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家逆子玩反串：七尺长袖，舞不尽灼灼父爱

杨柳岸

清晨，白雪皑皑的院子里，一个“仙女”正在录视频。他穿着单薄的纱裙，抬起兰花指，拂袖，轻移脚步，转身，扭头吟唱：“梨花开春带雨，梨花落春入泥，此生只为一人去，道他君王情也痴，情也痴……”

这一幕，邻居们早就见怪不怪了。多年前，“仙女”杨子凡在十里八乡就很有名，当然了，并不是什么好名声。

萌芽：那离经叛道的梦想

2010年底，杨子凡一手提着简单的行李，一手抱着刚满周岁的女儿，投奔北京的一位朋友去了。

看着他一骑绝尘的背影，父亲将手里的锄头朝着地上狠狠地杵了几下，地面都被戳出了几个凹印。母亲的眼泪模糊了双眼。

这不是杨子凡第一次和父母拗着干。

初中毕业时，喜欢表演的杨子凡瞒着父母报考了一所艺术高中。拿到录取通知书后，杨子凡像被天上的馅饼砸中，欢天喜地地回家告诉父母。然而，一辈子老实巴交的父母却给了儿子一盆冷水：“搞艺术，那是有钱人家的孩子弄的，咱上普高。”

杨子凡高涨的热情一下子被拍打在地，他倔强地为自己争取，眼里蓄满泪水，觉得父母不理解自己，整个暑假都在和他们赌气。

开学前夕，父亲给杨子凡交了底。他悄悄打听过了，那艺术高中光学费三年下来就要十七八万，后期花费更是无底洞。靠家里那十二亩地种的玉米、洋葱和大蒜，连学费都够不着。

杨子凡拧巴着上了普通高中。但他把表演一直当作自己的梦想，攒下生活费和零花钱也要追着去看演出。三年后高考，他毫无意外地名落孙山。背后父母的叹息他充耳不闻，反而央求母亲给了他一千元钱，他要去拜师学艺。

表演队的师父发现杨子凡模样文静，乍一看，还有几分超凡脱俗的气质。“来来来，你穿上这个。”师父将他按在椅子上，拿起眉笔唰唰描了两下，又飞快地给他刷了腮红，涂上眼影和口红。师父双目放光，一副捡到宝的模样说：“好！”

杨子凡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师父是让他唱反串。反串就反串，只要能演出。师父的教导加上杨子凡天资聪慧，他扮上古装，活脱脱一个美若天仙的女儿身。就这样，杨子凡跟着师父四处接演出，一时间在当地竟有些小名气。

然而，命运总是在人最开心的时候，突然来一个小插曲！一天，父亲气冲冲地找到杨子凡，拉起他就往外走：“你不好好读书，唱歌就唱歌吧，现在要无法无天了，你看看你穿的什么唱的什么？你这不男不女的，你妈都被你气病了！”

原来，杨子凡反串演出时被村里人看到，传开了。大家议论说，杨家养了一个“男女人”，妖里妖气的。母亲走到哪儿，都有人在身后指指点点，搞得她连门都不想出了。

一众亲戚给杨家父母施压，杨子凡被父亲关在了家里。父亲托人给儿子说了一门亲事，指望用女人来拴住儿子。

2008年5月，杨子凡在亲友的张罗下和同镇的李红相亲结婚，母亲一边流泪一边劝儿子：“好好成个家，老老实实地过实在日子。”一年后，随着女儿小冉的出生，各种花费多了起来，杨子凡再次外出演出挣钱。然而，匆忙凑成的婚姻早就埋下了诸多矛盾，反串演出这件事，彻底引爆了炸药。女儿满周岁后，这对怨侣和平分手。

父亲的叹息，母亲的眼泪，杨子凡觉得家里的气氛太压抑了，自己得出去透透气。看着粉嘟嘟的女儿，他又舍不得，骨子里那股执拗劲儿又蹿出来了，干脆带着女儿去北京吧。

拜师：反串路上策马奔腾

北京天大地大，大街上人来人往，没有人认识杨子凡，他想反串就反串，再也不會有人在他背后指指点点了。

热心的朋友帮他找了房子，房东大姐看见他还带着个娃娃，连房租都给他免了。为了照顾女儿，杨子凡找了一个私人做皮鞋的小厂，老板破例允许他带着女儿上班。自此，杨子凡开启了工作和带娃的双轨道模式。好在女儿乖巧，一个硬纸箱放几件衣服，就是女儿安睡的摇篮。

他一个大男人，竟把女儿养得白白胖胖乖巧懂事。女儿刚会走路时，就知道拖着扫把撮箕给他的工位打扫卫生；会说话时，每次杨子凡下班，她就奶声奶气地喊：“爸爸加班。”

生活虽然清苦，然而杨子凡内心始终有一团火，这团梦想的火焰在积攒力量，等待爆发。只要有空，他就带着女儿在院子里下腰、压腿、一字马等等。女儿看着爸爸练功，开心得露出两颗小虎牙。

一晃到了女儿上学的年龄，杨子凡不得不把女儿送回老家。杨子凡也迎来了自己的好机遇，2017年初，通过熟人引荐，杨子凡拜见了梅派第四代传人——“三晋反串第一人”王艺轩。王艺轩见杨子凡资质不错，又有热情，把他收到门下。

杨子凡特别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他手脚勤快，每天抢着帮师父一家买菜做饭，打扫卫生。师父有些特别，把学习训练的场地搬到了小区广场，每次练习，总有很多人围观。最开始一段时间，杨子凡总是分神，围观人群的议论总让他无法集中精力，也没有办法放松融入学习中。那种感觉，就像多年前自己走到哪儿都被人指指点点一样。

深夜，杨子凡辗转反侧，无法入眠。“爸爸，爸爸你什么时候回来？”接到女儿的电话，杨子凡猛然醒悟，留给自己学习的时间并不多，自己还有女儿要抚养，家中还有老人。自己再不努力，就会错失良机。

想通了这些，杨子凡开始集中精力学习，围观的人群再也不会干扰到他。师父要求严格，连手抬到哪个位置，高度都要精准；眼神也要跟到位，有时候瞪得眼珠子充血。

为了弥补童子功的不足，杨子凡学得十分刻苦，每天练习十多个小时。结束一天的学习，他倒在床上，全身酸痛得翻身都困难。

一个原地转的动作，要求水袖不能沾地，杨子凡一练就是几个小时，有时练到呕吐，连胆汁都呕出来了。当有一天，他连续转了上百圈，气息平稳，彩色的水袖在周身上下翻飞，收放自如的那一刻，师父严肃的表情里裂开一道缝隙。看见师父嘴角上扬，杨子凡知道这是师父认可自己了。

通过一段时间的系统学习，杨子凡的技艺有了质的飞跃。2017年秋，杨子凡回到北京。白天他继续上班，晚上刻苦练功。每逢有演出，他就请假参加。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的演出很受欢迎，邀约不断。

远在老家的父亲原以为儿子在北京规规矩矩上班，后来得知儿子消停了几年，竟又开始搞这些“不男不女”的玩意儿，一夜未睡。他和老伴商量，要去北京把兒子揪回家：“我就是拿个绳子捆，也要把这不肖子捆回来！”

父亲风尘仆仆地赶到北京，等找到杨子凡的租住地时，当头撞见门上一把锁。一连几天，他都扑空了！老人家急得差点当场高血压发作。

杨子凡自是不会放弃，父亲也心意坚决，就近找了一份在饭店后厨刷盘子的差事，一下班就往他的出租屋里赶。杨子凡不是外出演出就是上班，一见面，父子俩争得面红耳赤，谁也说服不了谁。父亲气急败坏，高高扬起了手，最后却重重地砸在自己的大腿上，始终没舍得打儿子。

这一“劝”就是两年。父亲刷了两年盘子后，由于扭伤了脚，心里又惦记着在家里的老伴儿，心灰意冷地回到山东。

父亲回去了，杨子凡再一次在自己梦想的道路上策马奔腾，他的演出越来越成熟，越来越有名气了。

演出以外，杨子凡最关心的就是女儿。因为不能陪在女儿身边，他买了很多张奖状，女儿每进步一点，他就从北京给女儿寄一张奖状，前后寄了一百多张。

女儿上小学的时候，学校亲子活动需要家长参加，杨子凡特意请假回家。杨子凡到女儿学校时，女儿兴奋地给同学介绍：“这是我爸爸，我爸爸在北京工作。”同学们羡慕不已。

亲子活动有一个环节是家长和孩子一起表演节目，杨子凡见状，悄悄地对女儿说：“爸爸也表演一个反串。”小冉见爸爸要唱女声，吓得脸色惨白，她慌不迭地对老师说：“我爸爸不会表演节目。”杨子凡只得作罢。回到家，杨子凡苦涩地告诉女儿：“爸爸当反串演员，一点都不丢人。”为了不影响女儿，他后来一次都没有去过学校。

底气：种蒜老父爱意深藏

2018年5月，父亲老觉得身体不舒服，检查后被确诊为肺腺癌。杨子凡第一时间撇下工作和演出，回到老家，联系医院让父亲治疗。

那天，看着父亲被推进手术室，原计划五点结束的手术拖到了八点多，杨子凡心里空得慌。好在手术比较成功。

在医院陪伴父亲的两周，是杨子凡离自己梦想最远的时候。他很自责，觉得自己太自私了，为了所谓的梦想，让父母饱受四邻的讥讽嘲笑，父亲也许就是因为这个落下病根的。他下定决心在老家陪伴父母和女儿，过普通人的生活。

然而医院的昂贵费用，让杨子凡不得不违背自己好不容易下定的决心，又开始接受演出邀约。夜深人静时，他“信誓旦旦”地跟父亲说：“等我赚够了医药费，就不再接受反串演出了。您放心，这次我说到做到。”

有时候时间紧，他就在病房里给自己化妆，把演出服换好出门。时间久了，医院的医护人员都知道他是反串演员。有的人看了他的演出，特意过来跟他父亲说：“你儿子天生是个反串的料，演得真不错！”第一次听到外人对儿子的表扬，父亲的脸上多少有些尴尬，也有些动容。

父亲出院后，杨子凡留在了家里，暂时没有另外找工作，有好几次朋友来请他去演出，他也婉转推辞了。虽如此，他内心并未真正放下，好几次做梦，他梦见自己站在舞台上，台下一片喝彩声。他的失落，被父亲看在眼里。

有一天，杨子凡跟着父亲去田里收大蒜，父亲一边拔蒜，一边缓缓地说：“这些年，我和你妈反对你当反串演员，是爸爸思想落后，也是爸爸太在意旁人的议论。现在我想开了，人一辈子太短了，去做你喜欢的事情，过得快乐开心是最重要的。”

听了父亲的话，杨子凡的眼泪扑簌簌直往下掉。在父亲面前，他觉得自己仍然是那个没有长大的孩子，希望父亲认可自己，希望得到父亲的赞许和表扬。

再次登上舞台，杨子凡无比肆意畅快。相比以前“戴着镣铐跳舞”，有了家人的支持，他底气十足。休息日，他满北京城跑，散发自己的宣传资料。渐渐地，杨子凡演出的机会多了起来，台风也日渐成熟，表演更加游刃有余。

有一次，杨子凡参加一个文化单位的会演，正值深冬，舞台搭建在室外广场。正好母亲来北京，想看看他的演出。隆冬时节，观众都穿着厚厚的羽绒服，杨子凡候场时，只穿着一身轻盈的薄纱，手臂冻得发紫。等到十几分钟表演完下场后，母亲看到他后背湿透了，全是汗。

观众掌声雷动，母亲却泪流满面，她心疼儿子为了梦想遭这种常人无法理解的罪！

那是母亲唯一一次观看他的演出。自那以后，她再也不肯去看，说是心疼。

2019年下半年的一天，杨子凡见父亲扛着锄头准备出门，他问：“爸，您这是干啥去？”父亲告诉他，之前租给人家的几亩地，他又收回来准备自己种大蒜。“地收回来干吗啊？您年纪大了，别太累了。”父亲有些神秘地一笑，说：“我这把老骨头，不动就不舒服，有个事儿做做，筋骨舒爽。”

大蒜丰收后，父亲笑着交给杨子凡一个小包，打开一看，里面是厚厚的一摞钱。“这些你拿去，添置两套好一点的演出服，别老是等演出还要临时出去租借。”父亲双手搓了搓，继续说，“明年再多种几亩蒜。”杨子凡看着他眼角的笑容，鼻子一酸，眼圈红了。

一套演出服少则几千，多则上万，每个角色的演出服还不一样。此前，有一次参加电视台的演出，杨子凡借了同行一件价值上万的演出服，结果不知道在哪里挂破了。同行当场就要求他赔偿。杨子凡这么多年一个人打工，负担女儿的生活，还要花钱学习，身上根本没有多少积蓄。他厚着脸皮找老乡和同事借，才凑齐了赔偿费用。

他猜想，父亲应该是听说了这件事，才不辞辛劳种大蒜支持自己追梦的。

那晚，杨子凡梦见自己身着华贵的演出服，灯光打在头上，头面上的水钻熠熠生辉……

随着知名度的提高，杨子凡的演出机会越来越多，他陆续收到北京卫视、天津卫视、山东卫视等电视台的演出邀约。身上打上了“梅派弟子”的标签，同时也承载着梅派艺术传承的压力，他对自己要求更加严格了。

2020年9月30日，杨子凡参加山东省德州市市中街道和其他单位合办的“举国齐同庆，千里共婵娟”迎“双节”文艺晚会，表演了《梨花颂》《贵妃醉酒》等节目。舞台上，他化身妙龄女子，衣袂飘飘，华丽的头饰在灯光的映衬下闪闪发光。

这是他离家最近的一次表演，街头巷尾几乎都认识了他，再也没有人在他父母面前说难听的话。

疫情期间，杨子凡的演出受到影响，他开始录制视频和直播，传播梅派唱腔，希望更多的人学习和传承。越来越多的人了解和喜欢上杨子凡的表演，他的作品上了好几次热搜，在视频平台累积了百万粉丝。

女儿也渐渐喜欢上杨子凡的反串角色，还主动要求跟着学习。一次，她拿着他的水袖舞动起来，长长的水袖在空中翻滚，像一片彩虹降落人间。杨子凡拍下这段视频，粉丝们纷纷留言称赞。

2022年5月，父母结婚40周年，杨子凡带着父母去拍了婚纱照和全家福。

既能追逐自己的梦想，又能陪伴家人，杨子凡觉得无比幸福。他知道，家人的理解和支持，让他有了一往无前的勇气。

编辑/李雪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