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马克·吐温在一起的日子
2023-06-04[美]海伦·凯勒
[美]海伦·凯勒
我常常通过唇语“聆听”马克·吐温先生讲述的故事。他情感丰富,对事物敏感,能理解残障人士的暗淡心理,所以选择的基本都是励志故事或他自己的冒险经历。从中我能看到绽放的生命和光明的世界。
某天晚上,在亨廷顿文艺沙龙,马克·吐温先生侃侃而谈,听众都是赫赫有名的人物,遍及当时社会的各个领域,包括伍德罗·威尔逊,此人后来成功击败西奥多·罗斯福,成为美国第二十八届总统。谈话内容关于菲律宾战况。他激昂的声音回荡在客厅中:“在菲律宾一座死火山口,范斯东上校发现了正在避难的老幼妇孺,约有六百多人,他一声令下将他们全部绞杀。过了几天,上校竟然强迫部下假扮敌人,诱捕了阿吉那多等人(他们都是菲律宾民主战士,深受本国人民的敬爱)……”马克·吐温先生万分悲痛,斥责魔鬼军官的残忍行径。接着又补充道,“真想不到世界上还有如此杀人不眨眼的恶魔,而这一切都是我的亲历亲闻。”
马克·吐温先生富有国际主义精神,并且嫉恶如仇,敢于为惨遭不人道对待的人民伸张正义,无论是菲律宾人还是巴拿马人,或贫困地区的土著居民。他是非分明,厌恶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不耻丧失良知的卫道士。在对待邪恶势力方面,他轻则口诛笔伐,重则动用力量与之抗衡。
之于我,马克·吐温先生事事关心,处处体谅,照顾得无微不至。令我开心的是,他非常钦佩沙利文小姐,所有我们熟识的人中,他是最尊敬她的。因此,我把他当作自己最爱戴的人之一。我们谈话的时候,会提及他的夫人。他们夫妻感情融洽,只可惜夫人逝世得早,空留下吐温先生一人黯然神伤。一个人的时候很孤独,他常向人描述这种心情:“当客人离去,偌大的房子只剩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壁炉旁,落寞的心情趁机便爬上了心头。”夫人去世一周年时,他在给我的一封信中说到:“很难想象去年我是如何熬过来的,要不是太多的工作分散了我的注意力,恐怕真的会随她而去!”于是我明白为什么他时常為工作量减少而忧心忡忡了。
记得那次我安慰马克·吐温先生,说:“您不要担心,世界上有成千上万的人热爱您,尊崇您的作品。萧伯纳称您的文章可以与伏尔泰相媲美,而著名评论家吉普林先生赞美您是美国的塞万提斯。”
听了这些话,他缓缓地告诫我:“海伦,你的心意我理解,但是我想告诉你,我写的作品不是为了迎合评论家们的口味,而是要使人开心。人们爽朗的笑声才是对我最大的安慰。”
作为一名作家,马克·吐温的分量在美国文坛举足轻重;作为一名美国人,马克·吐温继承了最原始的美国精神。他拥有开天辟地的勇气,崇尚自由、平等、博爱,而且仁慈慷慨,诙谐幽默……具备移民时代美国先人的一切优秀品质。
一天,邮差送来一封信,是马克·吐温先生寄给我的邀请函。我兴奋地拆开信,让沙利文小姐读给我“听”。原来,马克·吐温先生刚刚看了我的新书《我所居住的世界》,很想请我和沙利文小姐、梅西夫妇到他处小住几日。
我们三人欣然前往。火车到站时,马克·吐温先生早已派人等候多时了。寒冬腊月,马车载着我们越过一座座小山丘,在白雪覆盖的大地上奔驰。沿路的树木笔直地挺立着,松树林吹来清凉的空气。颠簸了一段时间,车停在了一栋白色的庄园前。迎接我们的人说,马克·吐温先生正在阳台等着我们。当大家走进巨大的石门后,马克·吐温先生向我们热情地挥了挥手。他一身白色西装,而那银白色的头发在阳光耀眼的午后显得格外闪亮。
大家走进弥漫着松香气息的客厅,围坐在火炉旁。仆人端上果酱和吐司面包,我们欣然享受一切。我们品尝着松软的面包,一人手捧一杯热气腾腾的红茶,谈笑风生。大家休息了一会儿,马克·吐温先生提议大家参观他的庄园,他说:“每个到访的客人都希望参观主人的住宅,你们一定也对我的庄园充满了好奇,让我亲自为你们揭开它神秘的面纱吧。”
他说得没错,我们早就迫不及待地想饱览这栋白色建筑物了。在马克·吐温先生的引领下,我们踏上一条特别的长廊,它由主卧室延伸到客厅,功用类似于大型阳台,两侧摆满了奇花异草,是主人常光顾的地方。走回客厅,我们进入另一间卧室,继续向前是一间娱乐室,里面放置了一张台球桌,听说主人消磨时间的好地方非此地莫属。看到我触摸球桌,马克·吐温先生许诺可以教我打台球。“我什么也看不见,怎么能打台球呢?”我下意识地回答。“也不是不可以,要是碰到高手,估计闭上眼睛也打得很好,我们的洛基先生和亨廷顿先生就能做到。”他反驳道。
随后我们参观了主人的卧室:一张典雅的床铺摆放在屋子中间,上面镂刻着精致繁复的花纹,右侧立着一面巨大的落地玻璃窗,从这里可以望见远山的风景。马克·吐温先生柔声为我作了描述:“海伦,发挥你的想象随我体验,在白雪覆盖的世界有一座小小的山岗,我们白色的城堡就建造在上面,远方无垠的松树林散发阵阵香气。灰暗的天地间伫立着一堵断裂的石墙。你能感受到一种自由飞翔的感觉吗?”是的,我看到了一片原始的野性森林,在广袤的大地上,我想凌空飞翔。
马克·吐温先生把我的卧室安排在他隔壁。桌子上摆着一对银制烛台,旁边是一张写满了物品种类和所在地的纸条,并且那些物品大多价值连城。对此,吐温先生解释道:“曾经有一个小偷到我房间盗取财物,当时我正睡得香甜,被叮叮当当翻箱倒柜的声音吵醒,心里甚为不快。于是为了不被打扰,我决定为每一位盗窃者写明物品所在地,让他们直接拿去好了。”我们笑了,这种幽默、大度的做法符合主人的个性。
大概人们都认为到别人家做客,用餐是最尴尬的事情,因为此时客人唯一需要做的就是吃饭,而主人则适当讲一两个笑话,冷场在所难免。但在马克·吐温先生这里,打破了惯常的规矩,你不需要担心饭后不向主人表示谢意而愧疚,更不必忧虑饭桌上的窘迫氛围,他会在饭桌上讲些风趣的话——这一点他最擅长,或者讲一些奇闻异事惹得人捧腹大笑。你绝对想象不到,他在餐桌上会一边讲故事一边走到客人身边轻轻拍拍对方的肩膀,让他不要拘谨。很多时候,他特地走过来问我听故事的感想。甚至还会突然去摘走廊的花儿,让我猜测其品种,倘若我碰巧猜对了,他别提有多高兴了,简直像个孩子一般又是拍手又是欢笑。
一起生活的日子,马克·吐温先生经常和我玩捉迷藏。当我不注意的时候,他悄悄溜进琴房,弹奏一首曲子,然后看我对音乐产生的震感有没有反应。他陶醉在小孩子游戏中的样子,很有意思。不过,这些是沙利文小姐后来告诉我的。
我最期待晚上在壁炉前聊天的时刻。用过晚饭,我们坐在壁炉前天南地北地谈上一番,然后道一声晚安结束一天的美好生活。第二天中午十点多的时候,仆人会来请我下楼用餐。每天我第一件事是先看望马克·吐温先生,向他问早。此时他一般都身着松弛的睡衣,头半倚在靠垫上,叙述要完成的文章——秘书先生在床边为他记录。一天,我刚一进房,他就高兴地问:“今天中午有没有兴趣和我一起去散步?周围的景色很是迷人啊!”那天午饭后,马克·吐温先生换上暖融融的毛皮大衣,拿起帽子,高高兴兴地领着我们出去了。
蜿蜒的小路上风光无限,我边听着老先生的描述,边用手去感知。我仿佛欣赏到一条曲折的小河沿着石壁缓缓流淌,长着苔藓的石块遗留了岁月的伤痕,牧场辽阔的草地拓展了我的视野,优美的景致使我们流连忘返。走着走着,年迈的吐温先生略感疲倦,往后一看,庄园已经被远远抛在身后。大家商议由梅西先生提前回去吩咐车夫过来,然后我们三人(马克·吐温先生、沙利文小姐和我)走到侧旁的大路上等待。但是,离我们最近的大路也有几英里,何况中途要路过一段杂草丛生的山路。赶往目的地的时候,一条不宽不窄的小河挡住了归途,四周满是滑腻腻的苔藓,有好几次都要跌倒。我惊魂未定,吐温先生竟然开起了玩笑:“前面的路越来越窄,穿过草丛,一直往前走,松鼠会把我们带到它家里去。”
路真的越来越窄,我和沙利文小姐都已疲惫不堪,再往前走,恐怕要侧着身子过去,我猜测也许是迷路了,但吐温先生心神宁静地说:“安心往前走,这是一片荒地,在地图上没有标注。如果我说的没错,现在正像地球形成之前的混沌状态,但你要是灰心放弃,那么我敢肯定你绝对看不到近在眼前的目的地。”他是对的!大路就在我们的视线范围之内,可是我们怎么渡过眼前这片河水呢?它虽然不宽,但是可不浅呢!“究竟怎样过河呢?”我们愁眉不展。
“大家稍安勿躁,我们过去接你们。”救星来了!是梅西先生和赶马车的仆人及时赶到了。梅西先生和马车夫拆毁了邻近的篱笆,在两岸之间建起了一座简单的桥,就这样我们坐上舒适的马车回到了温暖的家。
每当我回忆起这次惊险的散步之旅,仍然心有余悸。后来我仔细想了想事情的前因后果,倘若当时我们真的迷了路,也许会是一段更有趣的经历,因为只要有马克·吐温先生在,我们既无需感到害怕,更不用担心寂寞。想到这儿,我便幸福地笑了。
即将离开白色城堡的前夕,马克·吐温先生深夜为我们诵读了《夏娃日记》當作送行礼物。我将手轻轻放在他的唇边,感受着韵律舒缓、节奏平稳的声音。仿佛乐曲产生的颤动让大家听入了迷,当声音的主人读到亚当守护在夏娃墓碑前的场景,所有人都默默流下了泪水。
快乐总是那么短暂,我们已经停留多日,该回家了。在熟悉的阳台,马克·吐温先生挥手向我们作别,一直走了很远还能依稀看到他的身影。望着那座渐行渐远的白色城堡,我们感慨不知何时还能再见。事实上我们再也没有机会见到马克·吐温先生了。
他离世后,我们再次回到这所庄园,可物是人非,它早已不是我们熟悉的样子:当初大家围坐的壁炉上凌乱地放着杂物,除了一盆天竺兰在楼梯口孤芳自赏,一切都发生了变化。
怀念马克·吐温先生,怀念我们一起度过的美好时光。
(摘自中国画报出版社《假如给我三天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