那部分在现实中发生过。其余的部分很难说哪些是梦里,哪些是真的。他第一次想验证一下这个怀疑,就去找陶科长请假上三峡。陶科长的反应不像平时,平时他的眼神里暗藏着不容置疑,这次却没有。

齐晓蒙从上小学到大学毕业,从来没打过架。或者说从来没出手还击过,他宁愿跑开,宁愿示弱化解危机。他把一次打架胜利寄托在梦里。他确实梦见几次打架,当对方伸出巴掌拳头,他本能地躲闪,然后逃跑,竟然一次都没还击过,一次堂堂正正的胜利都没有过,即使是做梦。

这是最让他无法接受的。如果是在现实里,逃跑是正确的选择;但是在梦境里输掉一次打架是多么可惜的事情啊!梦里如果还击,如果找一根木棒、找一块砖头还击,一定有赢一次的可能。那样的胜利会让他很满足,获得这种满足的成本是零,这种机会怎么能错过呢?

齐晓蒙是一个很逻辑的人,他没事的时候思考过如何应对突然出现的斗殴。得出的结论是:发现苗头赶紧示弱退出是最佳选择,被打之后跑掉是中策,还击是下下策。理由是:当一个比你壮实的人和你打架,你打赢的机会几乎不存在;当一个比你瘦弱的人挑衅你,那他一定有挑衅你的理由和本钱,甚至是有预谋的。比如,他怀里藏着刀子,或者旁边暗藏着帮手。不能用应急的方式去对抗一次预谋已久的冲突,那样必输。

这个结论得出后,他一直是谨遵执行。但内心的某个角落还是滋长着小骚乱——为什么不尝试一下、测试一下、确认一下呢?如果成本太高,那就選一个即将打架的梦里测试,主动出击,打对手一个落花流水。所以每次失去这样的机会,他都痛恨自己,并暗下决心,等待下一次机会出现。

这一段恍恍惚惚的时间,齐晓蒙一直不能确定眼前发生的事情到底是不是在现实中,如果只是一个梦,他不想再次失去机会。对陶科长的测试几近完美。当他用一种冷冷的眼神直视过去,他发现陶科长似乎在躲避,在示弱。这是他第一次生出了满足感,对手足够强大,只是这次测试不够激烈,如果场面再刺激些会更好。

齐晓蒙来到宿舍街对面的农贸市场,选了间小饭店进去,点了一盘菜,一瓶啤酒,他要庆祝一下。饭店很冷清,他是店里唯一的客人,这正好,可以一个人慢慢享受胜利。一杯啤酒还没喝完,店门“咣”的一声开了,一个五十来岁的壮汉直奔吧台。壮汉和店主说话声音很大,这影响了齐晓蒙的情绪。他打算阻止两个人的喧哗,可是看着这俩人情绪越来越激动,争吵的内容是经济纠纷一类的。壮汉有点儿怒不可遏,饭店里弥漫着火药味,没等齐晓蒙弄清楚,两个人就厮打起来。

壮汉退后两步,回头看见了齐晓蒙桌上的还剩多半啤酒的啤酒瓶,伸手就抄起来,啤酒淌下来,把壮汉和齐晓蒙的衣服淋了。齐晓蒙站起来要发作,壮汉脸已经憋得通红,才看到还坐着一个顾客。他用胯骨使劲撞了齐晓蒙,把齐晓蒙撞出一个趔趄,壮汉瞪着眼睛对他吼:“你出去!”齐晓蒙看出这人有点发疯了,好像是要出人命的架势,也不分辩,赶紧跑出小饭店。

刚才还带着胜利者的心情,被眼前的突发事件轰了个精光。他回到宿舍,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杯子里的水晃来晃去,很不确定的样子。他突然推开杯子,趴在桌上哭起来。刚才自己逃跑了!那很有可能是一个梦境,很可能是一次测试的机会。他哭了,哭得很伤心。

“不行!”齐晓蒙穿上衣服出去,回到了那家小饭店。

屋子里没有打砸声,没有撞倒的座椅,没有血迹,没有警察和围观的人,冷清的吧台后面,店老板安稳地抽着烟,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果然是一个梦!齐晓蒙不想在这个失败的梦现场逗留,他转身出来,进了一家美发厅。“给我剃个板寸头。”理发师先前后端详了一下,说:“你头发不长,头上的伤疤还没盖上呢,好像不适合剃板寸,留一两个月再说吧。”“你只管剃就是了。两边尽量短,要剃出棱角,伤疤露出来无所谓。”

手术出院以后,齐晓蒙只坐过一次电梯,因为头晕,打那起再也没坐,宁可走。从电梯出来短暂的眩晕让他恐惧。眩晕不同于做梦,做梦经历的东西是清晰的,和现实差不多,甚至是一样。眩晕的感觉可能更接近死亡吧!一切都是变形的、摇晃的,本该轮廓分明的人脸就像长了毛,像野兽,像鬼怪。齐晓蒙沿着松江商场的楼梯往上走,向左转弯,再向左转弯,再向左转弯……他好像游在一个大漩涡里,向下看,是漩涡的底部,那里有人进来,和他一样拼命地向上游;也有人掉进漩涡,一直往下掉,最后被吸走了。

这绝对是一个梦!就算是梦也要赢到手,往上游,不能淹死在梦里。他推开的最后一扇门,门上写着“顾客止步”,过了这扇门,终于游出漩涡。站在了松江县城的顶端。远处灰蒙蒙的松花江,近一些的是占县城一半的三层楼房,边缘还有些平房和院子。齐晓蒙坐在齐腰高的女儿墙上,看着下面的人群在小汽车间隙里蠕动,这世界可真拥挤。他想到了三峡。电视里的三峡也是拥挤的,从两座山的缝隙里,那么多水要寻找出路,一次一次失败,只要放弃一次,三峡就不会存在。

这些水进入三峡库区会咋样?当它们转了一圈,发现再也没有一条山谷可以绕行会放弃吗?当然不会。它们找到了一个洞,沿着这个洞一猛子扎下去,就像鲤鱼跳过龙门,这些水幻化成了一条白龙。

楼下的路越来越拥挤,汽车按起了喇叭,人群越聚越多。齐晓蒙看见消防车也鸣着警笛停在楼下,他脚下正对着的地方拉起了一个大帆布,那帆布开始充气。甚至模模糊糊听到有人喊“别跳”!也有喊“你倒是跳啊!傻瓜!爷脖子都酸了”。他意识到自己被当成跳楼者了。齐晓蒙站起来,想回到楼顶。就在这时候他忽然想:你看到一个即将跳楼的人,会鼓励他或者怂恿他跳下去吗?显然不会。这不合常理,这极有可能是梦境露出的破绽。

齐晓蒙一定要打破这个梦境,只要他有意识地赢掉一次,昏昏沉沉的日子就将告别,一切重新开始。“要么死,要么醒!”他摇了两下手臂,为了跳得更远些,跳过那块帆布。

眩晕,眩晕。这更像是死亡。他没有看见一个熟悉的面孔对他说:你做了一个噩梦,你醒了。他觉得自己这次做得很完美,应该是赢了,可是没有得到一个干脆的结局。

“我一直弄不明白自己是做梦还是醒着,我想确认一下。”

有人敲宿舍的门,陶科长手里拎着两大兜水果,笑纹都把脸堆满了,有些皱纹安排不下,叠了起来。后面跟着小黄,脸色凝重,毕恭毕敬,对着齐晓蒙。

齐晓蒙出院从长春回来也没见陶科长拎水果来看他,这次真是奇了怪了。陶科长放下水果,面带慈祥,俨然一个长辈:“晓蒙啊,这些天恢复得咋样?头还晕吗?”齐晓蒙起来要给陶科长和小黄倒水,陶科长往身后略歪一下脑袋,小黄赶忙接下暖壶。“晓蒙啊,你今年30了吧?”

“嗯。”

“哦,比我儿子大两岁。我估计我比你爸也就小两三岁,在单位呢,我是科长,回到家我就是你陶叔。”他看齐晓蒙的眼神没有射出冷光,接着说:“咱单位呀,就是忙,真是过意不去。我昨天算了一下,你参加工作这几年,年假哪年都没休全,这都是当叔叔的不是。考虑到你这几年工作成绩突出,我代表科里就做这个主,你先休一个月,出去散散心,回趟家看看父母,谁家儿子不想爹妈?谁家爹妈不想儿子?人之常情嘛。超几天没关系,有你陶叔呢。科里的事你不用担心,大伙一个人分一点就成了。是不是?小黄。”

“嗯嗯。”小黄赶紧附和。

陶科长和小黄走后,齐晓蒙看着两大兜水果差点眼泪掉下来。“如果这是醒着多好啊!”

出了宿舍,小黄试探性地叨咕:“科长,我这几年也攒了20多天年假没休呢,啥时候我休几天咋样?”

陶科长扫了他一眼:“你也有精神病?你敢跳楼吗?净说梦话。”

回家!然后去三峡!

不对,先去三峡,然后回家。

现在是9月初,三峡不比松江镇,那里现在还30来度的天气,要置办一条休闲裤,一个双肩包,一双网眼运动鞋。齐晓蒙想。

8月初的一天,单位的于姐找到齐晓蒙,问他认不认识晒图室的王丹。两千多人的单位,齐晓蒙经常出差跑外,很少走动,当然不认识。于姐说:“这个王丹啊,模样中等,身高一米六。要说有缺点就是体型稍胖。其实稍微胖点儿根本不是缺点,你于姐就胖,难看吗?”

“不难看,于姐丰满,好看啊。”

“其实吧,谁也不可能年轻一辈子,女人过了40岁之后太瘦老磕碜了。这丫头大专毕业,孝顺,他爸爸是县环保局的领导,家境好。”

“哦。”

“你知道环保局是干啥的吧?咱们老总见到环保局的人就像耗子見到猫。你们俩要是成了,你小子前途无量,以后还靠你照顾于姐呢。”于姐是行政科的,和设备科门挨门。她认识人多,快人快语,说话嘻嘻哈哈,表面傻乎乎,内里却是滴水不漏。于姐人缘好,在这个小单位里,她介绍成了五对,最早的一对,小孩都上学了。于姐眼睛毒,她看准哪两个人般配才撮合,几乎是捏一对成一对,厂里的年轻人见到于姐都笑嘻嘻地讨好。

说好的9月3日星期天,于姐要安排齐晓蒙和姑娘见一面,让齐晓蒙先在市场里选个不能太大的馆子。齐晓蒙2号就在市场里选,结果认识了齐晓旭。

齐晓旭是“晓旭杀猪菜”的老板。齐晓蒙走进这家小馆子,点了一个菜,一瓶啤酒。这家店面积不大,餐厅放四张桌,虽然是饭口,里面却没有顾客。白肉血肠明锅,味道相当好,地道的杀猪烩菜。更主要的是这里干净,安静。齐晓蒙打电话:“于姐,市场里有个‘晓旭杀猪菜挺不错的,3日中午咱们就在这吃个便饭咋样?”

“哎哟大兄弟,看来你于姐没福气,借不着你的光了。我去和王丹说了这事,人家说头一天她老姨刚刚给她介绍了一个,已经见面了。你说多寸劲?都怪你于姐,要是我提前两天说这事就好了。别着急,于姐慢慢再给你好好物色一个。”放下电话,齐晓蒙摇摇头。他怀疑这只是一个托词,以于姐的办事风格,之前肯定暗中和王丹瞄过自己,此时突然出了岔头,定有说不出的理由。难道是因为8·11的直播?算了。

“结账。”

“明锅15,啤酒4元,19元。”齐晓蒙掏20元钱放在桌上等着找钱,发现老板眼睛直直地盯着他。

“齐晓蒙!哎呀我的哥呀,我叫齐晓旭,咱们真是亲哥俩呀。这钱你拿回去,今天这顿你弟弟我请了!稍等。”说话间,齐晓旭端出几个拼盘,摆上啤酒,“弟弟陪你喝点。”

一个陌生人可以当场叫出自己的名字已经让齐晓蒙很吃惊了,真巧,两个人年龄差不多,名字也差不多,真挺像哥俩的。几瓶啤酒下肚,两个人越聊越热乎,齐晓旭说起了一件事。

这家杀猪菜刚开不到一个月,生意还算满意。最近这两天有几个小年轻的常来喝酒,这几个人赤着胳膊,每个人左肩都刺着一条蛇,领头的叫“四孩儿”,一面耳朵上戴了三个耳环。第一次还好,喝完酒结账走人;第二次开始就越来越不像话,吵吵嚷嚷,咋咋呼呼,把顾客都吓跑了。结账的时候嘴里不干不净的要打五折,这不是明摆着放赖吗?齐晓旭不想惹事,也就忍了,可是这几个人隔三岔五就来一次。

“这几个人,一看就是小混混,没啥真能耐。真正有能耐的不会来这样的小餐馆丢人现眼。弟弟我干餐饮,也认识几个大哥,随便找一个过来轻松摆平他们。可是弟弟不想沾这些人的边,沾上了就不好断开,花了钱也难买个消停。我看这个事,唯有哥哥你能帮我。”齐晓蒙本能地往后撤了一下身:“我不是舞马长枪那种人,再说我也打不过四五个人。”

齐晓旭笑了:“要是打架,我这小店还开不开啦?就是为了不打架,才说哥哥你行。”

“嗯?”齐晓旭凑上来,小声说出了自己的计划……

四孩儿领着三个人进了“晓旭杀猪菜”,看见齐晓旭坐那玩手机,大热天的,戴个帽子。点菜的工夫,他问:“齐老板这帽子是租来的?”齐晓旭心里这个乐,这傻子还真问了。

他摘下帽子,露出额头的纱布,纱布外面有紫黑的血痂:“我哥昨天来了,给我一板凳。唉!”

“你还手没?”

“没敢。”四孩儿一听齐晓旭挨打,精神头立刻来了:“你这体格可以啊,就由着他打?他凭啥打你?”

“我这小店是我哥出大头开的,他是大股东。这一阵子账面流水不好,他生气了。他这人吧,从小就不爱吱声,脾气特爆,打人下死手都不给知会儿。”齐晓旭伸手往脑袋上指了指,手指画着圈接着说:“你是不知道,在我老家,村里没人惹他。他精神多少有点问题,大夫给开过证明,打死人都不用偿命那种。”

“哦,我靠。我哥要是那樣,我一天打他八遍,我就不信这个。”

“那是,这条街谁不敬着你四孩儿啊?我可不敢。我去告诉后厨上菜,对了,我哥叫齐晓蒙,就是8·11直播那个。”到了后厨,他掏出手机先震了一下铃,然后给齐晓蒙微信发了一个OK的表情:二十分钟后你上场。

在靠近舷窗的位置坐好,起飞还要等一会,齐晓蒙把靠背向后放一些,闭上眼睛。他还没从昨天的兴奋中缓过来,只要一闭眼,那些场景就冒出来。

齐晓旭真是个天才!自认自己很逻辑的齐晓蒙算是彻底折服了。

进门往前走,视线要直,要无视顾客存在;路过四孩儿椅子要撞一下,不能撞太重,但要撞动弹;上菜要用左手,要上三次,这样可以把左手臂上两排烟花多次亮相,增加印象;上菜的位置要贴着四孩儿的左首,侧着脸,让四孩儿和一桌人仔细看清齐晓蒙右耳朵上面弧形的大伤疤;除了骂齐晓旭一句之外,尽量少说话,眼神要无焦点,空空如也,深不可测;在第二瓶啤酒倒上之前,要把菜汤撒在四孩儿腿上一点点,要让他看到,看看他的反应,以决定计划是否继续执行;如果进展合拍,接下来要制造点噪音,管齐晓旭要一个锤子修理椅子,修完椅子,这个锤子要一直拿在手上;要坐在角落暗影里,直勾勾观察这四个人,如果桌上的人眼神不敢直视,接下来四盏灯中的一盏会准时坏掉;有人搭话,假装没听见,不要接;结账会很贵,比平时贵很多,不要惊讶……

完美!真是完美!剧本完美、演出事故的预防方案完美、灯光音响完美、表演完美、群众演员配合相当到位。齐晓旭真是一个大导演的材料,齐晓蒙几乎笑出声。他把脸转向舷窗,不然旁边的旅客会以为他有病。很难说这是不是一个梦,一个设计出来的、没有瑕疵的梦、一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完美收官的梦。齐晓蒙之前没穿过大牌子的休闲裤和T恤衫,现在他有时间欣赏齐晓旭送自己的装束了。飞机进入平飞,太阳从斜后方射进来,舷窗下几片浮云掠过。

9月初的重庆气候宜人,尤其是傍晚。齐晓蒙走过一个火锅摊,辛辣之气夹杂着食客脊梁散发的荷尔蒙钻进鼻孔。也不知道是裤兜里的船票不听话还是品牌裤子太紧,总之他发觉自己下身异样,喝了一杯冷饮,好多了。上船之前要剃个头,对!

走了几家没找到空位,只有“方向发廊”空着一把椅子,另一张椅子上,刘慧正在给一个老者理发。冯亚娟招呼齐晓蒙洗过头,坐上空椅子。从齐晓蒙进屋开始,刘慧几乎是停下来手里的活计,不断地歪头朝他看,等他坐在椅子上,镜子里发现刘慧正看自己。

冯亚娟把围布给齐晓蒙系好,刚抄起电推子,刘慧冲她说:“娟妹儿,你歇一下撒。快吃饭去,饿死人个球。”说着走过来,接下她手里的家什,脚下使劲踩了她一下。冯亚娟歪头,表情复杂地坏笑道:“帅哥留给你啦。”

刘慧几乎是用了不到两分钟就给老者剃完头,对着镜子夸张地抬上眼皮,拿起睫毛夹捏了两下,然后走过来,两手按在齐晓蒙脑袋两侧左右摆了几次,对着镜子仔细端详,“你是东北人。”

“嗯?我进屋一句话也没说,你咋知道的?”

“你叫齐晓蒙。”齐晓蒙差点站起来,“你咋会认识我?我经常出差,走过的地方太多,可是没来过重庆啊?”

刘慧显然很得意:“一会儿剃完头,你请我吃大排档我就告诉你。”

“那好。”

齐晓蒙开始仔细端详起这个重庆妹子。个头不高,不会超过一米六,挺清秀的,脸上手上胳膊上的皮肤非常白皙,在东北很少看到这么好的皮肤,好像碰一下都会出水儿。吊带小衫里的胸脯很配她玲珑的身材,不是很夸张,恰到好处。刘慧剃头的时候没说话,齐晓蒙能感受到一个女孩的身体在他后背不到半寸的距离烘烤着他。她的手如此细腻,手指在头上擦过,这种柔软齐晓蒙是头一次体验,他努力提醒自己不要失态。吊带衫杏黄色,里面有起伏的呼吸,她鼻翼里呼出的气味很迷人。刘慧的手微微有些抖,她也在控制,齐晓蒙能感觉到。有一个念头顽固地钻进齐晓蒙脑子里——女人应该是这样的。

从大排档出来,他们往江边走,走得很慢,谁也没说话。齐晓蒙很享受这种感觉,朦胧的,黑夜与白昼交界的时分,一个女孩陪他散步,微风把她头发里特有的味道捎过来,整座城市都溶解在这味道中。

“坐会儿吧。”

“嗯。”吃饭是在海关后面的大排档一条街,那里嘈杂,不适合谈严肃的话题,他们只是彼此闲聊了几句。现在夜色渐浓,长椅对着江水,对岸的灯火鳞片一样洒在江里,美轮美奂。

“你现在醒了吗?”

“不知道。”

从这句话开始,齐晓蒙认定刘慧就是那个人,是他想象中可以深谈的人,她可以偶尔深刻,偶尔游到烟火之外让灵魂吹吹风。

“我醒了,在半个月前,准确点儿说是8月13日。”

“你用什么方法确认自己是哪一天醒了?”

“看到我发廊的名字了吗?”

“方向。看到了。”

“那一天我兑下这间小屋,开了方向发廊。”

他们就这么开始了,从“醒”开始,这必然是一个形而上的话题,也必然触及对方深藏着的东西。

“你现在坐在江北区,眼前面对的这段江,是嘉陵江和长江的交汇处。长江是黄的,嘉陵江是绿的。从这往下游去,很长一段江水都是互相交错,一股黄一股绿,很难分清江水到底是啥颜色,就像梦境与现实。我有两年时间一直这样。”

随着夜色深下去,刘慧白天的灿烂外向不見了,另一个她赤裸在齐晓蒙面前。她的眼睛一直看着江面,有江水的粼光忽而闪现。

“大学落榜,我就再也不想考了,就去学美发。我喜欢美容美发,从小就喜欢,我有十几个有头发的塑料娃娃,最后都是被我用小梳子摆弄秃的。可是我爸坚决不允许我做这个,他一定要我重读,考大学。现在我都不敢回想那两年,睡觉总是梦到考试,卷子一下来一道题也不会,然后惊醒。时间长了,每次在重读的小考时就恍惚,不知道是不是一个梦,盼着这是梦。两年下来,自己就像精神不正常了,你肯定能知道那种感觉。

“今年6月末,下了好几天暴雨,嘉陵江忽然变黄了,长江反而是绿的,你说奇怪不?一场暴雨让这条江也分不清梦着还是醒着,我那时候曾经想跳进去,试过好几次。

“8月11日晚上,我在网上查‘自杀,结果看到了你的视频。你说你分不清梦着还是醒着,要确认一下。看完我哭了,看了好几遍,你跳下来的时候是冲着气垫外面的,如果不是消防兵往外拉一下气垫,你就死了。我当时看你特别镇静,我知道你那时候确实是分不清梦着还是醒着的。因为我们是同类。

“你站在楼顶上,表情优雅极了,和轻生的人完全不一样,你是用百分之五十的机会赌一次,你想赢。你丝毫不惧怕梦,你想主动砸碎它战胜它。和你相比,我跳江只是想逃避高考,逃避那个梦境。”

他们四目相对,江水的粼光从一双眼睛映到另一双眼睛里,从两张年轻的脸颊流淌下来。

“我如果跳江逃避,干吗不学你确认一下?从看完视频这一刻起,我把高中书本全装进一个袋子,扔进江里,该跳江的是它们。我和美发班的娟妹儿一起兑下了这间屋,开了这个叫方向的发廊。到现在为止,我很快乐,偶尔那个梦出现的时候我就把卷子扔进江里,我做到了。”

两个人紧紧抱在一起,抱了很久很久。刘慧对着齐晓蒙的耳朵轻声说:“你的那句话可能救活成百上千个女孩,只有我幸运,我遇到了你。你帮过我,现在我想帮你。从你坐在我镜子前我就知道你还在困境里,可我不知道咋帮。你很勇敢,一定能像我一样走出来。”

齐晓蒙说:“和我一起去趟三峡。坐船。”

责任编辑/何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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