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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道

2023-06-04李焕龙

慈善 2023年3期
关键词:筒子楼老九沟口

李焕龙

她今天进入杨道士沟,是乘车来的。哥哥开的越野车在刚刚整修的毛路坯上轧得沙沙作响,铺在路上的碎石子有的被压进泥土,有的被挤压飞了。车子吭吭哧哧地爬行了六公里,停在一道拐弯处的大石包前,她和驾车的哥哥下了车,四肢着地爬过这个巨大的石包,眼前豁然开朗。一个大拐弯里,道路被山洪冲断,溪流成了瀑布,头顶是一片蓝天,山垭透射来一片金阳,蓝茵茵的天、绿油油的山、白花花的水,把这宁静的山窝窝变成了世外桃源。她凝视着这熟悉的风景,把自己伫立成了一幅雕像。

忽然,河道传来一阵呼喊,吃过午饭的民工从一沟两岸的崖屋下钻了出来,摆弄着各式工具开始工作。她朝崖头移了两步,手抓桦栎树枝,倾身向前张望,只见沟底是一个七八丈宽、二十多丈长的工作面,民工正在一沟两岸开石头、砌石坎,两辆铲车在沟道里轰鸣着清除泥沙。

她知道,这种沟道里起基砌石、山边上凿岩取石的巨大阵势,是在修建跨沟桥梁!有了桥,洪水冲不跨路了,道路就坚固耐用了,山民的通行就便利了!

这个胳膊弯状的山谷,因为弯道圆而又大,弯口的两边撑起了门板状的石崖,被人称为“筒子楼”。是啊,你看这直直上天、高耸入云的四围式山体,多像壁陡的墙体呀!架在山顶的苍天,正是一道人称“天宫”透明穹顶呀!

小时由此经过,同学们最怕阴天和雨天。逢了阴天,那天顶的乌云就让这筒状的山谷暗如傍晚,阴森森的令人毛骨悚然。每逢雨天,那从山顶直扑下来的滚坡水,如竹筒倒,似水桶泼,裹挟着山石哗啦啦滚落下来,一瞬间路毁人亡,连飞禽走兽也无法逃命。那些年月,几乎每个夏天都有山民丧命的消息。因此,自打她开始出沟上学,父亲就请人帮忙,在“筒子楼”外坡的树林里开了一条“之”字形的盘山便道,又在沟口架了一道木桥。她和同学们经此上学,虽要爬坡、翻梁、过桥,但却省了一公里多的弯道,多了一份温馨的安全感。

后来,县上推行村村通公路的惠民工程,杨道士沟修通了简易公路,就连“筒子楼”这段光石皮地段,也用火炮、开凿以及里边挖、外边砌的方式,修成了一段石质道路。从此,山民出山不愁了,可以乘汽车、开拖拉机,也可以骑摩托车、自行车。

她上小学五年级那年,父亲出了十几天蛮力、卖了十几担药材,给她买了辆自行车。她兴高采烈地骑到了沟口的联合村小学,两年后又骑到了曙坪镇去上初级中学,之后她又骑到了南江河畔的县城高中。不过,从沟口返回,是时骑时推,遇到洪水毁路时节,得把自行车寄存在沟口,步行回家,又步行出沟之后,才能在沿河而修的县乡级的道路上骑行。

正因为行路难带来的山民出行难、学生上学难、农产品销售难、工业品进山难,她父亲才在她上大学时,含泪辞去当了大半辈子的村民组长,带着一家老小从生活了十几代人的杨道士沟,搬迁到了河川地带的小曙河。父子几人几经奋斗,在这里有了水田、平地,有了果园、山林,并在公路边盖起了三层高的小洋楼,儿女各自有了小汽车。从此,他们再也不受翻山越岭的煎熬了,再也不为杨道士沟的山洪而担惊受怕了。

然而,去年秋季的一次偶遇,却让她又为老家那个“老九组”的山民们担忧起来。

那天,她从市里回县,还没进城呢,就在县城西头的公路边遇到了一位年过六旬的表叔,话没说到三句,表叔就发出了哭腔。

老九组的三十多户人家,因为地处“筒子楼”梁后的一条十里漫湾,土肥水旺,物产丰富,吃喝不愁,是五十里杨道士沟里的富饶之地。加之“筒子楼”的与外阻隔,就成了少有外人涉足的“孤岛”。因婚姻牵扯,各户人家之间总有这样那样的亲戚关系。她从小就把村民们称姑叫姨喊叔的,表哥表叔表爷多得很,她也弄不清是什么关系,大人说把谁叫啥她就叫啥。至于眼前这个表叔,是什么关系的表叔,她也弄不清,反正叫了几十年,一直当长辈敬着。

她问表叔在这里等谁,表叔说想打个摩的回杨道士沟去,但骑手们知道那条路水毁严重,都不愿去,他等了四天还是白等。

她发了两条微信,推了两件工作,就对表叔说:“正好我要去呢,你上车,咱们一块儿回去。”

其实,她今天从市里来,是应约采写一篇纪实文学的。她在市里工作上十年了,编着一本杂志,时常因反映现实生活、宣传社会变化而采写纪实作品,是有名的青年作家。这次回到县里,既有采写任务,又有组稿事宜,日程排满了。车还没有进城,见到二十多年没见的表叔满面愁容,她把一切业务都推后了,一心只想送送表叔,看看杨道士沟。

车到小曙河,她顾不上回家去看望老母亲,也没与在村部上班的哥哥打招呼。表叔却指着路边的一排楼房说:“咱老九组的人都搬出来了,集镇上有十几户,县城里有十几户,这道河川里有二三十户。”她问咋比原来多出了二三十户,表叔说是条件好了、儿孙大了,大家就分门立户了,由原来的三十多户扩大到了五六十户。

沿路闲聊之中,她从表叔口中得知,迁出来之后,人们的居住方式有了三种区别:中小学生和老弱病残住在新居,中青年因外出务工而住在外地,一些尚有劳动能力的中老年又回老屋抓生产去了。她问返回老屋的有多少人,表叔说有六七十。这么大个群体,生产生活方便吗?精神文化生活正常吗?表叔叹息道:“别的还好,就是害怕洪灾。夏天一场大水,至今道路不通,那电线呀,电视呀,电话呀,手机呀,啥都用不成了!這不,我出山来看看孙娃子和老婆子,却在城里待了两个多月,至今还回不去!”

沟口的车路,本是在左岸挖了两丈宽的石岩、砌了一丈高的石坎才修成的,现在,被洪水冲得一干二净,空手过人都要攀着岩石才行。

她停下汽车,拉着表叔,攀岩过水地艰难行进四个半小时,终于在太阳快要落山时走进了老九组的头个院子。看了杨家存的药材、柳家存的腊肉、石家存的苞谷酒,她奇怪了:三四年都卖不出去东西了?表叔说:“路不行嘛,头两年不能跑车,这两年不能行人,可农民每天都在为希望而劳动着,这些山货特产,就在一天一天的希望与希望的煎熬中积存了下来。干货还好说,萝卜、洋芋、水果之类的鲜货,就一堆一堆的烂掉了!”

这一夜,她在山湾里看了许多,听了许多,连晚上做梦都在喊着“修路修路!”

第二天,她又走访了杨道士沟沿途几个村民小组,形成了兴建药材、清酒、腊肉、杂粮、畜牧等农副产品基地,发展三个民宿集群,组建十二个专业生产合作社,修通杨道士沟农旅融合产业公路,促进乡村振兴、村美人富的完整思路。

一连三天,她找了村干部和镇长、书记,又到县城去找了从这条沟走出去的县人大主任、两位部局长,还有在联合村、曙坪镇工作过的十九名干部,给他们看实况视频、讲发展构想、说实际问题。后来,她又一连三四次,从市里回来与相关部门沟通。终于,年初的两会上,县人大代表、政协委员以建议、提案、社情民意、大会发言等方式密集发声,促成了这一工程的立项上马。

今天,她悄悄地跑回来,让在小曙河当村支书的哥哥开上越野车,拉她悄悄地进沟,是为看看进沟路己完工的路基改造工程,刚刚动工的“筒子楼”大桥兴建项目。

整修的道路,路基拓宽了,有了坚固的外坎、标准的边沟,不少路段都裁弯取直了,汛期之前再打上水泥路面,完全符合旅游道路的质量要求。“筒子楼”这一卡脖子路段,架桥之后消除了天险,必然会带来畅通无阻的良好效果!

看到这儿,她问哥哥:“估计这里的旅游产业得几年才会旺?”哥哥伸出两根手指头:“只要路好,两年就火!”

望着山上的绿树,山沟的黑土,她先是微笑,继而沉思。过了一会儿,她偏着头,调皮地问哥哥:“咱家在老九组的田地、山林,那时一赌气都交公了,现在你不后悔吗?”

哥哥微微一笑,轻声回答:“我已在老九组流转了上百亩被荒废的坡地,还联合十九户村民成立了黄连种植专业合作社,要用自己务药的特长服务乡亲,报答乡亲们当年卖粮凑钱,资助咱们上学的恩情!”

她听到这儿,眼里泛出了泪花。本想表扬哥哥几句,却哽咽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当蒙眬的目光巡视过顺沟而来的村道,她似乎看到了穿越“筒子楼”飞架的桥梁,看到了从老九组、大漫湾运出的粮食、水果、药材、清酒、腊肉,还有进入山谷的一车车游客。

于是,她面朝架桥的方向,深深地鞠了一躬;面向老家的方向,深深地鞠了一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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