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氏零度》:科技伦理的越界与人的救赎
2023-06-02吴远青
吴远青
(安徽科技学院 外国语学院,安徽 凤阳 233100)
一、引 言
评论家汤姆森(Mads R.Thomsen)认为美国当代作家唐·德里罗(Don DeLillo)“显然对由科技进一步发展所带来的新的存在方式的变化很着迷,然而他对未来世界的变化同样持批判的态度”[1]。无论是《白噪音》《大都会》,抑或是《寂静》,探讨科技给美国当代社会乃至全人类带来的一系列影响是德里罗作品的主题之一。而2016年发表的《K氏零度》更是将高科技的人体冷冻技术以德氏特有之手法呈现在读者面前。
目前国内外对该小说的研究主要聚焦在后人类主义、身体、主体性、科技与死亡以及超人类主义思想。如艾希曼(Nathan Ashman)认为:“《K氏零度》放大了德里罗对死亡和科技之间关系的审视,使其达到了一个新的、未知的比例,强有力地瓦解了生与死、有机物和人造物的二元对立。”[2]格拉瓦纳科瓦(Alexandra K.Glavanakova)认为:“德里罗探讨了人物对自我定义的本体论追求,这种追求在与技术的对抗中得以实现。”[3]英特伽和古恩多齐(Kahina Enteghar &Amar Guendouzii)从海德格尔的存在主义哲学角度解读该小说,指出《K氏零度》表现了“德里罗渴望保护被科技威胁的人类本质”[4]。在以上这些研究的基础上,笔者认为可以进一步以科技伦理为视角,从小说中所描写的人体冷冻这一高科技手段出发来探讨德里罗的伦理书写和伦理救赎思想。
二、人体冷冻:超人类主义实践的伦理越界
当代科技的突飞猛进已然给人类社会的生产生活带来天翻地覆的变化,其中生命科学技术在诊治人类各种疾病、改善肉体缺陷方面取得了突破性进展。超人类主义思想应运而生。盖瑞·埃尔金斯(Gary Elkins)论述了超人类主义的7条原则:人类是物质的存在;目前的人体形式是受限的且有缺陷;人的进化过程过于缓慢;人性是可塑的而非静态的;人性的真正本质是信息;人与机器的区别并无必要;信息可以转移到更为持久的地方[5]。超人类主义者对技术充满了无限的乐观和自信,他们认为通过基因改造、人体冷冻、器官置换、纳米技术等当代高新技术可以使人类突破目前的生理局限,延缓衰老,甚至实现长生不死。
科技伦理作为人类应对科技与人类关系的规范,使人类在发展科技、共享科技时沿着符合伦理规范的道路前进。但超人类主义的某些实践在现实中逾越了科技伦理的规约,产生了诸多的伦理问题。德里罗在《K氏零度》中就刻画了这种无视科技伦理的超人类主义实践——人体冷冻。
小说中的叙述者“我”名叫杰弗里·洛克哈特,是一名34岁没有固定职业的美国人。小说伊始,他受到父亲罗斯的邀请,来到地处中亚荒凉偏僻的沙漠地带中一个名叫“聚合地”(Convergence)的地方与其继母阿尔蒂告别。阿尔蒂是一名考古学家,各种身体器官衰竭,行将死亡。她准备在“聚合地”接受人体冷冻,等待他日条件成熟,再重新复活。当杰弗里来到此地时,他惊讶于该人体冷冻基地的结构。它是个带有辐射状附属结构的中央单元,像一个深埋地下的坟墓一般,房间没有窗户,每个楼层都有相应的编号,而且它的内部空间并非每个人都有权进入。在其内部走廊尽头的大屏幕上,不时地播放着当今世界存在的各种问题:自然灾害、种族冲突、饥荒、恐怖主义等。屏幕正是当代景观社会的缩影,它通过图像的生产和消费“操控着人物对日常生活的感知,也隐秘地规训着人物的行为”[6]36。屏幕旨在通过各种洗脑的方式使前来参观的人对人类目前的处境感到绝望,引诱来访者接受人体冷冻。“聚合地”的设计者和工作人员雄心勃勃,对人体冷冻的未来充满信心,其中最为典型的是斯滕马克兄弟。作为该基地的创立者和人体冷冻的倡导者,他们口若悬河地向参观者们陈述各种过往、现在和将来,目的是让人们相信冷冻技术的光明前景。罗斯是该项目的投资者之一。他对人体冷冻充满十足的信心,“无论是在医学上、技术上,还是在哲学上”[7]8。他认为借助这一高科技技术,人类可以僭越自然生命,坚信通过控制论完全可以“操作”阿尔蒂的生命。因此,在这些人看来,技术已经取代了上帝在人们心目中的位置,成为了新的上帝,“是另一个神”[7]9。小说在提及这些前来“聚合地”接受人体冷冻的人时使用的“heralds”(信使、先驱)和“pilgrims”(朝圣者)也暗示了“聚合地”已然成为具有宗教功能的圣地。
然而在小说中,德里罗通过主人公杰弗里的困惑和质疑表达了他对人体冷冻的批判态度。杰弗里代表了怀疑技术万能论的一派,他一直是作为父亲罗斯的对立面而存在,是一位“反基督”(antiChrist)。在杰弗里看来,人体冷冻的高科技不仅没有增强人的身体,延长人的寿命,相反,他认为那些躺在冷冻仓里即将进行人体冷冻的人,已然丧失了人的社会属性,而成为只剩下生物属性的等待重新被塑造的破碎的器官而已。“在‘K氏零度’这个实现意识永生的场所里,杰弗里看到的只是生命的彻底物化——人成了如石头一般无生无死之物,向死而在的主动性已被彻底剥夺”[8]。在小说中,我们看到想要接受人体冷冻的人必须剃光所有毛发,去除内脏,身体分别放入不同的容器里,他们的身体成为实验的对象,被置于科学家和医生的权威之下。超人类主义者“排除了生命的社会和政治属性,将生命仅仅理解为有缺陷的自然性和生物性”[9]。人的身体变成了进行试验的对象,被彻底地物化,人类最终退化为生物学意义的人。“聚合地”的医生和科学家们进行人体冷冻虽然是高度精确的医疗程序,但杰弗里对其最终结果表示怀疑。他质问阿尔蒂:
“你考虑过未来吗?一个人回来之后将是什么样子?还是同样的身体,是的,或者是一个增强的身体,但是思想呢?意识难道没有发生改变吗?你还能是同一个人吗?你死的时候是一个有着特定名字的人,并带有聚集在那个人身上和名字里的所有历史、记忆和秘密。但是你醒来的时候是否完好无损呢?难道这仅仅像是晚上睡了一个长觉吗?”[7]48
有论者评论说:“杰弗里的怀疑叙事代表了一种新人文主义的反叙事,反对由罗斯和斯滕马克双胞胎所展示的超人类主义叙事”[10]687。他认为这些医生和科学家的指导思想是“一种集体幻想,一种迷信、自大和自欺欺人”[7]50。对此,他“心中升起一团怒火”[7]50。当父亲罗斯准备和阿尔蒂一起进入冷冻仓时,他无法理解父亲的行为,认为这是一种邪教行为,一种狂热主义,根本不是为了什么爱情。他迫不及待地希望回家,对回家的期待是他所剩下的唯一力量。
德里罗还通过描写进入冷冻状态的阿尔蒂来表达他对人体冷冻的批判态度。在小说中的两大部分中间,有专门的一个小部分“阿尔蒂·马蒂诺”。该插入部分以第一人称和第三人称同步叙述的方式描写了阿尔蒂被冷冻之后的意识活动。但是正如杰弗里怀疑的那样,进入了冷冻仓的阿尔蒂只剩下一些残存的意识,意识和肉体脱离之后的人已经不具备人的属性了。弗兰特(Front)也认为,“阿尔蒂在人体冷冻仓中的意识状态似乎是没有任何内容的自我,因为她被剥夺了先前赋予她身份的语境:时间、记忆、身体、语言、人际关系和环境”[11]。因此,“正是在这种简短的、脱离语境的插入部分”,德里罗“对超人类主义和后现代忧郁症提出了最严厉的批判”[12]。
在小说中,德里罗通过对人体冷冻技术导致人的物化的叙述,以文学表征的方式揭示了科技介入生命科学后所产生的生命意义和科技伦理问题,超越了一般科幻小说的叙事传统,艺术地揭示了科技发展有可能带来的负面影响。以斯滕马克兄弟和罗斯为代表的超人类主义者无视自然规律、生态平衡和伦理规约,妄图在科学技术的帮助下操控生死。这种技术理性继续秉持着西方传统的逻各斯中心主义思想,强化了以笛卡尔(René Descartes)为代表的近代将灵肉二分的意识哲学。这种二元对立哲学将人看作是由“心”/“意识”和“身”/“肉体”两部分组成。“心”/“意识”起着主导性的作用,而身体处于被动的状态,是可以拆卸的物品,是装载“心”的容器,是一种工具或者障碍而已。因此,以人体冷冻为代表的狂飙突进的高新技术无视科技发展的伦理规约,将人视作客体的物,剥离了人的情感和意志,割裂身心,消解生死,否定了人之为人的伦理属性。
三、科技滥用:财富的操控和驱动
德里罗一直对技术抱有保守的态度,尽管他也承认我们在生活中难以逃避技术的影响。在他的诸多小说中,德里罗以后现代的手法批判了技术万能的超人类主义思想,尤其是一小部分人逾越科技伦理只为了满足个人私欲的做法。德里罗在《K氏零度》中不仅批判了逾越科技伦理的思想和做法,而且揭露了导致科技滥用的根源。显然,当代消费社会中科技与财富的共谋造成了科技发展无视科技伦理,成为了有钱人手中创造财富的工具。
如同《白噪音》中以威力·明克为代表的超人类主义者试图开发研制一种可以消除人类死亡恐惧的药品,利用科技的噱头来获取财富一样,在《K氏零度》中,高科技的人体冷冻同样是有钱人攫取财富的游戏。在资本和财富的驱动下,科技偏离了伦理的束缚得到了非理性的发展。人体冷冻技术不仅为有钱阶层实现其永生梦想而服务,而且可以为有钱阶层创造巨额财富,小说中,我们时时感受着科技与财富的共谋。
1.“聚合地”和人体冷冻技术就是以罗斯为首的金融大鳄们出资打造以便实现他们长生不老的愿望。在小说中,人体冷冻不仅是施与像阿尔蒂这样因为健康情况恶化而濒临死亡的人,而且也施与那些身体健康,距离自然死亡还有若干年的人。像罗斯这种人,他们在身体状况良好的情况下选择进行冷冻,提前进入死亡。究其根本,他们这样做的原因是源于其资本主义的意识形态,即拥有其想拥有的一切是他们做一切事情的出发点。他们妄图拥有一切其想得到的东西,包括永生不老,这是那些贫困人群所不能奢望的。杰弗里之所以能够前往,还是由于其父亲是该项目的出资人之一。如果不是有钱阶层,即便是愿意接受人体冷冻也不可得。
2.这一冷冻技术是这些拥有巨额财富的人进行资本增值的一个项目,目的是为其创造更多的财富。杰弗里的父亲罗斯是一个亿万富翁,小说开篇,杰弗里就称之为“他是一个被金钱塑造的人”[7]13。他有着精明的商业头脑,希冀通过投资人体冷冻项目攫取更多的财富。这样,科技在资本的运作之下,成为资本家们进行牟利的工具。正如布雷多蒂(Rosi Braidotti)评论的那样,“实质上,先进的资本主义通过对科学和经济的控制以及在对所有存在的东西商品化的过程中进行投资并获利”[13]。更糟糕的是,在这一过程中价值的天平也会倾斜到富人那一边,使得穷人不仅得不到科技带来的福祉,反而生活得更加悲戚。“基于只有特权群体才能获得利益,而工人阶级和非人的自然只会被用作实验对象的事实,我们可断言超人类主义者斯滕马克双胞胎不太会去关心贫困群体和非人的自然”[10]699。可见,科技发展逾越了伦理规约,成为冷冰冰的工具。
3.该高科技通过将亿万富翁们冷冻,以便他们能够永生从而保证他们永远掌控着巨额财富,实现他们阶层固化的目的。对此,有学者评论说,“这些技术代表着西方发达国家富裕阶层的利益,这些富人不仅希望稳定自己物质财富的优势地位,而且希望成为‘基因富人’来加强自己对于贫穷的社会阶层和发展中国家的这种优势地位”[14]。
利用财富拥有高科技,利用高科技创造财富。早在2003年发表的《大都会》中,德里罗就充分地揭露了这一点。小说中28岁的金融大鳄埃里克靠分析股票来获取巨额财富。他的加长版豪华汽车中装载各式各样的高科技电子仪器,使他每分每秒都能够即时地了解到瞬息万变的股市行情。这些高科技设备又何尝不是其物质身体的延伸呢,就像是Cyborg(电子人)的身体,突破了物质身体的局限,增强了人体在认知、感官、身体等方面的能力。金融家们充分地享受科技,继而利用科技创造更多的财富,最终导致社会中的财富分配不均,社会两极分化,社会矛盾加深。《大都会》中在大街上进行的反全球化示威游行即是明证。而《K氏零度》中那个无时不在的大屏幕所播放着的动乱、冲突也可视作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凭借其技术优势和资金优势实施其全球霸权而给欠发达国家带来厄运的明证。
由是,本小说中我们可以看到现代社会中的财富和科技就像是一对孪生兄弟,互相促进、共同成长。“为了获得更多的物质财富,科技不断挣脱伦理世界的价值考量,物化为追逐财富积累的工具”[15]。只有富人才能够享受到高科技带来的永生,而这些却是穷人望洋兴叹的。面对人体冷冻这一高新技术,“死亡”这一本来对世间所有人都一视同仁的天平也在科技和财富的共谋下变得倾斜。整个社会就成了富人的天堂、穷人的地狱。纵观古今中外,特权阶级期待的长生不老,并非只是延长生命这一简单诉求,而是夹带着对于权力和财富的永久占有。如人体冷冻般做成了木乃伊的埃及法老们,希冀着在死后依然能够享受肉体不腐、灵魂不死、荣耀永在的生活。
德里罗在小说中通过揭露高科技与财富的共谋表达了对高科技带来的贫富差距、社会不公的忧虑,揭露了科技发展背后所隐含的财富、权力和公平正义的问题,这促使读者进一步思考现代科技在未来社会的应用和推广时带来的公平正义的伦理问题,这不仅具有现实性的意义,也具有着普遍的意义和价值。
四、救赎之路:回归日常与担负伦理责任
保罗·吉艾莫(Paul Giaimo)在《鉴赏德里罗:作家作品的道德力量》中指出,写作具有推动读者和作者的道德力量,而“优秀艺术作品的道德教益还能够为我们最严重的社会罪恶提供解决方案”[16]。面对科技异化带来的伦理混乱和人生意义的虚无,作为伦理主体的人何以存在?在《K氏零度》中,德里罗通过主人公杰弗里认可死亡、积极融入日常的生活以及通过对作品中人物担负起伦理责任的描写消解了因技术滥用而导致的人的物化,强调了人作为伦理主体的责任,寻回了人类生存的伦理秩序。
1.杰弗里对死亡的认可肯定了人有生必有死的自然规律,否定了科技突破死亡的神话。杰弗里认识到人生的有限性,生与死是自然规律。杰弗里前后两次置身“聚合地”之时,无论是第一次见证了继母阿尔蒂进行人体冷冻,进入“死亡”,还是第二次陪父亲来到“聚合地”,父亲选择人体冷冻,提前进入“死亡”,母亲临终的场景总是浮现在他的脑海中。这一场景在小说中出现了4次。继母和父亲似乎实现了他们的永生,而母亲却死在病床上,但是杰弗里认可的却是后者。杰弗里认为他“从来没有比母亲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时感到更像一个人”,母亲的奄奄一息使得他“受到约束的人性得以体现”[7]248。杰弗里拒绝了阿尔蒂,没有接受人体冷冻,“这与其说是怀疑,不如说是对人类生存极限的接受”[17]。正如本研究第二部分所言,高科技表面上是将生与死之间的鸿沟弥合,但最终造成后人类的虚无之感,使人丧失了其主体性,而唯有生命的终结才符合大自然运行的规律。在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看来,死是人存在的一种方式。“死,作为此在的终结存在,存在在这存在者向其终结的存在之中”[18]。“向死而生”的哲思把死亡拉到人生的前台,使其敞开历来被遮蔽的意义,从而为人生找到了价值和意义,彰显了人的主体性。《K氏零度》中为那些进行冷冻的人进行临终安抚的僧侣也说:“如果生命的尽头我们不死,那么我们生的意义又是什么。”[7]40即便是人类在生理上达到完善,人类可以永生,也并不意味着人类在道德上的完美。人体冷冻技术如不在科技伦理的规约下进行,只会导致人的主体性的丧失。
2.德里罗通过对杰弗里融入生活场景的描写突出了生命的本真意义在于日常生活的点点滴滴。杰弗里拒绝选择通过人体冷冻以获得永生,相反他选择回归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对杰弗里来说,生命的真谛不在于永生,而在于日常生活中的点点滴滴。正是那些不起眼的细节定义了个体存在的意义”[6]39。 对他来说,生活的真正深度和意义存在于日常生活中,存在于“人们通常做的事情,会被遗忘的事情”[7]209。在梅洛-庞蒂看来,个人的自由在于主体所具有的体验能力,即是在世界中的介入。人在世界的活动即是通过身体间性,使自我、他者和世界相互联系。身体是生命的承载,是人生意义的基础。脱离了身体这个实践主体,人生就变得空洞。正如汪民安所评论的那样,“正是在身体这一根基上,生命及其各种各样的意义才爆发出来”[19]。杰弗里从“聚合地”回到纽约之后,就向罗斯宣布说,他们又回到了历史中。他认为与在“聚合地”那种脱离历史和时间的生活状态不同,回到纽约的生活每一天都有名字和序号,事情都是可预测、可把握的。他重新投入到普通人的生活世界中,经常检查炉子的火有没有关灭,钥匙有没有带,经常检查自己的钱包。这些稀松平常的事情使得他获得了安全感和秩序感,体会到生命的存在意义。德里罗还花了大量笔墨描写了杰弗里与其女友艾玛共度的各种柔情时刻。他心里想,如果没有艾玛,他难以想象自己一个人度过会怎样。小说中杰弗里的母亲玛德琳也一直告诉他,“普通的时刻构成了人生”[7]109。正是在生活中普普通通的时刻和琐事中,杰弗里体会到生活的真实、生命的意义和自我的身份感。
3.德里罗通过描写人的伦理责任彰显了人作为伦理主体的本真意义,突出了在高科技盛行的时代人存在的价值。杰弗里的母亲玛德琳是在杰弗里不断闪回的记忆中出现。但是对她的刻画体现了德里罗一贯的创作思想,那就是通过描写个人之于他人的责任和与他人的互动来对抗科技无序发展导致人生的虚无。母亲和他相依为命,虽然母亲只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没有父亲罗斯那样既有钱又有名声,但是她在罗斯遗弃他们母子俩之后陪伴着杰弗里长大,而不是像其丈夫一样逃避了自己作为父亲的责任。有论者评论说,“死亡向前无限地延伸,制约和规范以必死为界限,使人生成为一种责任,在肉身存续阶段,实现其伦理性,这样的生命就成为一种道德的冲动,此在性与向死而生,如此就成为一种有道德价值的存在”[20]。作为社会中的个体,人有多种伦理身份,而不同的伦理身份意味着相应的伦理责任。所以杰弗里说,“尽管母亲很普通,但她有自己的独特方式、自由的心灵。她是我安全归来的地方”[7]249。另外,杰弗里女友艾玛照顾残疾儿童和收养一个来自乌克兰的孤儿斯塔克也体现了这一点。他的女友是在一所残疾儿童学校教授残疾儿童。这些儿童需要在别人的帮助下,才能完成走路、说话、写字等这些正常人眼中理所当然的事,这不禁让人联想到《白噪音》中教授老人跳舞的芭比特、《坠落的人》中负责老人写作小组的丽昂。杰弗里最终拒绝了在父亲的公司里任职,而是选择了在西部的一个小学院里担任合规与道德主任,并认为这个职位适合他。作者正是想通过杰弗里的这份工作表明,人生的真谛不在于长生不老,也不在于拥有巨额财富,而是在于承担其人之为人的伦理责任。
在小说中,杰弗里和艾玛以及斯塔克参观博物馆的石头时提及海德格尔。在海德格尔看来,“只有人类存在。岩石在,但它们并不存在。树在,但它们并不存在。马在,但它们并不存在”[7]213。岩石、树木和马之所以不存在是说这些事物只是一种物理或者生理上的存在,而不是作为“社会关系总和”的处于各种互动关系中的社会性的存在。“这很明显地意味着人类,只有人类,不仅能够向内超越其自身,他们也一直被外置,暴露于某一特定的情况中,并且与之相关联”[21]。只有作为伦理主体的人才具有思想和情感,而人需要在与他人的互动交流中,在承担其伦理责任中才能展示其本体价值和意义。法国哲学家伊曼努尔·列维纳斯(Emmanuel Levinas)认为,人作为伦理主体,他的“主体性不是为己的,首先是为他的”[22]。这种主体性不是体现在主体客体对立关系中的主体性,而是在对他者负责,在对他者责任行为中所建构起来的主体性。显然,列维纳斯是在伦理形而上学的意义上为后现代社会丧失主体性的人寻回了伦理主体性,而德里罗则以后现代的写作手法强调回归人性中的爱、关怀与责任,可以说是殊途同归。
五、结 语
在21世纪的今天,科技给人类带来的福佑和灾祸已然昭显。虽已至耄耋之年,德里罗依然以锐利的目光观察着科技发展过程中可能存在的弊端,并洞若观火地剖析了科技发展究竟是福是祸最终是掌握在作为伦理主体的人类手中。在《K氏零度》中,德里罗以预言式的方式描写了人体冷冻技术的滥用,批判了逾越科技伦理的超人类主义思想,强调了人的伦理属性和伦理责任,体现了其坚定的人文主义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