园林叠山理水营造中水的审美意趣探析

王博文　陈悦

摘 要：中国园林艺术源远流长，艺术风格独树一帜，其一大特点便是无园不山、无山不水，造园活动中的叠山理水追求“虽由人作，宛自天开”的境界。中国园林以自然山水为范本，园林需理水成景，与山石景观互相借姿，方得天然之趣。当代园林家陈从周曾指出：“山贵有脉，水贵有源，脉源贯通，全园生动。”水为活物，无论是在自然景观中，还是在人造园林中，水都不可或缺，少之，则少自然生机。理水在园林中的作用除了与山互成之外，其在中国人的审美意趣中亦不可或缺。自古以来，水在中国人的观念中，不单单指视觉上的客观景物，还包含了中国人对文化、美学和精神上的诉求。其所蕴含的深刻哲理和想象，成为叠山造园中不可或缺的生机，具有独特的审美价值。

关键词：园林;叠山理水;审美意趣

计成在《园冶》掇山篇中首推“池上理山，园中第一胜也”。池与山，本身便是一种山水互成关系。其后对“池上理山”的具体描述为：“若大若小，更有妙境。就水点其步石，从巅架以飞梁;洞穴潜藏，穿岩径水;风峦飘渺，漏月招云;莫言世上无仙，斯住世之瀛壶也。”“若大若小，更有妙境”尚且可评判为视觉上的体验，而“就水点其步石”“洞穴潜藏，穿岩径水”则是以理水的角度描述身体进入山水行游的一种直接体现，这也是计成首推池山的一个重要原因——中国人迷恋身体进入庭园山水的居游感受。而如何营造这种居游感，便是叠石造山与理水技法的密不可分、相依相伴。

计成在《园冶》中只设了“掇山篇”，而没有与之对应的“理水篇”，似乎表现出重山轻水的轻重比例。然而，水对于中国文人来讲，一直都是无形胜有形。理水之形，是由掇山立石之法而显;水道通达，亦可理其山形。真正的叠山巧匠如同山水大家一般，在掇山之前，便早已胸有泉壑，山水之体形互成关系了然于心。

理水在园林中的作用除了与山互成之外，其在中国人的审美意趣中亦不可或缺。自古以来，水在中国人的观念中不单单指视觉上的客观景物，还包含了中国人在文化、美学和精神上的诉求。

君子比德于水，“知者乐水，仁者乐山”，孔子以此“人化自然”的哲理揭示出人与自然存在同形同构并且互相感应的一种关系。文人以水求道，“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老子以水的阴柔、不争的特点比拟文人所追求的精神品质，从而悟那“玄之又玄，众妙之门”之道。由此可见，水在中国传统文化中与君子精神共生。

水所蕴含的深刻哲理和想象，成为叠山造园中不可或缺的生机，其审美意趣具体表现在四个方面。

一、水令人远

文震亨在《长物志·水石》中写道：“石令人古，水令人远。”此一“远”字，包含三层意思，其对应韩拙在《山水纯全集》中所说的“有近岸广水，旷阔遥山者，谓之‘阔远;有烟雾溟漠，野水隔而仿佛不见者，谓之‘迷远;景物至绝，而微茫缥缈者，谓之‘幽远”。

其一，空间上的“阔远”。但凡园林营造，无论地之广狭，基本都会以水隔而划分空间，给人以观景的空间尺度。如苏州网师园中心水景彩霞池（图1），面积不大，但水面集中，水池两岸，月到风来亭、射鸭廊、竹外一枝轩、濯缨水阁等建筑隔水互望，山石花木沿池周边安插，池面宛若一面明镜，在咫尺之地营造出空旷辽阔之感。其二，意境上的“迷远”。“野水隔而仿佛不见”的“迷”，正如郭熙《林泉高致》中所谓的“水欲远，尽出之则不远，掩映断其派则远矣”。水断是为了蓄水之形势，而不致一出而全現，远而可见，藏露结合，意在表达重叠、深邃之境，以取无尽之意。如无锡寄畅园水景锦汇漪，其北段由七星桥和廊桥分别收隔，将池水分为两个不同情趣的小水面，曲折幽静，水意连绵，令人远意无穷。其三，心境上的“幽远”。汉许慎《说文解字》中有“玄，幽远也”，“玄向幽而人覆之也”，远带有玄学色彩，指向远尘、超逸的人格境界。而水之奔流不息、远远而来、远远而去的“远”意，可将人们的思绪从繁冗城市带到山林迷蒙之中，获得一份心境的幽远清静，从而得到超脱。一如苏舜钦在营建沧浪亭时慨叹“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后而于沧浪亭中借流水远去之势，寄情思以游心。

二、水使人悦

天地之美，尽在水中。自然界的水千姿百态，其虚幻、灵动、音韵能给人以美的享受，令人愉悦。水中的天光山色、云烟竹树、碧波游鱼，尽入眼中，使山色更润，使园更富生机，故有“山得水而活，水得山而媚”之说。

亲水、戏水是人们习以为常的活动，自古以来中国人便喜欢傍水而居，故理水时常力求与人亲近，最好伸手便能触摸水，使人愉悦。正如王徽之言：“散怀山水，萧然忘羁。秀薄粲颖，疏松笼崖。游羽扇宵，鳞跃清池。归目寄欢，心冥二奇。”林下隐居，清泉濯足，濠濮间想，自得其乐。

在山水画论和古代诗词中，常见到“溪云”“溪月”“池月”等以水面反射景物现象为意象的描述，表现出自古以来文人对镜花水月这一虚象所带来的审美愉悦的重视。在园林中，此种愉悦也不胜枚举：网师园月到风来亭，临风赏月，天上月、水中月、镜中月，虚与实在此结合，实为网师园极富情趣之处;留园清风池馆，最令人神往之处并非凭栏远眺馆外景色，而是风过水面，波光粼粼映于馆内素壁之上，清风、池水、天光，一切虚物在此化为实形，撩人心弦。

“水石潺湲，风竹相吞，炉烟方袅，草木自馨。人间清旷之乐，不过如此。”除水的虚象之悦外，水的音韵同样会给人带来不一样的体验。无锡寄畅园八音涧中，人行于溪谷，可闻水声，水声因水流量变化而有不同，时而婉转变幻，时而清浅低吟，恰如天然琴曲，洋洋盈耳。叠山大师方惠营造的上海鲜花港大型黄石假山（图2），山色宜人，绿荫森森。初入时仅有溪水涓涓而出，待水大时还有飞瀑袅袅似雨飞，声震如雷，令人震撼。

三、水使山润

郭熙在《林泉高致》中提到山水的浑然之美，二者的关系应浑然一体，“山以水为血脉，以草木为毛发，以烟云为神彩，故山得水而活，得草木而华，得烟云而秀媚”。山水画中的山水类似人体，是活的有机体，也就是说山、水两个要素是整合在一个整体中的。

对于山、水二者本身物理性对立统一关系的描述，古代画论中也有提及，比如笪重光在《画筌》中云：“山本静，水流则动;石本顽，树活则灵。”虽然是画论，但其同样也适用于叠石造山。水可润万物，所谓“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此处的“润”并非只是滋润的意思，更有滋养、生发，使万物萌发生机的美好寓意。笔者参观叠山大师方惠营建的昆山璞园大假山，叹其山势连贯，洞穴潜藏。然而偶有一次去时正赶上山中未放水，惊觉此山非彼山，生机顿无，似失灵魂，方悟水润山色的重要性。

汤贻汾又在《画筌析览》中论水：“水性至柔，是瀑必劲。水性至动，是潭必定。”山势雄浑，静水便如明镜，碧池柔美，“天光云影共徘徊”，以显山形;山势嶙峋，瀑水便似白练，飞奔喷射，溅扑激瀑波浪汹汹，以现山势。水的刚柔变化使假山更加富有生机，以真水之境造假山不假，从而达到造园的师法自然、巧夺天工的目的。

四、水使山深，水使山远

计成在《园冶》中论及掇山之法时强调“假山依水为妙，倘高阜处不能注水，理涧壑无水，似少深意”。此一“深”字，为叠山造园时必求之意。被后世熟知的山水画“三远法”，其中一法便为“深远”，“深”在此处可理解为山的厚度与体态之丰盈，而后郭熙以“山欲高，尽出之则不高，烟霞锁其腰则高矣”解释了画山高远之法，在谈及深远时，却以“水欲远，尽出之则不远，掩映断其派则远矣”来解释，如何“掩映”？郭熙又补充道：“水尽出不惟无盘折之远，何异画蚯蚓？”故此，水之盘折可尽显山之深远意象。

山水画理中讲“山臃必虚其腹”，以何虚其腹？曲水潆洄，穿岩径水。苏州环秀山庄山环水抱，主、客山相峙成幽谷，引进环山之水，缠绕有情，水景布置若入迷津，令人莫知水径前景。洞壑潜藏，贴水而行所置之径，径尽又现洞居，洞居引水而入，空间忽明忽晦、虚实藏露、扑朔迷离、蜿蜒无尽，极富曲折深远之意。

清人沈宗骞在论山水画须“会意”时谈道：“论画者谓以笔端劲健之意，取其骨干;以活动之意，取其变化;以淹润之意，取其滋泽;以曲折之意，取其幽深。固也。”“淹润”即水润万物，“曲折”正对应以水蜿蜒而随之带来的“幽深”意象。方惠在叠石造山时，常用理洞之法（图3），他提到一个诀窍，叫作“亮处不通暗处通”，目的是营造“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意象，这也是一种深远之法的营造。在他诸多作品水洞的处理上，会发现其洞口常向内蜿蜒，洞中套洞，水径深邃，使人一眼不能穷其尽头，这与《园冶》中“疏水若为无尽，断处通桥”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是为了达到“一望弥际”的无尽之态。

五、结语

郭熙在《林泉高致》中说：“水者天地之血也，血贵周流而不凝滞。”如果说叠山为园林的骨架，那么水便是中国园林的血脉。它恩泽万物却不彰显，以风韵、音韵给人以美的享受，引人无穷的遐想。水之远意营造、悦人的体验、润物四季、虚涵之美和造园人借水传达的心境，都极具审美意趣与價值，在园林中体现得淋漓尽致。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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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文震亨.长物志校注[M].南京：江苏科学技术出版社，19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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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陈从周.说园[M].上海：同济大学出版社，2017.

[5]周维权.中国古典园林史[M].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1999.

[6]童寯.江南园林志[M].2版.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1984.

[7]董豫赣.玖章造园[M].上海：同济大学出版社，2016.

作者简介：

王博文，硕士，中国美术学院风景建筑设计研究总院有限公司教师分院中级工程师。研究方向：当代开放空间造园。

陈悦，硕士，温州理工学院设计艺术学院环境设计系教师。研究方向：景园设计及其理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