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最深处的味道
2023-06-04邱悦
邱悦
今年春天是不同寻常的春天。刚刚越过漫长的严冬,纵使肃杀一派仍未挥去,但有许多寒冰渐渐融化,一些淡色的小花冒了出来,点缀在尚未有生机的树梢。尽管还未恢复成鲜花挂满枝头的缤纷样子,但这势头总归是在慢慢萌芽了。
刚下飞机朋友就约我出门骑自行车锻炼,清晨薄雾微曦,一阵潮湿的暖意扑面而来。她要带我去吃早餐,我的车技不太好,落在朋友后面,看着她轻车熟路地带我绕过大大小小的巷子,我大喊:“在哪里?”话音刚落,便看见街上一家小店前停着许多车,袅袅炊烟将店名笼罩起来,难怪我平时没有注意到它。“要两条蛋加肉。”第一次见品种这么多的肠粉,牌子挂了满满一墙,随便扫了一眼报出平日里最常吃的口味,“冇(没)问题!”老板娘用粤语回答我,稍稍一愣,忽觉好久没听到那么自然的乡音了。往日在江南求学,能寻到寥寥几个同乡人已是困难事,用粤语交流这一壶就更别提。倒也算融入,每日在带些儿化音和上扬尾调的北方口音中混迹,不多时就总结了一套区分同乡的方法。看上去这是一件很无聊的事,不过我都知道即便是再习惯北方的气候、饮食,心里边却总怀念着什么,尽管很多时候因为过了太久而记不起家乡的细节。
很难说家乡带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什么,因为她很优秀,给世界留下的东西实在是太多。每至一处,别人问我从哪里来,我说岭南,看到的都是向往的眼神和不住好奇粤语的嘴角。小时候看的香港翡翠台被旧事重提,和着我对香港印象的讲述,还有我习以为常的美食周目,在别人期待的目光中一一讲出,很是自豪。当被问到自己最喜欢的本土美食是什么,我的脑海里闪现过无数辉煌的酒楼、深夜里嘈杂的大排档、隐于市的私房菜、绕在巷子里的叫卖声中都少不了一碟肠粉。
我对肠粉的感情十分绵延,它很少出现,但每次出现都是难以忘怀的时刻。初二那一年和班里几个男生玩得很好,他们经常一起教我物理题,我总是告诉他们作文秘笈,将捡来的落叶和鲜花珍藏起来,密谋着怎么样才能在清晨偷偷点到肠粉外卖。那个时候,点外卖这件事被我们这样的寄宿学校严令禁止,可是胆大如我们,在前一天夜里借来手机预定第二天的肠粉,接着在翌日凌晨偷偷摸摸爬起来聚集在学校一处角落。在天还未泛白的夜里,唯一闪烁着的只有我们彼此紧张又期待的眼睛,我提议由我来打掩护,说罢拿着政治提纲走在前头,实际上心中惶恐已然迸发。约定好的时间到了,一行人溜到没有监控的门缝,将一摞白色外卖盒装进大布袋以免被发现,并将零碎的现金塞给店家,随后鬼鬼祟祟地回到班级里,拆开包装袋大吃特吃,心脏仍是怦怦直跳。我们没有开灯,只有外面微微亮的光给我们笼罩上一层淡淡的光晕,我看不清楚手中的肠粉长什么样,只觉得它还是那般普通,粉感绵糯滑嫩,还有着些许甜味,这是一份没有任何特色的肠粉,或许只是街坊在学校附近赚外快做的兼职。我小心地听着窗外有没有巡逻的动静,但是什么也没有,只有朋友们“吸溜”“吸溜”的声音一下一下地传进我的耳朵,我回头看他们毛茸茸的脑袋,很认真地将手上的肠粉吃掉,这是十四岁少年的样子。毕业之后,我们再也没有见过面、聊过天,只收现金的年代已经被线上支付取代,无话不说的我们变成了朋友圈上的点赞之交,那个紧张的夜晚似乎那么不真实,好像我从来没有拥有过这段友情一样,一切都变得朦胧起来。绕过被倾盆大雨淋过的青春,再兜回那间只有几个人的教室,我知道往后的肠粉,再没那么好吃過。
高三是一个人的兵荒马乱,内心惶惶,始终感到飘零。偶有回家的机会仍要补习功课,这样乏味的日子显得苍白,唯有在补课路上经过的肠粉店能使我重拾精气神。大多数时候我都是呆呆地站在老板旁边看着他做餐,看他将米浆倒在铁格子里,撒上食材,再将铁格子推进去,手脚麻利地重复一遍又一遍,直到再拉出来时云烟缭绕,肠粉已然成型。忍不住插嘴问老板:“日复一日同样的动作,不觉得无趣吗?”他头也没有抬,只浅浅说了句:“不都是为了生活嘛。”生活是什么?我没有多想,端过我的肠粉默默地吃起来。可是生活是什么呢,我仍旧想着,或许它就像奔腾的河流,不能回头,冲着人们往前走,或许它是平静的海面上偶尔掠过的几只海鸥,乏善可陈的时刻也会涌现一些色彩。我品尝着肠粉的味道,它的做工略显粗糙,甚至与爽滑鲜嫩搭不着调,却是这个小小的城中村里唯一一家肠粉档口,它充当着往来人群中简单却重要的早餐角色,也许味道已不是这些上班族考虑的必需品,“味道”二字于他们而言,只能停留在纯粹的年岁,那时还不用考虑生存问题、人情世故。而现实的骨感还是将丰盈的理想给一一击破,如今只要能够饱腹,便能够对抗无趣的生活。
食物的力量是真切给予的,我常常想,在那些孤独徘徊的时刻,得不到温暖怀抱或是有效开解,一碗热气腾腾的食物出现在面前,就是最好的多巴胺。
我刚来江南时并不习惯,不习惯那甜过头的一切,便时常怀念粤菜。终于有一天找到了一家名为“粤式肠粉”的餐饮店,兴致勃勃下单,守在门口等待着它的到来。纵使我做好了十足的心理准备,却还是为它的口感感到惊奇,到底不是正宗的,没有吸够水的肠粉病恹恹,在汤汁里浮着,像缩水的纸巾。但至少它状如肠粉,姑且还能配得上一个称号。我想,总不能要求太多。这是不是也算向“生活”低头了呢?
难免会面临与他人分别的时候,我无法想象此刻与我相视一笑、说着“永不分离”的朋友在多少年后沦为泛泛之交。可悲的是这些事情正在发生,回望他们的脸,却找不到年少时那种纯粹干净的感觉,只讨论着“待会儿吃什么”的鸡毛蒜皮。可是生活的洪流如此汹涌,我们被它粗鲁地推着往前移动,还想回头对视时,却被扑面而来的潮水给吞没,再相见时,两个人浮在同一片海面,用的却不是同一个“救生圈”。
好在食物是永恒的,它们不会随着波浪前进,因为它一直就存在每个人的心里。它们总有一股神奇的力量,不得不承认的是,当你感到愉悦时,它固然是好吃的;而当你低落时,它还是好吃的。甚至愈是难过压抑,那份热量传递的力量愈是强烈,尽管内心受到打击而变得空虚寂寥,但食物的真实感却是无与伦比的,它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自己一直存在着”。从鼻子闻到味道的那一刻开始,我知道零碎的我开始重构。
就像这样一个春天,刚越过漫长昏暗的冬夜,终于破晓见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