坂本龙一:艺术千秋,人生朝露
2023-06-08
“我内心可能一直都很向往不会消失、持续不坠、不会衰弱的声音。那种与钢琴声相对的,不会消失的声音。如果用文学来比喻的话,就是永恒吧……”
——坂本龙一
音乐大师坂本龙一安静地离开了。2023年4月2日晚,坂本龙一的微博账号发布了一则30秒的无声黑白视频。视频只有简简单单的两个画面,“January 17 1952-March 28 2023”和一架年岁已久的钢琴,配文是坂本龙一最喜欢的名言——古希腊医生希波克拉底誓词的前两句:“艺术千秋,人生朝露。”
当点开视频的那一刻,人们知道这条视频不再可能出自坂本龙一本人之手了。因为他的生命永远停在了3月28日:从2014年开始,坂本龙一先后罹患咽喉癌与直肠癌,一直在与癌症作斗争的他最终不敌病痛,在治疗过程中去世。当我们听到讣告时,他的葬礼已经结束,一切尘埃落定。有网友在这条微博下评论到:“我最终的乐章至此落幕。”
乐章落幕,斯人已去,但坂本龙一却留下了“音乐还能做什么”的终极探索。从战争到政治,从天灾到环境问题,他的音乐流淌在万物之中,但终其根本,仍然忠于最本原的自己。坂本龙一曾说:“人的生命是越过越短的,我是一个音乐人,我在创作的时候必须诚实。”诚实使创作自由,音乐使人自由,自由的音乐,是属于世界与全人类的。
遇见德彪西
如果不谈晚年的癌症,坂本龙一的一生幸运而平稳。1952年,坂本龙一出生在日本东京的一个书香世家。他的父亲坂本一龟先生是著名的文学编辑,任职于河出书房,参与过《新创作长篇小说系列》《现代日本小说体系》等大型丛书企划编辑工作,还曾负责三岛由纪夫、大江健三郎、野间宏、有“日本的福克纳”之称的中上健次等作家作品的出版工作。他的母亲坂本敬子是一名帽子设计师,有着敏锐的艺术嗅觉和超高的鉴赏品位。
精英阶层家庭出身的坂本龙一,未曾亲身经历过金钱、灾难、情感等方面的重大挫折。这说明,伟大的艺术并不非得从苦难中汲取灵感和生命力,也可以通过一颗超越经验、抵达万物的强磁场的心来成就。
父母的艺术基因加上家庭氛围的渲染,坂本龙一的音乐天赋在三岁时就开始觉醒。在那年,他的妈妈为他选了一所重视美术、音乐和动物饲养等课程的私立幼儿园。在那里,坂本龙一第一次摸到了钢琴,在老师的悉心教导和古典音乐爱好者舅舅的熏陶浸染下,他迷恋上了斯特拉文斯基乖日巴赫,学会了很多经典曲目。有一次暑假,他在照顾幼儿园的小兔时,灵光闪现,弹奏出了人生的第一部个人作品《小兔之歌》。坂本龙一后来回忆童年:“比起被声音吸引,我是与声音相遇了”。那是他第一次强烈地体会到音乐所带来的喜悦,也是一种对音乐的原生的、诚实的灵性思考,且将持续终生。
但对当时正处儿时的坂本龙一来说,这喜悦尚不足以使他明晰未来的道路。纵观坂本龙一的一生,他都喜欢去尝试未知,尽可能走更多且不同的路。
青春期的坂本龙一,是个十足叛逆且放飞自我的天才少年。他会仅仅因为校服好看而认真读书考学,约女孩出去不是去看电影而是去参加游行示威,写情书不写“我爱你”,而只写了一句波德莱尔《恶之花》里的话:“你就是主宰死囚命运的刽子手”……他还迷恋上了披头士等印象派音乐大师,为他们复杂而精致的和声着迷,更惊异于这些创作者们坦率不羁的自由表达。直到偶然从舅舅的收藏夹里遇见德彪西(欧洲音乐界的革新家,近代印象主义音乐的鼻祖),坂本龙一打开了音乐新世界的大门,从此再没离开过。
德彪西是一个特殊的印象派音乐家,他的音乐似有一份东方的含蓄与轻柔,也有一种孩童般的纯澈与宇宙般的辽阔、深沉,在那些直击自然、生命的音符里,坂本龙一与德彪西相遇。他甚至自称自己是“德彪西转世”。
战后60年代的日本,是坂本龙一的青年时代,也是一个疯狂而叛逆的时代。世界局势大变革,安保运动兴盛,后现代主义思潮盛滥,亚非拉民族解放独立运动风起云涌,学生们走上街头进行反战抗议。不少日本文字、音乐或影片都在对准那个迷离失序的时代,比如村上春树、诺奖获得者大江健三郎等等。
年輕人热血弥漫,坂本龙一也深受这种思想的影响,他大胆陈词“一起解放被资本主义操控的音乐,让我们仿效中国人的精神,用音乐为劳工服务!”在后来的歌曲《Thousand Knives》里,坂本龙一还采样了毛泽东的《水调歌头·重上井冈山》,用大量电子合成器完成了这张专辑,充满一股新奇的科技与未来感。那一年,坂本龙一26岁,还在攻读音响研究科硕士学位。
在读硕士期间,坂本龙一结交了很多音乐知音,他们迥异的风格也给坂本带来了不同程度的影响,促成了他逐渐形成自己的风格。学院、古典派的坂本龙一,第一次发现,自己从小奉以为权威的德彪西、拉威尔等大师,或许并不是创作的必要基础,流行音乐也有未来。从此后,坂本龙一开始专注于音乐创作与电影配乐,致力于探索音与画的交融汇流。
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
对于很多中国乐迷来说,第一次听到坂本龙一的音乐,或许是在关锦鹏2001年的电影《蓝宇》里:蓝宇到捍东家做客,问他的弟弟卫东:“你喜欢听日本音乐啊?买这么多专辑和磁带。”卫东的耳机里正放着《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他跟着哼了一句,然后反问蓝宇:“坂本龙一,喜欢吗?”说罢,卫东把一半耳机塞到了蓝宇耳朵里。《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是《蓝宇》以外的故事,出自日本导演大岛渚1982年执导的同名电影,而歌曲本身,比电影更出名,这首歌曲后来获得英国电影学院奖,获奖词是:“没听过这首歌,你的生命将会缺少四分之一。”
这首歌曲以金属敲击乐器的合奏为主体,配以锣及少量管弦乐器,一股极具东方特色的凄婉和平静自然流淌。情感节奏递进丰富,前半部分柔和平缓,像低吟叙说,夏日的蝉鸣,宁静的梦境,却对应影片中的战俘营画面,在战争中不被允许的爱与欲,在沉默中忍受的无尽煎熬与压迫,与空灵的乐声形成了鲜明对比。渐入后半段的浓烈与凌冽,战争带来的残酷与暴戾穷图匕现,令人瞬间怆然。《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一曲即出,天下闻名,贝托鲁奇导演随之而来,邀请坂本龙一参演以中国末代皇帝溥仪为原型的电影《末代皇帝》,并为其配乐。
为了熟悉中国民乐,坂本龙一买来20张中国音乐精选集,从头至尾细听,将西方的小提琴、钢琴和东方的二胡、古筝、琵琶糅合,最终在两周内创作出了一共44首曲子,无一不是精品。其中,《Rain》被称为电影的神来之笔。
坂本龙一曾经回忆到,在当时的他眼里,20世纪80年代的中国是黑、白、红色的,但人们异常有活力。他将自己置身于故宫这座千年宫殿,一面感受历史的回声在中式特色建筑上落下晚霞,一面目历新北京城物是人非的市井街头,人声、风声、自行车叮咚声,时代的辽阔和残酷,被他揉入了恢弘壮丽的宫廷配乐里。这些配乐更先后赢得了奥斯卡金像奖、金球奖和格莱美奖。从某种程度可以说,这部电影让坂本龙一从中国出发,走向了更广阔深远的世界。
《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是反战,《Rain》是帝国没落的荒凉,有人说,坂本龙一的音乐以“悲”为底色。但坂本龙一对于悲剧性的理解,始终有一层丰富的、拉满生命张力的韧劲。不是一奏到底的悲戚和沉沦,而是围绕多感官构筑起来的音容、行色,每一个音符都长出触角,越听越丰富,越听越辽阔。
《末代皇帝》之后,坂本龙一开始与不同民族、地域特色、风格备异的电影艺术家合作,从印度的阿米尔·汗,到伊朗导演施林·奈沙,再到墨西哥导演伊纳里图,他们的电影里,都能惊奇地听见坂本龙一,他告诉世界自己并不是只有舒缓、平静与哀戚。他的辽阔是超越民族和传统的,是从历史中生长出来的后现代之花。
今夜又有满月升起
2000年,坂本龙一刚刚举办完全球巡回演出,2001年美国纽约就发生了“9·11事件”。那天上午9时左右,坂本龙一正在纽约的家里准备吃早餐,打扫的帮佣突然哭着跑了进来。坂本龙一这才知道,世贸中心着火了,恐怖正在蔓延。他马上拿出相机到第七大道拍照。此时,在燃烧的双子大楼旁边,缓缓飞过了几只小鸟。“难道鸟儿什么都不知道吗,还是说它们没有危机感?”鸟儿的从容与人类的暴力与恐慌之间的巨大落差,让坂本龙一对自然和人造事物之间的对比产生了兴趣。
在这个契机下,“音乐还能做什么”成为了坂本龙一不断探索的问题。
2020年春天,武汉的新冠肺炎疫情严重,坂本龙一在快手上为中国观众献上了30分钟的演出。半夜12点,超300万人一齐观看演出。坂本龙一用刻着“中国武汉制造”字样的20寸汉镲进行表演,手上的黑色马林巴槌是用医用橡胶回收制成。“20寸”对应着“2020”年,“汉镲”象征武汉,昭示着坂本龙一对正经受着病毒考验的人民的关心,他将支持切实融入表演中,在结尾化为一句汉语:“大家,加油!”这样一个人就是会让我们相信,他对灾难与苦难的长期关注是超越国籍、民族与地域的,至少有着一种面向全人类与整个时代的世界公民精神。
坂本龙一一生都在致力于为社会性的问题创作音乐。他为了创作专辑会去到北极,把话筒放到冰海中录音,会在雨天把铁桶套到头上感受和收集不一样的声音。他将对万物生存宿命的悲悯融进音符,冶炼出对灵魂返璞归真的崇敬。他采撷这个星球里每一种声音,冰川死去时的呻吟,垂钓的微澜,树叶落地的声音,雨水打在鸟儿羽翼上……万物更迭,生死交替,自然流淌,环保、反战、治愈,是他音乐永恒的主题,在他的音乐中,我们无法预测下一个音符的走向,但旋律与节奏的交辉与接洽,自然得简直仿如没有人为痕迹。
2012年,“3·11”日本大地震翌年,坂本龙一去福岛捞起了一架从海啸中幸存的钢琴。这架“淹死的钢琴尸体”浑身遍布伤痕,琴键松弛,奄奄一息,但坂本龙一看到的不是死亡,而是生命。他说,“这架钢琴的声音感觉明亮又悲伤,真是不可思议。”这架完全走音的钢琴,后来被他用于专辑《Async(异步)》中《fullmoon(满月)》的创作。而这首《满月》,是坂本龙一在这张专辑中最钟爱的一首。它的名字取自原著作者保罗·鲍尔斯在《遮蔽的天空》中的一句经典台词:“你还会看到多少次满月升起?”“也许20次。然而我们却总觉得这些都是无穷的。”在乐器声断续交错的背景音下,这段独白被翻译成10种不同的语言,在左右声轨中轮流播放。
诚然,按照自然规律,满月还会升起无数次。但坂本龙一不会再有了。
2014年,坂本确诊了咽喉癌三期,严重的病情让他一度暂停了音乐生活,直到2015年8月方才回归。2017年,纪录片《坂本龙一:终曲》发布,这部纪录片呈现了坂本龙一晚年抗癌的日常状态:每天练琴、记录灵感、读报、做一些简单的食物、吃药、戴着塑料水桶听雨声,然后坐回创作台,朝向自己,创作生命的旋律。2021年,坂本龙一又被检查出直肠癌,饱受病痛折磨。但他没有停止反思生命,“人们总以为生命是一口不会干涸的井,但所有事情都是有限的。多少個迷人的童年下午,回想起来,还是会让你感到如此深沉的温柔。”
2022年10月,坂本龙一宣布两个月后将举办一场音乐,他说,“我已经没有足够体力举办现场音乐会,或许这也是我最后一次以这种形式进行演奏”,他似乎对自己的身体状况已有预期,于是要向大家做一场完美的告别。2022年12月11日晚,坂本龙一完成了生命中最后一场钢琴独奏音乐会,当琴键如约奏响,从1970年代的《Tong Poo(东风)》到1980年代的《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到1990年代的《遮蔽的天空》再到2000年代的《Solitude》以及2010年代的《Ichimei-Small Happiness》。在短暂的一个多小时里,他把自己的大半生又交代了一遍。曲终,字幕起。音乐家坂本龙一,他最后的心愿是:“I hope youll enjoy it(我希望你会喜欢)”
那一夜,又有满月升起,人们没忘了抬头去看那一轮月亮。
本刊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