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地诗歌的话语建构及当代价值
——以谢夷珊诗集《兰卡威一日》作例考察
2023-06-07董迎春
董迎春,张 里
(广西民族大学 文学院,广西 南宁 530006)
广西独特的地理位置和“下南洋”谋生等历史因素,为广西与世界交流,特别是与毗邻东南亚国家和地区的交流提供了地理条件和历史先例。广西与东南亚诸多国家和地区交流很多,在语言、文化、信仰、习俗等方面都存在许多相似的地方,在相互交流、相互影响的过程中,丰富了广西诗歌创作中的自然环境书写、人文环境书写等诸多方面。边地的地理环境、多民族共生的文化氛围,再加上与东南亚国家和地区的文化交流,生成了21世纪广西诗歌创作混杂性、多元性的特征,塑造出极具广西边地特色的文学书写。广西与东南亚许多民族之间的多元文化交流源远流长,在世界文学写作背景及视野下,诸多诗人将个体体验与世界性体验结合起来,从而创作出独特的文学“边地”世界。谢夷珊作为广西边地“漆”诗群的代表诗人之一,从其诗歌话语表达和影响可以看出其诗歌中的地方性、民族性及行旅国外经历中“世界性”书写的可能。在书写世界各个地区的自然风景和人文风景的过程中,诗人为我们塑造了一个丰富、异域化的现代文学景观和欣赏空间。其诗集以旅行世界的生命体验,书写世界各个民族的生活状态、信仰和习俗,促成了诗歌内部的“世界性”建构。
一、边地与“地方性”书写
边地理论作为一种文学研究理论,从地理位置角度来看,首先是指其远离中心的文学生产地域,例如黑龙江、内蒙古、新疆、青海、西藏、云南、贵州、广西等地,几乎都是沿着边境线分布,其相对封闭、原始、恶劣的自然生存环境,形成了边地文学产生的地理条件,同时也意味着这种地方性的特殊所在及其意义。不仅边地内部多个民族之间相互影响,同时也有来自邻近他国交界边地文化的影响,这种复杂的环境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边地人民复杂的生存思维、审美思维和写作思维。边地离政治、经济、文化发达的地区相对较远,因此受到中心地区的影响相对较小,为其保留自身文化的独特性创造了条件,进而形成了边地自由、野性、充满活力的文学书写基础。在不断强化国家认同和民族认同的趋势下,边地书写相对于中心地区、发达地区的文学书写而言属于“外省”书写、离中心书写,往往处于不受重视的状态。到了20世纪末21世纪初,随着中国现代化进程加快,文化多元化局面逐渐形成,在探索文化有效性、保护文化多样性的倡导下,边地得以焕发生机。随着现代社会的不断发展,边地的边界在不断发生变化,曾经的边地逐渐成为新的“中心”,有些甚至逐渐成为文学创作与研究的重要地区。在广西,“广西三剑客”(东西、鬼子、李冯)、“文学桂军”于20世纪90年代异军突起,到了21世纪初,以朱山坡、李约热、田耳等为代表的广西“70后”作家,将这种边地书写推向了又一高度。
从历史起源来看,唐朝边塞诗歌的兴起是发掘边地文学资源的一次高潮,高适、岑参等边塞诗人为建功立业,深入祖国边疆,创作出大量自然题材的诗歌,为边地文学创作做出巨大贡献,进而为后世边地文学创作提供了参照。“边地”这一概念最早是在政治变革背景下提出来的,而对边地的重视不应局限于政治角度,还有文学、文化等角度。边地理念进入持续完善阶段是在20世纪80年代。面对外国文学作品和文学理论的大量译介、世界文学等级划分(如帕斯卡尔·卡萨诺瓦以中心化、等级化的研究视角提出了文学“首都”和“边缘”之间的互动关系),当代中国文学在文学创作观念、文学创作理论、文学创作技巧等方面深受影响。在中国文学向多民族文学和地方性书写不断寻求差异性、异域性及有效性过程中,多民族文化交融的边地文学成为当代中国文学书写的重要领域,边地丰富的文学资源被不断发掘出来。这一时期的边地文学创作显示出作家的自觉性。①刘大先:《“边地”作为方法与问题》,《文学评论》2018年第2期,第46页。“边地”作为一种研究视角,在于京一、雷鸣、刘大先、朱德发、刘军、王晓文等研究者的努力下,被进一步完善和运用。从中国文学发展的角度看,边地文学成为构建中国文学文化特色、民族特色、地域特色的重要组成部分,及时跟进时代步伐,体现出“以人民为中心”的文学观念,其文学创作活力被进一步激发出来。
从理论产生、形成的角度来看,边地文学产生的决定性因素是边地作家的独特思维方式,而这种思维方式源于边地相对独立的地理环境以及这种环境决定的“天地观、自然观、生命观和生死观”②刘军:《边地写作,一种新颖的写作范式——从王族散文谈起》,《名作欣赏》2020年第31期,第97页。。边地文学的主要内容,是书写边地特有的自然景观、人文景观和边地人民的想象、理想。当然,需要警惕的是,边地书写并不是一种“私有化书写”,它是以自身文化积淀为基础的自觉书写,并不与“中心”和世界相对立。刘大先先生提出边地写作需要警惕两种写作倾向:一是将后发的“边地”与先发地区对立的思维;一是将“边地”等同于“边缘”,将其当作“中心”或“主流”中的“支流”。同时,强调边地应该被作为中华文学的一部分来看待,强调其作为部分对整体的建构作用,这是边地文学创作和批评都应该树立的自觉意识。③刘大先:《“边地”作为方法与问题》,《文学评论》2018年第2期,第47页。
“文学桂军”是广西边地书写的代表,当代广西诗人是其中最具活力的一部分。自行车、扬子鳄、“漆”诗歌、广西民族大学相思湖诗群、河池学院南楼丹霞诗群等成为当代广西诗歌创作的重要组成部分,从20世纪90年代至今,他们仍是边地文学书写的重要力量。同时,这种特殊的边地诗歌也显示出特殊的“地方性”及其书写可能。
谢夷珊是“漆五君”之一。2023年,谢夷珊出版了体现个人创作特色的综合诗集《兰卡威一日》④谢夷珊:《兰卡威一日》,百花文艺出版社2023年版。,为“漆”诗群贡献了一部较能体现边地书写特征的实力作品集。“漆”诗歌沙龙成立于1999年,主要活动在广西壮族自治区北流市,其创作口号是:“在我们的目光中,漆即是诗,我们无法为生活镀金,但可以给生活上漆。”⑤梁冬华:《守着“鬼门关”的写作——论广西漆诗歌沙龙》,《南方文坛》2006年第3期,第76页。从“漆”诗群的创作观念可以看出,其创作以人为本,贴近生活,旨在为生活增添光彩。广西壮族自治区位于我国华南地区,气候炎热,多雨潮湿,远离“中心”地带,因此,“‘在边缘’还是不可避免地要成了广西诗歌一种写作上的暗示,即对诗歌写作状态的暗示”①陈代云:《隐秘的上升之路:2000年以后广西诗歌述评》,《今日南国》2009年第3期,第124页。。在广西“边缘”的北流则更是远离“中心”地带的存在,“被揶揄地称为‘祖国版图的盲肠/阑尾’”②宋嵩:《“边地”的隐秘而伟大——读〈北流〉》,《长江文艺》2022年第11期,第135页。。“谢夷珊来自北流,他的诗中充盈着北流的气息和南方的风味”③卢桢:《在南方之南寻找诗意——评谢夷珊诗集〈兰卡威一日〉》,《中国社会报》2023年5月29日。,也正是因为这样的地理位置,使得广西北流具备现代都市不具有的地理优势,这种独特的自然环境和人文环境培育了生活于其中的边地诗人。著名诗人雷平阳在给谢夷珊的序中写道:“地理学上的边沿地带,文化学意义上的边缘,谜一样的地方。”④谢夷珊:《兰卡威一日》,百花文艺出版社2023年版,序。边地诗人具有边地独有的创作思维、审美理念、世界观、人生观以及价值观,也同时形成了他们异域性、差异性的文学书写。边地诗人的这种特性,在很大程度上促成了边地诗歌创作的形成,多元化、异域化、混杂化的边地文学构成了中华大地文学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从谢夷珊的诗歌中可以看出这种内在品质的显现,其一方面规避了现代社会的种种异化、荒诞的书写意识和表现手法;另一方面摆脱了口语化、日常化的叙事化表达,转而向原始、奇特的自然环境和丰富多彩的人文环境寻求诗歌创作资源。异域文化的厚度与诗歌知性的深度成为其诗歌的内在品质,“谢夷珊自觉地完成了由‘感性’向‘知性’转变的过程”⑤董迎春、覃才:《多民族文化视野下的新世纪广西诗歌》,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177页。,创作出独属于边地标识的边地诗歌。
边地文学产生的决定性因素是作者独特的边地思维,因此,边地文学自有其内在稳定性。边地文学产生也有条件性和限制性。边地思维的独特性源自边地独特的地理条件,它“使得边地民众保留了原态性质的天地观、自然观、生命观和生死观”⑥刘军:《边地写作,一种新颖的写作范式——从王族散文谈起》,《名作欣赏》2020年第31期,第97页。,这种边地思维与文化观念践行了诗歌的异域性、差异性书写特征。边地文学也因此主要“呈现了特定边地的自然生态、边地风致和边地文化理想的一类叙事模式”⑦王晓文:《论中国现代文学边地书写的双向文化互动》,《理论学刊》2021年第6期,第154页。。边地书写也在不断践行“文学世界的法则”⑧帕斯卡尔·卡萨诺瓦著,罗国祥、陈新丽等译:《文学世界共和国》,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98页。,通过“诗”的形式建立“自主”的观念。谢夷珊诗中关于“生态、风致和文化理想”的书写很多,将其中的生态美、自然美、人性美呈现了出来。“恍若涌动的万顷碧波”的稻浪(《吉打的稻浪》)、“银色的海滩,弥漫白咖啡的味道”(《我是否仰望那些海鸥》)、“肥硕鱼虾蹦跳上岸”“还有五颜六色的鸟欢喜地立在船舷上”(《我迎面撞上的那些人》),这些诗句将途经世界所见胜景、野生生物等纳入书写范围,增强了诗歌的色彩强度和动态活力。“河床里卵石明丽光滑宛若散落的犀鸟蛋/流水漫上岸将它们一遍遍淘洗/玉米秆和稻草拌泥巴盖成的棕色房屋/隐没在高大的椰林中,一树树开……//上午,我钻进马鲁古群岛一个村落/一群塔尼姆巴尔人在朝霞中现身/他们刚去丛林狩猎,下午赶往河湾捕鱼/扛回的庞然大物令人目瞪口呆/所有的岛屿升腾起一束束神秘火焰”(《马鲁古群岛的村落》),这首诗描绘了隐匿在马鲁古群岛茂密森林里的村落,那里河底的“卵石”就像犀鸟蛋,房屋是“玉米秆和稻草拌泥巴”制作的,还有高大茂密的椰林,展现出塔尼姆巴尔人原始、美丽的生活环境,同时,诗歌也将塔尼姆巴尔族的生存智慧与人性之美呈现了出来。
谭五昌说:“谢夷珊的艺术趣味相对古典,但他的作品以其纯粹、开阔而大气的抒情而极富艺术感染效果。”⑨谭五昌:《漆五人诗选》总序,光明日报出版社2003年版,第4—5页。的确,在抒情方面,谢夷珊的诗歌具有古典诗歌的含蓄美,比如“当我乘船赶往辽阔的入海口/仍回望茂密的森林和红树林沼泽”(《基纳巴坦甘河岸》),诗人通过自己“回望”这一动作来暗示留恋之情,避免直接抒情带来的生硬感,也为理解这首诗提供了线索。在诗歌内容方面,东南亚国家和地区的江、河、湖、海、火山、雨林等自然景观与各个少数民族的语言、习俗、信仰等人文景观都被囊括其中,视野开阔,内容丰富。在地域拓展方面,诗人突破地理限制,将笔触延伸到东南亚多个国家和地区,以地点为诗歌命名增添了地理标识性和地域概括性,从而拓展了诗歌书写的地理空间。因此,诗人不仅仅描绘出边地广西毗邻东南亚国家的边缘形象,同时也将文学体系内的文学异域性、差异性形象表现了出来。显然,他的诗歌也呈现了边地的“地方性”风貌及其特殊诗性。
二、世界行走:边地书写的另一对话
诗人的足迹遍及东南亚多个国家和地区,深入雨林、少数民族部落以及各个城镇,诗人与当地人交流,体验他们的生活,了解他们的习俗和信仰,积累了众多诗歌创作资源。诗集《兰卡威一日》写出自我与世界之间的互动关系,在这种书写过程中,异域的自然环境、各族人民生活情境以及共通的情感成为诗集的主要内容,构成了谢夷珊诗歌本土性与世界性交错的书写景观。世界性文学研究主要集中在文学民族性与世界性之间的互动关系方面,也即是“自我”与“他者”之间的互动关系方面,从微观角度来看,世界性文学还可以从文本的具体内容方面进行研究:文学作品涉及本民族以外的世界其他民族的写作,也就构成文学表达的“世界性”,文本的内容及其背后所蕴含的情怀与文学影响,跨越了本民族的地理限制,保留了本民族特色的同时兼具共通性的特征。
异域性、差异性的边地书写,本身就是世界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世界性文学在吉狄马加的诗歌创作中出现得更早,吉狄马加具有全球视野和遍及世界的笔触,更早地践行了“世界性的写作”①李晓峰:《个人性·民族性·国家性·世界性——吉狄马加诗歌创作及研究的思考》,《当代作家评论》2020年第4期,第107页。。其诗歌不仅关注本民族(彝族)丰富、原始的生活现状,也表现世界上其他民族(例如北欧、非洲、亚洲等地域的少数民族和弱势群体)的生存、生活、生命状态,介入到多民族的生活现场,展现出创作内容的丰富性与视野的广阔性。谢夷珊的诗歌创作主要集中在东南亚地区,其诗歌主要表现各少数民族积极、美好的一面,深入当地的自然环境与人文环境,书写异域性、差异性的生命体验和情感体验。两位诗人的创作视野都跨出了本民族的地理界限,表现出对其他民族的哲理观照,将世界上其他民族的生活、风俗、价值观等融入创作。由此,正如彝族诗人吉狄马加一样,以谢夷珊为代表的广西边地诗人,以追求个人、民族与世界融合统一的书写理念为身份旨归。
2001年,当代文学著名学者陈思和提出文学书写中的“世界性因素”理论主张,将文学内容的世界性研究深入到更加抽象的文学“世界性因素”分析,其包含两种视角:第一,是国家与世界形成二元对立的局面;第二,是国家与世界产生互动性关系,建立起“‘世界文学’的复杂模式”②陈思和:《20世纪中外文学关系研究中的“世界性因素”的几点思考》,《中国比较文学》2001年第1期,第16页。。国家的主体是人,个体的诗歌创作属于“国家”这一整体的组成部分,因此,个人诗歌创作可以作为文学“世界性因素”分析的切入点。从诗集的书写内容、情感表达、文化内涵等角度来看,谢夷珊诗歌创作的世界性属于第二种视角。从诗歌创作过程来看,诗人深入众多国家和地区,亲身体验当地的生活,感受当地的风景、风俗和文化氛围,了解各个民族的习俗、文化,获取诗歌创作的灵感与素材,将其内化为自己的诗歌创作内涵。这个过程必然包含已经内化了的民族属性与新接触的民族新质之间的碰撞、交汇与融合。因此,在谢夷珊的诗歌创作中,“自我”与“他者”不再是二元对立的关系,“自我”成为“他者”中的一部分;在书写世界多个民族的同时,表现人类普遍具有的情感,“他者”也变成了“自我”的创作来源。
我们可以很清晰地看到诗人“自我”与“他者”之间的依存关系,“只有那种既是民族性的同时又是一般人类的文学,才是真正民族性的;只有那种既是一般人类的同时又是民族性的文学,才是真正人类的”③别林斯基著,满涛译:《别林斯基选集》第3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0年版,第187页。。站在自身的角度书写“他者”的独特性,同时,抒发对大自然的热爱、对亲情的珍视、对孤独与救赎的思考等人类共通的思想和情感,诗集具有“自我”与“他者”双重性质。在表现孤独与等待这一共通的情感主题时,诗人写道:“唯有等待,幸福出现午后的大海/他却沉默,孤独遗落傍晚的沙滩/每当她再次出现在面前,转身/返回他温暖的家。美好的一日/暮色的港湾笼罩弧光,缓缓闭合”(《暮色四合的海湾》)。诗歌表现出“等待”行为的不确定性,以及情感的迷蒙感,在等待出现结果的那一刻,结果似乎已经不那么重要。诗中的迷蒙感在“海湾”“暮色”的映衬下,更显示出情感缓和、语言混沌的审美效果,背后则隐喻着人自身存在的虚无感、情感的虚幻性以及自我的多重性与不确定性。“谢夷珊前往南洋参加客家人举办的一次活动,途经马来半岛、苏门答腊岛、爪哇岛、加里曼丹岛,写下了组诗《槟榔屿》……意境苍茫,气象万千,一幅幅绚丽瑰奇的异域图景缓缓展开,既有中国诗歌的古典韵味,又有世界性写作的独特视角和新颖表达。”①朱山坡:《对南方以南的一次诗意书写——读谢夷珊组诗〈槟榔屿〉》,《诗刊(下半月刊)》2021年第1期。这种异域化的书写体验与差异化的诗学追求,也正是当下诗歌的书写价值与表现追求之一。这样的诗歌在诗集中比比皆是,如《雨林的河流》(对故乡的怀念)、《苏腊巴亚》(对苏腊巴亚的喜爱)、《普兰巴南》(对普兰巴南自然和人文的留恋)、《沼泽三角洲》(对沼泽三角洲的怀念,对亲人的思念)等等,它们从内容和情感两方面构成了诗歌创作的世界性。由此,异域性、差异性的拓展与融合,生成了边地诗歌的世界性内涵。
世界被不同国家、地区紧密联系起来,世界性则意味着多元共生的交流和碰撞。“这种环境允许我们去历险,去获得权力、快乐和成长,去改变我们自己和世界。”②马泰·卡林内斯库著,顾爱彬、李瑞华译:《现代性的五副面孔:现代主义、先锋派、颓废、媚俗艺术、后现代主义论》,商务印书馆2002年版,第20页。在赋予诗歌世界性内涵的过程中,谢夷珊提升了应对复杂现实、表现复杂情感的能力。世界文学之间的彼此影响与启发,构建了世界书写的多维景观和书写可能。随着时代的推移,“现代汉诗”内部发生变化,“‘现代经验’、‘现代汉语’,以及它们与诗的关系,的确是‘现代汉诗’概念最为关心的范畴”③荒林:《20世纪中国诗歌的反思——“现代汉诗学术研讨会”述要》,《文艺争鸣》1998年第2期,第23页。。现代化与“现代经验”“现代汉语”的产生显然有因果关系,没有现代也就没有“现代经验”和“现代汉语”;“现代经验”和“现代汉语”成为“现代汉诗”创作的基础和前提。在谢夷珊的诗集中,诗歌现代性表现在跨出国界的生命体验与精神体验,同时,我们也要看到,在变幻莫测、充满不确定性的现代社会里,关注自我和世界各个民族共通的精神、情感和思想表现,维持诗歌表达的内在统一性和稳定性,也保证了相对稳定的阅读体验和思想启发。关于各个民族(诗集涉及京族、巴夭族、达雅族、乌鲁族、达亚克族、毛律族等十多个民族)生活中的自然环境、习俗、情感等方面的书写构成了诗集的主体,从其诗集异域性、差异性书写中,我们也读出诗人的民族情结以及诗歌与当下时代的紧密联系。因此,民族性、世界性也成为谢夷珊诗集的重要话语特点。彭燕郊曾说:“现代性是现代诗的基本特征,世界性或全人类性则应该是现代性的主要内容。”④彭燕郊:《彭燕郊诗文集·评论卷》,湖南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第68页。谢夷珊以自身的经历和体验作为书写内容,构建起属于边地诗歌的现代性、世界性特质,深化充实了边地诗歌的话语特征与精神意蕴。
三、当代诗歌中的边地书写价值及可能
诗集《兰卡威一日》中丰富的世界性景观来源于诗人深入异域的冒险,来源于诗人对新奇事物的发现以及不断更新的观看视角和丰富的生命体验。这种观看视野和书写实践构成了当代中国诗歌世界性书写意义。作为边地书写的一个案例,诗人异域化、差异化书写实践对当代边地文学创作具有重要价值和意义。边地诗歌在参与塑造21 世纪广西边地文学的同时,也推进了当代中国边地文学书写进程及其可能。特别是对广西这样多民族文化融合的特殊“边地”而言,边地文学的民族形象、文化内涵及审美话语,为我们考察边地民族认同与文化认同提供了又一书写路径。
首先,谢夷珊的边地诗歌书写丰富了广西边地文学领域。边地文学创作首先来自边地的独特性和丰富性,它是相对于中心而言的,边地地理位置相对边缘,边地与边地相交且边地内部各个民族交叉混居,决定了边地特有的思维方式、审美取向和价值取向,产生了迥异于中心地域的边地文学。边地文学的创作源自作家的边地体验、边地思维、审美取向与价值取向,反过来,边地文学同时也作为边地文化的一种载体,将边地生活、环境、思维等诸多要素蕴含其中,对读者来说,边地文学是了解边地的有效渠道之一。从当代中国文学整体格局来说,边地书写提供了一种独特的书写视角,特别是21世纪以来,作为一种新的写作视角和批评视角,“对整个文学创作潮流的方向和发展态势也影响颇深”①李静:《1990年代以来的边地书写与认同期待》,《小说评论》2015年第6期,第95页。,对形成多元、立体、丰富的文学系统有着无可替代的作用。从当下边地诗歌创作的现状来看,谢夷珊所在的广西“边地”,面临着“冷与热”“多与少”“轻与重”“旧与新”的矛盾②罗小凤:《新世纪以来广西的新诗发展倾向与困境探察》,《南方文坛》2012年第2期,第111—113页。,当然这只是中国边地文学创作的一个缩影。其诗歌表现出一种书写突围与转向。“红霞燃烟,我横渡到苏门答腊岛/在日里河口,是另一片棕榈林/海滩有巴塔克人的一排排棕色房屋”(《我横渡到苏门答腊岛》),诗人深入巴塔克人的聚居地,感受当地独特的居住环境,体验当地民族的文化氛围,从而实现地理区位、民族风情与自然景观等方面的拓展。从谢夷珊诗集的创作倾向来看,它不属于21 世纪以来广西诗歌当下发展倾向如“生态诗学倾向”“智性书写倾向”“神性写作倾向”中的任何一个③罗小凤:《新世纪以来广西的新诗发展倾向与困境探察》,《南方文坛》2012年第2期,第108—109页。,而是在整合异域自然景观和文化景观的过程中,显示出世界性、混杂性以及异域性、差异性特征,表现出一种更为复杂、综合的创作倾向,因此,谢夷珊在构建自身文学边地形象的同时,也丰富了广西的边地文学形象。
其次,边地诗集《兰卡威一日》建构了民族性与世界性的对话可能。诗歌创作表现出一种双向互动,既以自身民族属性为基点,又综合了世界其他地区民族的外来影响,在两种影响的互相纠缠下,促成“自我”与“他者”的互通与共鸣。“我带来了一架无人机和一台望远镜/见识更多木材、油棕、兽皮和鱼类/那些清甜的椰果随时触手可及”(《马鲁古群岛的村落》),诗人深入族群部落,以更加现代的身份体验原始、自然的部落栖息地,以自身的生命体验和诗性感悟,书写各个民族的生存环境、生活和信仰,歌颂原始、纯朴、自然的民族品质,抒发孤独、别离、思乡等人类共通的情感,将世界上多个民族的形象和品质描绘出来,由此展现出它们的独特魅力。在中国现代文学发展前期,现代性追求“现代民族国家和现代个人主体的双重建构”④旷新年:《民族国家想象与中国现代文学》,《文学评论》2003年第1期,第38页。,21 世纪的文学现代性与之不同,它已经超出了国与国之间的界限,走向全世界和全人类,这一点也正是谢夷珊诗集所蕴含的意义特征。因此,世界性与人民性(民族性)构成了谢夷珊诗歌的现代性审美追求,行走东南亚的域外体验丰富了其世界视野,对广西边地诗歌创作具有一定的开辟意义。
再次,边地中异域性、差异性书写强化了语言审美及艺术张力。边地凭借其自身的丰富性、异域性给置身其中的人们带来了强烈的体验,催生出极具当地文化魅力和自然魅力的边地诗歌,也因此强化了边地文学的吸引力和审美效果。正如诗中写道,“岁月随蹦跳的鱼虾起伏沉浮/密密匝匝地撒满了大小皮皮岛/这次度假,我把自己遗忘在泰国湾了”(《大小皮皮岛之旅》),“岁月”不再继续保持永恒的延伸趋势,而是在大小皮皮岛上随“鱼虾”跳跃沉浮,诗人已然沉浸于其中,忘却时间的流逝。诗集中有大量东南亚地区热带雨林、沙滩、海峡等自然景观书写,也有许多少数民族村落、城镇等人文风景书写,涉及多个地区、民族的交际文化、渔猎文化、习俗文化、信仰文化,呈现当地人民自由、洒脱的生活状态,进而“彰显出自由而驳杂的边地文化状貌”⑤王晓文:《论中国现代文学边地书写的双向文化互动》,《理论学刊》2021年第6期,第153页。,给人们带来一种异域化的文化想象和审美体验。关于差异化、异域化的自然风景以及世界多个地区民族风貌的书写,为边地诗歌渲染了一层新奇、神秘的色彩,其思辨性的哲理观照提升了诗歌的艺术张力。
最后,边地文学是世界文学的重要组成。在现代化、全球化进程加快的今天,世界各民族的文学逐渐连接成为一个整体,逐渐演化成世界“文学共同体”。皮埃尔·巴勒的“文学共和国”理念和歌德的“世界文学”理念非常契合边地文学的创作和批评。对皮埃尔·巴勒来说,“该共和国是一个极度自由的国家”①Pierre Bourdieu,“Le Champ Littéraire”,Actes de la recherche en sciences sociales,Vol.89,SeptembreS 1991.p.5.。在歌德的理念里,“文学的世界性体现在民族文学之间平等的对话关系,这一关系具体表现为文学间的互动、相互启发、彼此参与和促进新生”②高方:《世界文学与翻译的构建力量——卡萨诺瓦〈文学世界共和国〉评析》2017年第4期,第54页。。这两种理念阐释了世界各民族文学之间的互动作用,反过来说,也强调了“世界文学”作为一个整体的重要性。广西的边地书写“只能与所有文学世界相联系,才能在其重现的一致性中凸现出来。所有文学作品只有从使其出现的结构总体性出发,才能使其独特性显示出来”③帕斯卡尔·卡萨诺瓦著,罗国祥、陈新丽等译:《文学世界共和国》,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25页。。边地文学作为世界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在边地内部、边地与边地之间相互影响、互相促进,为勾勒世界文学版图做出不可替代的贡献。“当自己的内心,炎热如赤道/我所有的付出,如河流贮满了流量”(《河流之王》),对世界文学版图的描绘离不开具有“地方性”文化认同的边地诗歌写作,也离不开边地诗人的丰富书写及其在现代诗歌中的艺术探索。显然,以谢夷珊为代表的广西边地文学创作也自然是世界文学的组成部分,世界文学也需要边地文学才能彰显出完整性、丰富性。
四、结语
广西边缘化的地理位置决定了其边地属性,在边地与边地之间、边地内部各民族之间的互动过程中,各个民族相互交流、相互影响,决定了其异于“中心”书写、主流书写的边地思维及审美。谢夷珊边地诗歌异域性、差异性的边地书写特点,及其深入多地的旅行体验,赋予了诗集《兰卡威一日》用语言探索与世界对话的创作视野和审美想象,塑造了丰富多彩、独特差异的“边地”景观,融注了丰富的民族书写、世界书写等艺术话语,显示出诗人独特的审美想象及其创作能力。显然,在塑造广西边地文学话语的同时,边地诗人们也站在与世界对话的世界视野中,丰富与建构边地文学,拓展了当代汉语诗歌的表达空间及艺术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