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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一旦出来,时间就在我这儿了

2023-06-07杨楠

南方人物周刊 2023年14期
关键词:喜剧

杨楠

人:人物周刊 陈:陈佩斯

1

人:从《瞧这一家子》到《惊梦》,你从事喜剧创作已经四十多年了,一直没有放弃创作上的探索和进步,保持这样充沛的创作力,能量从何而来?

陈:看起来我是在演不同的角色,我也知道很多演员创造一个又一个新角色会感到很兴奋,因为每一次都是从零开始,是新鲜感,是求新。我不太一样,我喜欢的是戏剧内在的东西,是创作中的很多技术技巧。我想探索的是喜剧的本体。

喜剧很难。它难在哪儿我得弄明白,然后就想着去解决。怎么解决问题就更难了,我要去尝试,一点一点去做,把机理弄通。我当然是没有完全弄通,因为喜剧是无限的,就像《惊梦》带给我新的挑战。《惊梦》犯了一些喜剧的忌讳,要犯忌讳就要有技巧地去犯,这在我面前就是新的问题,新的高度,我就想把这件事儿弄好。

人:《惊梦》犯了什么喜剧的忌讳?

陈:喜剧在过去有很多忌讳,尤其是忌讳死亡、血腥和过度暴力。但《惊梦》这部戏迈不过去这些忌讳,这是故事本身决定的,我们选择了解放战争作为背景,就无法回避这些忌讳。

喜剧是创造笑声的艺术形式。每一个笑声里都包含着悲情,也包含着观赏者的价值判断。当角色被过度伤害的时候,性质就变了,观众不会俯视他了,观众会同情他。同情一出现,那喜剧角色要达到的被人俯视的目的就失去了。所以现在很多喜剧追求什么让人流泪,有人认为这就是深刻,这都是喜剧外行的说法,听着乐就行了,别信。喜剧最基本的追求是创造观众的笑声,不是创造眼泪。当你没能耐创造出笑声,死乞白赖要煽情,要拔高作品,讨到人家的一点心酸,那做喜剧的目的就全错了。

这说远了。所以喜剧的关键是适度伤害,《惊梦》就是要达到这个适度。这个剧本我和编剧一起泡了两年多,拿出来的时候还是战战兢兢。排练之前就告诉大家,可能成功也可能失败,因为很多是我们没有经验的技术,是边做边摸索。

但有一点我们心里有数,那就是我们对喜剧本体的认识特别坚定,坚信有伤害必然能够创造笑声。我们要解决的是分寸,只是一个技术技巧的事情。

人:《惊梦》得到了很多年轻人的喜爱,你觉得是为什么?

陈:命运,这里面的人物命运都是一环扣一环。一群过了今天没明天的人。

人:我个人最受震动的就是班主童孝璋的命运。时代巨变,有的人,特别是一些有着丰富内心的人,就会赶不上这个时代的变化。童孝璋努力去抓新的潮流,但其实根本抓不住,然后就被时代甩下了。

陈:抓不住,童孝璋抓不住的。我们随时都会被新东西抛弃,我们的知识和见地,可能在明天都不能用了。前两年的时候,我有次下飞机要扫健康码,我不会用。人家就一个字一个字教我,我还是弄不会。也有很多农民兄弟姐妹被拦住,但他们都一点点弄会了,通过了,但我就真的过不去,真的就弄不懂这怎么回事。好像这个东西,人家都能很快掌握,我还是掌握不了。最后我就只有稳定一下自己的情绪,坐在那儿学。

人:但你并不排斥新事物。2008年你接受北京卫视春晚的条件就是,你要求能在小品里用到多媒体。

陈:只要能在我工作中用到的新东西,我都想要试试。我看他们现在用手机就能拍如斯坦尼康拍出的镜头,还能减震,我太羡慕了,嫉妒得快要发“疯”了;还有现在用手机拍完就能直接在手机里剪,这都是我原来特别希望能够拥有的技术。但当我真的面对它的时候,我参与不进去了。

2000年以后,碰到这些新技术我都特别喜欢,我就想看看怎么回事。一直到现在,照明、录音等等一切设备都不一样了。当新技术要落到自己身上了,离我那么近,已经贴着我了,我却完蛋了,我跟不上了。

人:是人们常说的,感觉被时代淘汰了那样么?

陈:倒也没有被淘汰,我并没感觉到自己被淘汰。在我的舞台上,我的剧目,我的喜剧形式,我的戏剧技巧,我走得比任何人都要远,比美国那个叫什么?那个最新科技……

人:ChatGPT。

陈:对,我走得比ChatGPT要远。真正的创作者是不会被技术淘汰的。

2

人:演出行业的朋友看了《惊梦》,很感动,觉得在这样的环境里,还是可以做非常严肃的,有现实关怀的戏。很多朋友都被《惊梦》鼓励到,觉得仍然可以做出严肃创作,并得到认可。

陈:最终的检验者还是观众。当观众承认它的时候,再想撼动就很难了。如果花钱买票来的观众,99%都入戏了,那就不是一般的事儿。就像一块大石头,“咣”砸在地上,掷地有声。

人:你从一开始应该就知道,《惊梦》会是一块很重的石头。

陈:不,从一开始我就無所谓,《惊梦》能不能出山,我无所谓。这作品我花了钱,花了很多时间来做,能不能出,我不论,我根本不往那儿想。

人:但你是大道戏剧的负责人,后面还带了很多人。

陈:我用别的方式挣钱,弄个广告之类,做作品不是为了钱。

人:做作品总归是希望被看见,你没有这个执念么?

陈:作品只要在了,早晚会被看见,早晚能出来。在我的个人经历里,各种各样的情况我都见过。

我知道时间在我这儿,作品一旦出来了,时间就在我这儿了。作品是多少钱都买不来的。

人:你相信时间的力量是么?

陈:我太相信时间了。人和事都太短命了,一轮一轮地走,一定没有作品活得长。一个好作品,它生命比我长得多,所以我只在乎作品。

《惊梦》第一次见观众定在国家大剧院,因为疫情没演成,我们就给观众把票都退了。然后,前一天我们还是到国家大剧院,演了没有观众的一场。演得很顺利,非常顺利,那场演完我心里坦坦荡荡、干干净净的,没有任何波澜。但我笃定了,笃定这个作品就立在这儿了,从此什么都不用担心。这就是作品。

人:你说要做“戏台三部曲”,每一部从磨剧本到巡演结束,都至少要个五年。你现在也69岁了,最后一部曲还没启动,会有时不我待的感觉么?

陈:没有,不较这个劲儿。老去是无法抗拒的事情。

人:可你还有想做的事情。

陈:想做归想做,做不完是正常的。活儿哪有干完的,农民干了几千年的活儿,干得完么?

你不知道老天是怎么安排的。天要让你做,一定就能做成,天要不想让你做了,你赶紧收手,一切听天由命。我过去做过很多别的事情,都没成功,和艺术有关的也没成,和艺术无关的更不行。

3

人:你觉得外界为什么好奇你的故事?

陈:可能一个是坚持,坚持做一件事儿,做通做透,比别人走得深一点。还有一点就是,能在这样的环境下,走得这么远,可能就是这样。觉得我思考得比别人多,能弄通一点东西;别人过不去,我就坚持走过去。

人:关于你的坊间传闻里,有一个流传甚广的就是,你离开春晚后包了一个山头种苹果。这其实挺符合人们对严肃艺术家的一种想象:远离世俗,偏居一隅,深耕自己的事业。

陈:嗐,人家给你编的你能怎么办?咱也不能挨个跟人说去。别人想象和我无关,真的和我无关。

人:2000年之前,你给外界留下的印象都是叛逆、打破规矩,但是2000年之后你越来越偏爱传统文化,很明显在向古典、向历史寻求答案。这种转变是如何发生的?

陈:要拓展自己的知识,要扩大自己,要往深了走,就要往回看。小时候没赶上学好数理化,单对文学文字感兴趣,对历史的兴趣也多一些。2000年之后开始做话剧,看的戏曲也就更多些。

深入研究一下就会发现很多经典戏本经过不同朝代后,也都有了很多修改,比如悲剧变成喜剧。戏本里那么多喜剧,我过去也深深以为,这要从中国人的性情里找根据,但现在我认为会有更复杂的原因,很多戏班自觉或者不自觉地,跟着都改了戏。为了证实我的判断,或者说证实我发现的这个问题是对还是错,就需要拓展,需要看更早更多的戏本。

人:你最近十多年都在写书,听说是关于中国喜剧的研究。这本书的进度怎么样了?

陈:(笑笑)太困难了。要把舞台行为变成文字特别难。比方说随意设计的舞台小动作,说明了一个什么问题,要说和这本书哪里哪里勾连着,会引起什么,会变成什么,都要说得清清楚楚。这些用文字表达特别困难,所以就一点点做,不着急,抽时间一点点做。大块是写完了,但是整本书还得收拾。主要是现在自己也在深入,也在认识,也在变,还需要重新调整。

人:你怎么看待搞笑短视频?大愚带着你拍了许多抖音短视频。

陈:小品是短喜剧,短视频是更短的喜剧,没有那么多起承转合在里面,包袱也不会叠那么多次。那就是更方便的喜剧,就像快餐,面包片往里夹一片肉就行,但还有更简单的,薯条。也没什么可说的,就是一个技术越来越简单的东西吧,但记住了,喜剧原理是一样的。

4

人:外部环境的变化或是你个人的经历,会被你放在作品里么?

陈:不会,作品最终会超越所有的当下。比如《惊梦》,它关照的是戏剧艺术处于怎样的生存环境,有过去也有当下。

人:再聊几句老班主童孝璋。他最重要的人物性格是执拗么?

陈:对,他必须执拗,必须我执。因为他太喜欢戏太喜欢美,这曲种太美,他放不下,所以他注定跟不上时代。如果他能跟上时代,他就不在昆曲戏班,不演这昆曲了。你知道么,很多人是放不下的。

人:你也放不下么?

陈:我也放不下。

人:童孝璋太执拗了,就会与环境,或者说时代格格不入。

陈:对,他的人物困境就来自于执拗。他执拗要讲道义,要收留少东家。

我们永远不会把童孝璋们当作主流或是社会的一种主要力量,我们经常要忽略那些所谓过时的、落后的东西,忽视他们的存在,各种声音都会忽略他们。这样的社会是不完整的,是偏执的、激进的。这就变成了马雅可夫斯基的那首进行曲(编者注:《向左进行曲》)了,坚决不往右走,坚决向左向左向左,三个向左可不就是向右了么。我们只想要我们认为是进步的、先进的事物,我们只想要左胳膊,可不就是右胳膊没了么。

童孝璋只想要昆曲,不想要进步,他不知道怎么在那个社会里生存。这是童孝璋不是我,童孝璋是我的喜剧人物,马雅可夫斯基在我这里也是喜剧人物。在正常社会里,他们就是喜剧人物。

人不知道往哪里走的时候,就抬头看看天,你就知道东南西北了。是能说童孝璋全错了,但他仍然有几分令人尊敬的东西在。对童孝璋这个人物,观众看的是全面的,能看到他的残次也能看到他的健全。

人:少东家是大愚饰演的,他也是《惊梦》的执行导演。對大愚的表现,你满意吗?

陈:什么叫满意?老天给了你这么一个年轻人在身后跟着,这是多大的造化啊。一定有比他更亮眼的年轻人,但那人不跟你演喜剧是不是?就是命运的安排,让我不孤单,感恩命运吧。

人:父亲有和你表达过类似的情感么?你们也是父子同路。

陈:没有,我们俩不谈那么深,就是一部戏一部戏去做。

人:父亲的经历让你知道了,荣誉与金钱都是不重要的。从父亲那里,你有知道什么是重要的么?

陈:就是此时此刻在做的这件事是重要的。我们做的这件事,给人带来欢乐,这个事儿特别重要。还是喜剧最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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