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迷踪(上)
2023-06-07米可
1
把客人送到县城火车站,已是午后。此时天色晴朗,微风阵阵,空气中不只透着清凉,还多了几分尘世的喧嚣。
在面馆吃午饭的时候,邬天不禁想起后排座的那个日本小伙儿,他一路低声吟唱着什么,好像还哭了一阵,不知是故乡,又或是他乡令他不舍。
手机界面弹出天气预报,显示晚间川西北地区将迎来暴风雪天气。邬天不敢多停留,匆匆吃过饭,便开车往回赶。从县城回磐城有一百九十公里路程,一条国道贯穿,单程需要四个小时。磐城外的十二道梁子海拔有四千八百多米,必须翻过它,邬天的心思才能落定。
不觉间,车子行至吟鸮坪,一处海拔三千三百米的谷地。二十多辆重型货车沿路边一字停放,首尾连接,有如七彩的经幡。这些货车驾驶位都空着,篷布扎得也很紧实。邬天猜想,司机们大概不想挑战即将到来的暴风雪,因此都躲进了附近的卡友之家休整。
邬天没有在此过夜的想法,磐城距离此地只有百公里不到,而那些大货车的目的地大多在千里之外。此外,置身于一群天南海北的货车司机中,邬天也会隐隐作痛地想起平原上的家乡。于是,他深踩油门,集中精力向十二道梁子进发。
所谓十二道梁子,是指爬坡过程中的十二道大弯。地势的相对高低,常会让人产生错觉,有时明明在爬升,感觉却像是向黑暗谷底进发,不由自主地踩刹车;反之,有时看似爬坡,实际却在下降,下意识地想踩油门,存在车毁人亡的风险。邬天一路小心,控制车速,慢慢地,视野开阔起来,十二道梁子顶上的观景台目视可见。
大半年前,邬天和妻子乐茹自驾驶过磐城,攀上十二道梁子。乐茹突然从昏睡中醒来,强忍着高反不适,登上了观景台,凝视苍穹,俯瞰大地,沉默不语。停了十多分鐘后,他们驾车掉转方向,回到磐城。从那以后,他和妻子就再没离开过这片高原。
还记得那一天,暮色四合,淫雨霏霏,像是预示故事已近终章,舞台的灯光渐次熄灭。但此刻,天空却浸透在一片金色当中,一团团云彩泛起了香槟般的泡沫,倒悬着,垂涎欲滴。没有风,也没有声音,目光所及的高山草甸上,甚至没有一头漫步的牛羊。邬天敲了敲太阳穴,胸口却还是发闷,喘不上气,他只想尽快逃出这座金色的牢笼。
几百米开外,草地上的一大团灰色吸引了他的注意。开得近了,才发现是一对沉重的鹿角,而鹿的大半个身子,则陷在沼泽里。这对鹿角先是划过邬天的视网膜,继而出现在车子的后视镜中,最后才钻进了他的心中。邬天缓缓停车,挂上倒挡,停在距离沼泽最近的公路边上。
这是一头成年雄鹿,体形硕大,少说得有三百公斤。雄鹿的唇边有一圈白毛,随鼻翼微微翕动,像是伺探来客是敌是友。
邬天摸出手机,发现没有信号。又呆坐了会儿,才从车上跳下路阶,刚向前走了几步,雄鹿的喉咙就发出一阵低吼,挥舞起方天画戟般的鹿角。
邬天伸出双臂,将掌心朝向雄鹿,先是一动也不动。几分钟后,雄鹿垂下了脑袋,鼻头也停下了嗅探。邬天横移脚步,围着雄鹿绕起圈子,探索距离雄鹿最近的那块坚实土地。
绕了一圈又一圈后,邬天回到了雄鹿正面,距离这个大家伙不到三米。雄鹿再次躁动起来,身前的泥沼也随之翻腾。邬天从夹克口袋里取出一个苹果,咬了一口,然后扔到了雄鹿的嘴边。雄鹿先是嗅了嗅,又用厚厚的舌头舔了两口。也就在这个当口儿,邬天将身体向前探去,尽力去够雄鹿的鹿角。
雄鹿发觉了邬天的试探,猛地抬起脑袋,鹿角瞬间远不可及。
一声惊雷在天空炸响。
天空早已像金色的蝉翼,黑暗从一道道裂缝里弥漫,变成了更大面积的涂鸦,搅动着黑云翻滚,狂风大作。不到一分钟,冰雹便从天而降,先是指甲盖大小,接着成了鸽子蛋,然后是棉铃桃。邬天赶忙捂着脑袋,刚跑回车边,就瞥见观景台上还有七八头鹿不安地摩肩接踵,并排站立。
邬天转到车尾,取出后备厢垫,兜在脑袋上,回到被困的雄鹿身前。他先是将塑料垫铺在烂泥地上,随后整个人也匍匐在了垫子上。由于扩大了受力面,邬天得以一点点儿靠近这头大家伙。雄鹿起初还在挣扎,但当他的手指触到它鼻翼上方的那一小撮白毛时,雄鹿安静了下来。
邬天轻轻抚摸了一阵,然后手指向上,触摸到了一只鹿角,然后是另一只。邬天缓缓发力,一对鹿角在掌心发热。雄鹿也开始发力,但是越是用力,庞大的身躯就越是加速下沉,拖着邬天几乎陷入了沼泽。
邬天还想努力,却被雄鹿猛甩脑袋。邬天原地打了个滚,退回到安全边际。邬天和雄鹿对视,鹿的眼睛罩上了一层泪膜,倒映着邬天不知所措的面孔。不远处,观景台上的同伴们一阵悲鸣,转而消失在山的另一侧。
“对不起……”邬天喃喃着,人却没有动弹。冰雹已经变成了大片的雪花,簌簌落下,不一会儿,人和鹿的身上就压了层薄薄的白雪。
又过了会儿,邬天起身,回到车内,盘算好角度和路线,拧动了车钥匙。车子开下路阶的那一瞬,底盘猛地磕了一下。邬天加大油门,车子冲进了草甸,接着又是急刹,才没有陷入沼泽。
接着,邬天调整方位,小心翼翼地开到沼泽边停下,从后备厢里取出两根绳索,再次趴在塑料车垫上,在一对鹿角的分叉处打上两个结,又将绳子的另一头拴在汽车轮毂上。做这一切时,雄鹿一直瞪大了眼睛,不解,但眼神中有了期待。
邬天缓缓给油门,绳索绷紧,继而摇晃,雄鹿垂下脑袋,鼻孔里不断喷出白色的水汽。接着,绳索被完全拉直,车轮一点点儿挪移,雄鹿健硕的胸肌一厘米又一厘米地从泥浆中挣脱。几乎是一瞬,雄鹿发出尖厉的嘶鸣,从沼泽里一跃而出,跌落在草甸上。
雄鹿躺在地上,像是拼尽了全部力量,胸腹急促地起伏。邬天上前将鹿角上的绳索解开,然后用手抹去覆在它身上的泥浆。当手掌触及后腿外侧时,它轻轻地打了个响鼻。邬天这时发现,那里有一个伤口,鲜血和泥浆混在一起,不那么容易发现。邬天一点点儿地清理了伤口周边,发现了火药灼伤的痕迹。
邬天愣了片刻,揪了些草叶,回到车内,掺了些手纸用火花塞点燃,再将草木灰拢到一起,敷在了雄鹿的伤口处。雄鹿伸出舌头,在邬天的脸上舔了一下,粗糙,但很温暖。
完成这一切,邬天从车里又找了两个苹果,递到雄鹿的嘴边,自己则躲回车里,等待这头鹿慢慢缓过劲来。
直到此时,浑身湿透的邬天才觉出彻骨的寒冷。他打开暖风,车窗玻璃不久便起了白雾。拨弄了几次雨刮器后,邬天便打起了盹儿,等到他再次醒来时,雪已经停了。明亮的天穹下,那头雄鹿不见了踪影。它大概是在邬天熟睡的那会儿悄然离去的。邬天怔了片刻,握住了方向盘,正准备离开时,却发现油表已经归零,发动机不知何时已经停止了运转。
邬天看了眼手表,距离午夜还有一个多小时。邬天暗忖,不知自己是否能熬过这一夜漫长的寒冷。
2
乐茹病逝前,邬天曾从网上看到一则有关冷冻人的消息,说是丈夫把癌症晚期的妻子冰冻起来,等到三十年后再解冻,或许到了那时,世上已经发明出治疗癌症的特效药物。邬天将这则新闻转给了乐茹。乐茹回复了一个鬼脸,然后发来好几款冰柜的购买链接。邬天不语。乐茹又回复道,我是火命,所以,还是把我烧了吧。
不久前,邬天开车送磐城的兽医去往平远县县城。行到半路,远远看到山坡上围了一群人,垂手肃穆而立。浓密的黑烟缓缓上升,凝结成一大块,低低地覆在了山头上。邬天握着方向盘,他仿佛嗅到了黑烟的味道;他也仿佛看到一个小人儿,躲在黑烟中,伸出一只小手,召唤他过去。
邬天望着这个小人儿发了呆,双手在不觉间离开了方向盘,再然后就是天旋地转,日月轮替,天堂和地狱都混成了一锅粥,而人间,只是一小溜儿发亮的曲线。
邬天想把这道曲线合上,但不知怎的,总有人在耳边聒噪,吵得他不得安生。邬天挣扎着把眼皮撑开,看到有人正在车窗外冲他挥手。
原來,在吟鸮坪耽搁了一夜的货车司机早早出发,刚开出去不久,便发现了陷在草甸里的汽车。他们把濒临休克的邬天驮进货车驾驶室内,脱掉潮湿外套内衣,换上厚厚的棉衣,喂汤喂药,还灌了一大袋氧气。之后才把汽车拖回路面,一路牵引回到磐城,一直停到苏黎世风情街的路口,才将缓过劲来的邬天交给当地牧民,然后浩浩荡荡地离去。
邬天所居住的白央客栈,就在苏黎世风情街的中央。短短五百米的小街,并列着数十家民宿,几乎每家外墙上都涂抹着奶油底色,上面彩绘了不同的卡通形象——机器猫和怪物史莱克既互相问候,也同时向游客们招手,希望他们能够进到自家的庭院。相比之下,夹在其中的白央客栈素颜朝天,不那么讨好。可正是这家客栈,是这一排建筑中唯一还在经营的。其他的,早已人去楼空。
回到客栈,邬天栽倒在床上,不仅没脱衣服,还裹了两层厚被。慢慢地,汗液从毛孔里渗了出来,先是贴着皮肤的一层,接着便成了无数细流,止都止不住。邬天直犯迷糊,他觉得自己把这一生的汗都流光了。
后来,天又黑了,寒冷再次侵袭。那些流出去的汗液,又都变回了气体,悄然无声地回到他的体内,凝聚在胸腔、腹部和身体的每一条管道,形成了冰冷的一坨又一坨。迷惑了意识,却让痛苦变得异乎寻常的真实。
有人敲响了房门,从遥远的平原而来。邬天没有反应。
隔了两分钟,电话铃响了。一个女人操着不太流利的普通话说:“给你泡的药茶,放在门口了。”
邬天挣扎起身,打开门,看到地板上放着一碗深褐色的药汤,走廊里黑洞洞的,一个人都没有。邬天端起茶碗,腥臊味直冲天灵盖。犹豫了两秒,他把药汤灌进肚子。回被窝不久,身体便开始燥热,汗却不再流了。
过去半小时后,邬天翻出最近的那条通话记录,回拨过去。邬天说:“我把茶碗还给你。”
对方犹豫了两秒,说:“你到一楼,前台后面有扇防盗门,你敲两下,我给你开门。”
邬天“嗯”了一声,放下话筒。
前台没有人,原先放置在桌面上的电脑、验钞机也都不见了踪影。这不奇怪,毕竟即将进入雪季,除了自己,旅店里已经没有其他客人了。邬天绕过前台,刚要敲门,白央便从里间打开了门,微笑着把邬天迎了进去。
不同于宾馆的简陋装饰,防盗门后隐藏的是一座小型的金色大厅:金色的壁纸、金色的桌椅,还有佩着金色腰刀的汉子。汉子们扭过头,注视着邬天,像是刚饱食过的狼群审视突然出现的入侵者。
邬天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处隐秘的存在,他不惧怕陌生人的注视,相反,一种熟悉的直觉在他的体内复活。邬天发现,在这群警觉的汉子中,有一个中年男人窝在角落,埋头玩手机游戏。男人个头儿不高,头发鬈曲而浓密,眼窝凹陷着,顶在高耸的鼻梁上方,往下是挂在嘴角的微笑。
这是群狼的首领。邬天暗忖着,走上前去。男人比画了个请坐的手势。与此同时,白央又端来一碗药汤。腥臊味让邬天皱起眉头。
“这可不是什么毒药,这是为你好。”中年男人笑道,“你的心应该感到甜丝丝的。”
邬天强忍恶心,再次灌下了药汤。
男人放下手机说:“若是你中午再不回来,我们可得组织人去搜救了。”
“也许我在平远县县城过夜,或者,我直接回老家去了。”
男人摇了摇头:“不,白央说你不会,你就不会。”
邬天瞥了眼白央,然后将目光收回到汤药上:“说到毒药,你办过下毒的案子吗?”
男人笑着反问:“你办过吗?”
“我还真办过,不过也是十来年前了,毒鼠强,害了一家三口。”
男人“哦”了一声,伸出右手:“我叫贡波甲,平远县公安局驻磐城警务室的民警。”
邬天握住对方的手,感觉那手粗粝而有力:“幸会幸会,我叫邬天,我,已经不算是警察了。”
贡波甲摇了摇头:“即使只穿过一天警服,那也是警察。”
邬天苦笑:“你怎么看出我干过公安的?”
“直觉。”贡波甲说,“警察瞧人的眼光和常人不同。”
邬天“唔”了一声:“你以为我去了哪里?”
“我以为你会离开。”
“但是我没有。”
“是的,白央坚持你不会不辞而别,对不对啊?”贡波甲扬起声音,白央的脸上立时泛起了绯红。
邬天岔开话题:“我见过你几次,在十二魂堡的方尖塔下,应该不只是晒太阳吧。”
“那里曾经是游客的集散地。”贡波甲伸了个懒腰,“不过,现在人都走光了,包括那个日本人。”
“磐城的旅游已经衰败了。”邬天如是说。
“也不算,最美的景色都在路上,只不过,磐城已经不再是停车歇脚的驿站。”
“发生了什么?”
“高速公路!”贡波甲加重语气,“高速公路修通了,连通了一个又一个目的地,磐城就被那些只有一两周公休假的游客给绕过去了。”
“当地人也都离开了吧?”
“高速公路修通前,磐城常住居民有两千多人,每天的游客量也有同等的规模。如今,整个磐城只剩下不到三百人,很多房子都空了,就连乡镇政府和派出所都撤了,只留下一间警务室在这儿。”
“还有你这个老警察。”邬天补充道。
贡波甲嘿嘿笑道:“也不算老,刚五十出头。”
“你怎么没有回县里,或是去城市?”
“住不惯。”贡波甲说,“也不是说我孤家寡人,我老婆现在在省城带孙子,我也跟去住了一段,可是住不惯。再说了,磐城虽然人少,但是这里是西隆山北麓,有大片牧场、森林、山谷与河流,单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就有二十多种。”
“所以说,你现在干的是森林警察的工作咯?”
“保护动物就是保护人类,磐城在这方面有过惨痛的教训。”贡波甲顿了顿,“你呢,怎么就留下不走了呢?”
邬天用指肚摩挲汤碗的边沿,没有正面回应:“既然辞掉了警察的工作,我就索性给自己放了个长假,所以多待一会儿也无所谓。”
贡波甲眨巴眨巴眼睛,开始介绍起这间隐秘的金色大厅:“旅游业凋敝后,很多旅馆民宿都关了门,只有白央这家活了下来。它是磐城牧民们秘而不宣的聚会场所,有点儿像美国西部片里牛仔光顾的酒吧。不过这些牧民都很老实,他们大多是打工者,不能为了喝酒闹事把工作给丢了。”
“这些牧民没有自己的草场吗?”
“曾经有,后来都把各自的牧场以股份的形式流转给了天舐牧业。牧民们一边靠股份年底拿分红,一边也给牧业公司打工赚钱,何乐而不为。”
“牧民们为什么偏爱这一家客栈呢?”邬天追问。
贡波甲笑了,眼睛斜向白央,一副明知故问的表情。
邬天心领神会。在金色大厅里的白央,驼色的高领毛衣箍住了她婀娜的身体,胸脯中央的谷地,悬着一个金色倒方尖锥吊坠,邬天认得,这是十二魂堡方尖塔的造型。毛衣下面连接着一袭拖地长裙,层层叠叠,翻起了暗红色的波浪。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贡波甲说,“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她的老公爱吃醋吗?”邬天随口问道。
“她的丈夫死了。”贡波甲淡淡地回答。
邬天怔了片刻,没有说话。
“生老病死,世事无常,更别说是在这片高原上。”贡波甲又笑了,“那些逝去的灵魂只是进入肉眼看不见的隐秘轮回中了。”
“说起来倒是很轻松。”
贡波甲拍了拍邬天的肩膀:“空气稀薄,大脑容易缺氧,会给人一种飘在天上的感觉,这大概就是高原人的天性吧。如果你继续在此地待下去,愿意陪我们度过即将到来的漫长雪季,你或许会从篝火中看到轮回的秘密。”
两人笑了一阵,又沉默了一会儿。“说到秘密,”邬天思忖着,昨夜发生的一切竟然如此遥远,“我救了一头鹿,比正常鹿的体型要大一些,它的嘴边还长了一圈白色的绒毛。”
贡波甲的眉毛皱了起来,他从手机里翻出一张照片让邬天辨认。
“就是这种鹿。”
“这叫白唇鹿,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
鄔天接着说出了在这头白唇鹿后腿上发现的那处枪伤。
贡波甲立刻进入一种办案的严肃状态。他一遍遍向邬天确认受伤雄鹿的位置和救助的细节。邬天却在此时觉得舌头发僵、脑袋发昏。最后,贡波甲放过了邬天,命令两个汉子架着他,回到楼上的房间。跟在他们身后的,还有一脸担忧的白央。
她真的很漂亮。邬天在沉入梦乡前这么想。再往后,那两碗药汤变成了两个液体火箭助推器,顶着邬天摆脱地心引力,冲破大气层,轻飘飘地浮在外太空。
等到又一个清晨,当邬天神清气爽地走出客栈,迎接路过牧民的致敬问候时,他的心底升起了一种久违的归属感。
3
在磐城,只有两个季节轮番更替:雪季,以及等待下雪的日子,所谓的春夏秋冬都可以约略划入这两个季节中。
每到九月的最后几天,小傻子益西便会张大嘴巴呼吸、深呼吸,然后瞪大眼睛,只要发现有白色的水汽从嘴巴冒出,益西便拖拽着裹在身上的彩条床单,沿着马路狂奔,向小城的人们宣告雪季的到来。
小城的居民对益西颇为怜爱,他们相信,上天赠予他的是最质朴的心灵,而这,可抵得上一万个聪明的脑瓜!更有落玛尔的和尚说,益西的灵魂在不同的世界自由穿梭,他能听得懂牛马的唠叨,听得懂草木的呓语,甚至是流水与风的自说自话。正是因为这些语言如蝴蝶的翅膀一样缤纷斑斓,才使得益西常常沉默不语,疏于与人苍白空洞地交流。
与益西相对的,是那些总在迁徙的游客。他们总有看不完的风景去赶赴,总有数不清的陌生人去结识。如今,他们早已收拾好背包和相册,回到平原上温暖的故乡。只有少数外乡人留了下来,在孤单和决绝中,熬过漫长的冰封雪冻的日子。这些人要么在磐城有一份丢不下的产业,要么就是真正怀着一颗流浪的心,再远的距离都不算远,即便派他们去开发火星都会义无反顾,说走就走。
邬天不是一个流浪者,也不算拥有一份产业,事实上,邬天都无法将自己归类于某一种人。当游客们散尽,邬天便把车子停在磐城的中央广场,那里矗立着一座被称作十二魂堡的方尖塔,是磐城的制高点。他把座椅靠背放下,闭上眼睛打起瞌睡。日头慢慢爬过方尖塔顶,溢满整个车厢,温暖有如妻子乐茹的怀抱。邬天知道,乐茹的照片正夹在遮阳板内侧,几乎唾手可得。但他什么都不想做,仿佛如此时间便可以凝固,妻子也就可以永远伴在他的身边。
一阵敲击,击碎了旧梦的沉疴。邬天从加绒冲锋衣里探出脑袋。益西正咧着嘴,晶莹剔透的鼻涕挂在嘴唇上沿。邬天递去一张纸巾。益西将纸巾叠了好几层,放在鼻下贪婪嗅着。
邬天冲益西点点头,小傻子便欢快地跳上副驾驶座,半个身子从车顶天窗探了出去。邬天轻轻踩下油门,带益西沿着十二魂堡外的马路绕圈。
余光中,一辆皮卡停在了十二魂堡前,车斗的畜栏里伫立着一匹膘肥体壮的黑马。车门打开,贡波甲走向魂堡中央的方尖塔,脱去牛仔帽,默然站立,像是在祷告。
邬天也停下车,悄然走到贡波甲身后。
贡波甲说:“长征那会儿,红军大部队过境磐城,不仅没有扰民,还把宝贵的西药分给了当地百姓,大家就认定红军是他们的亲兄弟。后来,有十二名受伤的红军战士在野外掉了队,被当地牧民接到磐城养伤。国民党军得知后,派了一个营来攻打。在牧民们的保护下,十二名红军战士边打边退,最后在此处用一捆手榴弹和攻上来的敌人同归于尽。1949年后,为了纪念那十二名牺牲的红军战士,当地百姓就修建了这座魂堡,地上的部分是方尖塔碑,碑面上记录了当年那段历史;地下还有墓室,虽然里面没有红军的遗骨,但还是封存了一些残留的衣冠。”
“一定也有牧民在抵抗国民党军队时牺牲了吧?”
“是的,那些牧民的墓园修在磐城的山阴后面,却把山顶留给了红军的英靈,希望这些英灵能够登高望远,看见胜利的景象。”贡波甲说,“在牧民的心中,客人才是最尊贵的,理应给予最高的礼遇,包括你在内。”贡波甲说完,戴上牛仔帽,转身朝皮卡走去。
“你是要出任务?”
“白唇鹿腿上的枪伤,得去查一查。”
“一个人能行?”
“就算把全县局的警察都放到雪域高原上,也只是撒胡椒面,还不如一个人,动静小点儿。”
邬天点点头道:“保重!”
贡波甲笑着,拍了拍邬天的肩膀,接着说:“白央早上给我打电话,说客栈里有名房客多日未归,她有些担心,你帮我先了解一下情况吧。”
别过贡波甲,邬天开车载着益西回到了客栈。
前台并没有白央的身影,邬天便先回到自己的房间。和往常一样,被子已经叠好,床单没有一丝褶皱。还有那些脏衣服,也都挂在窗外的晾衣竿上,散发着皂角的香味。
当初租这个房间时,只约定了每月1200元的房费和三餐供应,房间内的家务都是由邬天自己来做。乐茹病逝后,邬天逐渐疏于那些家务,整个人也像是荒草蔓长,不修边幅。
一个自由自在、无人理睬的鳏夫——邬天禁不住自嘲。
但是随着时间推移,邬天发现了一个秘密:房间内那盏为亡妻点的酥油灯之所以一直燃着,并非因为魔法或是神灵眷顾,而是有人在偷偷为油灯添油。这让邬天又重新关注起日常的点滴。他发现,整个房间回归了良性的新陈代谢:桌上没了浮尘,床下没了烟头,被自己拍死在墙面上的蚊子尸体也不见了,空气中多了丝女人的香味。
有点儿……尴尬。
后来有一天,邬天杀了个回马枪,撞见了正给油灯添酥油的白央。白央也是一愣,杵在原地。
邬天不善于表达,白央也多有羞涩。沉默间,邬天伸手去抢白央手中的油壶,白央则往后退,把油壶藏在了怀里。
邬天脸红着,连连说:“别,不要这样。”
白央把油壶搁在桌上,从房间里慌忙逃走了。
邬天不晓得白央为什么这么做,更进一步地追问:她的好是对所有房客雨露均沾,还是只对自己好?这样的谜横亘在他和这个美丽的女人之间,无言、微妙,甚至有一点点儿危险的气息。
一晃神的工夫,白央出现在门前,眼神中满是忧虑。
邬天清了清嗓子说:“听说,还有个房客没回来?”
白央点点头。
“游客们都走光了吧?”
“她不是游客。”白央说,“她在磐城大概是有份工作。”
“那么,她住哪个房间?”
“我带你去。”白央说着,领邬天下楼来到客栈院内,指着后面的小楼说,“就在二层最北边的那一间。”
邬天有些困惑,眼前这栋小楼主体虽然完工了,但是外墙还没刷漆,楼梯的扶手也没有安装。
“房间的水电原先是铺好的,有灯,还有马桶。”白央看出了邬天的疑惑,“是房客主动要求搬进去住的,说是里面清静,没人打扰。”
“也是一个怪人。”邬天道。
白央点点头,介绍起这位奇怪的房客:“住在小楼里的是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女孩,去年年末搬进来的,平时早出晚归,深居简出,几乎不和人打交道。”
说话间,两人上楼来到了女孩的门外。
邬天说:“或许是在外面忙什么事情,耽搁了。”
“暴风雪那晚,她就在房间里。”白央说着,用钥匙打开了房门。
屋里只有一张单人床,一个简易的布艺衣橱,一张白色的塑料书桌,桌上散落着几本电脑软件方面的工具书,简单、中性,不带感情。唯有桌面上一头站立的雌鹿木雕,显示出某种母性的慈祥。
桌子一侧有个立式的取暖器,隐隐地还散着热气。不过,屋里的推拉窗却是大开着的。
邬天问:“取暖器应该开了挺久的吧?”
“是啊,灵珑不是个粗心的女孩,她要真有事离开,会把取暖器和窗户都关上的。”
“灵珑?”
“对,‘机灵的‘灵,‘珑……呃,是那个‘王字旁的‘珑。”
“这个名字还挺少见的,你查验过她的身份证吗?”
白央红着脸,摇了摇头。
邬天扫了眼插排,看到上面还插了一个适配器,或许,桌上原本还有一个笔记本电脑。邬天暗忖。接着,他来到推拉窗前,向外探出身体,几乎一臂的距离,便是一排老旧的平房,平房的高度和出租屋有一米左右的落差。平房外侧堆积了半人高的沙子,沙子保持着完整的锥形,上面还盖了层白雪,如同一座小小的雪山。
邬天扶着窗台想了想,又折回到书桌前,大拇指轻拨书页,一张照片落在了桌面上。这是一张两男一女的合照,站在中间的自然是灵珑,左边那个年轻人正是邬天前天送去县城火车站的日本青年。右边的男青年脸生,年龄似乎更大一些,嘴角的笑容也不那么自然。
邬天将照片翻了个面,看到用马克笔写下的一行英文:One for all,all for one!
“知道灵珑是做什么工作的吗?”
白央摇摇头。
“你说暴风雪那晚,灵珑还在房间里?”
“我怕晚上会停电,就在傍晚时到了她的房间,给她送了一个手电筒,还有两根蜡烛。”白央拉开抽屉,手电筒和蜡烛静静地躺在里面。
“那天晚上果然停了电,”白央接着说,“大概是晚上十一点左右,我在前楼招呼客人,突然灯就黑了。前后检查一番后,才发现是路边的一棵枯树被风刮倒了,连带压着了电线。大伙儿就都出去,忙了大半个小时,修好了供电线路。”
“大伙儿?”
“对,就是金色大厅里的客人,那晚上聚得很齐。”
“为什么?”
“因为暴风雪啊。”白央说,“他们先是在白天把那些牦牛、山羊赶回畜栏,到了晚上就都聚到酒吧里,万一出了什么事,方便集中出动救援。”
“有多少人?”
“十七八个吧。”
邬天本想让白央回想一下这些人的名字,然后写在一张纸上,但犹豫了片刻,觉得还没这个必要。邬天将这张三人合照揣进口袋,从屋里走到了外面的走廊,停下脚步,左右看了看,问道:“二楼就住了灵珑一个人吗?”
“整栋楼就她一个人。”
“其他空房间的门锁不锁?”
“不锁。”
邬天的眼神乜向隔壁那扇虚掩着的门,他用手指轻推门边,借着照进来的那一道光,看到了覆着灰尘的地面上有一串脚印,从门口一直延伸到毗邻灵珑房间的那面墙的墙根。
白央从后面探过脑袋:“有什么问题吗?”
“没什么问题。”邬天转过身,“也许是我们多虑了,还是耐心再等待一段时间。如果等到贡波甲回城还没消息,就请他利用公安的手段再查一查吧。”
“你也是个警察。”白央的眼中有着一股劲儿。
邬天一怔,耸耸肩:“那是从前,我已经辞职一年多了。”
白央张了张嘴,像是有更多的问题要问,但末了,她还是泄了劲:“或许我是神经过敏了,灵珑可能真的有事走了。”
“是有这个可能,人不会平白无故地消失的。”看到白央心情有些低落,邬天只得先宽慰,又将那张合照掏出口袋,指着照片中的日本小伙子说:“就是我把他送去平远县城火车站的,或许他们完成了任务,都各自离开了。”
白央点了点头,呢喃道:“我总觉得灵珑就是磐城的女儿,她不应该离开的。”
4
傍晚时分,邬天把车开到磐城的西南角,据当地人说,这里原本是一座屠宰场,旅游业兴盛那些年,被改造成了旅游创意产业园,吸引了不少游客来此拍照打卡。如今,这里再次弥漫着荒芜的气息。邬天就是在这里接上那个日本人,把他送出磐城的。
决定下车前,邬天在驾驶室里待了半个多小时,他想利用片刻的安静,将脑海里的碎片拼接起来。
取暖器、推拉窗、隔壁房间的脚印、日本男青年脸上的悲伤,还有停电那大半个小时的黑暗……一帧一帧的影像飞速而过,串成一幅连贯的画面:
酒吧灯灭后,男人们出了一楼大厅,查找停电的原因。哄乱中,有人悄然脱队,来到后院,登上那座小楼……已是惊弓之鸟的灵珑显然发现了这位不速之客,也早已想好了应对之策。她打开窗户,伪造自己跳窗逃跑的假象(当然,她漏掉了那堆完好无损的沙子)。实际上,她抱起自己的笔记本电脑,躲进了隔壁的空房间,把耳朵贴在墙上,谛听着不速之客的动静……
邬天盯着三人合照中间的灵珑,这是一个明艳灿烂的女孩。仿佛上天不仅给了她一副好坯子,还许诺了她更加美好的未来。邬天摇了摇发胀的脑袋,暗暗希望,这番对于现场的重构,只是一个辞职警察的神经过敏,其中必定还有某些偏差,导致了自己的错误推断。事实上,他就是为了否定自己才来到此地,寻找可以向白央交差,从而结束此次寻人的线索。
如此下定决心后,邬天径直走进园区,来到了A座的大门前。
进门处是一块落地式的巨幅广告布幔,大大的“磐”字占据了布幔中央,字迹潇洒且遒劲。布幔的右下角,是一个被设计成印章样式的二维码。转过布幔,空间便立刻暗了下来,越是往里走,光线就越弱,空气中的血腥味儿也越来越浓。
邬天凭着直觉,向前走了大概五十米,感到脚下的触感发生了变化。突然,斜上方打下一排光,照亮了周围一小片空间。邬天这才发现,自己已经置身于一间四下都包裹着绿布的房子里。
“挥一挥手!”
邬天转过身,没看到人,倒是惊奇地发现:自己的模样已经投射到绿房子外的一面屏幕上。屏幕中,他只身一人,陷落在一道险峻的山涧中,在自己的四周,是一群龇着獠牙的饿狼。
“挥一挥手!”還是那个声音。
邬天试着挥了一下右手。瞬间,屏幕上的自己握住了一把燃烧着烈焰的宝剑。
“杀了它们!”隐身人怂恿道。
邬天瞥了眼掌心的纹路,然后将手插进了裤兜。几秒后,饿狼们一拥而上,将屏幕里的自己撕成了碎片。
所有的灯都亮了,一个扎了马尾辫、打扮时尚的中年男人从幕布后面走出,早早地伸出了手,脸上还带着笑意:“怎么样,这玩意儿挺高科技吧。”
握手的瞬间,邬天发觉对方的手上沾有血迹。邬天不动声色地问:“你是这里的老板?”
马尾辫男人摇摇头:“不,我是这里的房东,我姓骆,名天保。”
邬天“唔”了一声:“我是……”
“我知道你是谁,你是一名跑黑车的司机,住在全磐城最美丽的寡妇的客栈里。”
邬天耸耸肩,不置可否。
骆天保拖来两把椅子,请邬天坐下,用手指着周遭一圈的绿布和屏幕问:“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一种抠图的技术,拍电影用的。”
“还是大城市来的人见多识广。”骆天保竖起大拇指,“只可惜还没用多久,就闲在这里落灰了。”
听骆天保说话的语气,显然他知道自己来访的目的。邬天便没有兜圈子,直接将那张三人合照递给了他。
骆天保连看都没看便肯定地说道:“对,屋里的这些东西就是他们三个捣鼓的。”
“拍视频的?”
“准确地说,应该是做视频号,快手抖音那种。”
“都是怎么分工的?”
骆天保摇摇头:“他们很注意保密,工作的时候不让别人进到这儿。在外面也绝口不提工作的内容,就连吵架也都在说外语。”
“他们吵架了?”
“是啊,否则也不会散伙。”
“为什么吵架?”
骆天保捋了捋他的马尾辫,笑着说:“你问话的语气,和那个贡波甲差不多。”
邬天耸耸肩:“我是替白央问的,灵珑还欠了她一笔房费。”
“看在那位美丽的寡妇面上,”骆天保拍了拍手,“虽然我的英语只是三脚猫的水平,但还是能听到高岩,也就是他们三人的头儿反复吼着money,money,money!”
“原来是为了钱啊。”邬天附和着。
“当然,合伙做生意,肯定涉及利益分配的问题。”骆天保嘿嘿笑道。
“他们三人都去了哪里?”
“泽木,也就是那个日本人,已经回老家了,是你把他送去县城火车站的。高岩嘛,听说还在城里,但是因为欠了不少钱,估计是躲起来了。至于灵珑,我就真的不知道了,她看着是个特立独行的女孩,没必要替她担心。”
“高岩欠了谁的钱,欠了多少?”
骆天保淡淡地说:“欠了我的钱,不到一百万吧。”
“这么多?”
“这里的房租、水电都只是小头,最主要的,是他从我手里包下了一片草场,还买下了草场上成群的牦牛和山羊。”
“他想干吗?”
“天知道。”骆天保笑着说,“只可惜宏图大业还没起步,就散伙了。”
“他们走后,你把这里接管了过来?”
“我也就是时不时来看看,”骆天保说,“毕竟成套的设备还在这里,我不太懂,但觉得应该还能值几个钱。”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对了,还有草场上那些牛羊。”
“说得对!”骆天保哈哈笑道,“实不相瞒,我刚在后面的屋里杀牛呢,高岩的牛。”
骆天保拍了拍邬天的肩膀,在布料上留下了淡淡的血迹,然后起身离开。邬天跟在他的身后。
两人绕过布幔,来到一扇铁门外。甫一打开,浓重的血腥味儿便扑面而来。借着惨白的灯光,邬天瞧见了搁在铁架子上的牛头,不是很大,圆瞪的眼睛还留有青涩的光芒。接着,他看到挂在铁钩上的牛身,肚皮已经被剖开。最后才是角落里那堆蜷曲着的大肠。
“牦牛肉,还没成年,味道绝佳,我给你割一块。”骆天保说。
“不用了,我不做饭的。”邬天礼貌地拒绝。
“那你帮我带给白央吧。”骆天保拉长声调,“那个美丽的、苦命的寡妇。”说着,他提起尖刀,从肚腩下割下一条肉,然后用几片略微发紫的树叶托住了底面,又用报纸包好,递到了邬天的手上。
邬天接过牛肉,瞧着紫色叶片粗糙的叶柄和叶脉,他大概是见过这种叶子,却一时间想不起它的名字。
骆天保插话进来:“我也没啥爱好,就爱杀个生。这头小牛,就当姓高那小子还我的利息了。”
回到A座大门,邬天突然问骆天保:“听口音,你也不是本地人。”
“来了好几年了,还在适应。”
“磐城都凋敝成了这个样子,还要坚持下去?”
“贫困只是表面的,雪域高原蕴含了无限的宝藏,我倒挺庆幸先前那拨做旅游的家伙跑路走人,把很多产业折价卖给了我。”骆天保笑着说,“我要做的,就是在这个严冬中不断积蓄力量,等待另一春的到来。不过也有人的眼光不错,比如那三个做视频的小孩儿就发现了这块宝藏地方,将高原的大美河山发布在网络上,成了拥有百万粉丝的网红。”骆天保说着,指着印在布幔上的二维码,“这就是他们做的视频号。”
邬天用手机扫了二维码,进入视频账号主页,看到头像是一个笑容灿烂的大男孩。邬天问:“另一个合伙人?”
“不,他是阿吉,我手下的员工,是借给他们帮忙的。”
“也就是说,”邬天顿了顿,“阿吉和他们很熟悉,了解他们都是怎么工作的?”
“这家伙才不会说呢,他签了什么保密协议。但是你要是想和他聊一聊,我来帮你联系,你只需要多一点点儿的耐心。”骆天保笑道,“你大概还不知道,这个帅小伙儿是一个结巴。”
看到骆天保翻看手机通讯录,邬天又有些犹豫了。
5
回客栈的路上,邬天扶着方向盘,本能地觉得哪里不对:是骆天保的坦诚,又或是自己开门见山的提问。
一个侦探,始终要面对的,就是做与不做,以及怎么做的命题。很可惜,在骆天保这里,邬天没有找到可以终结侦查的线索,反倒是將更多的问号塞进了脑袋。
在一个路口,邬天把车子停下,望着悬在半空的红灯。他隐约感到某种越界的风险,一种会颠覆他当下平静(说是休克状态也不为过)生活的风险。他甚至开始后悔答应帮助白央寻找房客。但当了这么多年的警察,他早已习惯了各种事与愿违的局面,也在无奈间接受了许多顺其自然的结果。
红灯变成了绿灯。
邬天在心中暗暗叹了口气,松开刹车,车子慢慢向前滑了出去。邬天也就在此刻意识到问题出在了哪里:自己已经不是警察了,自然也就不能用警察惯用的方式开展调查。这其中,不仅包括那些专属警察的技术手段:调取监控视频、查看通话单,以及通过专门的设备分析指纹和血样,甚至连走访摸排、发展线人等一些基础侦查手段,都要有所变化。
毕竟,在磐城,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异乡人。任何超出他身份的调查行为,都会显得突兀异常,然后引起讨论,并在窃窃私语中,被那些潜伏在黑暗中的人所知晓。
更为关键的是,在这个陌生的小城,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应该相信谁,或者去质疑谁。事实上,他对每个人都怀着一颗怀疑的心,包括自己。不是因为这些被怀疑的人不够坦诚,而是因为人心,就像那个女孩的名字一样,人心都是玲珑的。
不知不觉间,车子抵达了白央客栈,而邬天也已经想出了一个简单可行且不易暴露自己的计划。
黑夜,点亮了磐城的灯火。外出放牧的牧民们纷纷归来,齐聚在白央的金色大厅内,卸下日间的疲乏与寒冷。
邬天穿过饮酒作乐的牧民,找到正在吧台后面煮茶的白央,将一个黑色硬盘交给她,说这个黑色硬盘是在灵珑窗台下方与后面平房间的夹缝处发现的,不知道还能不能用,想要借白央的电脑试一下。
白央一愣,向邬天确认了发现硬盘的位置后,神色开始紧张。
邬天宽慰道:“或许是灵珑不小心丢到窗外的。”
白央的手有些抖,试了两次,才把硬盘的数据线插入笔记本的USB接口。
硬盘没有动静,电脑也没有反应。
“大概是摔坏了吧。”邬天说。
“为什么要把硬盘扔到窗外呢?”白央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
“这个你要问灵珑了。”邬天顿了顿道,“你认识的人多,帮忙打听下谁能把这玩意儿修好吧。”
白央点了点头。
“只有一条,”邬天强调,“硬盘里面的东西可能涉及个人隐私,所以,还是请人上门来修吧,这样安全点儿。”
邬天把硬盘留在了前台,然后窝进了大厅的角落,一边独自喝茶,一边点击进入灵珑等人运营的视频号。资料栏显示这个视频号是在今年年初上线的,只是大半年的工夫就发布了两百多条视频,积攒了两百多万的粉丝量,也算是小有成就。
在所发布的视频中,那个叫阿吉的俊美少男是唯一出镜,也是贯穿始终的主演。阿吉个头儿不高,身板儿也不算厚实,脸上有被日光暴晒的印迹,头发也有些凌乱。但只要笑起来,就会有一种动人心魄的力量。是的,正是他的眼睛,如璞玉般绽放着温润明亮清澈的光,仿佛通过屏幕内外的对视,灵魂便也随他奔跑在高山草甸,策马扬鞭在雪野和溪流。
和美少年阿吉的装束一样,视频账号也是干干净净,没有留下任何所谓的商务合作或是视频带货的痕迹。在评论区,网友的每一则留言也都会得到毫不敷衍的回复。邬天一条条点看视频,欣赏,也在探索。突然间,他发现少年的腰间别着一块木牌,牌子上刻了一个“珑”字。邬天不禁莞尔一笑。
视频是在一周前断更的,没有任何解释。
白央端着酥油茶壶,来到邬天的桌前。
“不用了,已经喝了太多了。”邬天摆摆手,接着指着阿吉的头像问,“你认识他吗?”
白央点了点头:“阿吉是个苦命的孩子。”
“哦?”
“阿吉家原来有一片水草丰腴的牧场,还有上百头膘肥体壮的牛羊。后来不知怎的,那些牛羊染上了脹气病,一传十,十传百,时间不久就都死光了。”
“中毒了?”
“送去兽医和公安局那里做过检测,但是没有结果。”
“后来呢?”
“阿吉的父母变卖了草场,进山去挖虫草去了。又没过多久,阿吉娘不小心失足,掉到山崖下面摔死了。他的父亲塔锡还常年待在林子里,因为照顾不了阿吉,便把他托付给了收买草场的老板,让他跟在老板后面打零工。”
“收买草场的老板姓骆吧。”
白央点点头。
“听说阿吉说话有点儿结巴?”
“是的,原先阿吉还是个天真烂漫的男孩,自从他跟了那个骆老板,就成天唯唯诺诺的,说话也不利索起来。”
“说说这个姓骆的老板吧,骆天保,他和县里最大的企业天舐牧业有关系吗?”
白央先是摇头,然后又是点头:“这个人是个体户,挺有钱的。这两年,他花钱买了不少牧民手里的牧场,也因此占了天舐牧业的部分股份。”
“怎么理解?”
“天舐牧业为了发展壮大,就鼓励牧民将名下的牧场以干股的形式入股。因此,当骆天保买下这些牧场时,也就相当于买了天舐牧业的股份。”
“城西南的旅游创意产业园也是骆天保的,灵珑和她的小伙伴们在园区里租了一间厂房,开办了一个短视频工作室。我下午走访了这间工作室。”邬天如是说。
“有什么发现吗?”
“暂时没有。”邬天答道,“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两人沉默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邬天试探着问:“你似乎很关心你的房客们。”
白央脸上泛起一阵绯红,然后字斟句酌地说:“这里是高原,一旦离开磐城,到了野外,不仅手机没了信号,还得面对狂风暴雪、沼泽山谷,以及各种野兽,所以彼此间必须得有个照应。”
邬天“唔”了一声:“城里的人看似挨得很近,其实还是这里人们之间的关系更紧密一些。”停了几秒,邬天换了个话题,说:“刚看见你在打听谁会修硬盘,有结果吗?”
白央轻声叹气:“问了几个人,都说不会,明天我去街上再问问。”
邬天再次嘱咐道:“记得把硬盘留在店里,不要带出门啊。”
白央点了点头,脸上又出现了一丝紧张的神色。
一直守到客人散尽,邬天才脚底拌蒜地离开大厅,似是早已不胜酒力。余光中,白央将笔记本电脑和黑色硬盘收进了吧台的抽屉,然后关闭了大厅的照明。
回到房间,邬天用冷水洗了把脸,揣着一个矿泉水瓶悄然离开客栈,躲进了门外的汽车里,龟缩身体,将手机静音,悄然观察客栈外的动静。车子没有打火,冷得像一个冰窖。夜里灌了不少茶,憋得难受,邬天就将矿泉水瓶当作了简便的尿壶(这也是过去蹲守犯罪分子时养成的习惯)。只是,拧动瓶盖的那一刻,时光也似乎发生了倒转,狩猎的习性回归到了他的血脉中。
在警队时,同事们给他起了一个外号:黑猫。不是黑猫警长,就是黑猫。那种丢进黑夜里,根本就看不到影儿的动物。也正是出于这个特点,每每化装侦查时,邬天都是首推人选,甚至多次作为卧底,潜入犯罪团伙,连着数个星期,甚至是两三个月,不能和家人有任何联系。
后来,“黑猫”这个外号被乐茹知道了,那是在刑警中队长儿子的满月酒席上,当中队长举着酒杯劝黑猫不醉不归时。乐茹当即反驳:“为什么是黑猫,是诅咒他没有好下场吗?”现场有些尴尬。战友们不知道的是,就在一个月前,乐茹再次意外流产了。但凡邬天多考虑一分妻子的感受,他都不应该带她来参加这场喜宴……
为了不让车窗起雾,邬天抑制着呼吸,也压抑着对于往事的回忆,不知不觉间,便挨到了凌晨三点半。
发动机的轰鸣搅动了一天中最为黑暗的时刻。一辆高头大马的公路赛摩托车停在白央客栈外。骑车的男子戴着头盔,腿有点儿瘸。只见他四下张望一番,便挑开客栈门闩,消失在门后。十分钟后,男子离开客栈,跨上摩托车快速离去。邬天等了一分钟才启动车子,熄灭灯光,缓缓跟了上去。
磐城是一座建在山坡上的空中之城。整个城区如同一株欲放的花苞,十二魂堡位于花苞的尖尖,往下层层叠叠的,是如花瓣一般的楼房与街道。白央客栈所处的风情街地势相对较高,从街口向下俯瞰,小城的面貌大部收于眼中。邬天望向窗外,只见摩托车的灯束蜿蜒向下,快到山底时,灯束突然间被黑暗掐灭,久久不再亮起。
车子驶近后,邬天才发现摩托车消失在前方的一座废弃砖厂里。他将汽车停在一幢废弃的拆迁屋后,步行进入砖厂向外延伸的穹顶甬道内。虽然没有光,但视觉以外的其他感官却十分敏锐,在邬天的大脑里拼凑出一幅画面:成千上万块砖头随意码放,黏糊糊、酸溜溜的,就像是成千上万个骷髅。而一口口漆黑的窑洞,张大了嘴,像是喝完了血、吃完了肉,却被难啃的骨头卡在了嗓子眼儿……
邬天在黑暗中摸索前行,拐过一个弯,发现前方有光,还有吵闹声。邬天压着脚步,慢慢靠近,上半身在墙上投下愈来愈深的身影。突然间,一个又高又壮的男人突然堵住了前路,摇摇晃晃,满嘴的酒气都喷在邬天的脸上。邬天原地站住,憋了个饱嗝儿,转身面壁,褪下裤子,开始放尿。壮汉咕哝了一声,转过身也开始撒起尿来。像是要争个胜负似的,壮汉顶紧了腰部赘肉,把尿液滋得哗哗作响。末了,壮汉抖了抖裤裆,又含糊地骂了一句,大概是抱怨他在牌桌上的臭运气。
邬天拍了拍男人的肩膀以示安慰,然后肩并肩,走到了壮汉的外侧,影子也和壮汉的影子重合。他们路过一间间赌战正酣的窑洞,一直快到尽头,壮汉才折身进入最为喧嚣的一间。邬天则继续向前,一直钻出甬道,来到窑厂后院,看到两间正亮着灯的房间,那辆公路赛摩托车停在院子中央。
邬天不敢再冒险,他翻上了砖窑顶,匍匐在上,悄悄观察房间里的动静。十多分钟后,左边房间的门开了,有人从里面走了出来,借着这个屋内的灯光,邬天瞥见有人在用验钞机点钱,那名骑手正在接听电话。不一会儿,他一瘸一拐地走出房间,又拉开右侧的房门,把手机贴在了盤腿坐在地上的一个男青年的耳边。
邬天细细辨认,认出这名男青年正是高岩——灵珑创业的合伙人。高岩刚要急切地说话,手机便被拿开。瘸腿骑手先是摊摊手,一副无可奈何的姿态,然后便左右开弓,扇了高岩好几记耳光。接着,骑手回到院子,跨上摩托车,掉头消失在了砖厂的甬道尽头。
邬天一边谛听甬道的动静,一边在心中盘算着时间、路线,当然,最为重要的是接下来行动的步骤以及可能导致的结果。最终,他下决心把高岩救出来。
可就在邬天准备行动时,口袋里的手机发出嗡嗡的振动声。邬天有些困惑,掏出手机,看到屏幕上有一条新短信。打开,是以106开头的一串陌生号码,下面只有简短的八个字:停止行动,原路返回。
6
邬天心中一惊,明白自己正置身于一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狩猎中。关键的是,那只隐身的黄雀——是敌?还是友?
发动机轰鸣声由远及近,公路赛摩托车杀了个回马枪,回到了院内。
邬天没再停留,悄悄溜出砖厂,驾驶车辆径直开出磐城,确认手机没有信号后,才驶离主干道,钻入了一片桦树林中。
借着逐渐亮起的天光,邬天对车辆开始彻头彻尾地检查,先是底盘、轮胎、排气管;然后是引擎、水箱、后备厢;再接着是驾驶室内的座位、空调出风口、遮阳板,还有中控屏后的各种线路。邬天曾参与过缉毒行动,知道车里面可以藏东西的地方多了去了,更何况是小小的跟踪定位装置。
整整一个上午,邬天都在拆解、搜寻,却还是没有任何发现。临近中午,邬天坐在引擎盖上,望着远处的雪山,陷入了沉思。又过了会儿,一辆皮卡汽车载着黑色骏马向磐城驶去。邬天跳下引擎盖,将汽车零件全部归置到位,也开始往回开。
临近磐城时,驾驶台上的手机一连串振动,邬天瞄了一眼,都是白央的来电提醒。邬天起先没有在意这些来电提醒,但当他被红绿灯堵在一个路口时,他的心思动了一下,意识到那个隐秘的信息接口到底在哪里。
刚进客栈门,白央就拦住邬天,说是抽屉里的那块黑色硬盘不见了。
邬天让白央不用担心,称自己托人把硬盘送去平远县城维修去了。
白央告诉邬天,贡波甲已经结束任务回到磐城。
邬天听出了白央的言下之意,表示将会把灵珑的失踪和他这两天的调查情况向贡波甲报告。接着,邬天借口要补觉,径直回到房间,把手机放在桌上,凝视着,盘算着。他的第一个念头是把手机中各种应用软件的密码全部换了。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便被自己否定了——怎么能浪费这么一个好机会呢?
邬天开始了一系列操作。他先用手机订了一张回老家的火车票,软卧的,就在转天。然后,他打电话给磐城的兽医,请求他明天开车去往县城时,让自己搭一回顺风车。兽医问邬天他的车怎么了,邬天说车子太旧不想开回老家,还委托兽医帮他寻找下家,价格好商量。
做完这一切,邬天环视房间,心中突然升起了一丝落寞。他推开窗户,看到雪山顶正隐没在一片浓雾中。其实,走了也就走了,邬天这么想:一了百了,了无牵挂。
邬天举起手机,对着浓雾拍了一张照片,上传到朋友圈,并用文字备注道:再见,永远不见!
到了晚饭时间,院子里飘来了烤肉的香味。牧民汉子们寻着肉香来到了客栈,看见白央架起了篝火在烤全羊。白央抬头,瞥见了窗边的邬天,一瞬间,竟无语凝噎。邬天明白,她大概是看到自己发的表示离别的朋友圈了。而这顿烤全羊,应是离别的晚餐。
羊肉还没烤熟,邬天就已经醉了。或者说,他是主动将自己灌醉。这样一来,他便可以躲过白央的欲言又止,也可以让自己沉浸在一种离愁别绪中。在酒精的催化下,小院的氛围慢慢进入了高潮。男人们围着篝火唱起了歌,跳起了舞,还有人举起手机,开始发抖音、快手或是朋友圈。这引得更多牧民来到小院,加入了这场狂欢,以此对抗即将到来的漫长雪季。
没有人说再见,空气中洋溢的都是祝福的调调。接着,有人用川西北的方言唱起了民歌,先是一连串高亢的呼唤,接着便是低声的呢喃。所有人都安静下来,仿佛一个人的快乐就是所有人的快乐,一个人的悲壮也是所有人的悲壮。渐渐地,有人跟着吟唱起来,歌声随着毕毕剥剥的火星飘向天空,一闪一闪的,如同挂着航灯的小船驶入无尽夜的海洋。
有人将手机拿给邬天看,屏幕上是这首歌曲的汉译版。歌词很简单,简单到令人鼻子发酸:
太阳西沉,
星星爬升,
云在翻滚,
翻滚啊,翻滚。
去吧,我的朋友,
留我在这儿。
无论春夏,
无论秋冬,
不要害怕,
去吧,我的朋友。
留我在这儿,
留我在这儿
…………
醉醺醺的邬天被人架着回到房间,瘫倒在床上,耳朵却同时竖了起来。他能听见众人离开后,白央的脚步还在门外徘徊,几分钟后,走廊才彻底安静下来。
邬天起身,进入洗手间,对着镜子扪心自问:是自己曲解了白央的善良,或者,她还有其他理由,给予自己超乎萍水相逢的关怀?
等到他洗完脸,离开洗手间,手机响了。听筒里是一个礼貌但有些冰冷的女声:“我们已经做了特别安排,明天办公时间,你带上身份证,到值班室找保安,就可以登记领取了。”
邬天一愣,问道:“领取什么?”
女人提高音调,反问道:“你是要反悔吗,这可是请示领导同意的。”
“稍等一下,我想问一下,你们是什么单位?”
女人明显在压抑自己即将爆发的脾气,却使得声调更加的尖厉:“我们是平远县殡仪馆。”
电光石火中,邬天明白过来女人在说些什么,他的回应显得有些丢盔卸甲:“哦,对不起,我没有存你们电话,您是说去取我妻子的骨灰吧?真对不起了,我这边计划有变,骨灰还是先暂时寄存在灵堂吧。”
“你不是说要赶车回老家吗……”
“真是不好意思,给你们添麻烦了。”
“你这人,真不靠谱!”女人居高临下,丢下了这句话,正准备挂断电话,邬天赶忙追了个问题:“刚才帮我提出请求的那位女士……”
邬天在此刻顿了顿,电话那一头并没有提出反驳。
邬天接着说:“那位女士现在的手机联系不上了,我想知道,她是不是用其他号码给你们打的电话?”
“我们用的是座机,不带来电显示功能。”女人用硬邦邦的口气,硬邦邦地将话筒摔在了座机上。
邬天把手机放回桌上,头脑急速转动。他明白,如自己所料,在这个巴掌大的通信工具背后,的确藏着一双眼睛,一双女士的媚眼,窥探自己的一举一动,任何事都瞒不了她。
只是,这个她是谁呢?白央?抑或是另有倩女幽魂?
邬天揉了揉太阳穴,集中思绪:其实,在下午故意布置离开磐城的疑阵时,邬天也曾想过提前联系殡仪馆申请取走妻子的骨灰——毕竟演戏就要演得真一点儿。但最后,邬天还是放弃了,他不忍心打着妻子的名义去编织一个谎言,即便是为了正义的目的。可就这一点儿小小的疏漏,却被那双隐在幕后的眼睛识破了。
手机屏幕突然亮了,十来条彩信涌了进来。發送者依然是那个106开头的陌生号码。邬天点开一条彩信,看到了一张裸露着上半身健身的男人照片。邬天认得这个男人,他的网名是纯净的海,是妻子乐茹的秘密情人。邬天强忍着胃里翻滚的酒精,陆续点开了剩下的彩信,重又看到乐茹生前和这个男人的部分聊天记录……
乐茹病逝后,邬天在清理遗物时,从她的手机里发现了这段秘密情史。去年秋天,就在乐茹的白血病病情从慢性转入急性后不久,乐茹慢慢放弃抵抗,变身成了一条漂泊的小船,航行进了这片“纯净的海”。邬天难以想象,在现实世界中越来越无话的妻子,在网上居然对“纯净的海”敞开心扉,毫无保留,内容不仅有关于病情发展和治疗情况的,更多的是家庭生活的那些细碎,包括对于邬天只忙工作不顾家庭的各种埋怨。甚至有一次,乐茹还将几乎半裸的照片发给了这个“纯净的海”。贫瘠的乳房,几乎透明的皮肤,还有充斥着希望和绝望的眼神,不只让邬天的心产生刺痛,更让他泛起了难以发泄的醋意。
后来,乐茹病情越来越重,骨髓移植的希望也极为渺茫。在这种左突右冲也无法摆脱的困境下,乐茹向邬天提出要自驾穿越全国的打算。妻子亲自设计了路线,邬天索性也向单位打了辞职报告,两人一同踏上了这趟没有归期的旅途。
在旅途中,邬天无微不至,他自知妻子时日无多,便希望通过这次旅行,弥补这么多年忘我工作而欠下的那份陪伴……可临到最后,邬天才在聊天记录中得知,乐茹之所以踏上这趟旅途,还是“纯净的海”在网上聊天时不断鼓励怂恿的结果,这个男人甚至希望能在路途中和乐茹来一场幽会……
整理完妻子的遗物,邬天大哭了一场,然后便迷失、不知所措。他本可以求助于警队老战友们的技术手段,查清这个“纯净的海”到底是何许人,他甚至可以接管乐茹的微信号,直接质问“纯净的海”和妻子是什么关系。但到了最后,邬天什么都没有做。而随着时间的推移,亡妻留下的这个秘密,像是一个越来越大的黑洞,吞没了他的理智和力量。为了不至于彻底陷落,他将乐茹的骨灰寄存在县城殡仪馆的灵堂里,一个人躲回磐城,继而被困在这里,退不回去,也无力前行。
在日复一日的苟且中,那份怀疑和刺痛,如同风蚀的山岩,开始一点点儿钝化。或许终会有一天,邬天这么想过,他会和这份秘密和平相处。只是,冷不丁地,这双隐在背后的眼睛居然也窥见了这份秘密,逼得邬天不得不重新打起精神,恢复猎人的本能。
就在此时,手机又发出了一串振动,还是那个106开头的号码,短信只有四个字:结束?继续?
邬天想都没想便回复道:继续。
又过了片刻,一条新彩信抵达了手机信箱。
7
清晨,邬天走进客栈厨房,想给自己弄点儿吃的,正好撞见眼睛红肿的白央。邬天用手在鼻前扇了扇风,掩饰心中的尴尬:“烟道堵了吧,过些天我帮你通一通吧。”
白央怔了片刻,问道:“过些天?”
邬天点点头:“你想什么时候都可以,反正也很闲。”
白央的脸上这才泛起了喜悦的神色。
邬天侧过身,掀起锅盖,从箅子上抓起两个糍粑,又从冰箱里取出一瓶鲜牛奶,哼着昨晚的小调,摇摇晃晃离开厨房,留下一个宿醉初醒的模样。
大厅里,贡波甲正埋头吃饭。邬天走上前去,坐在了他的对面。
贡波甲喝干碗里的酥油茶,有些不满道:“昨晚的全羊宴也没赶上。”
“不好意思,让大家白欢送一场了。”
“你要走?”贡波甲的表情有些吃惊。
邬天反问:“没人告诉你吗?”
贡波甲摇了摇头:“不过,听你刚才的话,是你又打算留下了?”
“有些事情还没办完,再等等吧。”
贡波甲笑了:“对啊,雪域高原还有许多神奇的故事你都没听呢,怎么舍得走呢。”
“为了烤全羊,我也不舍得走啊。”邬天说,“那头白唇鹿,你找到了吗?”
“找是找到啦,但是费了好大的劲儿,差点儿没被那家伙用鹿角给我顶个透心凉!”
“怎么回事?”
“麻醉枪用的剂量不够。等到给它绑蹄子的时候,它突然反抗了一阵。”
“我救它的时候,它还挺温顺的。”邬天说。
“或许是嗅到了我身上的火药味吧,”贡波甲说,“毕竟我还带着枪呢。”
“你是怎么找到那头鹿的?”
“足迹、粪便、望远镜,有时候还向牦牛、山羊打探打探消息。”贡波甲笑着说,“和城里的警察差不多,都是走访调查,然后发现蛛丝马迹什么的。”
“发现盗猎者了吗?”
“暂时还没有,不过我也请牧民们帮我留意了,一旦发现有疑似盗猎人员,要他们第一时间和我联系。”
“野外没有手机信号吧?”
贡波甲从腰间解下两截短粗的圆柱体,解释说:“这是我发给牧民们的烟花,遇到盗猎贼就放一支,和信号弹差不多。”贡波甲顿了顿,接着说:“我有种直觉,那伙人不是冲着白唇鹿群来的,他们应该另有目的。”
“为什么这么说?”
“盗猎贼一般不会在公路附近动手,他们会尾随跟踪到西隆山,等到鹿群穿越垭口时再集体屠戮。那里是无人区,距离遥远,难以被发现。”
“也许是哪个过路的冒失鬼,忍不住手痒痒了。”邬天说。
“希望是吧。”贡波甲的口气不太自信。
“那头受伤的白唇鹿呢?”
“被我送到磐城外的落玛尔寺去了,由寺里的僧人照顾。等它完全康复了,再送回野外放生。”
“僧人还干这事?”
贡波甲咧嘴笑了,一口牙白净整齐。他说:“庙里的僧人有好生之德,他们不仅帮着照顾受伤动物,还组成了义务巡逻队参与反盗猎和反盗伐林木的巡护工作。”
贡波甲说着将手机递了过来,让邬天看那张寄养在寺庙里的白唇鹿的照片。接过手机的瞬间,邬天有一种冲动,或许,他可以借着宿醉未醒的模样,误点进贡波甲的短信信箱,看看里面是否有106开头的短信记录。但随即,这份冲动被另外一个完全相反的想法给取代了——他决定将昨晚最后一条彩信照片展示给贡波甲。
照片上是一座被烈火吞噬的庄园,以及一个在照片右下角标注的时间:2000年1月1日。
貢波甲抬起头,眉头紧皱:“你是怎么弄到这张照片的?”
“你曾经见过?”邬天反问。
贡波甲用手指着照片说:“我认得这面影壁墙,就在申屠家老宅子进门的位置,中间突出的是一个石狮子的脑袋。”顿了顿,贡波甲又说:“这幢老宅子,就是在照片上的这个时间,千禧年第一天的凌晨被烧毁的,那时我也才刚入警两三年。”
“那么,这张照片是谁拍的?”邬天接着问。
“听说是一个云游到此地的医生拍的。他先是发到了本地的网上论坛,后来又被电视和报纸给报道了,所以才有许多人知道。”
“火灾时,你也在现场吗?”
“不,那几天为了集中力量对付一伙盗猎分子,磐城所有的警察都去十二道梁子蹲守去了,一直等到火灭了两天后才赶回磐城。”
“火灾是意外事故,还是人为纵火?”
贡波甲摇摇头:“这事就没有个定性,加上宅子主人申屠家也没有追究,所以火灾的原因就没有真正搞清楚过。”
正说话时,白央将两个剥了皮的白煮鸡蛋分别放到邬天和贡波甲的盘子里。贡波甲开玩笑道:“这鸡蛋可比烤羊蹄香多了。”
白央抿嘴笑,没有答话。就在白央转身回厨房时,贡波甲把火灾的照片给白央看了,问她当天晚上在不在现场。
“那一晚,几乎所有的磐城百姓都参与了灭火。”白央在椅子上缓缓坐下,想了几秒后说,“那时我还在上小学,写完作业后,很早就睡觉了。大概到了午夜,有人在后窗喊失火了。我打开窗,看到一个个飞奔的身影,还有更高处被烧红的天空。我的父母已经起床,衣服都没穿整齐就提着水桶冲出了门。他们走后,我睡不着,就悄悄跟着人群往最高处的十二魂堡跑。可跑到近前才发现,着火的是魂堡后面的申屠家庄园,当时叫沧浪阁,对吧?虽然魂堡暂时安全,但大家也没有袖手旁观,而是从上到下排成了好几列,传递着水桶给沧浪阁灭火。不过火势太猛,供水系统也出了问题,这座庄园最后还是被大火烧毁了。”
“为什么要排成列传递水桶呢?”
“失火的那一晚有零下二十多摄氏度,水管都冻上了,大家就只能把十二魂堡外两个人工水池的冰砸破,从里面取水。”
“这么做,也就意味着一旦大火蔓延到十二魂堡,就没有灭火的水源了。”贡波甲插话道,“要知道,魂堡对于本地人的意义要远大于那座大宅子。”
“听你的口气,好像当地百姓不是很喜欢那个沧浪阁。”
“甚至是深恶痛绝,”贡波甲强调道,“有人说沧浪阁修在魂堡的后面,不仅把磐城的运势给挡住了,更是压住了埋葬在魂堡下面的那些英灵的浩然正气。”
邬天严肃地点头表示理解,继而又问:“那场火灾有没有造成人员伤亡?”
“伤亡是没有,”白央答道,“倒是有个女人失踪了,她是申屠家大儿子申屠云文的老婆。”
“失踪的女人叫什么名字?”
“林珑。”贡波甲脱口而出。
“什么?”邬天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另一边,白央的脸也突然变色,眉毛先是揪在了一起,然后才缓缓地解开。“我明白了,为什么我总觉得灵珑是磐城的女儿。”白央抬起头,看着邬天道,“对的,那个在火灾中失踪的女人,她的名字就叫林珑,双木林,王字旁的珑,和灵珑是同音。”
这下轮到贡波甲疑惑了:“灵珑,林珑,你们到底在说谁?”
接下来,邬天将几天前在暴风雪夜中失踪的灵珑的情况告诉了贡波甲,重点突出,言简意赅,省去了很多细节,特别是隐匿了那双隐藏在幕后的眼睛——他不想面前的两位对自己的秘密产生过多的兴趣。
贡波甲思考片刻,小结道:“也就是说,这个女孩很有可能谐音了她母亲的名字。”
“你可以到公安人口信息系统里核实一下。”邬天提醒道。
贡波甲立即起身到院子里拨打电话,大概是联系远在县公安局的同事去了。几分钟后,贡波甲带回了确定的消息:“林珑的女儿叫作申屠灵,是‘机灵的那个‘灵字。”说着,贡波甲点开手机,展示了申屠灵的户籍照片,正是三人合照中灵珑的样子。
邬天先是看着贡波甲,接着又瞥了眼陷入沉思的白央,然后将目光转移到酥油茶壶上。贡波甲心领神会,他举起茶壶,借口要白央再煮一壶茶,支开了这个女人。剩下的便是警察与警察之间的对话。
贡波甲说:“你之所以没离开,是想查清申屠灵到底去了哪里,对不对?”
“这是一个原因。”邬天答道。
“还有其他事?”
“一点儿私事,现在还没理清楚,咱们还是回归正题吧。”邬天建议道,“那么,二十年前当妈的林珑,二十年后当女儿的灵珑,她们俩的失踪,中间有什么联系吗?”
贡波甲说:“刚才同事通过查询,告诉我这个申屠灵是去年年底才从国外回国,然后来到了磐城,想必她是带着某个目的来的。”
“我想是的。”邬天点点头,接着又把申屠灵出租屋里的那些痕迹,还有已经离开磐城的日本青年泽木,和身陷赌博团伙的高岩的情况都告诉了贡波甲。
“你刚才提到那个骑摩托车的瘸子,是赌场里一个不入流的角色,平时就是给赌场放放风,干不了什么大事。我想,真正的黑手还是另有其人,”贡波甲沉吟片刻,接着分析道,“我想是有一伙人盯上了这三个从外地来磐城创业的年轻人。他们抓住了高岩,逼走了日本人,致使申屠灵有所警觉,主动找地方藏了起来。可是,他们要从这三个年轻人的身上寻找什么呢?”
“当务之急,还是得找到申屠灵,然后才能回答你的问题。”邬天说,“我希望你能通过监控视频,先搜索一下申屠灵失踪当晚的轨迹。”
“磐城的公安监控服务器已经停机了,全城就两百多号人,上面大概觉得不值得。”贡波甲有些尴尬地笑道,“当然,我在磐城待了二十多年,对这里的一切都很熟悉,就在刚才,我想起一件事,或许和申屠灵匿名返回磐城有关。”
“什么事情?”
“其实是一则流言,说是当年那场纵火失踪案的真凶就是沧浪阁的主人申屠云文,也就是申屠灵的父亲。”
“这就很有意思了,”邬天摸了摸下巴,“那么申屠灵匿名潜回磐城,有没有可能是和那件火灾案有关,比如寻找她父亲的罪证,又或是为她的父亲洗刷冤屈?”
“证明有罪和洗刷冤屈是一回事,就像是硬币的两面。”贡波甲答道。
邬天点点头:“这个申屠云文现在哪里?”
“他又重新建了一幢宅子,就在磐城郊外,据说他已经好些年没从宅子里面出来过了。”
“听你这么说,这个申屠家在磐城的势力不小。”
“应该说是低调的富豪,别说是磐城,整个县里一大半的牧场都由申屠家的天舐牧业在管理,他们还在县城建了一座奶业公司,年产值上亿元。磐城留守的这些牧民也大多是申屠家的雇员。”
“单靠那个深居简出的申屠云文?”
贡波甲摇摇头:“火灾以后,申屠云文就把全部产业交给他的弟弟申屠云武打理了。”
“我们能见一见这对兄弟吗?”
“我看够呛,”贡波甲说,“不过我们可以联系一下老周,他和申屠家关系密切,他的小楼离这儿也不远。”
8
老周的小楼位于磐城的半山腰,在一条悬铃木排列两侧的小路的尽头,和其他居民区都不挨着,颇为僻静,像是某位隐士的居所。
说是小楼,实际是这处别墅的名称。院门两侧有两块木质的楹联,上书: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春夏与秋冬。院门开着,一辆老款黑色牧马人停在院子中央,虽然車头处多有刮擦,还是给人一种钢筋铁骨之感。一位套着卡其色马甲的老人从车后缓步转了出来,手里端着一个插满了向日葵的花瓶。
老人说:“据说今年冬天会有很长一段时间的极寒天气。”
“再冷的天气你都能熬得过。你的骨头比牦牛还要硬气。”贡波甲说完,为邬天和老周彼此做了介绍。
“这是你在磐城的第一年,应该很难过吧。”老周问邬天。
邬天耸耸肩:“和高原反应一样,适应适应也就习惯了。”
老周点点头:“磐城就剩下这几百号人,大家抱成团来,就能熬过各种艰难的时刻。”
邬天问:“我很好奇,这样阴冷的天气,你是怎么种出向日葵的。”
“我在后院建了座温室大棚,智能控制,里面四季如春。”老周停顿片刻,收回有点儿骄傲的语气,“我知道你们来此的目的,所以温室大棚还是等到以后再参观吧,我先带你去看一座废墟里的花园。”
老周拉开牧马人的车门,请贡波甲和邬天上车,然后开车一路盘旋向上,一直开到十二魂堡广场背面的一片废墟前。
望着断壁残垣和各种疯长的藤蔓,邬天问:“这里就是申屠家二十年前被焚毁的庄园吧。”
贡波甲答道:“是的,虽然沧浪阁被烧成了废墟,但这块地还是申屠家的。为了报答当地百姓参与救火,申屠兄弟俩就做了好事,把这里改造成了一个巴比伦式的空中花园,一度还成了热门的旅游景点。但随着磐城经济的凋敝和人员持续外流,这里终究还是荒废了下来。”
老周说:“虽然当年的犯罪现场被破坏得差不多了,但是故地重游,两位侦探或许会有一些不一样的认识。”
贡波甲说:“也不一定是犯罪,或许真就是一场火灾事故。”
“在所有磐城百姓的心里,这里就是犯罪现场。只要有这片废墟在,就留有破案的希望。”老周的眼里闪着光芒,“我想,灵灵此番回到磐城,也是为了弄清楚过去的真相吧。”
邬天问:“你已经知道申屠灵回到了磐城?”
“申屠云文和申屠云武哥儿俩早就知道了这件事,但是由于申屠灵回来后没有主动联系家人,大家也就暗地关注着,并没有去惊扰她。只是没想到,一晚上的工夫,申屠灵就从眼皮子底下消失了。”
贡波甲开门见山地问:“你觉得申屠灵是怎么失踪的?”
“听说她和她的小团队遇到了一点儿债务方面的麻烦。”
贡波甲问:“会不会是被赌博放贷团伙控制了呢?”
老周摇摇头:“欠下赌债的是高岩,又不是申屠灵本人。”
贡波甲又问:“有没有可能,申屠灵躲到她的父亲那里去了呢?”
“申屠灵没有上门去找过他,他们父女之间的感情有点儿生疏和微妙。”老周欲言又止。
“是因为她母亲林珑失踪的事情吗?”
“我猜测申屠灵就是为了这件事情回来的,再过两个月就是她母亲二十周年的祭日了。”
邬天冷不丁地插话道:“当时的定性是失踪,不是死亡吧?”
贡波甲解释道:“按照规定,失踪两年后,申屠云文申报注销了林珑的户籍。”
老周强调道:“只是法律意义上的死亡,她还是有可能活在这个世上的。”
三人默然片刻,老周从工具箱里摸出了一个手电筒:“分析来分析去,还是得靠实地调查去验证。申屠灵失踪后,我也到处去找了,结果在这片废墟花园里发现了一些可疑的痕迹。咱们还是抓紧时间,要走很长一段路的。”
说完,老周下了车,扶着倾斜的树干和枝蔓,踏进了废墟花园里。邬天和贡波甲对视一眼,跟在了这位老人的身后。
走了一阵,邬天被脚下的瓦砾和湿泥牵绊着,跟不上脚步,只能望着前方两个晃动的背影心生感慨。勉强翻过一道房梁后,邬天看到老周和贡波甲站在一小片林间空地上,空地的中央是一口枯井,井口與地面平齐,边上还有一个被苔藓糊满的窨井盖。
“秘密就在里面。”老周说着,弯下腰,攀着井壁里侧的铁梯往下爬。贡波甲犹豫了片刻,也下到井里,接着便是邬天。天空越来越小,也越来越亮,渐渐缩小成一块圆形的钻石。脚下,则是深不见底的黑暗。邬天有些恍惚,生出某种梦境般的幻觉,整个人也开始发懒。突然间,一道光投射在邬天的后脑勺。转过身,才发现贡波甲正站在井壁向内开凿出的巷道里冲自己挥手。
邬天松了口气,跳进了巷道内。老周冲两人点点头,继续打着手电在前面领路,贡波甲和邬天紧随其后。巷道高不足两米,宽不够两人并排,方向大致是一路向北,缓坡向下。
大概走了五分钟,光束发生了90度转弯,三人进入了一个新的地下通道内。这个通道更高也更宽,足够一辆厢式小货车通行。墙壁上每隔一段还嵌入了一盏壁灯,只是灯罩早已破烂不堪,灯泡也没有一个能发出亮光的。
“这里,是磐城的人防通道吧。”贡波甲的语气不太肯定。
“是的,”老周说,“这条地道有年头儿了,最早是清末民初当地牧民为了抵御外敌修建的,男人们在外面战斗,女人和孩子就藏在地道里。1949年后,磐城郊区有座荒山曾作为驻地部队打靶的场地,因为郊外常有雷暴天气,炮弹炸药就都存放在地道里面,但那也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事情了。如今这条地道已经荒废了几十年了。磐城知道这条地道存在的人本来就不多,能找到进口和出口的人就更少了。”
“咱们下来的那个井口……”贡波甲问。
老周笑道:“那是申屠家独辟的蹊径,是他们家族保守的核心秘密。”老周话说了一半,就大步向前走去。
邬天跟在老周身后,借着手机的灯光,观察通道内的状况:碗碟的残片、报废的弹药箱、破烂的衣服,还有几乎无处不在的碎酒瓶渣子。邬天捡起一块贴有标签的瓶片,看清了上面的品牌。邬天暗忖,这个牌子大概还是在自己上小学那会儿见到过。
就这样向前行了一个多小时,老周停下脚步,向前抻直双臂,呼吸也开始加重。不一会儿,光亮从一条缝变成了一整面。
老周回过身,整个人沐浴在午间的阳光下,他宣布道:“我们已经出了磐城了。”
邬天从地道里钻出,回头仰望,发现磐城已是一处高高在上的所在,自己所处的位置则是在山脚下。
“也许你们会问,为什么我要把你们带到这里来。”老周说着,从洞口摸出一条花条纹的床单,“这是我在此处发现的,你们应该见过。”
邬天看着床单,想起了白央家的小傻子益西。
老周打开手机,给二人播放了一段视频。在这段视频中,小傻子益西裹着花条纹床单,奔跑在漫天风雪的街道上。不一会儿,益西出现在十二魂堡的广场前,再下一个画面,他便隐没在这片废墟花园里。
邬天说:“这个裹着花床单的,不是益西。”
“暴风雪的那天晚上,为了安全,益西被他的母亲白央锁在了屋子里面。”老周补充道,“为了确保信息的准确,我专门问了益西,他说他把这件最爱的‘花飞毯送给了灵珑大姐姐。”
贡波甲接过床单,翻来覆去看了个遍,感慨道:“这条床单既可以遮风挡雪,也可以暗度陈仓。”
邬天说:“你认为申屠灵从此处逃离了磐城,去往了安全的地方?”
老周点点头:“转过这片山口,就是从磐城北去的道路。我调取了附近一个安在牧场外围的监控的视频,发现申屠灵在第二天清晨搭上了一辆货车离开了磐城。这是视频截图。”
照片是在距离很远的地方拍摄的,白衣的女子只占据画幅很小的部分,几乎看不清面容,只能辨认出她冲一辆迎面驶来的货车伸出了手。
贡波甲有些费解:“就这么走了?为什么走啊?”
“或许是感到了威胁,先暂时躲一躲。”邬天说得有些漫不经心。
“又或者,或者她已经得到了她想要的答案。”老周抬起头,极目远眺。
顺着老周的目光,邬天看到一处半隐没在雾霭当中的庄园,他以为自己是看到了海市蜃楼。贡波甲却拍了下脑门儿:“原来这里距沧浪阁不远啊。”
“沧浪阁?烧毁的那座?”邬天问道。
“不,是重建后的沧浪阁。”老周笑道,“咱们加快点儿脚步,应该能赶上园子里开午饭。”
9
三人加快步伐,沿着公路走了约有半个小时,来到了这座重建的沧浪阁外。
整座庄园修建在一个小山坡的顶上,和远处更高的十二魂堡既遥遥相望,又彼此冷漠隔绝。宅子虽大,门却很小,窗户也很小,如同一方方炮眼,给人一种时刻枕戈待旦的感觉。在铁门上方悬着一道乌黑的牌匾,牌匾上却没有一个字,像是在和来客打哑谜。老周在防盗门上输入了一串密码后,门打开了,老周把邬天和贡波甲请进了园内。
绕过石屏,庄园呈现出另一番模样:假山、碑廊、佛龛、水塘,还有各种葱郁的常绿植物,淹没了散落其间的一栋栋仿古建筑。老周放慢脚步,领着邬天和贡波甲在曲折的小径中七转八折,不觉间卸下了一路的风尘,最后来到了一处水榭亭台,请两位客人在一张八仙桌前坐下。
亭台的前方是一汪荷塘,荷叶全部落尽,水面也已结冰,但水下还是能看到逡游的锦鲤。八仙桌的后面是一座五米多高的方尖石碑,大半面留白,小半面密密麻麻刻着篆文。贡波甲把眼睛贴上去,想看清这些篆文的内容,嘴皮翕动了几秒,便卡了壳。
老周介绍道:“这上面记录的是申屠家的家族历史,从明朝在上海松江为朝廷织棉布开始记录,后来清朝的铁骑南下,申屠家先祖随南明小朝廷九死一生,侥幸活命,返回故土重操旧业,又经清末对外开埠,积极参与官督民办,兴盛实业,然后是抗战期间随国民党军队迁往武汉,后又去往重庆,再往后就迎来了解放,家族已经是树大叶茂。这其中就有一支响应国家号召,奔赴西部高原开发农牧业,历经两代人努力,办起这家天舐牧业公司,不仅家业中兴,也造福了一方百姓。”
“好家伙,几百年自立自强的奋斗史啊!”贡波甲感慨道。
“有些人就能卡在历史的点位上,但也因此承担了历史更多的血雨腥风。”老周微笑著,领着二人来到了石碑背面。在这里,一排排名字从上到下整齐排列,垒成了一座小山。老周用手指着位于“山脚”的一个名字,细看才能辨识出“申屠云文”这四个字,而在这个名字的右边是林珑,下面则是申屠灵—— 一个庞大家族中小小的三口之家。
“这座碑只刻了小半面,留白的那部分,是等待后人去书写吧?”贡波甲问。
“是啊,也是包含了这个家族生生不息的寓意吧。”老周答道。
邬天说:“这个碑,是依着十二魂堡上面的那座方尖塔的形状筑的吧?”
老周赞叹:“邬先生好眼光,这座碑原来矗立在磐城山顶的沧浪阁里,是已经过世的申屠烈竖的,后来一把火烧光了老宅子,只有这座碑完整地留了下来。等到重建时,申屠兄弟俩便把这个石碑搬到这儿来了。”
说话间,一位大厨打扮的中年人端着托盘送来了三碗馄饨,还在每个人面前摆了四碟小菜。
老周说:“这是三鲜馄饨,里面包的是虾米、鲜肉和榨菜,蛋皮切成丝作为辅料,汤是大骨头熬制的,加了些香油,是这位精通淮扬菜的大师傅专门做的。”
大厨立在原地,表情严肃。
邬天用勺子舀了一个馄饨放进嘴里,果然鲜香。他向大厨点头致意。大厨说了声“慢用”,便从亭子里退了出去。
“想留住这么一位大厨,得花不少钱吧?”贡波甲问。
“是要花不少钱,但这份老家的味道,可不是钱能买来的。”老周收拢笑容,“你们有什么想问的,我会尽可能地告诉你们。就算我这个老头儿说了什么冒犯到申屠家的真话,他们兄弟俩也不会怎么为难我的。”
邬天问:“听起来,你和申屠家有很深的交情?”
“我啊,曾经算是一个合伙人吧。”老周淡淡地答道,“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我只身离开家乡,来到磐城这一带做药材生意,主要是从当地牧民手里收购虫草药材,然后卖到内地去。生意虽然做得不好也不坏,但对于当地民风民情倒是非常了解。后来我结识了来此打拼的申屠烈,他是申屠云文和申屠云武的父亲。申屠烈看中了我和当地人沟通的能力,就让我跟着他干,我们一同建立了天舐牧业,引入了现代化的牧业生产模式,生意很快发展壮大,成了当地的支柱型企业。
“可好景不长,到了1994年冬天,申屠烈在一次外出狩猎时遭遇暴风雪迷了路,被饿狼们群起攻之丢了性命。这样一来,家族的生意就落在了申屠云文的身上,那时候他才只有十九岁,弟弟申屠云武也才只有十二岁。受申屠烈的临终委托,我帮助申屠云文稳住了上下游企业,争取到了当地政府的政策支持,也赢得了磐城百姓的信任,不仅厂子一步步从最困难的时期走了出来,申屠云文也在磨炼中越来越成熟。
“等到1997年,申屠云文迎娶了林珑后,我认为自己完成了申屠烈的委托,松了一口气,便从公司的运营中退了出来,只保留了董事会成员的身份,准备回内地过快活日子。但是申屠哥儿俩舍不得我离开,特别是在处理家庭事务上,他们俩都远远算不上合格。于是,我变身成了大管家,帮着他们操持沧浪阁里的各种琐碎事务,包括这栋大宅子,也是在火灾之后,由我亲自设计、亲自监工重建起来的。从2000年秋天起,前前后后一共花费了五年。”
贡波甲插话道:“我说话可能不中听啊,庄园建好后,申屠云文正好可以画地为牢,把自己关了起来。”
老周嗟叹一声道:“先是父亲遇难,再是一场大火妻子失踪,流言蜚语,甚嚣尘上。短短的几年间,申屠云文耗费了太多的心力,所以一等到宅子建好,他的股权和经营权就被弟弟申屠云武接管了过去,然后他就一个人躲进了这个庄园里深居简出,几乎不和世人打交道。”
“有关他纵火杀妻的流言蜚语呢?”邬天问。
老周看向贡波甲:“公安部门对此有何定论?”
“定论就是不予立案。”贡波甲耸耸肩,“火灾以后,公安和消防一同对现场进行了勘查,没有发现纵火和杀人的迹象,所以自然也就没有立为刑事案件,但是……”贡波甲顿了顿,凝视着老周的眼睛,“但是,这并没有堵住老百姓的嘴,毕竟一个大活人就这么消失了。”
“当年勘查的时候,公安没有发现那个地道?”邬天问贡波甲。
贡波甲摇摇头:“虽然发现了那么一口井,但是不知道井下居然有这么一条通往山外的地道,这事还真得有点儿想象力。”
老周说:“对于申屠家来说,这口井是家族秘密,所以当年警方来调查时,没有人说出这口井的真正用途。”
“那么,为什么要修这口井呢?”邬天问。
老周沉默了几秒,开口道:“用来逃跑的。”
“我不明白。”
“虽然理解起来有点儿困难,但是我尽量解释一下,”老周说,“磐城顶上的沧浪阁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修建的,出于风水方面的考虑,就建在了十二魂堡的背面,可这样一来,触犯了当地人的禁忌。那些年,因为修建沧浪阁,还有从牧民手里转包牧场等事,申屠烈和当地居民起了一系列的矛盾,关系有些剑拔弩张,我也成了救火队队长,到处灭火,疲于应对……”
贡波甲点评道:“或者说,你在不断改善申屠家和磐城居民间的关系。听说在矛盾激化时,你大多站在磐城老百姓那一边,申屠烈对你还挺恼火的。”
“能用钱摆平的其实都不是事。”老周笑笑,“后来,我发现申屠烈从老家雇了个工程队在园子里挖井。我感到奇怪,因为是在山顶上挖井,不知得挖多深才能挖到地下水。因此,即使井挖好后,也一直处于枯水的状态,井口也被封得严严实实。至于工程队,也被申屠烈雇了专车送回了老家。接着,申屠烈资助当地政府铺设水路管网,不仅解决了磐城老百姓的生活用水问题,枯井也变成了水井。后来,宅子被一把大火烧成了废墟,我返回到现场,越看这口井越觉得可疑,就下到了井下,发现井壁内侧居然开凿了洞,连通了进出磐城的地下通道。我这才明白,申屠烈当年修建这口井,是给自己和子孙留一条后路,一条除申屠家以外没有人知道的后路。”
“申屠烈倒是精于算计,可是没有算到自己被饿狼果腹的命运。”贡波甲感慨道。
“这样的宿命应该在他的预料之中。”老周说,“对于我和申屠烈这样早一辈登上高原的平原人,面对严酷的环境,我们很快就激发了战斗的意志。如同在狗窝里放进一只狼,那些平素里摇尾巴的哈巴狗也暴露出野性。只不过,申屠烈不懂得顺应自然的道理,他唯一想的就是征服,再征服,并因此常常和死神玩起掷骰子的游戏。可惜,他不是常胜将军。
“正如我刚才所说,申屠烈过世后,年轻的申屠云文接过班,商场得意,情场失意,年轻的小两口儿间接连出现问题。终于,一把大火把老宅子烧成了平地。申屠云文并不想在原址上复建,就挑了这块地,重建了一座新的沧浪阁。”
贡波甲撇撇嘴:“看着就像是一座碉堡。”
老周叹口气:“多疑的秉性早已融进了血脉,从老爷子申屠烈那里遗传给了申屠云文。只不过申屠烈是进攻型的,申屠云文则是防守型的。”
“申屠云武,那个弟弟,也是这样吗?”邬天问。
老周摇摇头:“不,申屠烈被狼咬死时,申屠云武年龄还小,家庭的变故并没有经历太多,还保持着那种进取活泼的性格,到现在也是这样。平日里,申屠云武就在县上的公司总部打理生意,逢年过节才回这里和哥哥一起祭拜先祖。”
“和林瓏的那场婚礼,你也参与了,对吧?”邬天突然转换话题。
老周一愣,缓缓地说道:“你是说申屠云文和林珑的婚礼吧?我还作为男方的长辈坐在上座,接受了小两口儿的叩拜呢。”
“他们俩是怎么认识的?”
“大概是1996年吧,林珑还是北京一所大学的研究生,为了撰写毕业论文,她坐了三天三夜的火车来到川西北的高原,考察当地白唇鹿种群的活动情况。但白唇鹿生性胆小,想找到它们很困难,眼见着经费就快耗尽,申屠云文向她伸出了援手,提供了经费支持,帮助林珑完成了野外考察。我想正是在那时,两人产生了感情。大半年后,林珑研究生毕业,重返磐城,嫁给了申屠云文。”
“够浪漫的啊!”贡波甲感慨道。
老周点点头:“林珑是个率真的敢爱敢恨的女孩,不仅我,连磐城的百姓们也都很喜欢她,大家都把她唤作林间小鹿。”
“后来的生活和林珑预想的不太一样吧?”邬天问。
“是啊,爱情只是虚晃一枪,婚姻才是结结实实。”老周苦笑道,“其实,林珑外向的性格和申屠云文一贯的保守很不相称,与其说她爱上的是申屠云文,不如说是爱上了雪域高原的广阔自由,以及孕育其中的冒险精神。但对于申屠云文来说,他只想安稳守旧,不愿事业和生活出现任何的风险。因此,他会经常限制林珑的行动自由。特别是申屠灵出生以后,申屠云文制订了许多家规家法,事无巨细,甚至是吹毛求疵,压得大家都有点儿喘不过气来。林珑也因为达不到丈夫期望中的样子,产生了强烈的失落和幻灭感。随着时间的推移,两人之间先是出现了连绵不断的争吵,然后是旷日持久的冷战,总之,日子是越过越煎熬。”
“他们会为了哪些事情争吵呢?”邬天问。
老周想了想说:“比如申屠云文对于很多人和事都保持着距离,非必要不接触,显得冷漠且高贵。但林珑就不一样了,她喜欢和当地人交往,参与他们的巡山护林、篝火晚会,甚至在野外露宿也不在乎。申屠云文对此就很不高兴,觉得她没有向文明进步,反倒是一步步变得野蛮起来,他怕这种野蛮会传递给他们的女儿申屠灵。”
“听着就像是查尔斯王子和戴安娜王妃的爱情悲剧。”贡波甲感慨道。
老周否定了贡波甲的说法:“不对,不同于那个查尔斯王子,申屠云文并没有绯闻,倒是林珑在当时有一些传闻。”
“传闻?”贡波甲有些惊讶。
“都是过去的事情了。”老周摇了摇头,“虽然我不想提,但贡波甲是警察,我就不能有所保留。传闻的内容是林珑和伦珠有了超出普通男女的感情。”
邬天问:“伦珠是谁?”
老周回答:“原本是一名猎人,后来受雇进入申屠家当了保镖,主要保护申屠灵在野外时的安全。”
“他现在在哪里?”邬天又问。
“不知道,失踪许多年了。”老周说,“和林珑同一段时间消失的,或许是死了,或许是跑了,总之是不见了踪影。”
老周的话引出了新的疑惑,让大家不禁再次沉默。
半晌,贡波甲才开口问老周:“你认为申屠云文没有杀人?”
“我的意思是,既然连林珑是死是活都确定不了,那就更别提申屠云文的杀人动机了。”顿了顿,老周补充道,“人心深似海,如果仅仅是因为一顶可疑的绿帽子去杀人,那就把申屠云文想得太简单了。”
“我同意你的观点。”邬天想了想后这么回答,然后说道,“我还是想明确一下,林珑是在那场烧毁沧浪阁的火灾中失踪的吧?”
“那场火灾是一个转折点,不只对于申屠家族,对整座磐城的百姓也是如此。火灾前一天,林珑找到我,说是无法再在沧浪阁里生活下去。我问她为什么,她不说,但是脸上满是惊恐,像是濒临崩溃的边缘。第二天晚饭,申屠一家人都聚集在大厅里,一边吃喝,一边观看跨越千禧年的电视直播。没有人注意到柴火房里燃起的火苗,直到火势蔓延到边上的厨房,引爆了几个装满了酥油的大桶,形成了一道道火流星飞溅到庄园各处时,大家才发现着火了。申屠兄弟俩短暂地组织了一次救火,但是火势越来越猛,最后,大家都各自逃命去了。”
“听起来,林珑对你似乎非常信任。”邬天说。
“对于申屠家来说,我是一个局外人;对于磐城居民来说,我又是一个局内人,身份特殊,才会获得林珑的信任,但是这种信任,”老周加重语气,“不足以让她告诉我她是否已经构思逃跑的计划。”
“火灾发生时,林珑在哪里?”邬天接着问。
“我不知道,事实上,火灾当晚的情况也是申屠云武转告我的。那天晚上,我一直待在庄园外的小楼别墅里。等到大家都冲去救火时,我才发现是沧浪阁发生了火灾。大火整整烧了一夜,等到第二天清晨,在盘点人员时,大家才发现林珑失踪了。大伙儿就到火场里面寻找,但什么都没有找到。后来在询问时也没有人记得是否在火灾当晚看到了林珑的身影。这之后,各种各样的流言便像是水里的涟漪,荡起了一段时间,但随着时间推移,又慢慢归于平静。”
“火灾当晚,申屠灵在哪里?”邬天又问。
“由保姆照看着。她们是最先从火场里逃出来的。”老周想了想说,“从感情上,我不相信林珑逃跑,因为她不会不把女儿带在身边;我也更不愿意相信,林珑为了逃跑,会制造一场危害很多无辜生命的火灾。”
老周说完,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然后指着亭子上的壁画问两人:“你们进园子时,有没有发现什么特别之处?”
邬天和贡波甲抬头看着画在亭子内侧的壁画,一共四幅,分别展现了小鹿奔跑、睡觉、吃草和过河的场景。此时,一个侍者打扮的男青年将两个木匣子放在八仙桌上,打开,里面是两件手工雕刻的小鹿。木雕没有上色,但线条分明,神态清楚,绽放着一种母性的光辉,和申屠灵出租屋里的那一个几乎一样。
老周解释道:“在我看来,申屠云文自始至终是爱着林珑的。自从林珑失踪后,申屠云文放下了公司的业务,变成了一个木匠,这么多年来,他不知雕了多少只这样的小鹿。不仅如此,他还请了壁画师傅,在院子里画满了小鹿。”
贡波甲插话道:“我不理解,不是说林珑给申屠云文戴了绿帽子吗?”
“那只是传闻,不可考证。”老周说,“我从小看着申屠云文长大,他是一个生性胆小、敏感且孤独的人。他爹申屠烈却始终对他实行狼性教育,這本就让他很痛苦,后来他又不得不临危受命,带领公司走出困境。在这个过程中,他没有变得更坚强,反倒是千疮百孔、遍体鳞伤。因此,在我看来,和林珑相识相爱是申屠云文这辈子最幸福的时光,因此,他才会越发抓紧林珑,不想她离开半步,这当然让生性自由的林珑感到了很强的束缚感,生出逃离的欲望。火灾以后,申屠云文到处寻找他的妻子未果,公司的运营也逐渐荒废。弟弟申屠云武趁机接管过公司,当上了董事长。这在别人看来是篡位夺权,但我想,申屠云文这时总算是松了一口气,躲进这个庄园里缅怀起他和林珑那段幸福但很短暂的时光了。”
“如此说来,申屠云文一定很爱女儿申屠灵。因为这是他和林珑爱的结晶。”邬天说。
“申屠灵当然是他们爱情的结晶,对此,我还偷偷做过DNA亲子鉴定。”老周给出了不可辩驳的回答,“申屠灵从小就外出求学,父女俩除了通信外,申屠云文每年还会在女儿的生日时给她寄一只木雕的小鹿,大概是想告诉她,母爱从没有离开过她。”
邬天说:“或许还有一层意思,是希望自己的女儿能够像小鹿一样远走高飞,不要再回到这里?”
老周看着邬天,脸上露出了笑容。
贡波甲也明白过来:“所以申屠灵这次回到磐城,并没有通知她的父亲。”
“虽然林珑的失踪到现在还没个定论,但是关于申屠灵的去向,监控视频给出了结论。正像父亲期许的那样,申屠灵已经远走高飞了。”说完这些,老周站起身,像是要送客,但又补充道,“我不是劝二位停止调查,毕竟中间还有许多疑点没有解除,也还有许多当事人你们并没有见过面,但我已经把我所知道的都告诉你们了,至于是否相信,就得由两位自己来判断了。”
“我可以见一见申屠云文吗?”邬天问。
“我已经差人请了,但是申屠云文今天不想见任何人。”老周有些抱歉道,“如果非要见,贡波甲警官下次可以带着相关证件来问话。”
贡波甲在边上解释:“申屠云文的确许多年没有见外人了。”
老周陪两人回到了大门外。山坡下的道路上,贡波甲的皮卡车不知何时停在了那里。
邬天转身道:“还有一事不明,想请教。”
“请说。”
“你是公司的股东,对吧?”
老周一怔,点了点头。
邬天接着问:“我听说骆天保在并购牧民手中的牧场,以此入股天舐牧业,这会对公司的股权结构产生影响吗?”
“骆天保并购的事我也听说了,不过那只占很小一部分,公司股权主要还是集中在申屠兄弟俩的手中。”老周接着分析,“我想骆天保并购牧场的真正目的,还是为以后旅游开发积累较为廉价的资本。”
“原来如此。”贡波甲点头道。
正在此时,一名侍者将两个木匣子分别放进礼品袋,递给邬天和贡波甲。
两人面面相觑。
老周笑道:“有句话叫作林中有鹿,鹿有孤独;孤独无尽,尽在林中。送两位这份礼物,寓意着我们虽然孤独,却会在林中一次又一次相会。”
老周说完,转身回到了大宅子里。目光追随着他的背影,邬天看到在一片竹林后影影幢幢地站了一个人,背手而立,背有些弓。那是申屠云文吗?脑海里有个念头闪了一下,邬天便被合上的铁门彻底隔绝在这栋森严的碉堡之外。
10
“听老周的意思,申屠云文纵火杀妻的嫌疑倒是减轻了不少。”两人坐进车子,贡波甲随口说了一句。
邬天明白贡波甲意有所指。的确,仅就现在掌握的信息,还不足以证明申屠云文动了杀妻的念头,林珑也不至于为了逃跑点燃那把大火烧毁庄园。那么,作为这一系列悲剧的既得利益者,弟弟申屠云武是否存在动机和嫌疑呢?还有,那个扎着马尾辫,似乎无处不在的骆天保,是否与申屠家存在某种联系呢?
邬天暂时压制蔓延的思绪,将目光转向窗外。此刻,乌云低垂,天地混淆,空气中弥漫着谎言和阴谋的味道,闪电也僅是一瞬间的哆嗦,就被迅速扼杀在漫无边际的阴郁中。
孤独无尽,尽在林中。老周的临别赠言萦绕在邬天心头,坠入了心底那口深井。孤独的可怕之处,不在于遇不见听闻者,或是结识不到菩提心,而是在日复一日的顾影自怜中分不清什么是现实,什么是幻影。
邬天不知道当下所卷入的一切,刨根究底来说,是否是为了对抗命运中本源中的孤独和苟且。且不说案子真相大白后他该如何找寻另一种打发时间的替代物,单回到案件本身,他确信没有人可以对全部问题给出一一对应的答案,即便是最有经验的侦探都不能够。但是,和呼吸一样,生活是有惯性的,不完整的结果依然有意义,也许走着走着,世界就会有所不同……
不知不觉间,车子驶入了磐城。刚一进城,车子便被几只山羊堵住了道路。贡波甲摁响汽车喇叭,没把羊吓跑,倒是惊到了羊群后面站着发呆的男青年。青年用手掌遮成眼帘,眯缝起眼看了一阵,一瘸一拐地掉头就跑。
邬天意识到,逃跑的男青年正是高岩。他和贡波甲立即下车分头去追。跑了几步,贡波甲便攀上一棵歪脖子大树,三下五除二,消失在了上面的弯路上,等到邬天追到时,才发现他已经将高岩控制在膝下了。
高岩没有反抗,几乎要飙出泪来。
邬天将高岩扶起,问他脸上和腿上的伤是从哪里来的。
高岩有些吞吞吐吐。
邬天说:“是不是被赌博团伙拘禁了,关在砖厂里面?”
贡波甲安慰道:“我是警察,到底都发生了什么事?”
“本来只是一笔小额的贷款,用来偿付厂租,没想到一切都乱了,利息开始像滚雪球一样……”高岩的声音越来越小。
邬天问:“你是找骆天保借的小额贷款吗?”
高岩摇摇头:“不,有一个中间人,没想到他是替赌场放贷。”
贡波甲向邬天解释:“是有这么一个高利贷团伙,和赌场绑定在一起,老板叫作巴西穆。这伙人常年流动在磐城及周边,公安打击过许多次,但还是散了又聚,打而不绝。”
邬天问高岩:“你说一切都乱了,是什么意思,是指你们三个人没有形成统一意见吗?”
高岩沉默了许久,然后回答:“你们应该是知道了那个视频账号了。为了长久运营下去,我提出可以通过视频带货卖些磐城的农牧产品,还找骆天保借款包了一个牧场,养了几十头牛羊。但是灵珑和泽木不同意将视频号商业化的想法,连着吵了几架,大家的心也就散了。”
“就算是心散了,也不至于匆忙离开磐城啊?”邬天说。
“他们走了?”高岩也是一愣,然后缓缓摇头,“大概是讨债团伙也找他们逼债了吧,我是以公司的名义借的款,他们得承担连带责任。”
贡波甲问高岩:“你有什么打算?”
“他们宽限了我几天的时间,我会想办法把钱还上,把设备和牛羊都赎回来。”
“那些拘禁你的人都去哪里了?”贡波甲接着问。
“不知道,昨天晚上他们还把我关在小黑屋里,外面有人看着,等到早上醒来,这些人就全都不在了,好像是流动到其他地方继续开设赌场了吧。”
“找个地方处理一下伤口吧。”贡波甲叹了口气,“县公安局已经盯上了这个赌场,很快就会把他们一网打尽。”
高岩问:“欠的那些高利贷呢?”
“高利贷是不受法律保护的,你不要担心。先找个安全的地方待着,不要和他们有什么接触。”贡波甲命令道。
邬天接过话头:“我不太明白,一个视频号,为什么能在短时间内收获了上百万的粉丝,有什么秘密武器吗?”
高岩张了张口,接着吞吞吐吐地说:“网上的事情,偶然因素很多,也许一个不经意的镜头就能戳中观众的心。”接着,高岩反问:“你觉得视频的内容怎么样?”
“我觉得那个少年,叫作阿吉是吧?还挺动人,他是本色出演吗?”
高岩扯出一个苦涩的笑,准备要走。
“骆天保和那个赌博团伙的老板巴西穆有没有联系?”邬天追问了一句。
“我……我不确定。”
“和申屠家也没联系吗?”
高岩摇了摇头,脸上显出困惑的表情,然后转向贡波甲:“我可以走了吗?”
贡波甲嘱咐高岩:“要是见到那伙赌徒,记得给我打电话。”
望着高岩一瘸一拐的背影,贡波甲说:“他大概是不会知道骆天保和申屠家是否有联系。”
邬天耸耸肩:“不管有没有枣,先打三竿子再说。”
“所以,你是在试探他。”
“我对所有送上门的证据,都会本能地打一个问号。”邬天如是说,“至少,在通过视频合成特效来吸引粉丝这件事情上,高岩对我们有了隐瞒。”
“也许是某种技术上的保密协议。”贡波甲说。
邬天“哦”了一声,想到了那个给他发彩信的隐身人,便自言自语道:“没准儿有比视频合成还要厉害的技术。”
“或许吧,不过,从高岩的视角来看,申屠灵离开磐城是为了躲避高利贷团伙的逼债。”
“每个人都有他的局限性。”邬天说,“要是按照老周的说法,申屠灵此番回磐城是为调查她母亲的失踪之谜,进而澄清父亲的杀妻嫌疑,或许她已经得到了答案,才会选择离开。这样也是符合申屠云文希望女儿远走高飞的心愿的。”
贡波甲感慨道:“各说各的话,各有各的理。”
邬天皱着眉头道:“其实每个‘相信的前面,都有一个被删掉的词,那就是‘选择,选择相信,选择不去相信。”
贡波甲乜了一眼邬天,笑了:“你们来自平原的人,或许会更加理性,什么事情都讲究个知其所以然,但是我们这些高原人会更加感性,或许是因为天离得近,所以我们相信很多命运都是上天安排好的,与其逆来顺受,提一大堆问号,倒不如接受这种安排,然后向前看。”
邬天松了一口气:“当警察久了,都会患上疑心病,总有种如履薄冰的感觉。”顿了顿,邬天又说:“我还在努力适应去做一个高原人。”
“不要把自己逼得太紧了。”贡波甲说,“要听从自然的呼唤。”
贡波甲说完,潇洒离去。邬天则站在原地,很久都没有挪动脚步。
回到客栈,已近傍晚。
白央正在把晾晒的床单被罩收进房间。夕阳西下,她的身影如水印般绘在这些白色的布单上,轻盈柔美,婀娜多姿。邬天先是别过脸去,但还是忍不住,放纵了自己的目光,享受片刻的良辰美景。
白央收好床单,邬天走上前去,把有关申屠灵自行离开磐城的调查结果告诉了她,还列举了老周的视频证据以及洞口的那条花床单。
白央听完后,立即招呼益西,问那条花床单的下落。
益西正在院内跑来跑去,嘴巴里发出小牛的哞哞声,抑扬顿挫的,像是在复述从牦牛群那里听来的故事。听到母亲在喊他,益西站定,晃了晃脑袋,从牛的世界切回了人的意识。益西一脸自豪地告诉母亲,那条无敌防弹飞毯已经作为礼物送给了灵珑姐姐啦。
“听起来,那条飞毯很厉害啊!”邬天感慨道。
“当然,飞毯既能防子弹,还能隐身。飞到天空,它就变成了蓝色;落到草地里,它就变成了绿色;钻进羊群,它就会变成白色。”
“那么,你的灵珑姐姐有没有可能披上隐身飞毯,回到咱们的身边呢,比如说,偷看你有没有睡懒觉?”
邬天的问题问住了益西,他挠了挠脑袋,正巧一匹大白马从门外经过,益西叫唤道:“我得问问白马哥哥,它能看到隐身飞毯,我不能。”说完,他就冲着门外咴儿咴儿地叫了起来。
邬天摸了摸益西的脑袋,放他出门追那匹白马去了。
益西走后,邬天和白央相对而立。
半晌,白央才说:“所以,事情查清了,申屠灵已经离开了磐城?”
邬天点了点头:“走了。”
“那么,谢谢你……”白央欲言又止。
不要问我接下来什么打算。邬天心中暗暗祈祷,接着便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形象也不顾及,只是把嘴巴张得很大,像是要吸进许多的空气一样。邬天说:“起初来高原时,只要感到高反头晕,就大口地呼吸空气,但是越是这样,就越是头晕。后来才明白,原来呼吸也是耗氧的。我真正应该做的,就是调低身体的代谢水平,也就是网上所说的躺平。”
白央说:“你会慢慢适应这里的一切的。”
“或许吧。不适应也没关系,生活中哪有那么多顺心如意的事情呢?”顿了顿,邬天又加重语气,“不过,我会努力,我想等到明年开春,领略高原上鲜花漫野的美景。”
白央笑了。
邬天又打了个哈欠:“不过,实在是困极了,我要睡一場大觉啦。”
邬天的确很疲惫,他想把一切都放下,踏踏实实地睡一个觉,就算是世界末日,宇宙爆炸,他都不想挪窝。起初,邬天还真的睡着了,高原雪山,草场牛羊,都陷落于沼泽当中,慢慢变黑,慢慢变窄,消失在深不见底的黑暗中。邬天只觉得双脚浸湿,双肺被挤压,几乎要窒息,唯有一对鹿角高昂着,指向乌云缝隙间的那道光亮:是谁在追捕申屠灵?是谁点燃了沧浪阁的大火?是谁导致了(或是协助了)林珑的失踪?又是谁隐藏在幕后,戳破了自己的伪装,然后发来可供按图索骥的线索?
邬天突然从床上惊坐了起来,喘息着,冷汗涔涔。窗外,天已黑透,街道上传来慵懒的马蹄声,偶尔还有人在唱歌,断断续续,大概是酒兴正酣。明天再睡不迟。邬天暗下决心,迅速起身,备好手电,悄然离开客栈,步行大概二十分钟,来到了十二魂堡背面的废墟花园。
此刻,魂堡的方尖塔塔顶投下的光芒,被枝蔓和树叶遮挡,化成了无数的光点,像是精灵一般在林间飘浮,邬天也得以在斑斓奇异的世界中前行。不一会儿,邬天便抵达了那个井口。
邬天沉一口气,开始顺着井壁的梯子往下爬,下到大概十米深时,抵达了申屠家开凿的那条小道,向前走了一阵,便进入了磐城的地下人防通道。
在手电灯光的照耀下,邬天得以细细观察这条人防通道。他发现这条通道还有许多支路,分散在左右两侧。每条支路都是一个半弧,绕来绕去,还会回到主通道,并不会让人迷路。
邬天暗忖,如果申屠灵是次日清晨搭车离开,那么为了躲避暴风雪,她大概会在巷道里逗留后半夜。对于这个二十岁出头的女孩来说,这可需要不小的勇气。为了消磨时间(或是对抗恐惧),她会留下什么痕迹吗?
正想着,一道光在前方突然晃了一下,只是半秒的工夫,就消失了。邬天立即关闭了手电筒,靠在一个凹口里,谛听地道里的动静。显然,对方也采取了同样的策略,屏息等待自己的一举一动。
两下陷入了僵持。
邬天决定主动出击,他脱掉鞋子,一只手拎着,另一只手握着手电筒,贴着远侧的墙壁一步步向前。走两步,停两秒,听一听动静,接着再往前走。地面湿滑,邬天必须非常小心才不会摔倒。他甚至已经可以听到黑暗中的喘息声了。
邬天停下脚步,将鞋子向前抛了出去,嗒嗒两声摔在地面上,对面的手电灯束随即打了过去。邬天抢步向前,正要制服对方,却被一个毛茸茸的巨物迎面扑倒在地上,眼睛和鼻子里全是黏稠的口水。
“停!”对方边吼边将手电筒对准了邬天的脸,竟笑了出来,“原来是你啊。”
邬天听出了声音的主人,但他还是不敢动,因为长长的獠牙就在他的颈动脉边上。
贡波甲将藏獒唤回身边,伸手将邬天从地上拉了起来。
邬天有些惭愧:“刚刚还以为是你在紧张地喘息呢,原来是这个大家伙。”
贡波甲捡起邬天的鞋子,哈哈大笑:“我可是猎人,怎么会轻易暴露自己呢。”
接着,邬天了解到,和自己一样,贡波甲钻进地道也是为了寻找申屠灵可能留下的任何痕迹,为此,他还带来了一条藏獒。可一直走到山下的通道出口,藏獒都没有嗅到任何有关申屠灵的蛛丝马迹。
11
出了山洞,两人肩并肩坐在一块大石头上休息。此时正是午夜,空气稀薄,万物肃杀,邬天感到嗓子里好像堵了什么东西,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贡波甲兀自点了一支烟,笑着问:“按照你这年龄,原来在公安队伍里,也是一个小头头吧?”
邬天揉了揉太阳穴,没有答话。
贡波甲又说:“有时候,我梦见自己变成了一条鱼,可以不用呼吸,只身在漆黑无比的海洋深处孤独游弋。前些年,西隆山的一部分发生了坍塌,牧民们居然从断面里发现了类似于鲸鱼骨骼的化石,我也是那时才知道,这片高原曾经是一片海洋,我们的祖先都是鱼。”
“你经常独自一个人行动吗?”邬天问,“对了,磐城就你一个警察,没有帮手了?”
贡波甲深吸了一口烟,答非所问地说道:“狼是群居动物,几乎没有单独行动的。但是几年前,我发现了一头年轻的雄性孤狼,总是在夜里独自袭击牧民的牛羊。我用麻醉枪把这头狼抓获,发现它遍体鳞伤,我想,它大概是犯了什么错,被狼群赶了出来。我把狼送去了落玛尔寺治疗,并在它的体内安装了定位芯片。等痊愈后就把它放归了野外,时不时地查看它的定位。我本以为,这样一头孤狼能活下来的概率很小。但是,它拖着虚弱的身体熬过了第一个冬天,到了第二年,它便成功地和另一头母狼结成了伴,如今,它已经成了一个新狼群的首领。”
贡波甲停顿了片刻,用手指了指邬天的胸腔:“孤独是你的肺,它要是罢工了,会把你勒死;但当它工作时,会给予你力量。”
邬天沉默不语。
突然间,趴在地上的藏獒坐起身,鼻尖向前蹙着,仿佛嗅到了什么。接下来,一道火焰直冲夜空,在密布的黑云当中无声爆炸,喷出一团暗红。
“这是牧民们的报警方式吗?”邬天问。
贡波甲皱着眉头,打开手机定位软件,看见一个光点在屏幕的边缘处闪烁。地图放大数倍后,邬天发现这个光点距离西隆山的垭口不算太远。
“这个光点是?”邬天问。
“白唇鹿体内的芯片。”
“红色的焰火意味着?”
“说明有牧民亲眼看见了盗猎分子,也许他们正打算在西隆山对迁徙的鹿群进行屠杀。没有时间可以耽搁了!”贡波甲摁灭了还没抽完的香烟,立即钻回了地下通道内。
贡波甲的警务室距离山顶不远,里外两间房。外间是办公室兼卧室,里间则是仓库兼枪库。两人抵达警务室后,贡波甲就马不停蹄地从仓库里搬运各类给养。包括吃穿方面的、露营方面的以及急救药品和各类器材,好像此次要在野外过许久似的。最后,贡波甲打开枪柜,从里面取出了枪支和弹药。枪有两把,一把是92式手枪,一把XY警用狙击步枪,两把枪使用的都是9毫米口径的子弹。邬天有些惊讶,他没想到在这样偏远的地方,居然还会配发这种在沿海地区公安系统中都属较为先进的枪支。
贡波甲反倒不以为然。他告诉邬天,盗猎分子手上的枪支可都是世界一流的,真要是对决起来,这两把枪不管是射程、精准度还是稳定性都要差很多。
贡波甲把手枪插进了腰间的枪套,又把狙击枪盒放在皮卡的后座上,那只藏獒挪了挪屁股,正好坐在枪盒上面。接下来,两人开车来到白央客栈。贡波甲敲了一阵门,和白央低语一阵。随后白央回到客栈,牵出了一匹通体黑色的马儿。
贡波甲接过黑马的缰绳,将它赶进了皮卡车斗的围栏里,然后回到驾驶室准备发动车辆。
邬天这时才打破了沉默:“你没觉得,白天高岩出现在我们面前,有那么点儿不太对劲吗?”
贡波甲一愣,反问邬天:“哪里不对劲了?”
邬天摇了摇头:“就是直觉。”
贡波甲说:“申屠家的谜团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解开的,眼前最重要的還是保护白唇鹿群不被盗猎。”
“那我跟你一起去吧。”邬天说。
“不行,你不是警察,我不能让你去冒险。”
“现在我来回答你之前的问题。我曾是一名刑警中队长,每一次抓捕,我都冲在弟兄们的前面,这是规矩,也是习惯。”
贡波甲瞧瞧邬天,他熟悉对方眼中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眼神。贡波甲向白央挥手:“这是你的房客,你愿意放他走吗?”
白央抿着嘴,默立了会儿,然后转身回到客栈,不一会儿便牵着一匹白马走到邬天的身前。邬天从她手中接过了缰绳。
“平安归来。”白央的声音几乎低不可闻。
邬天点了点头,将马儿赶进车斗围栏,然后坐进了副驾驶座。自始至终,他都能感到白央灼热的目光贴在自己的脸上。他巴不得贡波甲迅速启动汽车,将他从尴尬的氛围中解脱出来。
恰在此时,口袋里的手机振动了一下,还是那个106开头的号码发来的新短信,里面只有两个字:当心。
邬天的心扑通一下,像是打夯一样,坐实了心中的疑虑。与此同时,贡波甲挂上了挡,车子沿着公路向磐城外驶了出去。
出了磐城不久,贡波甲便驶离主路,沿着一条崎岖不平的山路行进。正是夜色最深时,四下都笼罩在浓密的黑暗中,水汽不断蒙住车窗,车灯虽然开了远光,却照亮不了太远,往往还没看清前面的情况,灯光就猛然一转,邬天不自觉拉住了车窗上的扶手,手心也不知何时变得潮热。
贡波甲倒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他一会儿调大了音乐的音量,一会儿又打开口香糖瓶盖,问邬天要不要来一粒。
邬天说不用,自己不困。
贡波甲笑道:“我经常夜里在山里开车,困了,巴蒂就朝我吼两嗓子。要是还打盹儿,它就来咬我的耳朵。”
邬天瞄了眼端坐在后排的藏獒,它昂首挺胸,像一名坚守岗位的领航员。
“巴蒂,那个踢球的?”
“哈哈,对,巴蒂斯图塔,也是头野兽,你看他俩的发型像不像?”
邬天问:“如果野外遇险了,巴蒂会不会救我?”
“不会,它只会救我。”贡波甲说,“在它眼里,只有三类人,主人、敌人和不是人。”
“宁愿它视我为无物,也不希望它把我当成敌人。”邬天这么说着,瞥了眼海拔计,发现他们已经从出城时的海拔三千三百米攀升到了四千二百五十米。他打开车窗,用手机打光,发现被轮胎压过的石子都咕噜噜地滚到了不见底的深渊。
贡波甲说:“这才是起步,后面的搜寻基本都在五千米以上。”
邬天咕哝道:“如果我死在高原上,就别费劲把我弄下去,找个雪窝把我扔那儿就行了。”
贡波甲笑着拍了拍邬天的肩膀:“也好,那样离天更近,灵魂也更容易得到救赎。”
说完,贡波甲开始跟着音乐高唱:太阳西沉,星星爬升,云在翻滚,翻滚啊,翻滚,去吧,我的朋友,留我在这儿,留我在这儿……
又过了一个半小时,贡波甲猛甩车头,将车开离了山路,藏在了一块巨石的下方。然后两人下车,爬上巨石,眺望远方。
此处空气稀薄,寒风凛冽,顶着邬天的嘴巴让他说不出话来。但眼前的景色却有如《创世记》般震撼:天地被分成了多个层面,最上面是淡蓝色的天空,光滑平整没有一丝褶皱;下面是耀眼的太阳,还有冷冷的月亮,孤独地悬于天际两端;再往下,则是浓厚的云层,被邬天和贡波甲踩在脚下。这些云层浓淡不均,明暗不匀,却把整片大地遮盖得严严实实,唯有一处紫色的灯火,如宝石般点缀于这些云间。
“那是?”邬天指着那枚紫色的宝石,却见贡波甲双手合十,面向紫色的宝石暗暗祈祷。邬天明白,那里正是十二魂堡的方尖塔塔尖。
结束祈祷,贡波甲和邬天从大石上翻下,从车上卸下各种给养,再分别绑在两匹马儿的屁股上。邬天注意到,其中有个篓子里还装了些虫草。接着两人又分别披上风衣,戴上牛仔帽,扎紧腰带,看起来还真像是进山收药材的游商。
做这些时,巴蒂就蹲坐在山路中央,左看右看,像是在嗅探可能存在的危险。随后,两人将银灰色的篷布从头到尾罩住了车辆,又在上面铺了一层白雪和碎树枝,才牵着马儿回到了巴蒂身边。
接着,两人吃了肉干和饭团,又喝了点儿热水,然后贡波甲跳上黑马的马背,低头问邬天:“吃得消吗?”
“缓一缓。”邬天喘着粗气,一手牵住了缰绳,一手扶着马鞍,心里却开始犯起嘀咕。没想到这匹白马居然前膝微弯,几乎是把邬天送到了自己的背上。
贡波甲在边上打趣道:“看来白央嘱咐过这匹白马,让它对你温柔一点儿。”
12
一路上,巴蒂在前方领路,兼着哨兵的职责。邬天骑马走在队伍的中间,属于被照顾的对象,贡波甲则拖在队伍最后,一边唱着曲儿,一边不紧不慢地跟着。
随着海拔的下降,这支小队进入了一片水汽升腾的山麓。道路一侧是绝壁,另一侧则是悬崖,冰锥结在头顶,雾凇绽放在路边,能见度只有五米左右,巴蒂不得不来回折返,像是确认后面的人有没有跟上。
贡波甲说:“这个地方叫滴水崖,你感觉怎么样,害怕吗?”
邬天如是回答:“不怕死,但恐高。”
贡波甲哈哈大笑:“闭上眼睛,马儿会照顾好你的屁股的。”
邬天听从了贡波甲的建议,不仅闭上了眼睛,还调低了五官和神经的敏感程度,只让身体和马背一同轻轻摇摆,进入一个舒服的节奏。与此同时,一个孤独骑手的背影如水墨般在邬天的脑海里慢慢洇开,一点儿又一点儿,又消失在了浓密的水雾中。邬天整个人都快要入定了。
在愈发深沉的平静中,身下的白马站住了,打了个响鼻。邬天睁开眼,才发现他们已经退到了雪线以下,到达一大片平缓且荒草茂盛的斜坡。胯下的白马正把头埋进谷物袋中,满意地大口咀嚼。贡波甲则坐在草地上,嘴里叼着一截草根,低头摆弄着一个黑色的小盒子。
邬天翻身下马,腿却一软,整个人摔了下来,在草地上滚了好几圈。贡波甲瞄了一眼,嘿嘿一笑。邬天起身,揉了揉僵硬的屁股,站到貢波甲身后,明白这个黑色的小盒子是一个小型摄像机,兼具了摄录、存储和播放功能。
“有什么发现吗?”邬天问。
“前天中午,那群白唇鹿在这里休整,正填饱肚子时,不知什么原因受了惊吓,集体奔山谷去了。”
“是发现盗猎分子了吗?”
“摄像机倒是没有拍到,不过……”贡波甲提起一个吃剩的苹果核,“这是巴蒂刚捡到的,还算新鲜,应该是盗猎贼吃完丢弃的。”
“一个人还是两个人?”
“我刚检查了苹果核被发现的地方,从草地倒伏的面积看,像是两个人,但也不确定,没准儿是他们故意伪造的痕迹。”贡波甲说着,从背包里取出定位仪,那个光点还在昨夜显示的位置,没有多大的位移。贡波甲指着隐藏在云彩中的莽莽雪山说:“这群白唇鹿再往南走,就要翻越西隆山垭口,那里山高风大,极为险峻,鹿群很可能也在等待一个好天气。”
“看距离不算远。”邬天说。
“直线丈量的确不远,但是看山跑死马,咱们得先下到海拔不到两千米的桃花谷,然后再爬升回五千米的高原,才能接近鹿群所在的位置。”
“你觉得盗猎分子现在在哪儿呢?”邬天问。
“有可能就在鹿群的周边,等待它们穿越垭口时进行屠杀。”
简单吃过午饭,两人起身向桃花谷进发。随着海拔进一步下降,大片的荒草滩逐渐变成了茂盛参天的冷杉林。林间无数小道曲折延伸,构成了迷宫一般的存在。巴蒂依旧在前方探路,走走停停,不时冲后面的人马吠叫,提醒他们隐藏的兽夹。其中一处兽夹竟然残留了豹子的遗体。它的血肉虽已销蚀殆尽,骨骼却保持着向前冲刺的姿态。
每每遇到兽夹,贡波甲便下马拆除其中的机关弹簧,装进包里。如此报废了五副兽夹后,他们抵达了桃花谷谷底。
眼前正是一幅晚霞旖旎、溪水湍流、青荇柔软摇摆的恬淡画面,邬天似乎来到了江南的某处水乡。贡波甲告诉邬天:“这里海拔不高,气候宜人,雪山顶上冰雪融化,溪水湍流而下,常年不冻。若是春天来了,还会有大片大片的桃花,堪比人间仙境。”贡波甲话锋一转,又说:“但也正是这个原因,常有想不开的人,甚至是上千公里以外的游客来到这里,在落英缤纷中了结自己的生命。”
邬天说:“平原人,没有高原人这么硬气。”
“也不能这么说,”贡波甲嘿嘿笑道,“一个人能够选择自己生命终结的方式,也需要很大勇气的,等我活到九十九岁了,我也到这个地方终老,伴着桃花一睡不再醒,多好啊!”
两人边聊天边着手搭建帐篷。突然间,巴蒂支起身体,冲着树林里定定地望了两秒,随即向前冲了出去。贡波甲扔掉手里的工具,迅速跳到了河岸边上的一棵大树后方。邬天反应稍迟,他抱起狙击枪的枪盒,躲在了一块大石后面,谛听外面的动静。而此时贡波甲已经掏出手枪,打开了保险,沿着林木线向前搜索过去。
邬天打开枪盒取出枪,通过狙击瞄准镜捕捉林间的动静。不一会儿,树林里传来了巴蒂的吠叫声,低沉但异常凶狠。邬天寻着声音,调整瞄准镜,看到一个背着背篓的男人正趴在冷杉的树干上,下面是龇着獠牙的巴蒂。很快,贡波甲也来到树下,仰头掐腰,哈哈大笑起来。
贡波甲把男人从树上劝下来,领回岸边,掀开背篓的盖子,看到里面装满了新采摘的松茸。
贡波甲吞咽分泌的唾液,向邬天介绍:“这是塔锡,阿吉的父亲。”接着,贡波甲又将邬天介绍给了塔锡。
贡波甲告诉邬天:“十多年前,塔锡家牧场的牛羊染上了传染病相继死亡。全家因此背上了沉重的债务。不得已,塔锡从牧民变成了中药材采集者,一点点儿地还债。原本阿吉也跟在父亲塔锡身边翻山越岭,但他不能忍受与世隔绝的生活,便去给债主骆天保打工去了。”
塔锡在边上说:“让孩子多锻炼锻炼也好。”
鄔天告诉塔锡,他的儿子已经成了一名网红,视频账号上至少得有两百多万粉丝。
塔锡感觉有些不可思议:“他嘴笨得很,还能成网红……”
贡波甲说:“年轻人玩的把戏,咱们这些老家伙有点儿跟不上了。”随后,贡波甲问塔锡:“是你放焰火报的警吗?”
塔锡摇了摇头,但随即又用肯定的语气说:“我看到了两个盗猎贼,一老一少,都背着猎枪,发现他们时,这两人正在过河。我猫在林子里,没有露头,他们应该没有发现我。”
“看到他们的长相了吗,眼熟吗?”贡波甲问。
塔锡摇摇头:“只看到个背影,很眼生,不像是磐城人,更不是占黑。”
贡波甲的脸色有些失望,他对塔锡说:“我查看了好几处的摄像机,都没有发现这两名盗猎贼。”
“山里的小路少说也有一百来条,大概他们绕路了吧。”塔锡说。
贡波甲又问:“看到那群白唇鹿了吗?”
“鹿是没看到,但是鹿的粪便看到了不少。”塔锡顿了顿,“我还听到了一些关于白鹿的道听途说。”
“道听途说?”
“对!”塔锡的语气愈发坚定,仿佛接下来说的是事实,而不是未经验证的传说,“神奇的白鹿又回到高原来了,白唇鹿群就是追随那头白鹿的足迹,一路往西隆山南麓的天堂牧场迁移。”
贡波甲摆摆手:“神奇的白鹿,别扯了!有关它的传说我的耳朵都听出茧子了,但就是一眼都没有见过,你见过吗?”
“我是没见过,但是在高原上挖虫草的人都是这么传的,”塔锡顿了顿,提出了疑问,“那两个盗猎贼会不会是去猎杀白鹿的呢?”
贡波甲不说话了,显然,塔锡的话勾起了他的思考。
一直没有说话的邬天开始发问:“那头白色神鹿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寓意?”
塔锡说:“当然是寓意着平安和吉祥了。”
“背后发生过什么故事吧?”
“故事真是太多了,够我说上三天三夜的。”塔锡接着说。
“都是没法考证的,”贡波甲堵住了塔锡的嘴,“但有一段关于白鹿的背景资料,是我从公安局档案里读到的。”
“说说看吧。”邬天提起了兴趣。
贡波甲理了理思路,开始讲述:“档案里记录的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那会儿磐城兴起了猎捕小型野生动物的热潮,这在当时够不上犯罪,而且猎枪的管控也不那么严格,所以小动物们,尤其是兔子、地鼠和狐狸一类的就遭了殃。打猎的风潮持续了两三年,狼群开始面临缺少食物的局面,再赶上恶劣的寒冬,就有饿狼大着胆子闯进磐城来偷吃的。有几头饿狼被猎人枪杀后还被剥了皮,挂在房梁上。大家以为这样便会吓退这些野兽,没想到却招来了狼群的报复。饿狼一群又一群地盘踞在磐城外,从早嗥到晚,把磐城百姓折磨得没一个能睡好觉的。不仅如此,它们还经常发起午夜偷袭,杀鸡杀狗,甚至还把一个醉汉裤裆里的两个卵蛋咬掉了。不得已,磐城乡政府组织了猎人小组,出城去猎捕狼群。但狡猾的狼和猎人们玩起了捉迷藏,甚至还有一次引诱猎人们进入了他们的包围圈。
“由于狼群围城,磐城老百姓一筹莫展了整个冬天。但是有一天早上,大家却没有听见狼嗥。他们来到十二魂堡的方尖塔下,眺望城外,草原安静且平和。乡长也来了,他举起从部队借来的高倍望远镜,看到一群又一群的野狼掉转方向,朝西隆山跑去,像是在追什么东西。再细看,原来在狼群前方不远处,是一头雪白的白鹿,它跑得轻盈且洒脱,没有一丝的惧怕。最终,这匹白鹿带着那群野狼融入了喷薄绚烂的晨光,或许是真的飞上了天吧。”
说到此,贡波甲耸耸肩:“不过,这些都是乡长口述,由身边秘书记录下来的。也只有他通过高倍望远镜看见过那头白鹿。这事结束不久,乡长就挂印而去,据说去了沿海地区做生意,现在已经是亿万富翁了。”
鄔天问:“所以说,是那头白鹿解了饿狼围城的困局?”
“这是大多数善良的磐城老百姓的想法。”塔锡说。
“还有不同意见?”邬天问。
贡波甲点点头:“正相反,有人认为是那头白鹿在幕后策划,并向所有的狼群下达了围城的命令。也是它再次现身,通知了所有狼群撤离。要知道,由于这些狼严重干扰到了驻军的作战训练,部队领导已经决定帮助当地政府展开驱狼行动了。”
邬天说:“要照你这么说,这头白鹿还真是有点儿神奇了。”
塔锡急切地插话:“所有见过白鹿的人,都有了极好的运气。除了那个发财的乡长外,还有个挖虫草的,说是见了白鹿的半个屁股,他就追了上去,结果发现一大片虫草地,每根虫草都又粗又长,他卖了不少钱。还有个牧民在夏天放牧时摔断了腿,被困在了风折谷两天两夜前进不得,正绝望时,他看到了山顶上的白鹿,接着,一阵急速的降温,水面结成了厚厚的冰面,等到这个牧民爬过冰面,出了风折谷后,原先的坚冰又全部化成了水……”
贡波甲说:“也正因此,试图寻找那头白鹿的人不少,其中就包括盗猎贼,他们以为抓到了白鹿,就像是抓到一只会下金蛋的鹅,所以前赴后继,公安抓了一拨又一拨。”
邬天问:“是哪些人认为白鹿给磐城带来了厄运?”
“主要是那几个参加了猎狼小组的人,其中的头目叫作占黑。他从狼群的陷阱里脱困后,觉得很丢脸,于是便继续追着狼群,想要报复,也杀了不少狼。后来,随着法律不断健全,对于猎杀野生动物的惩治力度不断加大,很多盗猎分子都被公安机关抓获了,唯独那个占黑还没有落网。他不仅成了一名真正的盗猎高手,还变成了杀人的凶手。”
“凶手?”邬天有些不可思议。
“在野外盗猎和反盗猎是件非常残酷的事情,一旦遭遇,都是要搏命的。”贡波甲淡淡地说。
“你和他打过交道吗?”邬天问。
“县公安局对占黑组织过几次搜捕,都以失败告终,这家伙比狼群的首领还要狡猾一万倍。”顿了顿贡波甲又说,“不过也不是毫无收获,我们彼此都给对方留下了点儿纪念品。”
“什么纪念品?”
“我把他的天灵盖掀掉了半个,据说后来他用一片合金给补上了。他也没吃亏,在我的体内留下了十几个铁砂子,”贡波甲笑道,“若是机场过安检,我和他都会让机器嘀嘀响个不停。”
贡波甲的话让塔锡紧张起来,他再次重复:“那应该只是两名普通的盗猎贼,不管身形还是年龄,看着都不像是占黑。”
贡波甲没有答话,他眯起眼,凝视着河对岸的树林不再吭声。突然间,有狼嗥从远处传来,只有一声,像是在对暗号。贡波甲仰起脖子,冲着天也号了一声。这一声回应,引来了更多的号叫,塔锡也兴奋地参与了进来。看到面前的两人如此沉醉,邬天张了张嘴巴,喉咙有些涩,但当号叫声从嗓子眼儿里挤出时,他感到了一种久违的快感。
吃过晚饭,塔锡便和两人告别。贡波甲并没有挽留,他告诉邬天,万籁俱寂之时,正是塔锡采集虫草的好时机,他能听到那些小虫子在地下窃窃私语。随后,邬天和贡波甲钻进帐篷,贡波甲早早便打起了鼾,巴蒂则在帐篷外面不出声地站岗放哨。只有邬天还在神思中寻觅着困意。
在陪侍妻子度过最后那段时光时,邬天的神经变得极度衰弱,各种微小的动静都会惊醒他,催促他查看医疗监视器上的数字。但此时此刻,贡波甲的鼾声却像是催眠曲一般,直呼得邬天眼皮发沉,身体发轻,他很快便沉入了梦的海洋。
大概到了后半夜,邬天被逼人的寒冷冻醒。他睁开眼,准备在睡袋上再裹一件皮衣,却看见了帐篷上光影变化,忽明忽暗,像是上古祖先绘出的神秘壁画。邬天钻出帐篷,看到数以千计的流星正划破夜空。有的流星留下了细细的银线,有的流星在低空爆炸,变成了一团久久不能散去的光雾。邬天不禁看得入了迷,边上的巴蒂也仰着脑袋,伸长舌头,好似那些流星全部坠落进它的眼窝。就连两匹马儿也将脖子依偎在一起,轻声嘶鸣。
“许个愿吧!”贡波甲从帐篷里探出脑袋。
邬天淡淡一笑,没有说话。
“你说咱们两个单身汉,跑到野外看流星雨,这得有多浪漫。”贡波甲接着调侃。
“那就祝愿这次行动平安顺利吧。”邬天说。
贡波甲点点头,看了眼手表道:“现在是凌晨四点二十,距离天亮还有三个多小时,咱们收拾收拾就继续赶路吧。”
一个小时后,这支队伍重新出发。他们先是沿着河岸一路向上,来到了一处流水较为平缓的河滩。贡波甲翻身下马,低头在那些大石块间搜寻了片刻,然后用力推开了一块大石,一条钢索便立时跃于河面之上。
贡波甲冲邬天一乐:“你先脱还是我先脱?”
邬天明白过来,便和贡波甲一道脱了个赤条条,把所有衣服都绑在马鞍上,拽着绳索走入了河中。极寒的河水一瞬间麻痹了邬天的双腿,心脏也缩成了一团,呼吸几乎都要停止。前方,贡波甲却大声唱起了歌。邬天咬紧牙关,也从喉咙里逼出了几个音调来。接着,他感到血液开始一点点儿回流到四肢。行到中游,河水刚漫过了两人的胸膛,再往前,河水越来越浅,两三分钟后,他们便来到了河对岸,和早已泅渡过来的巴蒂会合。贡波甲冲着河对岸吹了个口哨,黑马和白马便踏入河中,激起了雪白的浪花。贡波甲不得不吁吁喊着,提醒马儿不要把背上的行囊溅湿。
13
上午十点,贡波甲和邬天彻底翻越了桃花谷,重新来到一处海拔更高的高山草场。此时,西隆山已经不再需要远眺,而是满满占据了他们的视野范围。
贡波甲指着雪山之间的一处凹陷道:“那就是垭口,是翻越西隆山的必经之路,山的南面不仅食物更加丰富,气候也更为宜人,是许多野生动物的越冬地。”
邬天看到厚厚的云彩笼罩在半山腰的位置,垭口隐约可见,那里的气候想必会非常恶劣。
贡波甲查看定位仪,发现光点依然在山的北麓,他分析道:“那群白唇鹿大概也在等待一个好天气,才会集体翻越垭口。”
“你有什么计划?”
“守株待鹿,”贡波甲说,“如果两名盗猎贼是奔着那头神奇的白鹿去的,那他们肯定会在白唇鹿群后面尾随,我们要做的,就是提前赶到垭口,设好埋伏,等待他们现身。”
邬天又瞄了一眼云山雾罩的垭口道:“为了不被盗猎贼发现,我们大概是要迂回前进吧。”
贡波甲拍了拍邬天的肩膀表示肯定。随后,两人借助地形的相对高低,开始向垭口迂回快速前进,等到下午三点,他们已经来到了西隆山山脚下的一处山洞,再向上就是由无数巨石垒起的山脊。两人把马匹留在洞内,备足了草料,卸下了给养,披上白色披风,便带着枪支弹药,还有巴蒂,继续向上攀爬。
两人先是爬了一阵,到了半山腰处,又90度折角改变方向,向着隘口前进。坡陡地滑,巨石林立,若是不小心摔下去,就会粉身碎骨。小心翼翼地跋涉半小时后,他们抵达了预定的埋伏地——垭口小道上方的一条沟堑。此处既能挡风避雪,又能隐蔽埋伏。
定位仪中光点已经发生了位移。贡波甲望着渐暗的天色,脱掉鞋子,撓了挠脚丫:“脚痒了,很快就会变天。”
邬天撇撇嘴:“你这预测方式可够土的。”
贡波甲笑着举起望远镜,看了一阵便递给邬天。顺着贡波甲手指的方向,邬天发觉山下有一群灰色的小点开始向垭口方向走近,距离在三公里左右。邬天细细辨认,没有发现鹿群里有纯白的鹿。
贡波甲问:“看到盗猎贼了吗?”
邬天转动望远镜,摇了摇头。
“没准儿他们也在哪块大石头后面藏着,正拿望远镜盯着咱们呢。”
“你倒是听天由命。”
贡波甲嘿嘿一笑说:“西隆山是我的爹,桃花谷是我的娘,它们都会庇佑我的!”贡波甲从枪套里掏出92式手枪,又卸下背上的XY警用狙击步枪,捅了捅邬天的肋窝问:“长的还是短的?”
“短的吧。”邬天说,“我用短的习惯点儿。”
贡波甲将手枪交给了邬天,交接的瞬间,两人都暗暗加了一把力。之后,贡波甲交代了伏击的战术,又低声对巴蒂说了些什么,便只身一人背着狙击步枪离开了掩蔽处,跑到两百米开外的另一处巨石后面藏了起来。
借着最后一丝天光,这群白唇鹿拥入了隘口,一共有二十来头,互相挤压磨蹭,不安地喷着响鼻,等待着在前方探路的头鹿发出通行信号。头鹿像一尊石像般,高耸胸脯,双目圆睁,唯有鼻翼在微微翕动。有一个瞬间,邬天觉得这头鹿已经嗅到了自己的气味,他不得不屏住呼吸。
随后,那对鹿角逆着风雪向上一挺,后方等待的鹿群便得到命令,排成“一”字队形鱼贯前进。邬天这时才稍稍探出脑袋,看到了夹在队伍中间的小鹿,也看到了拖在队伍后面的老鹿。这些老鹿步履蹒跚,四肢打滑,膝盖屡屡磕在石头上,还没来得及起身,就被后面的同伴推着继续前行。
约略走了一刻钟的光景,这群鹿完成了艰难的穿越,抵达了西隆山的南麓。风雪此时陡然增大,冲撞着狭窄的隘口,不仅发出骇人的声响,也几乎蒙住了邬天的双目。
几乎同时,巴蒂也警觉了起来。顺着它的目光,邬天发现两团雪正在褐色的石径上挪动——原来是两个披着白色披风的男人。他们每个人手上都握着一把长枪。邬天定了定神,掏出手枪,悄悄上膛。巴蒂则跳出沟堑,悄然尾随在两人的身后。
两团雪还在向上挪动,很快便靠近了贡波甲原先隐藏的位置。突然间,一声枪响,穿透了暴风雪的呼哨。两名盗猎贼先是愣在原地,像是在判断枪响的方向,随后便分散开来,试图找大石掩蔽。其中一人被冲上前的巴蒂从后方扑倒,手里的枪也摔了出去。这人翻转过身,看到了张着血盆大口的藏獒,便一动也不敢动了。
另一名盗猎分子见状掉头逃跑,邬天已从大石上翻下堵住了他的去路。两人相距不过三四米。盗猎贼举起长枪,还没来得及瞄准,就被邬天拽住枪管,沉下右肩狠狠撞在了胸口上。盗猎贼被缴了械,向后跌倒在地上,再想起身,已经被枪顶住了额头。
两名盗猎分子一老一少,看起来像是主仆间的搭配。年轻的盗猎者只背了一把半自动步枪,全部的给养和弹药都由年老的那名盗猎者扛着。搜完身后,贡波甲讯问两人的身份和此番盗猎的真正目的。两人皆是沉默以对。男青年甚至扯出了一个无所谓的笑。
贡波甲当即决定返回,把他们带回磐城再行审讯。他用一条十米多长、焊有四个铐环的手铐链,将两名盗猎贼分别铐在中间的两个铐环中,又将头尾两个铐环铐在邬天和自己的手腕上,这样就形成了一支“一”字排开的队伍,唯有巴蒂自由地在队伍前后穿梭,护卫着他们的两翼。一个小时后,四人回到山下,和洞内的两匹马儿重新会合。
两匹马正焦躁不安地哼唧着,庞大的身躯几乎失去了平衡,一会儿互相挤压,一会儿又几乎跪在地上。
贡波甲摊开手掌,罩在黑马的眉心处,吸引它的注意力,然后侧身,看到了前蹄一侧被剜去了一大块肉,骨头都露了出来。白马也是一样。贡波甲心里一沉,转身揪住那名年轻盗猎者的衣领,逼问他到底有没有其他同伙。
盗猎贼只是笑,不说话。
邬天说:“我明白了,你俩只是诱饵,你们的头儿还在外面,对不对?”
年轻的盗猎贼满意地点头:“你知道就好。”
“山洞不能待下去了,会被人用枪封死在洞里。”贡波甲说。
“也不能回草原上,那里太辽阔,会被当成靶子的。”邬天补充道。
贡波甲攥紧了枪柄:“回山上,继续战斗!”
下定决心后,两人先用布条绑住两名盗猎贼的嘴巴,然后调换了警察和盗猎贼身上的披风,接着又调整队伍的顺序:两名盗猎贼位列队伍的首尾,贡波甲和邬天则位于队伍的中央。完成准备工作后,贡波甲望向两匹马儿,从邬天手里取回92式手枪,打开了保险,整张脸就像是钢铁浇铸出来的一样。
邬天意识到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他问贡波甲:“必须这样吗?”
“它们回不去了,”贡波甲说,“这样可以提前解除它们的痛苦。”
黑马似乎明白了即将迎来的命运,它不再颤抖,只是直愣愣地盯着贡波甲。贡波甲举起枪,瞄准了黑马两眼中间的位置,它豆大的眼泪滑过了油黑发亮的鬃毛。
一声枪响,黑马全身僵住,然后轰然倒地。
贡波甲将枪交到了邬天的手上。白马站立不住,弯曲前腿,跪在了邬天的身前。邬天从披风上撕下一块白色布条,蒙住了白马的眼睛,然后结束了它的生命。
离开山洞后,四人沿原路向山顶攀爬。天已黑透,风雪也愈发肆虐。那名年轻的盗猎贼却异常兴奋,他冲在前面,跳上了一块平坦的大石,用力挥舞左手,像是在招呼黑暗中的同伙。
他料定贡波甲不会向他开枪。
“砰”的一声,挥舞的左手垂了下来,年轻的盗猎贼身躯一抖,从大石上摔了下来。
同伙现身了。
三人立刻躲避。邬天和贡波甲挨得近,一同躲进了石窝里。老盗猎贼则匍匐在一道小沟中,大半个屁股露在外面。连着手铐的锁链,也在他与贡波甲之间被拉直僵持。
邬天试图冲上前将年轻盗猎贼拖进石窝,但刚露了半个脑袋,一发子弹就打在石头上沿,邬天不得已退了回来。
接著,另一发子弹打在了老贼的屁股上,老贼嗷嗷叫唤着。贡波甲不得已解开了手铐,方便老贼躲藏。意识到重获行动的自由,老贼不顾屁股的伤,连滚带爬向山下逃去。可还没跑远,又是一声枪响,老家伙的脑袋猛地一晃,向前跪倒在地,屁股撅着,脑袋埋在了石缝中……
“我把前面那个家伙救回来!”邬天说。
贡波甲冲邬天吼道:“不可能活了!”
邬天没有理睬,他将手枪伸出石窝上沿,连开数枪,随即一跃翻滚出去。贡波甲则手持盗猎贼的半自动步枪连着扣动扳机,以此作为掩护。
年轻盗猎贼口吐血沫,冲着邬天呢喃:“救我。”邬天用力拽着他的双肩,又是一声枪响,击中了盗猎贼的心脏。邬天愣了一秒,跳回了石窝。
贡波甲大声说:“我看到了枪手的位置,就在山顶两块石头的缝隙处。”
“你有什么打算?”
“他是一个人,我们是两个人,还有巴蒂,我们占据人数优势。”
“你的意思是要进攻?”邬天问。
“当然,我们是警察,不能让坏蛋来抓我们。”贡波甲话锋一转,嘿嘿笑道,“只不过咱俩得有一个人要交待在这儿了。记得桃花谷啊!”贡波甲丢下这句话,吹了一声呼哨,便和巴蒂如两支离弦之箭,分左右两路向上包抄过去。邬天立即接过半自动步枪,开始短点射,嗒嗒、嗒嗒,枪声很快就被暴风雪的呼啸所吞没。
巴蒂率先到达敌人埋伏的位置,冲山下狂吠起来。贡波甲随后赶到,只发现雪窝里有几枚从枪身抛甩出来的弹壳,枪手已不见了踪影。刚弯腰去捡这些弹壳,右半边身子就被用力撕扯了一下,当即摔倒在地上。在愈发黑暗的视野中,他看到山阴下方两百米外,伫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与此同时,十几条灰狼从斜刺里向贡波甲倒地的位置扑了过来。巴蒂立刻守在主人的身边,向这些灰狼龇起了獠牙。临靠近时,这群灰狼分成两列,绕过贡波甲和巴蒂,转而向石窝里的邬天发起攻击。
邬天也在此时发现了这些野兽,手中可用的武器只有92式手枪。枪口在一匹又一匹灰狼身上转移着,却始终没有扣下扳机。他朝天开了两枪,头狼只是愣了一下,接着又带队冲了过来。
14
贡波甲再度睁开眼时,只觉得乌云就压在自己的脸上,草叶和碎石塞满了口腔。贡波甲自知这不是地狱,但横竖是熬不过这个漫长的寒夜。唯一可惜的是,邬天竟也要和自己一起交待在这片高原上。
此时,一阵冰凉从后颈处传来。他仰头去看,原来巴蒂正咬着自己的衣领,努力将他拖拽下山。一阵惨痛的欣慰在贡波甲的心底泛起。贡波甲不愿给这位老伙计添乱,于是,他勉强撑起身体,和巴蒂一起,踉踉跄跄地回到山下的洞里,体力也因此几乎全部耗尽。
贡波甲将脑袋枕在黑马的腹部,一层层解开衣服,血迹也从一小团变成了一大片。终于,贡波甲看清了枪眼所在,就在右肩的下方。子弹没有穿透,而是卡在肋骨中央。伴随着呼吸,贡波甲甚至能够感受到子弹的轮廓。贡波甲猜想,那枚弹头大概就卡在了肋骨之间,并对肺部造成了伤害。
一时可能丢不了性命,贡波甲这么判断,但是在不久的将来,几个小时,最多一个昼夜,自己就会因为血气胸,又或者是失血失温而死在这里。
贡波甲把衣服合上,看着面前的巴蒂。这个家伙的眼神冷静而从容,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巴蒂用粗糙的舌头舔了舔主人的侧脸,然后便转过身去,一头冲进了漫天的风雪中。
巴蒂不知疲倦地跑着,像一道黑色的闪电,洞穿了风雪构成的一道道屏障,也破除了大地沟壑上成片的迷宫。藏獒不属于猎犬,虽然近身格斗没有问题,但长途奔跑却是极大考验。
但是,巴蒂越是奔跑,野性的力量便越是在它的体内增强,这种野性来源于基因中的编码,更来源于大自然的呼唤。在这片距离天空更近的高原,这样野性的呼唤是一声声不绝于耳的回响,可以被所有高原上的生靈听到。
两个小时后,巴蒂冲出这片高山草甸,向桃花谷谷底继续前行。这里落雪无声,溪水流淌,许多动物为了躲避暴虐的风雪,选择退入山谷,藏身林间。巴蒂能嗅到它们的味道,那种睡梦的香甜。它的确也感到倦了、困了,甚至一脚踏进了兽夹当中,然后急切地向一侧摔了出去。等到翻身起来,才发现这个兽夹已经被主人拆除了机关。巴蒂喘着粗气,下到河谷,蹚过溪流,回到了昨夜他们露营的地方,接着寻着气味继续寻找,一直到了黎明,才在一个地洞里发现了塔锡。
这个地洞是塔锡的临时仓库,里面藏了许多从山里面搜集来的中药材,准备凑足量了再一起送回磐城去。塔锡还在地洞上面加了个盖子,覆了些树叶和泥土,目的是防备野生动物的袭击。塔锡的梦正做到一半,就听到有爪子在自己脑袋上面抓挠。塔锡不想理会,翻了个身准备继续睡,接着便听到了有东西在用牙齿撕咬盖子上面的木屑。
或许是哪个野兽饿极了,才会做出如此胆大冒险的行为。塔锡清醒过来,翻出铁钩,做好防卫的架势,准备野兽一露脑袋,就给它狠狠地来一下。又过了会儿,撕咬声停了下来,变成了低沉的呜咽,其间还有吠叫,听得让人心碎断肠。塔锡心下怀疑,竖起耳朵,捕捉到野兽后退的脚步声,越来越远,几不可闻。
直到此时,塔锡把盖子掀开了一条缝,窥探外面的动静,发现十米外,巴蒂正站在那儿,大口喘着粗气。
在巴蒂寻求救援的这段时间,贡波甲从包里翻出了酒精和绷带,先是忍痛给伤口的周边消了毒,接着将绷带揪成团,塞进了伤口里面,试图阻止鲜血外流。完成这一切后,他重新躺好,认真感受体内正在发生的变化,他感到右肺已经变成了一个漏气的皮球,那些受损肺泡里的血液和气体正一点点儿地向胸腔挤压,几乎让他喘不上气来。
贡波甲望向洞外,他知道巴蒂不可能这么快返回,必须采取自救措施,否则他就会因为血气胸而憋死在洞里。贡波甲翻出一把小刀,用酒精给刀刃消了毒,然后用刀口对准了伤口下方两根肋骨的缝隙,咬住牙,轻轻地一划,皮肉便被打开,露出了下层的筋膜组织。再向下一刺,轻轻转动,打开一个小口后,贡波甲拨开刀刃,静静地观察这个新的伤口。
慢慢地,伤口处流出了一些颜色稍淡的鲜血,这些鲜血还泛着沫儿,鼓起了大小不一的泡泡。接着,贡波甲便觉出这个伤口被一种力量顶着,成了热水壶的壶嘴,吱吱地冒着气。与此同时,卡在贡波甲喉咙处的那只手也慢慢地松开,他感到自己又能呼吸了。
五分钟后,贡波甲袒露着胸膛,钻进了睡袋里面。这时,贡波甲觉出自己的身体正在迅速失温,几乎要冻僵。虽然刚和死神掰赢了一回手腕,但他不知道接下来自己是否能够熬过黎明前最黑暗、最寒冷的那几个小时。
有巴蒂领路,塔锡立即动身前往西隆山。途中,他还从另一名牧民那里借了一匹马,得以快速前进。等到他和巴蒂赶到西隆山山脚,太阳才刚刚升起。
贡波甲虽然极度虚弱,但还残留些许意识。他瞥了眼一瘸一拐的巴蒂,请求塔锡和牧民先去隘口搜救邬天。塔锡思忖片刻,决定能救一个是一个,因此没有答应贡波甲,而是当即用木棍和篷布编了一副担架,再将几乎陷入昏迷的贡波甲绑在担架上面,担架的一头则固定在马鞍上,然后立刻返回磐城。
暴风雪已经停止,天色开始放晴。有一阵,贡波甲清醒过来,在担架上强撑起身体,望着越来越远的洞口,以及勉强跟在后面的巴蒂,泪水哗哗地往下流。
这支队伍沿着原路回到了桃花谷谷底,蹚过溪流。在河滩上,队伍稍作休整,手机也有了微弱的信号。塔锡拨打了磐城唯一一名医生(兽医)的电话,请兽医开车来接他们。
原地休整半个小时后,巴蒂才从后面赶到。原本的指甲已被磨平,血肉和毛发都糊成了一片,黑色的鼻头也显出苍白的肉色。塔锡将一块牛肉扔给巴蒂,巴蒂嗅了嗅,没有张嘴。塔锡对巴蒂说:“放心,我会把你的主人送回磐城。你就在这里好好休息,不要再跟着了。”
巴蒂的喉咙里发出一阵咕噜,算是对塔锡的响应。
接着,塔锡再次出发。当他翻身上马时,巴蒂也挣扎着从草地上爬了起来。塔锡愣了片刻,长长地叹了口气。
接下来,这一行人来到了滴水崖,崖壁上的小路逼仄狭窄。塔锡不得不调整队伍顺序,让马儿走在前面,自己则跟在后面扶住担架。走到山崖中央的时候,贡波甲突然睁开眼睛,喊了一声巴蒂。塔锡停下脚步,回头望了许久,终究,巴蒂还是没有从浓密的水雾中现出身来。
离开滴水崖,塔锡驱赶着马儿继续向上攀爬,不知爬了多久,突然听到汽车的鸣笛声。塔锡抬起头,看到兽医的面包车正停在山顶上。塔锡松了一口气,和兽医合力将贡波甲抬上车子后座。
塔锡回头望向山下,等了半晌,却依然看不见巴蒂的影子。
兽医问塔锡:“不跟车回去吗?”
塔锡摇了摇头:“我得回去,有个伙计还在后面的路上。”
15
因为失血失温,贡波甲在兽医的诊所昏睡了三天三夜,等到第四天他睁开眼时,发现子弹已经取了出来,就搁在床头的铁盘里,边上还有非常细小的带着血渍的碎片。贡波甲猜那是自己被打碎的骨头。
房间里没有其他人,手机也没有信号。贡波甲闭上眼,渐渐地,西隆山山顶再次弥漫起漫天的风雪,彻骨的寒冷令他不住发抖。贡波甲这辈子都没有感受过如此的失败和绝望。
正想着,一阵温热从贡波甲的掌心传来。原来,巴蒂正在床下仰起脑袋,伸舌头舔舐主人。白央和塔锡也不知何时围在床的两侧。他们的身后站着微笑的兽医。
“这是我的诊室。”兽医说,“情况紧急,所以立刻动了手术,取出了子弹,好在手术很成功,你的体格也是超级棒。本来想把你再转到县城的医院。不过,据说十二道梁子发生了山体崩塌,阻断了去县城的道路,县里的医院也联系不上。”
贡波甲想起刚刚手机屏幕上提示无信号,咬着牙问:“什么时候,无信号?”
兽医说:“就在把你接回来的那天下午,刚回到磐城,信号就没了,说是信号塔也被大雪压塌了。”
贡波甲闭上眼,想着在黑暗中蹿上天的那一束焰火,等他再次睁开眼时,看到了白央凝视自己的目光。他知道,这个女人现在还在等另一个答案。贡波甲摇了摇头,告诉白央,鄔天遭遇了狼群的袭击可能已经遇难了。
白央无声地哭了。
贡波甲和医生没有去安慰,而是任由白央哭了一阵。接着,贡波甲让医生先暂时从病房里离开,然后看着白央,喉咙一番艰难吞咽后道:“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白央抬起了眼帘。
“我想你去平远县公安局,告诉县局的警察在磐城、在西隆山都发生了什么。”
白央点了点头。
贡波甲则垂下脑袋,说:“我不知道现在还能相信谁。”
“我得把益西带在身边。”
塔锡在边上补充道:“我来开兽医的车,送他们娘儿俩去县里,如果遇到道路堵塞,我们就徒步继续前行。”
贡波甲忍着痛,感激地点点头,接着便从西隆山垭口的埋伏和反埋伏说起,然后顺着时间线倒叙,说起了更多已知的,以及有待验证的真相,进而把笼罩磐城的谜团的轮廓勾勒了出来。最后,又将雪窝里收集到的弹壳交给了白央。对于白央,贡波甲没有任何隐藏,他相信这个即将踏上穿越高原旅途的信使,有必要对最坏的命运做好准备。
白央和塔锡离开后,贡波甲合上眼睡了一个多小时。醒来后就觉得饥饿难耐。他向兽医要了一盘烤牛肉。牛肉只有三四分熟,还泛着血腥味儿。一口下去,扯动了还未痊愈的伤口。贡波甲咬紧了牙关,血沫儿便顶住了嗓子眼儿,脑袋却也在此时泛起一个念头:这是我的磐城,不容他人在此放肆。
贡波甲放下盘子,环视房间。角落里堆着从两名盗猎贼身上缴获的物品:除了两把猎枪,就是一个硕大的背包。贡波甲将背包里的杂货倒了一地,有睡袋、餐具、几盒子弹,用紫色叶片一层层包裹着的大块牛肉,还有一个圆形的铁盒。拧开盒盖,里面是一对包浆发黄的骰子。贡波甲将这两个骰子拿在手里掂量,觉出不对劲来。他将一个骰子放在地上,用铁盒猛砸。骰子裂开了,银色的液体从里面流了出来。贡波甲见识过赌场的这种作弊伎俩,也熟悉使用这种伎俩骗钱的瘸子。
瘸子曾是一名赌徒,在赌场里使用作弊骰子时,被巴西穆的手下识破了骗术,当场打断了一条腿。但这家伙除了赌博外没有其他的营生。后来,巴西穆丢给他一辆二手的公路赛摩托,让他帮着给赌场放哨。
这辆公路赛摩托发动机的声响极大,只要是一发动,场子里面的人就知道警察来了,便作鸟兽散。不过赌场也不是每天都经营,大多数时候,瘸子只是骑着公路赛满磐城转悠,显得自己好像比断腿前还要威风似的。
正想着,轰隆隆的声音便从远处传来,起初还以为是风的呜咽,但是近了,才确信那是公路赛发动机气缸运作的声响。贡波甲来到窗前,探出脑袋,看到瘸子骑着黑色的摩托一闪而过。可是只过了几秒,摩托车又转了回来。瘸子摘下头盔,盯着窗格里的贡波甲,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
贡波甲冲他“喂”了一声。
瘸子浑身一抖,重新戴上头盔要跑。贡波甲也立刻出了房间,撞见了兽医,向他索要面包车的钥匙。兽医愣了片刻,提醒他面包车已经借给了塔锡和白央。贡波甲环顾四周,发现院子里有一辆山地自行车(大概是一位旅友在半途留下来的)。兽医还没来得及阻挠,贡波甲便把车子推出了门。
瘸子看到贡波甲追了出来,便骑着摩托车往山上面跑。跑了两百来米,回头看见贡波甲每向前蹬一下都极其艰难,便也放慢速度,不远不近地保持着距离,似在和这位曾经威风八面的警察开玩笑。
于是,两人相继驶过空荡荡的街道,驶过打烊的店铺,驶过寂静的废墟花园,花园里星星点点透着的光亮,就像是无数双观望的眼睛。越是向上,阳光就越是灼目,投射在贡波甲的眼底,形成了一道道如地狱般的发黑光晕,唯一能让他保持前进方向的,便是立在十二魂堡方尖塔塔顶上的那只金色的大鸟——那只在时光河流中引吭高歌、正振翅翱翔的山鹰。
终于,贡波甲抵达了十二魂堡的广场。瘸腿骑手依然在一百米开外,笑容消失了,脸上现出某种困惑。他张了张嘴,仿佛要问贡波甲什么问题,又或是给予他什么警告,但临到最后,瘸子只是摇了摇头,继续骑摩托车向山下驶去。
贡波甲深深喘一口气,胸口同时感到一阵溽湿,大概是伤口重又裂开,涌出的鲜血渗透了纱布。贡波甲吐了一口血唾沫,然后继续蹬着自行车,绕过十二魂堡,追着瘸子一路向下。
从山阳到山阴,冷风如墙般扑向贡波甲的脸,如刀般割着他的手。道路蜿蜒,贡波甲几次几乎失去对自行车的控制,摔出路边的悬崖。但又不知何故,临到失控前,某种力量接管过贡波甲紧握的车把,将他带回到安全的道路上。
最后,瘸子把摩托车停在了那口废弃的砖窑前,对贡波甲大声吼道:“不是我干的,和我没关系!”
顿了顿,像是不确定贡波甲是否听清了,瘸子又吼了一嗓子:“他们早走了!”说完,瘸子便加速向城外驶去。贡波甲扶着车把定了两分钟,让血液慢慢回流到身体各个部位。然后他走进砖窑,穿过长长的甬道,一直来到后院,看到一个人背对着自己,吊在大树上,没有任何动静,脚边是一个踢翻的小板凳。贡波甲绕到另一面,认出那是高岩。
贡波甲的心中瞬间泛起一阵痛楚,堵塞了他的喉咙。他双手托举着高岩的膝盖,想把他先举起再放下。但尸体太沉,贡波甲只得站在小板凳上,掏出一把匕首,一缕缕地割断麻绳。麻绳被割断的那一瞬间,贡波甲想抱住高岩,却因为力气不足,和他一起摔倒在地上。贡波甲翻过身,看着高岩灰暗的脸庞,仰天喃喃道:“对不起,对不起……”
喘息片刻,贡波甲起身拖着高岩的遗体回到了砖窑外。他将自行车放平,让高岩的两腿分别卡在后座的两侧,然后一手扶着车把,一手搂着高岩,小心翼翼地抬起自行车。可是,车把刚离开地面,高岩的身体就歪倒在了地上。贡波甲只得重新寻找发力的平衡点,满嘴的血沫儿却几乎令他窒息。
恍惚间,贡波甲发现有一只鹰站在窑口的顶上,背着翅膀,脑袋焦躁地晃来晃去。贡波甲将蒙着眼帘的汗水拭去,发现一只鹰变成了两只鹰,不,那不是鹰,而是秃鹫,呼啦啦地又来了五六只,嘀嘀咕咕的,仿佛在商量将谁作为死亡盛宴的前菜!
贡波甲已经没有力气轰走头上的这群食腐者。他突然想起落玛尔寺的僧人曾经说过,时间最终会站在黑暗的那一边,而生命,只是一道倏然即逝的光芒。贡波甲不知道这道光还有多久就会熄灭。
在愈发模糊的意识中,贡波甲只觉得,如果黑暗真的要来,那就让它放马过来吧。
16
塔锡驾驶着兽医的面包车,载着白央和益西出了磐城,奔着十二道梁子的方向进发。
暴风雪后,至高无上的太阳重新接管过天空,梁子的顶峰正沐浴在一片金光当中。从那儿往下,便是目光暂不可及的十二道山涧。有消息说山体发生了垮塌,导致山涧里的道路中断。如果真是那样,三人便只能下车,徒步翻越那些林立的悬崖峭壁,抵达位于山谷末端的吟鸮坪。那里有卡友之家,想必会有许多卡车因为道路堵塞而选择停在那里。到那时,他们会想办法再搭一辆车,去往平远县城。
塔锡虽然有驾驶证,但许久没有碰方向盘,两只脚熟悉了一阵离合、刹车和油门后,才拧动了车钥匙,战战兢兢地挂上挡,却还是行不久就会把发动机憋停熄火。坐在副驾驶座的白央依着惯性,不由得向前猛摔,又或是被抛回车座。好在益西侧躺在后排的担架上睡得正香,大半个脑袋都埋在毯子里,好像没有人可以把他从睡梦中吵醒。
为了开拓副业,兽医早就把后排座全部拆除,再放置一个担架,就化身为一辆简易的急救车。有人受了伤,他就用這辆车送去县城的医院;如果有人病逝了,就也用这辆车将遗体运送到县城的殡仪馆。虽然医生很注意面包车内的卫生,但白央总是能够嗅到车厢内的某种气息——死亡的气息。三年前,丈夫阿难让病逝后,正是她雇了兽医的这辆面包车,从县医院将他的遗体拉回磐城,完成最后的告别仪式……
白央很少离开磐城,她是一个安静且易于满足的女人。自打出生,她就被父母教育要顺应自然的力量,而不是逆着它,甚或是去挑战它。于是,她上学、放牧、恋爱、嫁人……一切都那么顺其自然,没有意外的惊喜,却总能品尝到生活的恬静淡然。
当然也有过绝望,一次又一次,准时得就像是每年冬天的暴风雪。比如父亲在外拉货时,翻车坠入悬崖,致使粉身碎骨;孱弱的母亲心碎成疾,几年后也撒手人寰;还有她所挚爱的男人,阿难让,生前是一名森林草原巡护队队员,是贡波甲的搭档和副手。在那些盗猎猖獗的年份,白央经常在梦中梦到丈夫被犯罪分子用枪顶住了脑袋……一次又一次的巡护,一次又一次的战斗,白央忍受着漫长等待带来的折磨,并也做好了丈夫某一天马革裹尸的心理准备。可造化弄人,击倒阿难让的不是盗猎分子,而是血液里那些畸形增生的细胞。再比如益西,随着年龄的增长,他的面孔、他的举止,甚至是他痴痴的笑,都显示出迟钝和愚拙,甚至有人背地里嘀咕,说白央的身上有着某种黑暗的诅咒,所有和她亲近的人都会蒙遭不幸。
对于这些议论,白央听在耳里,却没有钻进心里。她没有怨天尤人,更没有因此而质疑自己。她只觉得这一切都是大自然的规则,冰雪消融成河水,河水润泽了草场,草场喂养了牛羊,牛羊哺育了人类,人类作为其中最不稳定的一个因子,打破或是维护着其中的某一个环节,但绝不是决定性的元素。因为和那些野兽一样,人们的肉体也会消亡,灵魂会飘扬在天地之间,变成冰雪,变成河流,变成牛羊或是阿难让、贡波甲、邬天,又或是益西。是的,她坚信大自然虽然剥夺了益西的智力,但一定在其他方面赋予了他非凡的天赋。
当把这一切想通后,白央便不会让自己沉浸在忧伤之中。而这个重又拾起对生命热爱的女人,更是让磐城的牧民汉子们刮目相看,并对她多了许多尊重。因此,当白央开办了客栈后,大家就有意无意地照顾她的生意,益西自然也成了磐城百姓心中最柔软、最善良的一个存在。
渐渐地,塔锡找到了驾驭这辆面包车的要点,车子开始提速,然后攀升,愈来愈接近十二道梁子,那块巨大的石碑在目光所及处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凸起。塔锡看了看表盘上的数据,又扫了眼后视镜,发现不知何时,一辆墨绿色的吉普车出现在后方,相距大概有一百多米。面包车的车速慢,塔锡便踩了脚刹车,贴着路边行驶,把对方超车的空间留了出来。后方,吉普车也做了同样的操作,一点儿超车的意图都没有。塔锡心底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正犹豫间,另一辆墨绿色的吉普突然冲了出来,横在道路中央,彻底挡住了面包车的去路。
前车下来两个汉子,是兄弟俩,都是磐城的牧民,他们分别看守在面包车的两扇门边。其中的弟弟先问塔锡去哪里,塔锡张了张嘴,觉得对方是明知故问,便又把嘴巴闭上了。哥哥此时开口,语气中既有劝慰也有威胁:“前面的道路堵塞了,还是掉头回磐城吧。”
白央答道:“我们要带益西去县里,请你们让让路。”
兄弟俩探头瞥了眼后排的益西。
白央说:“益西小的时候,你们还带他玩过,让他猜你们俩谁是哥哥,谁是弟弟。”
兄弟俩的脸红了,却还是杵在原地没有动。
白央见状,打开车门下了车,想把兄弟俩推开,却见巴西穆从身后缓步走上前来,在白色大衣的衣摆下方,露着一截黑色的枪管。巴西穆说:“回去吧,别搞得收不了场。”
白央盯着巴西穆的眼睛:“你会杀了我吗?”
巴西穆笑了:“没准儿。”
白央向前逼近一步:“那就现在动手吧。”
“别以为我不敢。”巴西穆双手提了提裤腰带,大衣下摆里的枪管也撅了起来,抵在白央的腹部。
两人僵持在原地,总有人会来真格的。
渐渐地,大地开始颤抖,不断加大力度,把风卷成了波浪,推波助澜间,从公路的一侧涌向另一侧,夹杂其中的还有一声接一声的呼哨。就在成年人剑拔弩张之时,益西悄然爬上了吉普车的车顶,冲着路边的一头牦牛哞哞叫着。这头牛点了点头,又将这哞哞声传播到了远处草场上的牦牛群。
那些牦牛像是中了魔咒一样,全部停止啃食草皮,怔怔地寻找哨声传来的方向。其中一头先知先觉,它沉下牛角,瞪着眼睛,先是小碎步跑,接着便是大踏步地带领更多的牦牛向公路上的车辆和行人奔跑过来。
兄弟俩显然慌了,眼见着打头阵的牦牛就要冲到近前,他们赶忙躲回吉普车里,但势大力沉的牛头像敲门锤一样撞击过来,一头之后又是一头,吉普车终于被顶翻,滚下了路基。
巴西穆伸手想把益西拉下车顶,拽到怀里当人质,以此躲开牦牛的冲击。但白央将他一把推开。接着,巴西穆被一头牦牛撞得在原地打了个圈,勉强站稳后,拽住了另一头牦牛的牛角,翻身骑在了它的背上,接着就被这头牦牛越带越远,消失不见。
当牦牛群跑远后,白央转身看向益西。也就是在此时,白央明白了大自然给予了益西怎样的馈赠。
(未完待续)
责任编辑 张烁 饶霁琳
【作者简介】米可,男,1986年出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有中短篇小说散见于各大文学期刊,并被《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等期刊转载,著有多部小说集及长篇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