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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情·风气·识裁:章学诚论朱陆异同

2023-06-02何俊吴洁

湖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3年1期
关键词:陆九渊章学诚风气

何俊 吴洁

[摘 要] 朱陆异同是理学史上一大公案,与前贤不同,章学诚认为,朱陆异同根源于“沉潜”与“高明”两种性情之差异,而朱陆后学陷入争讼,乃是囿于“循环衰盛,互为其端”的风习而不自知,只有拥有证之于事与理的“独断于一心”的识裁能力,才能从根本上解决朱陆之争。章学诚的朱陆异同论超越了宋明理学的论学藩篱,以性情、风气、识裁的观念,打开了朱陆异同的智识主义论域。

[关键词] 章学诚;朱熹;陆九渊;性情;风气;识裁

[中图分类号] B249.7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008—1763(2023)01—0113—06

Disposition, Atmosphere, and Judgment:

Zhang Xuechengs Discussion on the Similarities

and Differences Between Zhu Xi and Lu Jiuyuan

HE Jun ,WU Jie

(School of Philosophy, Fudan University, Shanghai 200433,China)

Abstract:The similarities and differences between Zhu Xi and Lu Jiuyuan are a major case in the history of Neo-Confucianism. Unlike his predecessors, Zhang Xuecheng believed that the similarities and differences between Zhu Xi and Lu Jiuyuan were rooted in two different dispositions of tenacity and flexibility. Their followers argued endlessly because they were confined to the atmosphere which is the cycle of decline and prosperity, but they didnt realize it. Only by possessing the ability of independence in ones mind of things and reason, could the dispute between Zhu Xi and Lu Jiuyuan be fundamentally resolved. Zhang Xuechengs discussion has transcended academic barriers of Neo-Confucianism, and opened up the horizon of intellectualism of this topic with the concepts of disposition, atmosphere, and judgment.

Key words: Zhang Xuecheng;Zhu Xi;Lu Jiuyuan; disposition; atmosphere; judgment

朱陆异同是理学史上绵延八百年之久的一大公案。清儒章学诚对此公案有一经典评论:“宋儒有朱、陆,千古不可合之同异,亦千古不可无之同异也。”[1]262此一评论常为后来研究者所重视,但是章学诚论朱陆异同的思想内涵并没有得到足够的阐发。2-4因此,下文拟从性情、风气、识裁三个方面详述章学诚的朱陆异同论。

一 性情:“高明”与“沉潜”两种类型

钱穆曾指出,“从学术史观点来讲学术”[2]253是章学诚治学的一大特点。基于“辨章学术,考镜源流”[1]945的历史考察,章学诚能从问题本质上指出学术纷争的症结所在。在他看来,宋元以来,学者们讨论朱陆异同不外乎两种态度:一是“末流无识,争相诟詈”,二是“勉为解纷,调停两可”。[1]262前者严分朱陆异同,导致门户之争的不断升级;后者主张“和会朱陆”,但是却掩盖了问题的真相。简言之,兩派都不了解朱陆所以同异之关键,刻意“存异”或者勉强“求同”,都不能从根本上解决朱陆异同的问题。因此,章学诚认为他们“皆多事也”,徒增纷扰而无济于事。

章学诚强调朱陆是“千古不可无之同异”,“千古不可无”的依据在于性情。在章学诚看来,人们从事何种类型的学问研究,本质上是由各自的先天性情所决定的。《文史通义·博约中》云:

夫学有天性焉,读书服古之中,有入识最初,而终身不可变易者是也。学又有至情焉,读书服古之中,有欣慨会心,而忽焉不知歌泣何从者是也。[1]161-162

人们在读书受教的过程中,既有入门之初便已确定而终身不可改变的东西,即“天性”;又有突然有所感触而不自觉歌泣的情况,即“至情”。“天性”是由个人主观气质所决定,“至情”则受外在环境影响而感发,但它们都是为学过程中必然产生且不能被改变的因素。章学诚将两者合称之为“性情”,并强调这是人所特有的“美质”。对此,余英时认为这是对现代心理学上所谓“认同感”(sense of identity)的一种描述。[3]78“性情”作为一种心理“认同感”,学者应当予以充分的重视。

其实,就思想渊源而言,章学诚并不否认他的性情论“殆即王氏良知之遗意也”[1]165。不过,与阳明学所揭示的“良知”作为道德主体不同,章学诚所讲述的“性情”强调的是认知主体,即他是在认识论的视域来讲性情对于学问取径的先决性。从知性的角度观察,章学诚认为人的性情主要分为“高明”和“沉潜”两种类型。《文史通义·博约下》云:

高明者由大略而切求,沉潜者循度数而徐达。资之近而力能勉者,人人所有,则人人可自得也,岂可执定格以相强欤?[1]165

山口久和指出,章学诚所说的“高明”与“沉潜”出自《尚书·洪范》的“沉潜刚克,高明柔克”,其含义借鉴了《论语》中“狷者”和“狂者”两种人格类型,并强调“高明”表现为综合的主体知性,“沉潜”表现为分析的客观知性。[4]184-185“高明者”能够直接洞达事物的本质,“沉潜者”则有赖于循序渐进的积累。从实践经验来看,“高明”和“沉潜”也接近顿悟和渐修两种不同的为学路径,学者应当根据自己气质之所近去择善而从。

事实上,《洪范》和《论语》都是讲三种德行,“刚克”“柔克”之上是“正直”,“狂者”“狷者”之上是“中行”。那么,章学诚为什么不讲“正直”“中行”的最高德行呢?章氏有言:“不特中行不可希冀,即求狂狷之诚然,何可得耶?孟子之论知言,以为生心发政,害于其事。吾盖于撰述诸家,深求其故矣。”[1]416换言之,他认为在官师分职、治教分途的时代,在现实世界中,我们能见到的性情类型只有“高明”和“沉潜”两种。《文史通义·答客问中》云:

由汉氏以来,学者以其所得,托之撰述以自表见者,盖不少矣。高明者多独断之学,沉潜者尚考索之功,天下之学术,不能不具此二途。譬犹日昼而月夜,暑夏而寒冬,以之推代而成岁功,则有相需之益;以之自封而立畛域,则有两伤之弊。[1]477

两汉以来的撰述传统主要表现为“独断之学”与“考索之功”两种形式。它们本质上属于“高明”与“沉潜”两种不同性情的具体表现。章学诚强调,“高明”与“沉潜”如同昼夜寒暑一般交替而生,它们并非彼此孤立存在的事物。如果将这两种性情相互循环而更替成一年之时序,那么就会带来两相需求之益处;如果将这两种性情各自对立并且严格划分界限,便会造成两败俱伤之弊病。简言之,“高明”与“沉潜”在人类完整的知识路径与表征上都具有不可或缺的重要地位。

那么,章学诚发明“高明”与“沉潜”两种性情的依据是什么?依据就是他的治学经验。他在《家书三》中说道:

吾读古人文字,高明有余,沉潜不足,故于训诂考质,多所忽略,而神解精识,乃能窥及前人所未到处。初亦見祖父评点古人诗文,授读学徒,多辟村塾传本胶执训诂,不究古人立言宗旨。犹记二十岁时,购得吴注《庾开府集》,有“春水望桃花”句,吴注引《月令章句》云:“三月桃花水下。”祖父抹去其注,而评于下曰:“望桃花于春水之中,神思何其绵邈!”吾彼时便觉有会,回视吴注,意味索然矣。自后观书,遂能别出意见,不为训诂牢笼,虽时有卤莽之弊,而古人大体,乃实有所窥。[5]92

章学诚以庾信《对酒歌》“春水望桃花”一句的诠释为例,指出清人吴兆宜的注解只是根据《月令章句》交代了此诗创作的时节背景,其父亲钱穆认为引文中“祖父”应指章学诚父亲,本文采纳他的观点。详见钱穆:《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九州出版社,2011年,第451页。的评论则能揭示出此诗追求的审美意境。受其父亲指点后,章学诚乃发现自己的治学特点是“高明有余,沉潜不足”,即长于义理发挥而短于训诂考证。但他认为“高明”的性情虽有不求甚解的缺失,但却能够窥见古人学问之大体,并不完全逊色于“沉潜”的性情。由此,章学诚便将“沉潜”“高明”由个人性情联系到“博”“约”两种不同的治学方式。

山口久和指出,章学诚《浙东学术》篇中所断言的著名命题“浙东贵专家,浙西尚博雅”,实际上是高明与沉潜这两种知识活动类型的个体表现。见山口久和:《章学诚的知识论——以考证学批判为中心》,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191页。

朱熹和陆九渊“道问学”与“尊德性”的差异,体现的正是“沉潜”和“高明”这两种不同的性情。《文史通义·朱陆》言:“高明沉潜之殊致,譬则寒暑昼夜,知其意者,交相为功,不知其意,交相为厉也。”[1]262章学诚指出,对于朱陆异同的理解,明了其源于学问性情之差异,可以做到“交相为功”;不明了其源于学问性情之差异,故而只能“交相为厉”。“荀子曰:‘辨生于末学。朱、陆本不同,又况后学之哓哓乎?”[1]262朱陆后学的问题在于未能厘清朱陆学术的差异根源于性情之不同,故只会陷入门户之争的窠臼。同样,调停朱陆纷争的学者也没有意识到“高明”与“沉潜”之殊致,不能理解朱陆异同的存在是思想史上的必然结果。

相较于以往的学者,章学诚从“高明”与“沉潜”的角度分析朱陆异同,更能看出这一问题的实质所在。基于智识主义(intellectualism)的立场,章学诚揭示了这一现象存在之客观依据,即“天性”与“至情”是人天生具有且不可改变的。正如余英时所言:“在这个新的解释之下,朱、陆异同的旧有的道德内涵,无形中已被挖空了;代之而起的是一种新的知识内涵。”[3]81故此,从“高明”“沉潜”的性情角度审视朱陆之学,明了其为“千古不可无之同异”,是章学诚破解朱陆异同的第一步。

二 风气:“循环衰盛,互为其端”

基于性情的殊致来分判朱陆之学,本可以从源头处化解朱陆异同。但朱陆异同之所以会成为“千古不可合之同异”,是因为后人囿于风气所趋而导致的门户纷争。章学诚说:“自来门户干戈,是非水火,非必本质如是,皆随声附和者之求加不已,而激至于反也。……天下事凡风气所趋,虽善必有其弊。”[5]62学术差异是客观存在的,但它并不必然导致门户纷争。之所以会造成这种结果,很大程度上是末学受风气影响,各倚门户,由此产生相互激荡的论学纷争。章学诚在《与族孙汝楠论学书》中批评此种风气道:

学问之途,有流有别。尚考证者薄词章;索义理者略征实。随其性之所近,而各标独得。则服、郑训诂,韩、欧文章,程、朱语录,固已角犄鼎峙,而不能相下。必欲各分门户,交相讥议,则义理入于虚无,考证徒为糟粕,文章只为玩物,汉、唐以来,楚失齐得,至今嚣嚣,有未易临决者。惟自通人论之则不然,考证即以实此义理,而文章乃所以达之之具。[5]224

由于学者性情的先天差异,学问的流别自然会有不同。如果一定要强分门户、互相攻讦的话,那么义理、考证、词章都有各种偏失。唯有以“通人”的眼光去观察,才能将义理、考证、词章合归于道。朱陆后学之所以会陷入门户之争,最直接的原因就是囿于风气之偏。章学诚说:“三代以还,官师政教不能合而为一,学业不得不随一时盛衰而为风气。”[5]84由此便导致了义理、考证、词章等各种学术风尚的交替演变。在《与朱沧湄中翰论学书》中,章学诚对风气进行了系统论述。他说:

历观古今学术,循环衰盛,互为其端;以一时风尚言之,有所近者,必有所偏,亦其势也。学者祈向囿于时之所趋,莫不殚精竭智,攻索不遗余力,自以所得远过前人,圣人复生,不可易矣。及其风衰习变,后人又以时之所尚,追议前人,未尝不如前人之视古昔。汉、唐、宋、明以讫昭代,作者递相祖述,亦递相訾议,终身遁于其中,而不自知其守器而忘道,岂有当哉![5]84

“循环衰盛,互为其端”是古往今来学术风气的基本特征。遗憾的是,学者们并不明白学术风气是偏而不全、时势所趋的一种短暂现象;反而陷入其中,相互攻讦,如此不断地循环往复。在章学诚看来,这种“守器而忘道”的状态对学者来说是一种可悲的学术境地。与章学诚有类似观点的还有清代学者凌廷堪。钱穆就曾指出,凌廷堪《与胡敬仲书》一文,“论风尚流变,极似同时章实斋”[6]553。但凌廷堪虽也揭示“学术之在天下也,阅数百年而必变”[7]194的现象,但并未深入探究背后的缘由。章学诚却循此风气为端,进一步探求其缘由,他在《文史通义·天喻》中说:

漢学宋学之交讥,训诂辞章之互诋,德性学问之纷争,是皆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也。[1]310

所谓“其所以然”的根本原因,在章学诚看来,乃是学者们为学之心术未醇,即“有争心”。他说:“凡受成形者,不能无殊致也。凡禀血气者,不能无争心也。有殊致,则入主出奴,党同伐异之弊出矣。有争心,则挟恐见破,嫉忌诋毁之端开矣。”[1]367受血气形躯的肉体存在影响,学者们在论学过程中难免存有争胜之心,由此便会导致“好名之习,渐为门户,而争胜之心,流为忮险”[5]642。为了克服这一学风流弊,章学诚主“为学之要,先戒名心;为学之方,求端于道”[5]85,即回归于道之本真状态,才能不被盛衰往复的学风所裹挟。

基于风气论的诊断,章学诚认为“千古不可合之同异”的朱陆门户之争,实质上就是风气循环往复的一种表现。《文史通义·习固》言:“尊周、孔而斥异端,正程、朱而偏陆、王,吾不谓其不然也;习固然而言之易者,吾知其非真知也。”[1]260朱陆后学关于朱陆异同的价值评判,并非出自内在的真知灼见,而是源于外在的习气固执。就他们本人的学问造诣来看,“谓朱子偏于道问学,故为陆氏之学者,攻朱氏之近于支离;谓陆氏之偏于尊德性,故为朱氏之学者,攻陆氏之流于虚无;各以所畸重者,争其门户,是亦人情之常也。”[1]262朱陆后学以“道问学”与“尊德性”分判朱陆异同,其实只不过是各倚门户的风气偏好罢了。章学诚进一步质疑道:

但门户既分,则欲攻朱者,必窃陆、王之形似;欲攻陆、王,必窃朱子之形似。朱之形似必繁密,陆、王形似必空灵,一定之理也。而自来门户之交攻,俱是专己守残,束书不观,而高谈性天之流也。则自命陆、王以攻朱者,固伪陆、王;即自命朱氏以攻陆、王者,亦伪陆、王,不得号为伪朱也。[1]262-263

章学诚发现,攻击朱子的学者,在思想上并不具备陆王之“空灵”;排诋陆王的学者,在学问上也不具备朱子之“繁密”。这些热衷于门户之争的末流共同特点皆是束书不观、空谈性命,即本质上都属于“伪陆、王”。章学诚在《丙辰札记》中曾写道:“程、朱之学,乃为人之命脉也,陆、王非不甚伟,然高明易启流弊。若谓陆、王品逊程、朱,则又门户之见矣。”[5]393虽然他本人倾向于“高明”独断之学,但他同时也认为这种为学方式容易产生流弊。由此可见,他之所以把朱陆末流都归结为“伪陆、王”是出于对风气流弊的深切体察。

章学诚的这一总结,具有浓厚的知识论倾向。在他看来,“陆、王之攻朱,足以相成而不足以相病”[1]263,究其原因乃是“盖性命、事功、学问、文章,合而为一,朱子之学也。求一贯于多学而识,而约礼于博文,是本末之兼该也”[1]263。以智识主义为导向的朱子学兼该本末,没有陆王之学高谈心性的空疏流弊。故此,章学诚强调:“同一门户,而陆、王有伪,朱无伪者,空言易,而实学难也。黄、蔡、真、魏,皆承朱子而务为实学,则自无暇及于门户异同之见,亦自不致随于消长盛衰之风气也。是则朱子之流别,优于陆、王也。”[1]263真正的朱子学者以实学为依归,不喜空言立事,自然无暇于朱陆异同的纷争,也就不会随着风气盛衰而消长。

要而言之,朱陆异同之所以会成为一大学术公案,直接原因是后人囿于风气所趋而导致的门户纷争。朱陆后学受争胜之心的影响,并不理解朱陆异同本质上源于“高明”与“沉潜”两种性情之殊致,反而不断党同伐异,相互攻讦,由此掩盖了朱陆问题的真相。章学诚感叹说:“盖既曰风气,无论所主是非,皆已演成流习,而谐众以为低昂,不复有性情之自得矣。”[5]62可见,洞悉“循环衰盛,互为其端”的风气,知道其为“千古不可合之同异”,是章学诚破解朱陆异同的第二步。

三 识裁:“独断于一心”

“性情”和“风气”是导致朱陆异同产生及后人纷争聚讼的两个根本因素。章学诚认为,要真正摆脱此二者的束缚和限制,则有赖于每个人所特有的分析鉴别的“识裁”能力。章学诚指出,“风气所趋,偏而不备,而天质之良,亦曲而不全。”[5]85时代风气和个人天质是我们所不能改变的现状。但他同时强调,“然必欲求天质之良,而深戒以趋风气者,固谓良知良能,其道易入。”[5]85这里所提到的“良知良能”便是具有“独断于一心”的“识裁”能力。他在《文史通义·说林》中系统说道:

学问文章,聪明才辨,不足以持世,所以持世者,存乎识也。所贵乎识者,非特能持风尚之偏而已也,知其所偏之中,亦有不得而废者焉。非特能用独擅之长而已也,知己所擅之长,亦有不足以该者焉。不得而废者,严于去伪,而慎于治偏,则可以无弊矣。不足以该者,阙所不知,而善推能者;无有其人,则自明所短,而悬以待之,亦可以无欺于世矣。夫道公而我独私之,不仁也。风尚所趋,循环往复,不可力胜,乃我不能持道之平,亦入循环往复之中,而思以力胜,不智也。不仁不智,不足以言学也。不足言学,而嚣嚣言学者乃纷纷也。[1]355-356

在章学诚看来,仅凭借学问文章或聪明才智,并不能够匡正当世的学术风气。只有发挥每个人所特有的“识裁”能力,即树立去伪存真、治偏求全的为学态度,才能准确诊断时代风气和培育个人性情。当我们具备这种为学主体性的自觉之后,便可以真正做到“升沉荣辱,审乎定命,则风尚有所不必徇也;天生五材,各有所利,则本质有所不可诬也”[5]696。也就是说,“识裁”能力既是克服时代风气的必要手段,也是挺立个人性情的内在条件。因此,是否具有“识裁”能力便直接影响到学问境界之高下。“识裁”的能力从何而来?章学诚在《文史通义·答客问上》中曰:

史之大原,本乎《春秋》。《春秋》 之义,昭乎笔削。笔削之义,不仅事具始末,文成规矩已也。以夫子“义则窃取”之旨观之,固将纲纪天人,推明大道。所以通古今之变,而成一家之言者,必有详人之所略,异人之所同,重人之所轻,而忽人之所谨,绳墨之所不可得而拘,类例之所不可得而泥,而后微茫杪忽之际,有以独断于一心。[1]470

章学诚指出,自孔子作《春秋》以降,中国史学的宗旨就在于发明笔削之义。这不是仅仅“事具始末,文成规矩”,记述历史事实而已;而是为了“纲纪天人,推明大道”,探究历史意义所在。因此,治史者必须要拥有“独断于一心”的“识裁”能力,超越绳墨类例的经验束缚,探求天人之际的根本真谛,否则“史无别识心裁,便如文案孔目”[1]775。不过,这种“识裁”能力并非轻易便能获得。《文史通义·申郑》言:

孔子作《春秋》,盖曰其事则齐桓、晋文,其文则史,其义则孔子自谓有取乎尔。夫事即后世考据家之所尚也,文即后世词章家之所重也。然夫子所取,不在彼而在此。则史家著述之道,岂可不求义意所归乎?自迁、固而后,史家既无别识心裁,所求者徒在其事其文。惟郑樵稍有志乎求义,而缀学之徒,嚣然起而争之。然则充其所论,即一切科举之文词,胥吏之簿籍,其明白无疵,确实有据,转觉贤于迁、固遠矣。[1]464

虽然《春秋》包含“事”“文”“义”三个面向,但孔子最重视的是具有载道性质的“义”。因为“事”和“文”只是“义”的形式载体,“义”才是“事”和“文”的价值目标。章学诚强调:“载笔之士,有志《春秋》之业,固将惟义之求,其事与文,所以籍为存义之资也。”[1]171但遗憾的是,自从司马迁、班固以来,史学家缺乏“识裁”能力,只是追求“其事其文”。只有千余年之后的郑樵才有志于寻求“义意”,且他的见解甚至远在司马迁和班固之上。

章学诚曾评价说:“若郑氏《通志》,卓识名理,独见别裁,古人不能任其先声,后代不能出其规范;虽事实无殊旧录,而辨名正物,诸子之意,寓于史裁,终为不朽之业矣。”见章学诚:《文史通义校注》,叶瑛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376页。而孔子作《春秋》所重视之“义”,也即是章学诚一再强调的“独断于一心”的“识裁”能力[3]258-259,显然是用来衡量古今学术的重要价值尺度。

基于“识裁”能力重要性的认识,章学诚对于朱陆异同有着更深刻的理解。他在《文史通义·朱陆》中说:“子夏之门人,问交于子张。治学分而师儒尊知以行闻,自非夫子,其势不能不分也。”[1]262由性情差异所导致的学术分途,在孔子弟子那里就已偏而不全。朱陆后学的悲哀在于他们并不知道这一问题的本质。“告子曰:‘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得于心,勿求于气。不动心者,不求义之所安,此千古墨守之权舆也。是非之心,人皆有之。不能充之以义理,而又不受人之善,此墨守之似告子也。然而藉人之是非以为是非,不如告子之自得矣。”[1]263-264在章学诚看来,朱陆后学对于朱陆异同的讨论,缺乏了然领会于心的真知。他们以朱陆之是非为是非,在见识上远不如告子的自得之学。

当然,所谓“独断于一心”,绝非主观的自我呈现,而是必须基于事与理的。

“裁定以心”在啖助新《春秋》学有明确指意,其依据一在安社稷,二在从众心愿,由此二者又互为表里。见何俊:《历史表象的背后——啖助新〈春秋〉学的意识指向及其张力》,《哲学研究》,2020(1):57-65。章学诚认为,如果明白古人“即事言理”的观念,就不会有朱陆异同的是非争论。他说:“天人性命之理,经传备矣。经传非一人之言,而宗旨未尝不一者,其理著于事物,而不托于空言也。”[1]262脱离具体的事物凭借空言来论是非乃宋儒讲学之流弊,而这正是导致争论朱陆异同的根源。章学诚在《〈四书释理〉序》中更详论道:

宋儒专门说理,天人性命,理气精微,辨别渺茫,推求铢黍,能发前人所未发矣。然离经而各自为书,至于异同之争,门户之别,后生末学,各守一典,而不能相通,于是流弊滋多,而六经简明易直,古人因事寓理之旨,不可得而知矣。[5]206

三代以来的“因事寓理”的传统,在宋儒那里有所脱落,离开经典去言说义理的讲学方式,必然导致门户异同的纷争。职是,章学诚强调朱陆后学“究其所以纷纶,则惟腾空言而不切于人事耳。知史学之本于《春秋》,知《春秋》之将以经世,则知性命无可空言,而讲学者必有事事,不特无门户可持,亦且无以持门户矣”[1]524。如果学者本着《春秋》经世的理念,言之有物,不尚空言,那么各种是非争执也就必然不存在了。

综上所述,在如何破解朱陆异同的问题上,章学诚指出由于“性情”和“风气”是不可改变的现状,学者要具备去伪存真、治偏求全的“识裁”能力。只有为学的主体性真正得以确立,才能发挥个人性情而不被外在风气所影响,由此从智识主义的视野超越朱陆异同的论学分歧。钱穆总结章学诚的论学渊源曰:“夫必既贵专门,又尚通识,先本性情,归极大道,而后风气循环,乃有以默持其运于不弊。”[6]449可见,发挥“独断于一心”的识裁能力,了解朱陆异同的本质问题所在,是章学诚破解朱陆异同的第三步。

四 结 语

“朱陆异同,干戈门户,千古桎梏之府,亦千古荆棘之林也。”[1]524在章学诚看来,朱陆异同之所以长期没有妥善解决,是因为学者们对朱陆问题的缘由与本质缺乏深入理解。章学诚认为,朱陆异同源于“沉潜”与“高明”两种殊致的性情差异,从而导致了“道问学”与“尊德性”的两种路径。就朱陆本人的精神特质而言,这是“千古不可无之同异”;而朱陆后学则是陷入“循环衰盛,互为其端”的风气中讨论这一问题,对立抑或会通的做法都是徒劳之举。只有拥有证之于事与理的“独断于一心”的识裁能力,才能从根本上解决这一历史公案。

应当指出,章学诚的朱陆异同论,是清代浙东学派内部的一种转折性观点。在明末清初以来的各种学案体著作中,总结朱陆异同是书写理学史的一项重要工作。[8]就浙东学术传统而言,以王阳明的《朱子晚年定论》为依据,调和朱陆异同是其基本立场。黄宗羲在《象山学案》中,沿袭王阳明“早异晚同”的观点,刻意缩小朱陆学问性格的差异:

先生之尊德性,何尝不加功于学古笃行;紫阳之道问学,何尝不致力于反身修德,特以示学者之入门各有先后,曰:“此其所以异耳。”然至晚年,二先生亦俱自悔其偏重。……二先生同植纲常,同扶名教,同宗孔孟。即使意见终于不合,亦不过仁者见仁,知者见知,所谓“学焉而得其性之所近”。原无有背于圣人,矧夫晚年又志同道合乎![9]2113-2115

而全祖望也以朱子“去短集长”之说为据,希冀消弭朱陆异同的价值纷争。他在《淳熙四先生祠堂碑文》中有言:

予尝观朱子之学出于龟山,其教人以穷理为始事,积集义理,久当自然有得,至其以所闻所知,必能见诸施行,乃不为玩物丧志,是即陆子践履之说也。陆子之学近于上蔡,教人以发明本心为始事,此心有主,然后可以应天地万物之变,至其戒束书不观,游谈无根,是即朱子讲明之说也。斯盖其从入之途,各有所重,至于圣学之全,则未尝得其一而遗其一也。[10]1003

黄、全“勉为解纷,调停两可”之说,在章学诚这里有一本质的转变。尽管他点出浙东学术的宗旨是“宗陆而不悖朱”,但他认为浙东学术的根本精神是“言性命必究于史”,这一精神更贴近于“即器明道”。章学诚在《文史通义·原道下》指出,汉唐儒学的弊病在于“溺于器而不知道”,而宋儒的问题则是“舍器而言道”,他们都不明白孔子所讲的“性与天道”,是“必取征于事物,而非徒托空言,以为明道也”。[1]140可以说,章学诚是站在一个贯通的学术史的立场上来谈朱陆异同。故此,他在《文史通义·浙东学术》一再批评朱陆后学“不事所事,而但空言德性,空言問学,则黄茅白苇,极面目雷同,不得不殊门户,以为自见地耳。故惟陋儒则争门户也”[1]524。虽然章学诚晚年追认自己是陆王后学,但他实质上已超越了理学之藩篱。其论朱陆异同并不是从本体论的视角,就心、性、理、气等命题展开讨论;而是从知识论的立场,探究性情、风气、识裁三者在这一问题中的地位与价值。这无疑具有浓厚的智识主义特征,也是他在朱陆异同论上所以超迈前人的关键原因。

[参 考 文 献]

[1] 章学诚.文史通义校注[M].叶瑛,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04.

[2] 钱穆.中国史学名著[M].北京:三联书店,2000.

[3] 余英时.论戴震与章学诚:清代中期学术思想史研究[M].北京:三联书店,2012.

[4] 山口久和.章学诚的知识论——以考证学批判为中心[M].王标,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

[5] 章学诚.章学诚遗书[M].北京:文物出版社,1985.

[6] 钱穆.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M]//钱穆先生全集.北京:九州出版社,2011.

[7] 凌廷堪.凌廷堪全集:三[M].纪健生,校点.合肥:黄山书社,2009.

[8] 陈祖武.中国学案史[M].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08.

[9] 黄宗羲.宋元学案[M]//黄宗羲全集:第8册.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

[10]全祖望.全祖望集汇校集注[M].朱铸禹,汇校集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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