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文学的“交响变奏”
——论客籍作家陈国凯的《大风起兮》
2023-06-07李国栋
李国栋,杜 昆
(1.四川师范大学文学院,成都 610066;2.嘉应学院文学院,广东梅州 514015)
陈国凯(1938—2014),广东五华人,在当工人期间开始业余文学创作,于1962 年发表成名作《部长下棋》,在新时期初发表了伤痕文学代表作《我应该怎么办》《代价》。1986 年,陈国凯到深圳蛇口工业区挂职,获得了改革开放前沿的大量素材,为长篇小说《大风起兮》奠定了创作基础。《大风起兮》先后四易文稿,第二稿为《一方水土》。该小说以宽广的视野、磅礴的气势对新时期第一个工业特区改革的历程展开全景式书写,展现了大龙湾工业区改革之初的历程,以及岭南本土的客家风俗文化,赋予了改革文学不同的面貌。这是一部描写深圳特区的创业史,也是一部极具岭南客家文化特色的民情风俗史。
陈国凯对这部小说酝酿了十年,因不想模式化、近距离处理改革题材而迟迟未动笔,直至听到英国现代著名作曲家埃尔加的曲目《谜的变奏曲》才获得小说结构的灵感。“听这部交响变奏启发了我的思路。我想,能不能采取散点透视的写法,不着急结构完整的故事,让一个主题导入,把工业区改革开放初期的情景写成‘交响变奏’?”[1]514-515显然,《谜的变奏曲》对陈国凯这部小说的影响是至关重要的。小说的整体风格具有紧凑与疏朗交融、激昂与平淡交织的特征,而各章节着重描述一个人物或一件大事。这些人物或事件水乳交融,具有极强的混响特征,统合起来便组成了工业区改革的宏大叙述。小说的主题、人物、风格、语言、文化都形成了独特的“交响变奏”。
一、南方改革历史的赞歌与忧思
新时期以来,随着改革事业的持续深入发展,作家们敏锐地感受到改革的时代浪潮,其关注重点逐步从“伤痕”“反思”转向了“改革”。由此,歌颂与呼唤改革成为了改革文学早期的主题。新时期“改革文学”从诞生之初就区别于其他文学类型而具有鲜明的特征:淡化文学的审美自主性,致力于表现文学的社会功用与职责使命。[2]改革文学初期的作品通过塑造一批锐意进取、大刀阔斧的改革实践者群像,实现了对改革的呼唤与歌颂,如《乔厂长上任记》《开拓者》《沉重的翅膀》等,这些小说都反映了现代化进程中的改革历程。与此相应,反映农村改革的作品也丰富多彩,如《腊月·正月》《龙种》《陈奂生上城》等。
广东是中国改革开放的先行示范区和缩影。1979 年4 月,中共中央允许在毗邻港澳的深圳市开办出口加工区。1980 年8 月,全国人大常委会审议批准在深圳、珠海、汕头、厦门设置经济特区,并通过了《广东省经济特区条例》,这标志着中国的经济特区正式诞生。广东作家直接感受到改革开放的巨大成就与变化,以紧跟时代步伐的态度绘制了一幅幅现代化与城市化的改革风云图,从而使广东改革题材创作在全国文坛独树一帜,并成为广东文学突出的标识。[3]陈国凯就是广东改革文学的代表人物,他潜心书写曾生活过的工业区体验,肩负起书写时代的历史使命和社会责任。《大风起兮》取材于招商局全资开发的中国第一个外向型经济开发区——蛇口工业区,其叙事的时间是中国新时期初改革开放的黄金时代,所以小说具有鲜明的地域特色及时代印记。
《大风起兮》描述了以方辛为主的开拓者接管香港大华轮船公司之后在深圳大龙湾区的改革奋斗历程,着力展现新时期初的第一个工业区的创建和改革,并以宏大的叙事视野及跌宕起伏的故事性赋予了改革文学不同的面貌。小说不仅对改革领导者的思想和行动加以肯定及呐喊,同时也流露出对未来发展的隐忧,呈现出深切的关怀。小说开篇就写到了故事开始的时间点:公元一九七九年初春。这个时间点在众多小说中极具象征性和转折意义。改革前,方辛一行人从香港到深圳寻求发展空间,在考察过程中目睹了通向深圳满目泥泞的土路、破败的九龙海关、臭气熏人的深圳河、简陋的国营饭店、荒凉的海滩等,而改革后工业区的面貌焕然一新。强烈的对比艺术在小说中得到了彰显。小说中董子元、方辛这些改革开拓者面对凋敝的香港大华公司“走马上任”,属于传统改革小说“新官上任式”的叙述模式。福山对社会主义体制下的改革有这样的认识:“他们既能够对其人民强制推行一种比较高度的社会纪律,又能给予他们足够的自由以鼓励发明和应用最现代的技术。”[4]小说中的改革境遇与此相似。在董、方二人的努力下,大龙湾工业区得到了部党组给予的政策优势。董、方二人上任之初,勇于打破公司旧制度和旧管理模式,先后报告建区、集资办厂、引进人才,通过革新管理机制、工资分配制度、人事变动手续、运营方法等措施,使工业区取得重大发展,并成为改革成果的典范。
与其他改革文学作品一样,《大风起兮》也书写了改革者面临纷繁复杂的遗留问题,呈现出改革的艰巨性。但这篇小说涉及到的“问题”比其他改革文学作品更加广泛、复杂。比如,封闭的经济环境、僵化的官僚体制和经济体制、个别官员的贪污腐败、工业区建设者低下的素质与学识、混乱的管理制度以及低劣的核心技术等问题。可以说,《大风起兮》描写“问题”的广度和深度在改革文学史中并不多见。时任县革委会副主任罗一民接待了到深圳考察的方辛等人,但是这种接待港商的行为在当时比较敏感。“按照惯例,香港那边来人还是不能单独接见。”“港商就是资本家,资本家就是反动派”,“经历过文化大革命的年头,港商这字眼比狗屎还臭。前些年,广东‘革命政权’大搞‘反策反’运动。”[5]43这些陈旧的思想和规矩导致当时国内沿海地区的经济活动普遍受限。罗一民陪同方辛考察时,看到了深圳贫瘠的发展现状,以及“十室九空人南遁,家里只剩老和少”的情景时,其内心充满了同情和自责,同时也对非法越境逃出去的人多了一分理解。因为边境实施严格的“政治边防”,民兵对非法越境行为严厉打击。不免出现违反规定的民众,在越境时被民兵开枪扫射,导致了“一尸两命”的惨案和悲剧。罗一民想到,当年参加游击队时的出生入死是为了老百姓,而现实中他们的生活依然艰苦,他为此感到深深的惭愧。这些对历史、社会、民生的书写和反思,在文学史中是罕见而震撼人心的。除此之外,《大风起兮》还对法制制度展开了反思。陈国凯借人物之口表达,“我看,中国的改革开放,关键在于法治。要去掉极左、官僚、腐败,只能靠法。中国要现代化,必须走向法治。这是中国拖了几千年没有解决,到现在必须解决的问题。”[5]249正是因为当时的法制制度不健全,工业区才会出现贪污腐败、玩忽职守等官僚问题。开明玩具厂无视工人的权益,随意加班,而且还为了防止员工偷懒,采取“锁厕所”的违规行为。工人权益受到极大的侵犯,但工人对工人法规缺乏相关认知,并形成了服从命令的习惯。工厂对此也有恃无恐,因为当时国内尚缺少完善的劳动保护法规。
《大风起兮》展现了开拓者在改革过程中的焦虑,并描写了工业区改革的初期社会转型中许多隐含问题的苗头,饱含着对未来发展的隐忧,体现了改革者强烈的忧患意识。董子元和方辛早年就跟随老司令曾广生参加革命纵横在粤海地区,等到他们负责改革发展的重大任务时年岁已高,正是因为这种时间焦虑而产生的紧迫感使他们在改革过程中能够大刀阔斧地实施新措施。“中国的改革开放刚刚开始,而这些扛起改革大旗的领导者却‘英雄迟暮’,表现出强烈的时间焦虑。”[6]中国改革开放的历程也是中国社会现代性成长的过程,集中体现在时间和效率上,“现代性是一种关于时间的文化,十九、二十世纪欧洲哲学是这种时间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7]工业区的重大事件中都透露出改革者们对时间的把握和对效率的重视。这些大公无私、勇于献身的精神在改革英雄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所以工业区到处贴着“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5]405的宣传标语。改革者的忧患意识凸显在他们对改革附带负面后果的警惕性。虽然工业区取得巨大的成就,但也出现了权力崇拜和金钱崇拜的问题,如农村青年到酒楼捣乱、企业干部贪污受贿等。小说中汪志杰与张沪生二人也谈论到工业区改革的偶然性及对未来发展中对权力依恋的担忧。面对工业区发展的未来和前途,方辛登高望远,滋生出万里神州千古升沉的无限感慨:“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5]494陈国凯在此传达的这种忧思是意味深长的。《大风起兮》反思历史、展望未来,具有理想主义倾向,较好地把歌颂与反思改革两个主题融合在一起,其反思之广,用力之深,在改革文学史中弥足珍贵。
二、个体与群像的交相辉映
陈国凯有长期的工厂生活经历,对工人的生活非常熟悉,他又曾在蛇口工业区挂职锻炼两年,与官员、商人、工人、文化工作者等各类人物都有交往,因而其笔下的厂长、技术工、青年女工等人物形象丰富多彩且栩栩如生。正如作者所说:“我尊敬那儿的艰苦创造业者。那儿有我熟悉的朋友。脑海里常常浮现他们的音容笑貌。”[5]495《大风起兮》可谓是一部锐意改革志士的颂歌,其中的各类人物也构成了参差对照的关系。小说着力塑造的改革者形象最为典型。比如以方辛为代表的改革者群像,他们拥有务实、开放、精明又世俗的共同特征,是人物类型化倾向的典型体现。此外,小说还注重刻画类型化人物中的个体形象,达到了类型化人物与个性化的人物交相辉映的特色。个性化的人物形象中比较突出的就如罗一民、曾国平。小说突破了单一的歌颂改革英雄的范式,人物形象更加复杂生动,丰富了改革小说的人物画廊,体现了改革者形象的立体性和复杂性。这是其文学史意义之所在。
值得注意的是,陈国凯是广东梅州五华人,属于客籍作家。在小说中这群改革开拓者的群像中,方辛、罗一民、凌娜,他们都是客家人,分别属于“宝安客”“深圳客”。客家人难能可贵的精神品质是客家文化的典型体现。有学者这样概括客家文化形成的背景条件:“客家文化来自于5000 年中华文化的积累;来自于百里千里多次迁徙的艰苦磨练;来自于偏僻山区、荒野丛林中艰苦创业的锻治;来自于祖祖辈辈一代又一代的严格言传身教;来自于客家贤杰‘源于斯,高于斯’的添新增彩;来自于与当地居民(包括各种民族)的平和相处及相互融合等等。”[8]115-118多年前,客家人在迁徙中不断克服困难,勇于开拓,最终形成独特的客家人精神品质。作者借杨飞翔之口吻提到:“有史料依据,有古迹为证。沙田的曾氏大屋,元朗的‘潘屋’,还有许多客家人的古迹,看过没有?十八世纪,客家人就是香港的主人了。那时香港除了荒山就是咸水,荒凉得很。客家人是天生的开荒牛,哪儿困难哪儿去,哪儿艰苦哪安家。他们在香港地创家立业时,广州人还不知这咸湿地是块风水宝地,正眼也没看香港,更别说英国佬外江佬了。”[5]23客家人为了生存和发展经过多年的奋斗具备着开拓、创新、勤俭、刚正的精神品质。这些可贵的客家人精神品质和性格构成了客家文化的有机组成部分。正如杨飞翔在谈论中想起方辛是客家人,他是这样评价的:“其实,客家人是很能干的。你看,我们的老板也是客家人,要文有文,要武有武,既会做官,又会做大生意,连算命先生也说老板是人中之龙。”[5]21纵观方辛的人物奋斗、打拼历程,可以见得,他的确属于典型的客家人形象,具备非凡超俗的为人品行、开拓进取的精神品质以及重德尚节的道德情操。
《大风起兮》中既有男性改革开拓者,如方辛、董子元、罗一民等,也有秦素娟、凌娜等女性锐意建设者;既有方辛为代表的正面改革者形象,也有以交通厅公路工程处处长这个反面典型人物形象。值得注意的是,小说对叶剑英、习仲勋、杨尚昆、邓小平、江泽民等中央和地方的高层领导有真实而简约的描写,勾勒出他们不凡的胆略。“广东和工业区的开放改革,离开他们的领导和支持是不可想象的。写到他们,都简之笔墨,以史料佐证。”[5]495工业区的改革发展离不开方针政策的支持。小说对这些领导人的行迹和故事没有展开广泛而深入的描写,都是以史实为依据,折射出时代的人物风采。
陈国凯还着意突出改革小说中人物的平民化和世俗化,这是当代广东小说的一大特色。对于90 年代以来的广东改革文学而言,平民意识的凸显不仅源于时代语境与都市经验,岭南文化的平民化更影响着他们平民话语体系的建构,地域文化与时代文化语境的契合使得其平民化和世俗化倾向尤为明显。[9]83-87早期改革小说中也有普通人物形象的典型刻画,如《乔厂长上任记》中的杜兵、《沉重的翅膀》中的杨小东等,但作家并没有浓墨重彩地描写他们的世俗生活。而《大风起兮》对笑笑、张沪生、吕胜利等平民化的人物展开了多方面、深层次的描写,展现了普通人物的日常生活及爱恨情感,从而突出了平民化人物精神生活的多样性与世俗性。此外,小说对女性人物的描写十分细腻,如凌娜、倪文清、秦素娟、关跃进等人,风采各异。作为知识女性,她们对工业区的建设和发展都做出了一定的贡献。这在某种程度上表明了女性意识进一步的觉醒和女性社会地位的持续提高。此外,传统的改革小说在人物的塑造方面存在着明显的善恶二分法,如《乔厂长上任记》中的乔光朴和冀申、《开拓者》中的车篷宽和潘景川、《沉重的翅膀》中郑子云和田守诚,等等。但是《大风起兮》抛弃了人物简单的善恶二元划分法,刻画了个性鲜明、丰满立体的人物形象,也展示出了人物性格发展的变化性和流动性。较为典型的人物就是曾国平和罗一民。曾国平在出场时与方辛一行到深圳考察,其人物性格有一定的展现,虽然心胸狭窄、嫉妒心强,但在工作上灵活务实、兢兢业业。随着曾国平接受了意外的“横财”到工业区合资开厂,其人物性格就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他在工厂里无情地压榨工人,在生活中风流浪荡。私欲和贪念在他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这时的曾国平是作为反面形象存在的,也是“国民性批判”在改革文学中的发展与延申。正如论者所说:“他(曾国平)的这副嘴脸早在鲁迅的文章《上海文艺之一瞥》中已加以批判。”[10]
《大风起兮》采用多种艺术表现手法,突出人物的个性格特征。首先,小说在人物的出场方面进行了艺术构思。主要人物的出场及个人介绍都集中在小说的前三章:自香港来的方辛一行人刚踏入深圳的土地便为眼前的破败与落后感到无比震惊,引发他们建区、改革的动力。罗一民出场的身份是县革委会副主任,彼时的他还因为各种政策和理念的限制而显得呆板、固执。小说采用倒叙的手法回到董子元、方辛的经历,刚从监狱放出来就临危受命。其次,小说常常把人物置身于重大矛盾冲突中突出人物的性格特点,如方辛和董子元。他们从狱中出来后没有反复倾诉个人身体和精神上的创伤,而是将国家的建设和利益放在首位,接到任务后立即到凋敝的大华公司赴任。在工业区建区过程和解决各种繁杂的矛盾中,他们的人物形象逐渐清晰。
方辛的个人形象是在其锐意改革的过程中渐渐丰富起来的,也集中体现了马克斯·韦伯所谓的“卡里斯玛型”领袖人物[11]:“卡里斯玛”(Charisma)这个字眼在此用来表示某种人格特质;某些人因具有这个特质而被认为是超凡的,禀赋超自然以及超人的,或至少是特殊的力量或品质。这是普通人所不能具有的。他们具有神圣或至少表率的特性。某些人因具有这些特质而被视为“领袖”。[12]方辛作为改革的“英雄”,致力于工业区民主氛围的构建,经过多番努力,使工业区上上下下充满了民主的气息。方辛给企业办公室打电话,结果碰了一鼻子灰,而下属有意见也不敢提。他发现工业区缺少民主气氛,于是规定工业区的干部应该有民主作风,“要鼓励群众敢于对领导干部提意见”并开展多种形式的“民主生活会”。此外,企业报纸《大龙湾消息报》通过推行民主栏目,以达到员工们对工业区的事“评头论足”“说三道四”,将工业区的民主气氛搞活。正如方辛所说:“工业区的职工敢于批评自己的领导人,说明我们这儿已经有民主风气民主作风。”[5]337方辛还向中央领导同志提出了大胆的改革设想:让群众投票选举工业区的领导干部,进行住房制度改革。这些在国内的“创举”得到了中央领导同志的认可与支持。工业区后来又实行了一项民主措施:新闻发布会。这也是工业区独创的大会形式:大庭广众中职工跟领导人直接对话。方辛的立论是:工业区大会的制度不必搬内地那套。内地的会议太多了,会议多则废话多。开会的形式也特别:
提前发个告示,让大家知道开什么会。……开会时听得高兴就听,听得没意思可以中途离场,谁也不干涉你。”[5]465这些浓郁民主氛围的营造确实是当时工业区的真实反映。正如作者在《见证蛇口》中提到的:“开会的都是头头脑脑,来了一个陌生人。可没人问我是谁。那些会,听得有意思就听,听听没什么意思就走。这些,看起来是个小事,我却从中感受到工业区开放的氛围。不像内地开个会都弄得神神秘秘的。”[13]254-255在后来的改革中,工业区全面实行聘任制:领导人员受群众投票,票数不过半则另选新人。这个措施充分体现了民主性,也对防止权力的腐败起到一定的监督效果。工业区的民主举措也是现实中蛇口精神的体现。“蛇口人最宝贵的,是他们在封建传统根深蒂固的中华古国敢于冲破各种藩篱,努力去营造一种民主的氛围,民主的环境。我想这就是蛇口精神。”[13]255
三、跨文体建构中的抒情性与本土化之客家文化
曾有论者提出:《大风起兮》最突出的艺术特点是“融多种文体于同一个长篇,是运用多种文体来表达情感事件的‘变奏’,是大胆而成功的‘跨文体写作’的艺术尝试。”[14]这里所指出的“跨文体写作”具体表现为陈国凯将散文的笔调融入小说创作。因为散文是最自由的叙述文体,作者便通过散文这种高度自由的文体,巧妙地避开了小说中集中又紧张的矛盾冲突,将笔墨延伸至岭南的客家文化的风土人情、社会的三教九流、鱼龙混杂的人物以及他们的经历和爱恨情仇等。这些“故事之外的‘闲笔’”,使小说“漂亮的‘交响变奏’景观出现了!”[14]除了论者指出的散文化倾向,《大风起兮》还着力展现了人物创作的诗词。这些诗词是人物处于特定情景下的真实情感抒发,不仅丰富了人物的形象,也增强了小说的抒情性。
小说的抒情性首先体现在关于音乐的描写中。陈国凯是一位十足的古典音乐“发烧友”,“一排复杂而气派的音响设备占据了大半个客厅,后面垂挂着各种型号各种颜色的电线,粗粗细细,结成发,扭成一团。”[15]221小说中方辛遵从港人风俗,第一次拜访凌娜的父亲凌永坚带了手信——两个老唱片《余侠魂诉情》《客途秋恨》,甚得老人的欢心。小说对凌娜父亲家中高档听音室的描写,如音响器材、室内装潢设计等,是陈国凯现实生活的折射,也是陈国凯将音乐艺术融入小说创作的“发烧情结”。在交谈中,凌永坚播放了乐曲《我的祖国》。乐曲中对祖国的深情表达得淋漓尽致,方辛也领略到了“音乐的神髓”和浓郁的抒情意味。杨飞翔在歌舞厅偶遇当年学校的同事黎杏群,他们跟随着广东音乐《春风得意》边跳边交谈。董子元出狱后在颐和园听到了民间音乐《雨打芭蕉》《喜洋洋》,曲目的介入使小说的环境和氛围具有音乐性和抒情性。《雨打芭蕉》是广东音乐的代表性曲目,具有清新流畅活泼的风格,极富南国情趣。《喜洋洋》节奏欢快轻松,充满喜庆氛围。这些曲目以环境氛围式的描写呈现了董子元出狱后的欢快、欣喜的心境。当方辛的姐姐出嫁时感到伤心难过而哭泣时,唢呐手给姐姐即兴编唱了首客家山歌:“阿妹今晚入洞房,阿哥一想就心凉。阿妹哭到眼都肿,阿哥行到卵都长……”这首山歌的吟唱渲染了出嫁的气氛,作者借客家山歌表达了客家人对生活的热爱与珍惜。正如蒋子龙所说:“音乐和旋律既能把生命引向深奥,又可以让人的感觉和理解力变得奇妙而迅捷,我忽然觉得国凯师兄仍然有一个豪华的精神世界。听着曼妙的西方古典音乐,我走进他的书房。”[15]221小说中穿插着音乐的书写,使其整体具有丰富的精神世界和浓郁的抒情性。
浓郁的抒情性还体现在小说中点缀的古典诗词上。小说的题名“大风起兮”出自刘邦创作的《大风歌》。全诗具有踌躇满志、意气风发的豪放气势,也透露出诗人对前途未卜的隐忧与惆怅。以方辛为代表的改革者对大龙湾工业区的改革成效立竿见影、硕果累累,立下了汗马功劳。但对工业区出现的金钱崇拜和权力崇拜这两项核心问题,方辛感到无比惆怅,便吟诵了辛弃疾的词:“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5]494抚今追昔,生发出无限感慨,这句词表达了他对改革前景的复杂心情。此外,小说的文本中还镶嵌多处古诗词。这些古诗词抒发个人情志,达到了“诗缘情”“诗言志”的效果,同时丰富了人物的艺术形象,延缓整体小说的叙事节奏,也增强了小说文本浓郁的抒情性。如董子元和方辛出狱后到司令家相互唱和古诗。“又听雄鸡报好音,宏涛捧日照胸襟”,表达了他们多年未见的欢心以及爱国之情,还带有贴切的时代气息,是对国家要发展起势的现实呼应。董子元和方辛在司令的病榻前与司令写下两行诗:“鸡犬升天终畜类,麒麟伏地亦雄才。”这正是司令内心深处的真实写照。方辛的诗词中含有悲壮的意味。工业区的建设初见成效,处处生机勃勃;轰鸣的工业区拔地而起,将不知姓名的荒坟野冢掩盖。方辛感受颇深,在醉意中写下:“梅经狂雪花方俏,月照缁衣胆不寒。”工业区的建设步履维艰,但他们顶住了压力也取得了巨大成就。倪文清翻开了方辛写的《无病呻吟集》发现“日理万事仍嫌短”,在有限的时间内为工业区做更多的事,这体现了方辛因时间的焦虑而产生“英雄迟暮”心境的情感抒发。
小说采用“散点透视”的写作方法,即是在展现深圳大龙湾区的建设和改革过程时,对重大的改革发展事件作阶段性、横切面式的反映。其中涉及一些改革过程中的困难与矛盾冲突,但这些矛盾在短时间内都得到有效的缓解,并未构成惊心动魄的冲突,比如劳资冲突。此外,小说也没有对改革派与保守派的矛盾进行渲染和强化。这种构思一定程度上加快了小说的节奏,使其超脱了常见的情节性结构。
《大风起兮》在宏大的叙事中还融入了浓郁的客家文化,具有浓厚的岭南客家民俗文化风采,也是一部浓郁的广东民俗史。有论者认为广义的客家文化是指,“客家人在征服自然、改造社会、改造客家人自身中,生产、工作和生活中长期创造形成的被客家人所认同和接受的成果的总和。如语言(客家话)、文字(汉字)、风俗(如客家人的婚嫁礼俗、丧葬礼俗、寿辰礼俗、祭祀礼俗、人际交往礼俗、岁时节日风俗等)、宗教(客家人多宗教、多信仰,各地各群体有差异)、生产生活习惯(如客家人喜欢农工商多业经营,男人在外开拓发展,女人在内持家养老带小,一姓几户、十几户住在一个围屋中,服饰简朴实用,饮食简单有味等)、性格、气质和心态(如客家人平和、忍耐、勤劳、节俭、实际、开拓、勇敢、冒险、进取、情深、敬祖、爱国、爱乡、重教、崇正、守信、坚贞、刚强、团结、奋斗不止等)、客家人的建筑物、装饰品等的特点,及与众不同的客家妇女的特点和美德,等等。”[8]115-118陈国凯带着对岭南客家地域特色的情感与认同,以巧妙的艺术笔法将岭南客家独具特色的民俗生活融入其中,使小说中的民俗表征异彩纷呈。正如作者所言,“我生于斯,长于斯,自然对这片热土深有感情。”[5]496陈国凯在创作这部小说时特别注重本土风味,曾将第二稿的小说篇命名为“一方水土”,这表明作者对本土风俗文化的文学建构意图。“陈国凯最重要的方式,是将改革题材进行了风俗化、人情化、幽默化的处理,这可说是这部书最突出的艺术特征,也是一个贡献。”[16]岭南客家风俗文化的表现,使这部小说放在改革文学中显得独树一帜。“广东改革文学深植于岭南文化的土壤里,岭南独特的人文环境与地理精神品格塑造了广东改革文学与众不同的面孔。”[9]83-87这种本土化的建构区别于其他改革小说仅仅聚焦于改革前后的路数,使《大风起兮》的创作视野更加广泛,展现了现实主义创作方法的多种可能性。
小说开篇便提到客家文化中的客家方言:广东的客家话、广府话(也叫广州话、白话)、潮州话三大语系构成了香港土话的洋洋大观。[5]2紧接着,小说又介绍了客家文化中的宗教信仰特色。客家人多宗教、多信仰,所以“广东人没有正规的宗教。有庙就有神。谁也说不清广东有多少神仙。”[5]4还有关于客家文化中的客家生活习惯和美食,“客家有三道招牌菜——酿豆腐、牛肉丸、盐焗鸡。”[5]53客家菜分为多个流派,都保留着中原传统的生活饮食特色,是中华饮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除了这些客家人生活习惯中的饮食部分,客家人致力于外出打拼事业以及农工商等多业经营。小说中提到了客家文化孕育出了许多名人,如文天祥、孙中山、黄遵宪等,他们具备着客家的爱国主义精神传统。念祖思亲、爱国爱乡是客家文化的美德体现,“许多客家人虽然远离家乡,但他们时时刻刻思念祖国和家乡,想方设法报效祖国,帮助家乡。有的捐款兴办教育和其他公共事业,有的捐物,有的牵线搭桥,有的投资设厂。”[8]115-118凌永彬的父亲凌老先生具有强烈的爱国热忱,他作为商人下南洋打拼,并为自己的家乡谋福利,开工厂,办中小学自任校董,致力于家乡的教育事业。“为家乡做些好事,是客家人普遍心愿。”[5]261这是客家文化中丰富多彩的乡土风俗文化传统,表达了陈国凯复杂的乡土情结,是客家人爱国念祖、思亲怀乡情感的体现。
小说还对客家人的生存规约做出介绍:“客家人祖上从北方迁来,严守祖宗章法:五服之内不准通婚。客家人恪守汉家文明传统,严守近亲不得通婚的祖宗章法。因此客家人的孩子都比较聪明,极少弱智儿童。”此外,客家民间山歌属于客家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是客家人情感表达、思想倾诉、精神向往的艺术结晶,具备雅俗共赏的特色。“客家山歌多为情歌、恋歌,它是客家民间社会下层人民的口头即兴创作,内容多为男欢女爱,粗犷质实中带点野性之美。它非常坦率直白地体现出客家人的婚姻爱情理想、道德伦理观念和社会行为规范等多方面的内容,也是客家人憨厚质朴中透出几分灵秀的心性真、特征的外化形式。客家民众爱唱山歌,客家文人也大多喜欢山歌。”[17]客家人表达各种情感都可以民间山歌的通俗形式来表达,显得更加贴切、自然。小说在描述方辛的堂姐出嫁时的情节中就写到了客家山歌,“唢呐手歌声嘹亮,放歌唱起即编即唱的客家山歌——阿妹今晚入洞房,阿哥一想就心凉。阿妹哭到眼都肿,阿哥行到卵都长……”[5]243这样的山歌调节了结婚过程中的气氛,使在轿上的堂姐渐渐止住了出嫁时的哭声。而姑娘出嫁时哭也是有讲究的,客家人的风俗,姑娘出嫁离家,一定要哭。一哭难忘父母养育之恩;二哭故土难离;三哭舍不得离开乡亲父老。[5]242哭是一种仪式,也是一种当地的民俗艺术。这种极具特色的风俗是客家人对婚嫁文化情感情结的展现。在才识培养的教育方面,客家人素有重视读书的传统。每村还有公赏田专门资助学生读书。即便生活再穷再苦,家里卖田卖地也千方百计让儿孙读书。所以以客家人为主的梅州——国内最著名的纯客县,形成了独特的梅州文化,“梅州文化发轫于宋代,自那时以来,学校林立,兴学之风日盛。”[19]
广东的地理环境塑造了广东人的“短小精悍”“灵动活泼”,北方姑娘在广东长时间居住会逐渐向“黄脸婆”转化,这些“奇妙的人文景观”就是“一方水土”的体现。之后通过凌娜与杨飞翔的对话介绍香港文化、广东文化及其文化联系。广东的早茶民俗历史文化被融入到小说之中,“喝早茶是广东人的传统习俗,喝出了独树一帜的茶文化,远播东南亚,是粤文化的一大景观。香港沿袭广东的生活习惯,到处是茶楼酒家。”潮州人喝功夫茶,上茶时还有诸如“关公巡城”“四郎探母”等名词,也反映了潮州人精细机灵的性格,相比之下,广州人喝茶比较大气。这种茶文化承载着当地人的风俗人情,还承载着特殊的文化意义。而饭后行街,是广州人一大乐事。广州人好食在世界有名,一向有“食在广州”之说。
陈国凯为人幽默,正如蒋子龙印象中的陈国凯,“只听到从他的嘴里发出一串串的音调、音节,以及富有节感的扬顿……有人说他讲的是汉语,有人说他讲的是正宗客家话。这也正是国凯的大幽默。”[15]219-220作者对小说语言和人物语言进行了幽默化的处理。有论者专门分析了陈国凯和王蒙、高晓声、陆文夫的“幽默”不同之处,陈国凯的“幽默”是“一种既有乡村农民的质朴通俗,又有城市工人的聪明诙谐的幽默,是融敦厚善意、轻松与沉重、嘲弄与深情于一体的纯粹岭南式幽默”[19]。又如郭小东认为陈国凯是“多情的宽怀的带着村镇知识分子的善良文弱,一个温情主义者的幽默”[20]。如小说写到的“国际笑话”。罗一民接待英国剑桥大学来工业区参观时,向外国客人问出“你们都是建(剑)桥的。请问,你们建的桥有多长?”的问题,遂引起英国学者发笑,也被随行的香港记者将此事以《大龙湾工业区的国际笑话》为标题刊登在香港报纸头条,一时成了国际笑话。陈国凯的幽默体现在小说中并非贯穿式的,而是点缀式的。小说叙述风格表现为紧凑与疏朗交融、激昂与平淡交织。“国凯在小说的每一章都有些手法变换,时而轻舒幽默,时而森然凝重;时而急管繁弦,时而清溪泻水。”[1]516这指出了小说每章不同叙述风格的组合形成“交响”。
总之,《大风起兮》是陈国凯对深圳蛇口工业区作改革个案的总结与书写,视野开阔,内容丰富,涉及了政治、经济、文化等各领域,上到国家领导人,下到工厂工人,人物复杂繁多,地域描写广阔,具有史诗性的倾向。作者以丰富的写作风格构成了这部小说的“交响变奏”,使小说具有浓郁的抒情性和岭南文化所散发出来的独特蕴含。小说整体以社会广角式的宏大叙事与生活风俗的精微记录相结合,形成了宏观的惊世骇俗与微观的毫发无爽相统一的审美效果。有学者认为,在世纪之交的改革文学长篇小说中,体现为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修辞特征,“以戏剧性冲突组织起来的问题性事件、以“英雄”形象负载某种价值功能的典型人物、以具有地域色彩或社群特征的具体空间作为基本环境。”[21]《大风起兮》也基本如此,反映了经济特区创建过程中的重大事件,是反映改革艰难和阵痛的现实主义长篇力作,其重要的文学、美学、历史价值都值得重视与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