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唱和、选集与自我经典化
——以陈维崧康熙十一年至十六年的词学活动为考察中心

2023-06-07

玉林师范学院学报 2023年4期
关键词:词选上海古籍出版社康熙

王 毅

(扬州大学 文学院,江苏 扬州 225002)

陈维崧(1626—1682)是清初阳羡词派领袖,其整个词体创作生涯可以分为三个阶段,其中康熙十一年(1672)至二十一年(1682)可划定为陈维崧词体创作的后期。根据陈维崧的具体行迹,我们可以将近11 年的时间分为两个阶段,这两个阶段对其词学活动与词体创作有着直接的联系。自康熙十一年(1672)仲夏由中州返回家乡宜兴后,陈维崧除了在康熙十四年(1675)曾短暂前往商丘接回妾室和幼子外,一直到康熙十六年(1677),其行迹基本不出江南地区。一方面陈维崧经历了7次科举的失败①康熙十六年(1677),陈维崧第7次参加科举未中,也是最后一次参加科举考试。其《赠孺人储氏行略》提及:“余七试省闱不遇,门对妇,奋髯抵几,歌所作《怅怅词》以自悲,气色殊恶。”见[清]陈维崧著,陈振鹏标点,李雪颖校补《陈维崧集·补遗》下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1653页。,心中已然有了绝意仕进、寄情山水的隐逸之思;另一方面,迫于经济的压力,饥驱四方,他又不得不入友朋之幕,寻求衣食上的帮助,同时寄书王士禛、梁清标、宋德宜等名贵,表达用世之心。相对闲适的生活、心态与游历四方所产生的文人交际给予陈维崧极大的创作时间与资源,他将创作重心转向词体,大展拳脚,词社社集、阳羡词人群唱和以及《今词苑》《荆溪词初集》的编订是这一阶段的主要词学活动。

陈维崧自康熙十一年(1672)仲夏由中州返乡后,直至康熙十七年(1678)应博学鸿词科北上之前,其创作重心主要放在词体创作上。他在康熙十一年(1672)尚作诗42首,而康熙十二年(1673)至十四年(1675)这三年间一首诗未作,十五年(1676)、十六年(1678)共作诗13首。在此期间,陈维崧积极参与江南地区的词社社集,大力倡导阳羡词人群同题唱和以及推动《今词苑》《荆溪词初集》的编订。参加社集有利于迦陵词风的向外发扬与自我经典化的塑造,倡导同题唱和从内部培养精神契合、艺术风貌一致的乡邑词人群,词选的选订则标志着创作实践基础上的理论标举与成果展现。因此,陈维崧康熙十一年(1672)至十六年(1677)的词学活动凸显出他在词体创作领域的勃勃雄心,通过内部营建、外部宣扬,以数量丰富的创作成果与鲜明突出的理论旗帜宣告“阳羡词派”的建立。

一、外部的江南词社社集唱和

词社作为一种文学组织,兴起于北宋,成型于南宋末期,明末清初走向成熟与繁盛。词社社集作为集体性的词体创作,组成性质具有多样性,如孙克强所说:“或出于骚人清玩的雅兴,或出于乡邑声势的渲染,或出于声律词法的探究,或出于志同道合的感慨……出于骚人清玩雅兴的词社所占的比例相当大。”①孙克强:《〈清代词社研究〉序》,万柳《清代词社研究》,中州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1页。清代顺康之际江南地区就存在着性质多样复杂、数量颇为可观的词社,在组织形式上由诗社、词社黏合的复合体渐而走向独立的组织形式,活动过程中往往限定词牌倚声,严格者甚至限韵,部分社集活动后由发起人出资或集资刊刻唱和集。此类社集唱和活动所标榜的主题内容和艺术风格极易形成一股席卷词坛的力量,吸引时人及后人的往复追和,如江村唱和、广陵唱和和康熙七年(1668)陈维崧、龚鼎孳京师唱和活动等。万柳《清代词社研究》考察了清初包括遁渚唱和、《倡和诗余》唱和、红桥唱和在内的社集19个,其中提及的“陈维崧社”指的就是陈维崧在康熙十三年(1674)秋冬于苏州、无锡等地开展的填词社集创作活动。②万柳:《清代词社研究》,中州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76页。

“陈维崧社”为陈维崧康熙十三年(1674)在苏州与余怀、吴绮、尤侗、顾贞观等人号召组织而成的填词社,后转至无锡又加入秦松龄等人。他刚到苏州时便有词《醉花阴·至吴门喜晤澹心、园次、展成、既庭、石叶诸君感旧有作》,吴绮集中存诗《偕徐健庵同年、李武曾、姜西铭、陈其年暨家志伊并长男过访毛黼季汲古阁,赋赠》,徐乾学也有和诗《同吴园次、志伊、石叶、陈其年、姜西铭、李武曾过隐湖访毛黼季,和园次韵》记录陈维崧在苏州时期众人的交游状况③周绚隆:《陈维崧年谱》上册,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464页。,可见“陈维崧社”确是在友朋之间一定的情感基础上出于“清玩雅兴”的目的组建而成的。

初次社集的时间应为十一月二十日,地点是在余怀之秋雪斋,陈维崧有词《清平乐·长至前五日适吴门,诸子有填词社初集之举,同集余澹心秋雪斋,是夜风雨》记录初集之举,而从参与社集的诸子词集中并未能看到初集共填之调。虽然后人已经无法探窥此次社集的深层内涵与共同面貌,但陈词中“关山如许,不醉卿何苦”“莫愁湿透芒鞋,道旁醉倒须埋”④[清]陈维崧著,陈振鹏标点,李雪颖校补:《陈维崧集》中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1009页。似乎也透露出与集文人共通的时运不济、落魄穷苦的个人遭际。以吴绮为例,康熙八年(1669)由湖州知府罢官,焦循《扬州足征录》卷一沙张白《吴园次传》载“(吴绮)贫不能达故里,侨寓吴门久之”⑤[清]焦循辑,许卫平点校:《扬州足征录》,广陵书社2004年版,第3页。,至康熙十九年(1680)才得以还居江都。陈维崧曾于康熙十七年(1678)为吴绮作《看奕轩赋》⑥郭超:《陈维崧〈看奕轩赋〉考释》,《潍坊学院学报》2021年第1期。,文中极尽用典,铺排了田单、廉颇、高渐离、司马迁、韩愈、柳宗元等古人在战火与流离下的坎凛生涯。即使填词社当日之作未能流传至今,我们依旧能够根据只言片语与相关材料分析出众人填词的主题大致不出时局动荡、人生如萍的范畴。

“陈维崧社”第二次社集大致在本年冬天某夜,地点转移至无锡知县吴兴祚官署之听梧轩。陈维崧《眼儿媚·冬夜听梧轩举填词第二集》题下自注“轩在吴伯成先生署中。同集为澹心、园次、修龄、山夫、梁汾、云翎、灵本”⑦[清]陈维崧著,陈振鹏标点,李雪颖校补:《陈维崧集》中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1018页。,提及第二次社集的参与人数增至9人。本次社集共咏多题,目前仅存一题,为题画词,调寄《念奴娇》,属次韵唱和,词末限字为“节”,主题是咏王维《初冬欲雪图》。且看吴兴祚与陈维崧二人所填的社集词:

念奴娇·题王右丞《初冬欲雪图》

吴兴祚

此图几丈,王右丞、写作初冬欲雪。凛冽朔风生纸上,吹得虬松都折。寒鹊低飞,山鸡僵立,溪水冰将结。灞桥景色,画来定少分别。 再向净几明窗,从头展玩,较江天更切。放鹤逋翁何处去,料想孤山无月。谷口樵夫,矶边渔父,渲染真三绝。自携村酒,一尊梅放时节。⑧南京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全清词》编纂研究室编:《全清词·顺康卷》,中华书局2002年版,第6248页。

念奴娇·冬夜听梧轩题王右丞《初冬欲雪图》(自注:填词社第三题)

陈维崧

炎天看此,便阴阴也觉、满林飞雪。何况今宵风正吼,绝塞胶弓都折。冰裂龙堂,凌铺贝阙,万里关河结。长空黯澹,乾坤景色真别。 安得尽敞琼楼,早催滕六,一夜看亲切。玉戏定知应不远,料也无过来月。水墨才皴,同云暗酿,人意先清绝。只愁僵卧,怕他近恁时节。①[清]陈维崧著,陈振鹏标点,李雪颖校补:《陈维崧集》下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1337—1338页。

本次社集的人员组成既有新朝官员,又有布衣词客,兼及出家道人,倚声水平参差不齐。吴词被收入《瑶华集》中,字句与其别集《留村词》中所录有较大差异。前者当为社集同时所作,后者应该是吴兴祚事后润色修改之作,因此这里引社集在场所作作为参照。无论词作架构还是语句经营,吴词整体都极为平淡乏味,虽是就图论图,但描摹痕迹过深,无法令读者产生“兴”的意趣,缺乏一唱三叹的回味。陈词上阕紧紧扣住“寒”这一主观感受,遗貌取神,不注重描摹图画中的物象,而是以夸张之笔将图画中所体现出的寒彻入骨表现得淋漓尽致。在下阕,词人神思飞宕,以催促神话中的滕六雪神借喻“初冬欲雪”,无形之中点题。同时,陈词拈语用字极为典雅,即使描摹初雪,也尽力避开单字及意象的重复,巧用“滕六”“玉戏”的事典和语典以替代“雪”,既是用笔典雅的体现,同时又使得词作在阅读时产生了朦胧感与距离感,从而带给读者审美的享受。“何况今宵风正吼,绝塞胶弓都折。冰裂龙堂,凌铺贝阙,万里关河结”,陈维崧奇思壮采,思笔双绝,以荒诞夸张的意象入词,以敏感之心阐发幽微细腻的主观感受,在此次社集创作中得到了充分的表现。

年底,秦观后裔秦松龄在无锡寄畅园招举填词社第三集,陈维崧有词《醉乡春·秦对岩携具寄畅园,举填词第三集》,社集词作未存。其后,陈维崧离开无锡前夕,吴兴祚在听梧轩为之设宴饯行,陈维崧赋《沁园春·听梧轩夜集仍叠前韵》,余怀和陈钰璂有和作。此夜可看作填词社的第四次也是最后一次社集。陈维崧词中自伤“乌鹊惊飞,绕树无枝,谁为故乡。叹十年失路,愁云淰白;三秋伏枕,病叶删黄。欲哭不能,欲歌不可,冷尽吴钩一寸肠”②[清]陈维崧著,陈振鹏标点,李雪颖校补:《陈维崧集》下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1503页。,对自我遭际之愤懑郁悒喷薄而出,乌鹊无枝可栖之场景也是社集文人之群像,极为写实。

江南“陈维崧社”共集会4次,以陈维崧至苏州始,至其离开无锡终,在创作活动过程中实质上以陈维崧作为核心,在倚声技法上也属陈维崧最为高超。此次社集虽未体现出相对一致的艺术风貌,但陈维崧用其飞扬飘逸而又感情浓挚的词笔书写了江南文人普遍的凄苦心态,在江南文化圈及词坛树起了一块招牌,对其自我经典化及阳羡词风的传播有着深远影响。

二、内部的阳羡词人群唱和

自康熙十一年(1672)陈维崧回宜兴始,他在家乡及周边地区连续召集开展词体的唱和活动,大多由陈维崧担任原唱,和词作者既包括史惟圆、徐喈凤、史鉴宗、史可程、董元恺、任绳隗、潘眉、曹亮武、吴本嵩、黄锡朋等前辈及同辈词人,又吸纳了蒋景祁、徐玑、徐瑶等后辈词人参与其中,同时吸引了如戴鉴(山东)、曹寅(直隶)、凌立仁(浙江)③参见冯乾《经典、范式与文本——〈笠者词稿〉与清代陈维崧词的经典化》,《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3期。、王霖(浙江)、沈朝初(苏州)等全国各地词人的追捧与追和。

在形式方面,阳羡词人群唱和有三个特点。第一,唱和活动中所用词调丰富,既有小令《蝶恋花》《鹊桥仙》《西江月》,中调《渔家傲》,又有长调《贺新郎》《念奴娇》《惜余春慢》《沁园春》《满江红》等,体式上以长调居多。第二,基本采用同调同题次韵或和韵创作。在参与人数较多的唱和活动中,次韵唱和的现象尤为突出,康熙十一年(1672)《蝶恋花》调唱和词末限“戏”字,十二年(1673)《祝英台近》调唱和词末限“去”字,十三年(1674)《贺新郎》调唱和词末限“籍”字,十四年(1675)《念奴娇》调唱和词末限“月”字。由于次韵创作需要亦步亦趋,逐字押韵,因此在唱和过程中易逼出巧思、因难见巧。第三,阳羡词人群普遍吸纳陈维崧联章体组词的创作方式,如陈维崧《蝶恋花》调咏“四月词”“五月词”“六月词”各8首,共24首;史惟圆作“四月词”“五月词”“六月词”各4首,共12首;徐喈凤“四月词”“五月词”“六月词”各2首,共8首。同时在阳羡词人的别集中,联章体叠韵词也层出不穷,他们对迦陵词艺术形式的体认已经深入其创作意识与实践中。

在主题内容方面,阳羡词人群唱和一调一题,所题或为宜兴风物,如《洞仙歌》咏善权洞,《祝英台近》咏善权寺后荒台;或追和乡贤,如以《女冠子》调追和蒋捷;或追悼亲友,如《摸鱼儿》悼徐紫云,《念奴娇》怀陈维嵋;或赠行思人,如赋《汉宫春》送陈宗石入京,《水调歌头》送吴本嵩、潘眉北上;或寄怀感伤,如作《蓦山溪》以感伤“自古说,英雄无主”①[清]陈维崧:《蓦山溪·东溪雨中修禊》,《陈维崧集》中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1152页。,《雪狮儿》则流露“看霜鬓、腰围如削”②[清]史惟圆:《雪狮儿·初春雨窗,和其年用书舟韵》,南京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全清词》编纂研究室编《全清词·顺康卷》,中华书局2002年版,第3831页。的离恨之悲。而在共同的主题内容下,也包蕴了阳羡词人们共通的文人情感。

(一)陵谷变迁的时代巨变与动荡不安的清初政局

虽然清朝掌控政局已有三十余年,但是明清鼎革之际对于陵谷变迁的惊恐仍然存在于阳羡词人群唱和词作的字里行间。此外,康熙十一年(1672)至十六年(1677)正值清廷平三藩之乱时期,饿殍遍野,战火连天,陈维崧等词人也将目之所及、耳之所闻、心之所感尽付之笔端,词体俨然成为“史”的载体。且看陈维崧、史惟圆和曹亮武同调唱和《沁园春》词:

沁园春

陈维崧

甲寅十月,余客梁溪。初五夜刚半,忽有声从空来,窅然长鸣,乍扬复沉,或曰此鬼声也。明日乡人远近续至,则夜中尽然。既知城中数十万户,无一家不然。嘻,亦太异矣。词以纪之。

叶黑枫青,纸窗碎鸣,其声翏然。似髑髅血绣,千般诉月,刍灵藓涩,百种啼烟。鸮啸辀张,猿吟凄异,崩剥前和树腹穿。亲曾听,在他乡独夜,老屋东偏。 诘朝远近喧传,遍檐霤啾啾却复前。岂长平坑卒,尽凭越觋,东阳夜怪,群会吴天。满县彭生,一城伯有,鬼董搜神仔细编。然疑久,怕难探龟荚,且问筵篿。③[清]陈维崧著,陈振鹏标点,李雪颖校补:《陈维崧集》下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1508页。

沁园春·十月初五夜记鬼声之异

史惟圆

有啸而啼,或泣或吟,萃于五更。正迷迷渺渺,月钩初没;萧萧冷冷,雨脚将成。魂倚枫根,灯移松影,鬼母乘车挈队行。声声苦,趁北风如箭,飞过重城。 江头尚未销兵。只几点、寒霜伴晓钲。有沙场怨魄,漫随猿狖;荒郊愁火,空照鼯鼪。衣上花残,土中碧化,夜唱秋坟似此声。将兹声,付搜神续记,狐史闲评。④南京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全清词》编纂研究室编:《全清词·顺康卷》,中华书局2002年版,第3871页。

沁园春

曹亮武

甲寅十月初五夜,鬼声翏然,举国莫不闻者。既而其年自梁溪归,亦有记鬼声词,属余和之。

月黑灯昏,凄凄其声,鬼乎胡然?岂黎丘夜喜,欲扶酣醉;斄亭人语,为诉奇冤。砉欻嚘嘤,一车同载,破冢枯髅欲近前。频倾耳,正三更漏悄,独拥寒毡。 朝来万口喧阗。况有客携将好句传。想都人惫矣,夜台泣血,战场坑尽,厉鬼呼天。志怪宜收,搜神应续,阮子言无尚慎旃。推详久,总忧疑未判,试卜金钱。①南京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全清词》编纂研究室编:《全清词·顺康卷》,中华书局2002年版,第7186页。

甲寅年即康熙十三年(1674),距甲申之变正好三十年。陈维崧在清兵南下时亲身经历过家破人亡、尸横遍野的场景,这种凄厉的“鬼声”实质上是战争与屠杀给人民带来的灾难之音。“鸮啸辀张,猿吟凄异”的“鬼声”带给江南文人的是国破家亡的痛苦回忆与主体精神的惊悸恐惧。简而言之,“鬼声”体现的是阳羡词人共通的“创伤性记忆”,即“对生活中具有严重伤害性事件的记忆”②杨治良:《记忆心理学》,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412页。。曹亮武所说“举国莫不闻者”虽有夸张,但清廷平三藩之乱的战火燃及江南,的确给予他们极大的精神刺激,唤醒了创伤记忆。三人词中由鬼声所生发的各种联想具有历史的厚重感,“长平坑卒”“战场坑尽”不仅仅专指战国时期秦赵二国的战争,也指代明清易代之际清军为平复江南所造之杀孽,更意指“当下”遍及各地的战火。陈维崧和曹亮武词中蕴含了对底层民众深切的同情和对和平安宁的美好盼望。“彭生”“伯有”皆为古代被杀害的无辜之人,陈词借暗示性语码将动荡时局下个体生命之脆弱展露无遗。“难探龟荚”一语源于《韩非子》。《韩非子·饰邪》言“龟荚鬼神不足举胜”③[战国]韩非著,王先慎集解:《韩非子集解》,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143页。,意为卜筮鬼神不足以推演战争的胜负,陈维崧借用其意表明战争局势的扑朔迷离。曹词中虽也有此意但才气稍显不足。“推详久,总忧疑未判,试卜金钱”也是借占卜向神灵寄托战争早日平息的愿望。史惟圆以论为词,用意略露,直言“江头尚未销兵”,将“鬼声”矛头直指三藩之乱,“鬼”的真身实质上是“沙场怨魄”,而“衣上花残,土中碧化”映射出的则是三十年血流成河、人民流离失所、“鬼魂”漫天诉冤的时代悲剧。由上可见,阳羡词人群在同调唱和过程中表达了高度一致的思想内容和悲苦情怀,以明清之际重大的历史事件入词,展开穿越古今的联想;以文为词,用繁复的典故、强烈激荡的气势和怪诞奇诡的意象形成山呼海啸的艺术张力,给人以极大的精神冲击力。

(二)半生流离的困窘、年岁逝去的慨叹和同道凋零的感伤

陈维崧自顺治十五年(1658)父亲陈贞慧逝世后,家道衰落,自身颠沛流离、饥驱四方,二弟陈维嵋早逝,三弟陈维岳北上谋生,四弟陈宗石携五弟陈维岗不得已入赘河南商丘侯方岳家。半生流离的困窘使得陈维崧在创作中期主观色彩十分浓重,往往将自己塑造成“客”的形象,如“今夜客饯青门”④[清]陈维崧著,陈振鹏标点,李雪颖校补:《陈维崧集》下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1325页。(《念奴娇·十一夜黑窑厂对月,龚芝麓先生招陪诸公送董玉虬侍御之任秦中》)、“去年客里度云霄”⑤[清]陈维崧著,陈振鹏标点,李雪颖校补:《陈维崧集》中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1035页。(《探春令·庚戌元夜》),词作中凸显出了一种浓郁的精神孤独感,“孤身一个,闷怀万种,故乡千里”⑥[清]陈维崧著,陈振鹏标点,李雪颖校补:《陈维崧集》下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1395页。(《水龙吟·己酉元夕洛阳署寓对雪》),“十载江河淮泗客,一身南北东西寄”⑦[清]陈维崧著,陈振鹏标点,李雪颖校补:《陈维崧集》中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1209页。(《满江红·渡江后车上作》)。此外,这种心理上的孤独还兼及年华逝去的慨叹与同道凋零的感伤,三种情感往往结于一体。如果说康熙十一年(1672)前的词作是陈维崧词心之独奏,那么康熙十一年(1672)至十六年(1677)的阳羡词人群唱和则将这种情感放大、加强,俨然成了交响曲,就如任绳隗《水调歌头·送吴天石、潘原白北上,时史远公作〈洞岕图〉,用此调题画赠二子行,并步元韵》中所说“诗酒人千里,唱和岂云孤”⑧南京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全清词》编纂研究室编:《全清词·顺康卷》,中华书局2002年版,第2927页。,将个体之孤独凝练、熔铸成群体之共相。这里且举陈维崧和史惟圆二人同调唱和词上阕为例:

怜吾与汝,只年将五十,尚然栖逸。槊上功名难办取,且自弄他文笔。借面吊丧,送人作郡,岁岁饥驱出。旁人大笑,嵇康身懒多虱。①[清]陈维崧著,陈振鹏标点,李雪颖校补:《陈维崧集》下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1337页。(陈维崧《念奴娇·送钱础日归锡山,同云臣和曹顾庵韵》)

羡君才健,看微霜点鬓、名成身逸。帝里风烟君谙尽,生计犹资佣笔。江上孤蒲,故园樱笋,策蹇何须出。掀髯一笑,笑他腐鼠裈虱。②南京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全清词》编纂研究室编:《全清词·顺康卷》,中华书局2002年版,第3833页。(史惟圆《念奴娇·送钱础日归锡山,用曹顾庵韵》)

二人之词或感同身受,或夫子自道,将文人到了知天命之年而无功名傍身,只能依靠润笔讨生计的辛酸予以体现。这种人生道路上的孤独、科考生涯中的崎岖,是失意文人的共鸣,他们在思考个体的出路问题。“仕”与“隐”始终是唱和词中往复的话题,“槊上功名难办取”仍旧潜藏着陈维崧的用世之心,而在有的唱和活动中呈现出的是群体的隐世之志:

携朋命酒,船泊画溪东,挑荠菜,焙新茶,饱看浪花舞。③[清]陈维崧著,陈振鹏标点,李雪颖校补:《陈维崧集》中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1152页。(陈维崧《蓦山溪·东溪雨中修禊》)

渔歌欸乃,水调瑞龙吟,过涧歇,踏莎行,胜醉蓬莱苑。④南京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全清词》编纂研究室编:《全清词·顺康卷》,中华书局2002年版,第3065页。(徐喈凤《蓦山溪·癸丑东溪集词名》)

史惟圆更是借用稼轩词成语作词:“身外浮云,胸中五岳,莫向人间话不平。无余事,共群鸥结伴,烟水寻盟。”⑤南京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全清词》编纂研究室编:《全清词·顺康卷》,中华书局2002年版,第3863页。(《沁园春·越生见投〈沁园春〉一阕,盛推余新词兼志旧事,有感》)隐是仕的反面,也是逃避仕的无奈之举,是仕宦之路走不通时的触底反弹。这种精神的孤独成为阳羡词人惺惺相惜、引为同道的基础。一旦同道凋零,他们就会有知己难觅之感,陈维崧极为感伤邹祗谟、董以宁二人的离世,“当日事、何人记取?黔董颀邹今不见,只十围梅似青铜古”⑥[清]陈维崧著,陈振鹏标点,李雪颖校补:《陈维崧集》下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1539页。(《贺新郎·暮秋卧病澄江客舍》),陈宗石对二哥陈维嵋的病逝抒发感慨“可惜击楫中流,英雄人去,萧瑟西风发”⑦[清]陈维崧《念奴娇·忆半雪怀纬云〈南乡子〉词有云‘燕关三度,梅花不共看’之句。今梅花开候纬云南返,而半雪之墓已宿草矣。词以志痛,仍用前韵,并示犹子履端》后附,见[清]陈维崧著,陈振鹏标点,李雪颖校补《陈维崧集》下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1348页。(《念奴娇·将之梁园舟中有感和大兄前韵》),潘眉也在悼念徐紫云离世的唱和词作中哀叹“长卿若卖长门赋,薄命未应春妒”⑧南京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全清词》编纂研究室编:《全清词·顺康卷》,中华书局2002年版,第8336页。(《摸鱼儿·和其年清明词》)。

弗洛伊德认为:“艺术家的第一个目标是使自己自由,并且靠着把他的作品传达给其他一些有着同样被抑制的愿望的人们,他使这些人得到同样的发泄。”⑨〔奥〕弗洛伊德著,张唤民等译:《弗洛伊德论美文选》,知识出版社1987年版,第139页。阳羡词人群同调唱和相同的主题内容导引了高度一致的艺术风貌,尤以陈维崧为代表,以“真”字为骨,情感深挚动人,主观色彩浓重,借群体唱和更是将这种情感强度推至顶峰。不妨借陈廷焯评陈维崧《水调歌头·雪夜再赠季希韩》“悲极愤极,如闻熊啼兕吼”⑩[清]陈廷焯:《白雨斋词话》,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193页。语,统概阳羡词人群同调唱和的艺术风貌,亦十分恰当。

三、《今词苑》《荆溪词初集》的编订

鲁迅《集外集·选本》中曾言:“选本可以借古人的文章,寓自己的意见。”⑪[清]陈廷焯:《白雨斋词话》,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193页。选本是选者艺术宗尚的体现和理论标尺的总结,陈维崧在康熙十一年(1672)后陆续编订了《今词苑》和《荆溪词初集》两部词选。前者在严格意义上是真正的清人选清词的典范词选,后者是地域性词选,是阳羡词人群转向阳羡词派最为直接的证明。阿黛尔·瑞克特(Adele Rickett)认为:“选择与排除的过程以及篇章之后的批评性评注使批评家将他对于文学与文学的社会地位的理解付诸实践。他的目的不仅是影响其同代与后代的人们对于文学的品味和理解,而且通过提供可资研究与效仿的过去大师的范本使他们自身的创作日臻完善。”①见〔美〕余宝琳《诗歌的定位——早期中国文学的选集与经典》,乐黛云、陈珏编选《北美中国古典文学研究名家十年文选》,江苏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258页。也就是说,陈维崧等人通过编订词选,既是品评时流、总览词坛风貌,又在选择、删减、定夺、鉴赏的过程中以一定的艺术标准与理论标尺为之后的创作找寻一个学习目标。由《今词苑》到《荆溪词初集》,正象征着陈维崧在词体创作后期由选择经典到塑造自我为经典的转变。

《今词苑》又名《今词选》,于康熙十年(1671)开始编订②清代词选的编订往往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经历多年编选、刊刻、增补的过程,但是陈维崧所作《今词苑序》大致是在康熙十一年(1672)完成的。,陈维崧主编。全书共3卷,收小令19家214首、中调42家95首、长调60家152首,总计109家461首。孙克强从编选词选的目的出发将词选分为存人、存词两种③孙克强:《词选在清代词学中的意义》,《南京大学学报(哲学·人文科学·社会科学)》2006年第2期。,那么《今词苑》就是一部以存人为主要目的,兼及存词,勾勒了清朝初期近三十年词坛风貌的词选。从入选词人来看,《今词苑》收录了阳羡词人15家、云间词人12家、西陵词人10家、柳洲词人14家、广陵词人12家、兰陵词人12家,其中龚鼎孳词31首位居第一,曹尔堪28首位居第二,邹祗谟21首位居第三,是能够总括当时词坛的。不仅如此,《今词苑》是目前可见第一部收录女性词人词作的词选,共有6 名女性词人入选,徐灿词作16 首,仅比编者陈维崧入选词作少一首。此外,《今词苑》是兼及存词功能的,卷三中收录了龚鼎孳与陈维崧多年来的来往酬唱词作,既是二人友情交际的见证,又为探究康熙七年(1667)左右京师词坛词风之转变提供了基础性的资料,其中龚鼎孳《贺新郎》(俊鹘盘空攫)为集外佚词,为《今词苑》所保留下来。如李睿所说,由顺康之际的《倚声初集》,至康熙十年(1671)左右的《今词苑》,再到康熙二十六年(1687)刊刻发行的《瑶华集》,构成了一个清初人选清初词的系列④李睿:《清代词选研究》,安徽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3页。,而《今词苑》毋庸置疑在存人和存词两方面起到一个重要转折的作用。

陈维崧编选《今词苑》的过程是经典选择的过程,也包含了他创作后期指向的艺术宗尚。曹尔堪在《今词苑》中入选词作数量名列第二,但在实际上,他与陈维崧的交集并没有很多。陈维崧选其词作主要就是考量其在清初大型唱和活动中的词作具“悲天悯人、忧谗畏讥之思”和“俱极工思,高脱沉壮”⑤[清]毛先舒:《潠书》卷二《题三先生词》,《四库存目丛书》集部第210册,齐鲁书社1997年版,第639页。的艺术风格。这里不妨举个例子,《今词苑》中《酷相思》调仅选陈维崧和朱彝尊各一首,可试作比较:

酷相思·冬日行彰德卫辉诸处马上作

陈维崧

赵北燕南多驿路,见一带、霜红树。又天外乱山青可数。丛台也,知何处。雀台也,知何处。

一鞭袅袅临官渡,雁叫酸如雨。尽古往今来夸割据。漳水也,东流去。淇水也,东流去。

酷相思·风阻湖口

朱彝尊

社鼓神鸦天外树,见渺渺,江流去。向晚来,石尤君莫渡。大姑也,留人住。小姑也,留人住。

杜宇催归朝复暮,转把归期误。尽灯火,孤篷愁几许。风急也,声声雨。风定也,声声雨。

从陈、朱二人同调之作中,可以明显发现陈维崧的词作更为贴近“高脱雄壮”的风格。而《今词苑》中所收录陈维崧的17首词作无一不符合这一标准。但是需要注意的是,这些词作以小令、中调居多,如陈廷焯所言:“其年诸短调,波澜壮阔,气象万千,是何神勇。”①[清]陈廷焯:《白雨斋词话》,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83页。因此,《今词苑》也是陈维崧由创作中期转向后期的重要标志。他以“高脱沉壮”为标尺,塑造当代词坛经典,既而以此为之后的词体创作提供一条道路,在长调创作中一以贯之,形成个人色彩突出的迦陵词风。②迦陵词在传播过程中尤以长调而闻名,如康熙二十一年(1682)前后宗元鼎刊刻东原草堂刻本《诗余花钿集》收陈维崧词10 首,其中长调7 首;康熙二十六年(1687)蒋景祁刊刻的《瑶华集》中陈词148 首,长调94 首;康熙五十五(1716)年瘦吟楼刻本《古今词选》陈词87首,长调64首;乾隆三十二年(1767)发行的《昭代词选》陈词190首,长调124首;光绪十六年(1890)陈廷焯的《词则》中陈词278首,长调196首。这些词选所收录的陈维崧长调词大多为其康熙十一年(1672)后所作。

《荆溪词初集》康熙十七年(1678)开始编订,经数年刊刻发行。全书共7 卷,依照体式小令、中调、长调排列。词选收录词人96家,词作814首③《荆溪词初集》康熙南耕草堂刻本目录后题“共计二百二十七调八百一十一首”,实际是814首。,其中阳羡词人78家,是全书的主要组成部分。严迪昌先生认为:“《荆溪词初集》实是阳羡词派创作高潮所收获的一次自我检阅,而从特定意义上说又是该派鼎盛期的历史总结。”④严迪昌:《阳羡词派研究》,齐鲁书社1993年版,第77页。邢蕊杰也认同该选“是对当时阳羡词坛的全面把握,乃顺康时期阳羡家族词群创作高潮的历史性总结,具有重要的文献与文学的双重意义”⑤邢蕊杰:《清代阳羡联姻家族文学活动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88页。。从编选词选的目的出发,我们不妨说《荆溪词初集》是一部具有地域特色的词派谱系图,通过存人存词及重点词人词作的突出达到自我作品经典化,是陈维崧等阳羡词人由选择经典转变为塑造自我为经典的文献总结工作的成果。《荆溪词初集》今有三个刻本,不论版本差异,以陈维崧作为派别宗主的意识是鲜明的,各版本选陈维崧词均为第一,这表明阳羡词人已经由康熙十年(1671)通过《今词苑》找寻、确立倚声模范变为以自我为规范了。在确立当代领袖的基础上,该选划定了以阳羡籍为主的作者群,曹亮武在序中引陈维崧言:“今之能为词遍天下,其词场卓荦者尤推吾江浙居多。如吴之云间、松陵,越之武陵、魏里,皆有词选行世。而吾荆溪虽蕞尔山僻,工为词者多矣,乌可不汇为一书以继云间、松陵、魏里之盛乎?”⑥[清]曹亮武:《荆溪词初集序》,[清]曹亮武、[清]陈维崧编《荆溪词初集》卷首,国家图书馆藏康熙刻本。其并将词派渊薮上溯至乡贤蒋捷之《竹山词》,如蒋景祁序中说:“至以词名者,则自宋末家竹山始也。竹山先生恬淡寡营,滆居漏湖之滨,日以吟咏自乐,故其词冲夷萧远,有隐君子之风。”⑦[清]蒋景祁:《荆溪词初集序》,[清]曹亮武、[清]陈维崧编《荆溪词初集》卷首,国家图书馆藏康熙刻本。至此,阳羡词人群成功地转型为阳羡词派,它上溯蒋捷,到顺康时期奉陈维崧为词派领袖,以其《今词苑序》为理论纲领,拥有规模庞大的词人群和丰富的词体创作数量。⑧张宏生分析流派应该具备的四个要素:第一,有着明确的文学主张;第二,有着公认的领袖;第三,在这个领袖周围有一个创作群体;第四,这个群体有着相同或大致相同的风格。参见张宏生《清代词学的建构》,江苏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140页。

康熙十一年(1672)至十六年(1677)是陈维崧词学活动的高峰期,内部词派建设、外部词风宣扬,内外兼修,努力推动迦陵词的当代经典化;《今词苑》选择经典,《荆溪词初集》将自我塑造为经典,这种转变代表了以陈维崧为首的阳羡词人群开始化零为整,以词派的姿态傲立于康熙词坛并引领南北的词体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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