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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产的智识阶级分子
——论鲁迅的主体意识与杂文写作(之一)

2023-06-01李国华

长治学院学报 2023年6期
关键词:杂文阶级知识分子

李国华

(北京大学 中文系,北京 100871)

作为一个论题,鲁迅的主体意识与杂文写作有极为丰富的讨论内容,诸如现代意识、知识分子意识、启蒙意识、革命意识、生产者意识、诗史意识、文明批评意识、社会批评意识等诸多层面的理解都可以被视为题中应有之义,而就鲁迅杂文写作的具体事实而言,其中“中产的智识阶级分子”“生产者”和“过客”等三层相互关联的主体意识内容是最具鲁迅特色的。因此,从上述三个层面出发讨论鲁迅的主体意识与杂文写作的关系,可谓再切题不过。

鲁迅的主体意识与杂文写作之间存在着相互影响的关系,但此种相互影响的关系是一种孰先孰后的影响关系,还是一种辩证地统一于同一过程的影响关系,不易分辨。故而应分别从两个不同方向展开讨论,即一面讨论鲁迅的主体意识对杂文写作带来的影响,一面也讨论杂文写作对鲁迅的主体意识带来的影响,并在具体的论述中对影响关系的性质进行有限的说明,也是便于展开论述的权宜之策。

鲁迅在杂文写作中有着知识分子式的主体意识,这是再明确不过的事实。钱理群甚至认为:

一个中国独立知识分子在不自由环境下的自由写作——这就是鲁迅的杂文。[1]

在这里,“在不自由环境下的自由写作”已然构成了对“一个中国独立知识分子”的说明,以“自由写作”反抗“不自由环境”即是知识分子的“独立”属性,“不自由环境”即是“中国”的属性。在这种视主体和环境的关系为二元对立的思路中,鲁迅写作杂文的主体意识被建构为一种独立知识分子意识。这一思路极为干脆利落,提供了一种看待鲁迅杂文写作的总体思路,但正如姜涛所分析的那样,理解鲁迅的知识分子意识需要在动态的历史框架中展开,①参见姜涛:《历史反复中“真的知识阶级”之难——〈鲁迅与当代中国〉读后》,《文艺争鸣》,2017 年第10 期。在该文中,姜涛梳理了钱理群理解“真的知识阶级”的当代语境和内涵逐步丰厚的变迁脉络,进而强调深厚的主体构造所带来的缠斗和突进现实的勇气,避免过于“爽快”地依附“现成”原理。否则就有将知识分子意识本质化的危险。事实上,在确认鲁迅的知识分子意识时,一个非常重要的前提是鲁迅对知识分子本身的批判,即如引人注目的《关于知识阶级》一文,鲁迅在文末说的是:

至于有一班从外国留学回来,自称知识阶级,以为中国没有他们就要灭亡的,却不在我所论之内,像这样的知识阶级,我还不知道是些什么东西?![2]

虽然目前无法确切参详其中所指,但可以肯定的是,鲁迅对知识分子的理解有一种特别的结构感。首先,他可能并不认为没有知识分子中国就要灭亡,故而将“自称知识阶级”的排除在外,有极为明确的排斥机制。其次,他又区分真假知识分子,认为“真的知识阶级是不顾利害的,如想到种种利害,就是假的,冒充的知识阶级”。第三,他又强调知识阶级应该“与平民接近,或自身就是平民”,但容易因为得到荣誉而“把平民忘了,变成一种特别的阶级”。第四,他还悲观地认为当时知识阶级追求思想自由也会带来问题,“思想一自由,能力要减少,民族就站不住,他的自身也站不住了”。[2]在这里,鲁迅可能表现出思想上的重要“转变”,“并非无条件地强调个人和个性的重要,而毫不在意群众和集体”,[3]他对知识分子的独立性有着非常持重的怀疑,认为知识分子可能难以“与平民接近”,甚至可能“变成一种特别的阶级”,而在一个民族当中,知识分子还有可能因为自身固有的追求而导致“民族就站不住”的后果。在民族与阶层的关系中,鲁迅看到了知识分子可能带来的危险,因为各民族交相为战的世界语境中,尤其中国还是半殖民地国家,鲁迅无法抽象地肯定知识分子的价值;在社会各阶层的关系中,鲁迅看到了知识分子的升沉变化,并没有把知识分子视为一个能够依照其自身的追求而独立的阶层。当然,鲁迅并未因此走向整体否定知识分子的极端,更未表现出民粹主义式的反智倾向。正如在《关于知识阶级》一文中引述爱罗先珂的意见所表达的那样,鲁迅对于受爱罗先珂骂中俄知识阶级的影响而“骂起知识阶级来”的中国人,是很不以为然的:

“知识阶级”一辞是爱罗先珂(V.Eroshenko)七八年前讲演“知识阶级及其使命”时提出的,他骂俄国的知识阶级,也骂中国的知识阶级,中国人于是也骂起知识阶级来了;后来便要打倒知识阶级,再利害一点甚至于要杀知识阶级了。知识就仿佛是罪恶,但是一方面虽有人骂知识阶级;一方面却又有人以此自豪:这种情形是中国所特有的,所谓俄国的知识阶级,其实与中国的不同,俄国当革命以前,社会上还欢迎知识阶级。为什么要欢迎呢?因为他确能替平民抱不平,把平民的苦痛告诉大众。他为什么能把平民的苦痛说出来?因为他与平民接近,或自身就是平民。[2]

从措辞上看,鲁迅是根本反对“打倒知识阶级”和“杀知识阶级”,反对知识就是罪恶的看法。而“知识就仿佛是罪恶”一语尤其值得重视,其中隐藏着鲁迅之前对虚无哲学的批判。在发表于1921 年10 月23 日《晨报副刊》“开心话”栏目的《智识即罪恶》一文中,鲁迅虚拟了一个酒馆伙计“我”,“不幸认得几个字,受了新文化运动的影响,想求起智识来了”,但却被报上一位虚无哲学家的“智识是罪恶,赃物”所威吓,于是夜里梦见自己“已经死了”,被羊面猪头的怪物一嘴拱跌入阴府,接着被隔壁富豪朱朗翁模样的阎罗王罚以智识之罪,在“油豆滑跌小地狱”不断滑跌,“胡里胡涂的发了昏”,又胡里胡涂还阳了。梦醒之后,“我”醒悟自己没有死,但对自己是死是生的判断,则认为“用智识究竟还怕是罪恶,我们还是用感情来决一决罢”。[4]鲁迅以这样一篇近乎小说的杂文嘲讽虚无哲学家的“智识是罪恶,赃物”的学说,可谓穷形尽相。鲁迅文中的虚无哲学家指的是当时的北京大学哲学系学生朱谦之,他在1921 年5 月19 日《京报》副刊《青年之友》上发表的《教育上的反智主义——与光涛先生论学书》一文中说了“知识就是赃物”“我反对知识”和“知识就是罪恶”等看法,[5]可见阎罗王朱朗翁即影射朱谦之。根据肖铁的研究,在1921 年前后,朱谦之与胡适、梁漱溟、梁启超被吴稚晖视为“最近中国思想界的四位代表人物”,而且朱谦之在五四运动之前即已在《北京大学学生周刊》上“号召学生罢考,恳请蒋梦麟校长停止颁发学位”“因为朱认为学位把知识变成了‘赃物’”。[6]因此,可以推论的是,鲁迅是针对朱谦之的观点所造成的不可小觑的社会影响而写作《智识即罪恶》一文的,他在反抗整个社会层面可能已经出现的反智思潮。朱谦之式的虚无哲学是否走向1927 年前后的“打倒知识阶级”的潮动,尚不明确,但鲁迅在《关于知识阶级》中有意勾连了二者的关系。针对北伐期间出现的“打倒知识阶级”的潮动,不同的知识分子群体有不同的反应,《现代评论》杂志上一片对于共产革命的恐慌,如张奚若大谈知识阶级其实是理智阶级(intellectual),中国“非常之少,势力也非常之微,结果几乎可以说是等于没有”“中国的理智阶级既然如此幼稚,应当如何的奖励扶持,庶几才有发达的希望”。[7]一位署名宇文的作者回应道:“所有的官僚,所有的政客,所有的名流,所有的教育家,不属于这一个阶级的恐怕很少吧。所以如果打倒知识阶级,是打倒这一个特殊的阶级,所根据的理由,是他们‘不尽所能,取过所需’,恐怕谁也没有话说。(不过用知识二字,来做这一个阶级的名称,未免冤枉了两个好字。)”[8]鲁迅的反应要复杂得多,他虽然也曾经觉得“其实中国并没有俄国之所谓知识阶级”[9],似乎与张奚若等人的意见一致,但却并无未将知识分子视为一国之精英而渴望“奖励扶持”,反而强调俄国知识分子“与平民接近,或自身就是平民”的状况,字里行间似乎含有将张奚若等人视为“自称知识阶级,以为中国没有他们就要灭亡”的“什么东西”。在“打倒知识阶级”的潮动中仍然强调知识分子和平民的关系,甚至表示:

还有,中国人现在胆子格外小了,这是受了共产党的影响。人一听到俄罗斯,一看见红色,就吓得一跳;一听到新思想,一看到俄国的小说,更其害怕,对于较特别的思想,较新思想尤其丧心发抖,总要仔仔细细底想,这有没有变成共产党思想的可能性?!这样的害怕,一动也不敢动,怎样能够有进步呢?这实在是没有力量的表示,比如我们吃东西,吃就吃,若是左思右想,吃牛肉怕不消化,喝茶时又要怀疑,那就不行了,——老年人才是如此;有力量,有自信力的人是不至于此的。虽是西洋文明罢,我们能吸收时,就是西洋文明也变成我们自己的了。好像吃牛肉一样,决不会吃了牛肉自己也即变成牛肉的,要是如此胆小,那真是衰弱的知识阶级了,不衰弱的知识阶级,尚且对于将来的存在不能确定;而衰弱的知识阶级是必定要灭亡的。从前或许有,将来一定不能存在的。[2]

鲁迅反对张奚若、宇文式的对于共产革命的恐慌,认为害怕共产党、俄罗斯、红色乃是害怕新思想的“衰弱的知识阶级”的表现,而“衰弱的知识阶级是必定要灭亡的”。在这里,鲁迅将共产党、俄罗斯、红色与新思想建立关联,表现的是对共产革命的同情式理解,背后则是对于知识分子强壮的胃口的自信。鲁迅认为“有力量,有自信的人”可以吸收一切,吃牛肉不会变成牛肉,吸收西洋文明,“西洋文明也变成我们自己的了”,这种“拿来主义”思路是鲁迅式的知识分子主体意识的典型表现。这也就是说,面对“打倒智识阶级”这一极为令知识分子恐惧的潮动,鲁迅并未缩进张奚若式的精英知识分子的壳里,反而充分拥抱其中蕴含的“新思想”,坚持与平民建立关联,坚信知识分子能够吸收“新思想”并获得进步。但鲁迅并不抱怨知识分子在革命时代的命运,知识分子能否存在是个问题,他甚至认为知识分子在革命时代“或者倒有害”,[2]这种不惜自我牺牲也要拥抱革命时代的“新思想”的智慧和勇气,绝对是强大无匹的主体意识。也正是在这一逻辑上,鲁迅引述爱罗先珂关于知识阶级的论述时,只强调其中关于知识分子与平民关系的说法,而有意无意忽略了下述说法:

我承认在俄国没有哪个政党——无论是民主党或君主党——在国际间或在国内能比共产党做出更大的错误和更蠢笨的事来,没有哪个政党能比布党叫俄国到更不幸的景况。然而我主张俄国没有哪个政党能像共产党这样的亲爱民众,没有哪个政党能像布党这样的诚实和无私地尽力于大多数贫穷人的利益。[10]

爱罗先珂这段话看上去极为公允,但如果在“打倒智识阶级”的潮动中进行引述就会不期然表现出对于1927 年共产革命的狙击,将共产党视为民粹主义式的政党。事实上,《国民日报·觉悟》刊发爱罗先珂的演讲时,邵力子的按语是有民粹主义色彩的,所谓“中国的教员、学生、文学家,如果不把爱奢侈、求淫佚的心理革除,不肯丢去都市里的安乐,深入祖国腹地的地方去,不愿为民众牺牲掉自己,不努力排除文学和民众隔绝掉困难,真要使中国在全人类中变成个可怕的地狱了”[10]之类的说法,不仅给知识分子加上了“爱奢侈、求淫佚”的原罪,而且暗示中国的地狱化要由“不愿为民众牺牲掉自己”的知识分子负责。此种说辞的表层是将知识分子的社会作用极力崇高化,里层则是卑污的猜度,鲁迅当然不能同意。因此,他在《关于知识阶级》的讲演中强调知识分子的种种局限和缺点,绝不将知识分子崇高化,同时又坚持强调知识分子与平民的联系,绝不将共产革命污名化,从而不是把知识分子意识当成一种身份意识,而是将知识分子意识真正变成自己的主体意识,一种在动态的历史中把握时代、自我与群体关系的深刻认知。

而正是因为知识分子意识对于鲁迅而言,不是身份意识,而是主体意识,他才能在变动的历史场景中坚持自我,又不断地丰富自我。而且,也正是因为以主体意识对待知识分子意识,鲁迅在《关于知识阶级》中才会表示:

像今天发表这个主张,明天发表那个意见的人,思想似乎天天在进步;只是真的知识阶级的进步,决不能如此快的。不过他们对于社会永不会满意的,所感受的永远是痛苦,所看到的永远是缺点,他们预备着将来的牺牲,社会也因为有了他们而热闹,不过他的本身——心身方面总是苦痛的;因为这也是旧式社会传下来的遗物。[2]

这种说法指向的是创造社诸人的“奥伏赫变”,但与其强调鲁迅讽刺了谁,不如强调他由此表现出来的自我认知。鲁迅自视为“真的知识阶级”,认为“真的知识阶级”遗传了旧式社会的问题,难以改易看待社会的眼光,因此不可能那么快地进步。这种依赖个人经验进行的推理,当然是有效的,但也是有限的,缺乏普遍性。但因为鲁迅不是将其视为身份意识,而是视为具体的线性时间中的主体意识,就获得了普遍性。谁也无法否认,主体是有其成长过程的。只不过在将知识分子意识视为主体意识的同时,鲁迅也无法完全抛离知识分子作为身份意识的认知,就像“旧式社会传下来的遗物”一样,他还依恋着对于“永远”和普遍的想象。所谓“永不会满意”“永远是痛苦”“永远是缺点”“将来的牺牲”“总是苦痛”等种种动容的表达,都是鲁迅主体意识的成长过程中将要蜕弃的部分。当然,那个过程不是一劳永逸的。

至于鲁迅在《关于知识阶级》中关于知识分子在具体的社会结构中忽而亲近平民、忽而变成特殊阶级的理解,其实是一贯的,他对知识分子的独立性始终有着深刻的怀疑。例如《一点比喻》中的下列叙述:

这样的山羊我只见过一回,确是走在一群胡羊的前面,脖子上还挂着一个小铃铎,作为智识阶级的徽章。通常,领的赶的却多是牧人,胡羊们便成了一长串,挨挨挤挤,浩浩荡荡,凝着柔顺有余的眼色,跟定他匆匆地竞奔它们的前程。我看见这种认真的忙迫的情形时,心里总想开口向它们发一句愚不可及的疑问——

“往那里去?!”[11]

隐喻知识分子的山羊虽然领着胡羊“竞奔”,似乎占据了独立和启蒙的位置,但“领的赶的却多是牧人”,山羊其实仍然服从牧人意志的奴才。因此,鲁迅所发出的质询“往那里去?!”不仅指向胡羊,而且指向山羊。就结构关系而言,山羊是牧人手下的奴才,但也可以变成带领胡羊造反的领袖,关键在于山羊选择依附牧人还是胡羊,并无独立性可言。那么,如何获得独立性呢?鲁迅下文关于猪重新长出獠牙的议论,就是希望山羊和胡羊都能像猪一样长出獠牙,改变既有的社会结构。这就意味着在鲁迅看来,知识分子的独立性不是因为身份的关系天然就有的,而是需要通过斗争和改变社会结构才能拥有的。因此,鲁迅描述山羊“脖子上还挂着一个小铃铎,作为智识阶级的徽章”,是一种反讽,意指山羊变成了“一种特别的阶级”,自称知识分子就是自称奴才。

但鲁迅的上述意见一般被认为有具体的针对性,乃是批评胡适式的知识分子缺乏独立性,不是在本体论的意义上对知识分子进行批判。这是一个误会,实际上鲁迅就是在本体论的意义上对知识分子进行批判。鲁迅当然也如《关于知识阶级》一文中一样鼓吹知识分子“是不顾利害的”,但同时反省的是:

而且我时时说些自己的事情,怎样地在“碰壁”,怎样地在做蜗牛,好像全世界的苦恼,萃于一身,在替大众受罪似的:也正是中产的智识阶级分子的坏脾气。只是原先是憎恶这熟识的本阶级,毫不可惜它的溃灭,后来又由于事实的教训,以为惟新兴的无产者才有将来,却是的确的。[12]

鲁迅这段写在《二心集·序言》中的著名自述,其重要性不弱于被广泛讨论的《呐喊·自序》。其时是1932 年,鲁迅已是左翼中人,其中的阶级政治意识相当成熟,对自己身上的“中产的智识阶级分子的坏脾气”也相当自警,背后则是对知识分子启蒙位格的放逐和对知识分子阶级溃灭的不可惜。那么,鲁迅何以会从憎恶本阶级转向不惜其溃灭呢?这个问题要从“中产的智识阶级分子”的含义说起。鲁迅本来多从是否读书识字的意义上使用“智识阶级”“知识分子”等概念,此处使用“中产的智识阶级分子”,一方面表达了鲁迅在身份上自视为知识分子的意思,另一方面则表达了不同的知识分子隶属于不同的阶级的意思,知识分子不因为知识和专业而独立成为一个阶级。而鲁迅之所使用“中产的智识阶级分子”这一概念,应当与他翻译过的日本无产阶级文学理论家青野季吉有关系。《壁下译丛》收有鲁迅翻译的三篇青野季吉的文章,即《艺术的革命与革命的艺术》《关于知识阶级》和《现代文学的十大缺陷》。在中井政喜看来,青野季吉关于知识分子作用的论述有助于鲁迅摆脱有岛武郎的自我限制论,认识到联合革命知识分子与工人运动的可能。[13]而就鲁迅使用的“中产的智识阶级分子”这一概念来说,青野季吉长篇论文《社会思想与中产阶级》可能更加紧要。该文由钱青翻译,从1933 年第12 卷第5 期开始,分8 次连载于《学艺》杂志,于次年第13 卷第2 期连载完毕。在青野季吉家看来,“中产阶级并不如布尔乔亚或普罗列塔利亚那样,是一个阶级的集合,是同质的存在,它完全是异质者的结合”[14],故而知识分子作为中产阶级的特殊成员,当他们自己的阶级普罗列塔利亚化之后,就会因为所拥有的知识的科学性质而超越资本主义,斩断与资产阶级的经济和观念纽带,[15]但“知识阶级在某种意义上,是资产阶级的宠儿。资产阶级在知识阶级里面,找得了思想的,技术的支持。他们努力给与教养,增加知识阶级的奴隶的气分,因之,一部分知识阶级就随时地在扮演拥护资产阶级的功效卓著的脚色了。对于他们,最大的诱惑,就是希望自己也受财星高照,登上资产阶级的宝库这一种幻想”“所以他们的特色,不是不显示全般的动摇,而在于否定招致动摇的事实,对于正在动摇的自己,还拼命地勉励着说,没有动摇,不许动摇”。[16]最后,青野季吉认为,在当时阶级矛盾激化的情况下,“中产阶级的地位,反不如劳动阶级,中产阶级较之劳动阶级,更没有希望,更黑漆一团”“中产阶级的苦痛,一天一天地增加”,而出路只有一条,就是“与从事于自己所属的产业的劳动阶级结合”。[17]目前没有证据表明鲁迅阅读过青野季吉的《社会思想与中产阶级》,只是借助青野季吉文章中的说法可以较为方便地澄清鲁迅所谓“中产的智识阶级分子”的内涵。按照青野季吉的分析,现代社会由布尔乔亚和普罗列塔利亚两大阶级构成,中产阶级处于两大阶级之间,本身是“异质者的结合”,可能布尔乔亚化,也可能普罗列塔利亚化,缺乏独立性。而知识分子作为中产阶级,同样是“异质者的结合”,可以向不同方向分化,但成为问题的是,知识分子“是资产阶级的宠儿”,出路却只有和劳动阶级结合一条。这就很好理解鲁迅为什么不认为知识分子具有独立性,为什么“毫不可惜它的溃灭”。对独立性的否认可以理解成为青野季吉所谓中产阶级是“异质者的结合”,而所谓“毫不可惜它的溃灭”,即可以理解成为青野季吉所谓主动斩断与资产阶级的经济、观念的纽带,以及中产阶级被认为当时已表现出来的痛苦和毫无出路。鲁迅的知识分子主体意识因此具有“积极的行动”的价值。关于“积极的行动”,青野季吉有两种描述,第一种描述是,他认为有一部分知识分子,“他们是脱却了大部分知识阶级所有的迟钝,他们以虚无思想,无政府主义思想来指示自己的思想与行动,他们对于社会罪恶的憎恨和破坏的欲望,不消说,万分炽烈。在这一点上,他们是脱却了知识阶级的中间态度的勇敢的战斗分子”,但“这种倾向,本来是一部分知识阶级之思维的产物,所以不会侵入有着行动发生的劳动阶级”“决不会与劳动阶级合作”;第二种描述是,他认为还有一部分知识分子“对于罪恶的社会有着正确明瞭的见解,而且还燃烧着炽烈的愤怒。然而他们不会只由自己的思维作用去空设何种幻影来欺骗人们”“他们对于人类的未来,虽不放弃理想主义的色彩,然而对于现实的社会国家的崩溃原理,新社会的建设原理,却常常有着科学的现实的态度。他们是生活在人间的理想主义与现实主义融合了的能动的(Active)气分之中。真的爽直,强的执拗,这些只能到他们的队伍中去寻求,才能获得”“整个知识阶级中,只有这一群,才能与劳动阶级合作。劳动阶级也只有与这一群合作之后才能成就伟业”。[16]可以判断的是,鲁迅所憎恶的“中产的智识阶级分子”的状态即是青野季吉所描述的第一种状态,虽然脱却了知识分子的中间态度却只是虚无主义式的激烈,而他所希望抵达的状态即是青野季吉所描述的的第二种状态,“生活在人间的理想主义与现实主义融合了的能动的(Active)气分之中”,与劳动阶级合作以成就一番伟业。鲁迅所谓“惟新兴的无产者才有将来”正是此意。而且必须强调的是,从《二心集·序言》的表述上来看,鲁迅不仅从理论上抵达了此种认识,而且从个体经验上借助“事实的教训”确认了此种认识。因此,从主体意识上来说,鲁迅通过对知识分子的理解真正实现了自我成长,他不再抽象地或虚无主义式地讨论知识分子意识,而是在具体的社会结构和历史发展中讨论知识分子的主体作用,试图完成自我的超克以进入现实和历史。

尤为可贵的是,虽然在理论和个体经验上都意识到了“惟新兴的无产者才有将来”,但鲁迅并不主观地认为自己可以通过“奥伏赫变”成为无产者的一员,而仍然承认或不回避自己“中产的智识阶级分子”的身份。这是他对自己所谓“真的知识阶级”进步不快的再一次确认,他并不因为自己对于时代、革命、无产者、知识分子有了新的理解和判断而放弃对自我的解剖,仍然保持着对身份和主体之间差异的清醒认识。

因此,总体上来说,如果要确认鲁迅的杂文是鲁迅以一个独立知识分子的身份在不自由的条件下自由写作这一判断,首先应当注意的是身份意识和主体意识之间的区别。而鲁迅的主体意识有一个成长的过程,在成长的过程中,他由在一定的社会结构中批判假冒的知识分子转变为在历史的主体判别中否认知识分子的独立性,认为知识分子只有通过战斗和蜕变,才能重获独立性。这样一来,知识分子的独立性就不再是身份问题,而是历史主体问题。在这样的主体意识的影响之下,鲁迅写作杂文的状态发生了相应的变化,杂文的形式也有相应的变化痕迹。下文将试着分析这些变化。

在分析相应的变化之前,首先需要强调的是,虽然在写作《二心集·序言》的1932 年鲁迅已经明确批判自己身上的“中产的智识阶级分子的坏脾气”,但他并没有把自己“奥伏赫变”为无产者,他身上始终留有自己所批判的东西。在1934 年4月30 日写给曹聚仁的信中,本来不过是抱怨寄给曹聚仁的《南腔北调集》到得太慢,却接着写道:

多伤感情调,乃知识分子之常,我亦大有此病,或此生终不能改;杨邨人却无之,此公实是一无赖子,无真情,亦无真相也。

习西医大须记忆,基础科学等,至少四年,然尚不过一毛胚,此后非多年练习不可。我学理论两年后,持听诊器试听人们之胸,健者病者,其声如一,大不如书上所记之了然。今幸放弃,免于杀人,而不幸又成文氓,或不免被杀。倘当崩溃之际,竟尚幸存,当乞红背心扫上海马路耳。[18]

大概曹聚仁来信中有“伤感情调”,鲁迅乃借题发挥,说明自己“大有此病”且很有可能“此生终不能改”。但有意思的是,对于此种“中产的智识阶级分子的坏脾气”,鲁迅在信中并不以为忤,反而强调没有“伤感情调”的杨邨人“实是一无赖子,无真情,亦无真相也”。这些话当然是写给曹聚仁看的,有安慰对方的意思,但也可见鲁迅并不是对“中产的智识阶级分子的坏脾气”只有负面的理解。而接下来关于医学和文氓的议论,尤其是关于“当乞红背心扫上海马路耳”的议论,又是“伤感情调”,而且是典型的“中产的智识阶级分子的坏脾气”“好像全世界的苦恼,萃于一身,在替大众受罪似的”。这就是说,鲁迅虽然憎恶本阶级,“毫不可惜它的溃灭”,但并不打算因为憎恶而自我溃灭。而在与杨邨人辈的对比中,他甚至是颇以“伤感情调”所关联的“真情”而自傲的。具体到杂文的写作中,鲁迅的确在《二心集·序言》中反思过“我时时说些自己的事情,怎样地在‘碰壁’,怎样地在做蜗牛”,仿佛是打算以后再也不“时时说些自己的事情”了,事实上全非如此,他仍然“时时说些自己的事情”。例如1933 年写的名文《为了忘却的记念》,目的是要记念左联五烈士,但开头却是从这样的:

我早已想写一点文字,来记念几个青年的作家。这并非为了别的,只因为两年以来,悲愤总时时来袭击我的心,至今没有停止,我很想借此算是竦身一摇,将悲哀摆脱,给自己轻松一下,照直说,就是我倒要将他们忘却了。[19]

这完全是在“说些自己的事情”,而且强调“两年以来,悲愤总时时来袭击我的心”,正是又一种“好像全世界的苦恼,萃于一身”的表达。其中真情自然可感,然而也不能不说是鲁迅自己所说的“中产的智识阶级分子的坏脾气”的表现。结尾也同样表现了“中产的智识阶级分子的坏脾气”,鲁迅写:“我只能用这样的笔墨,写几句文章,算是从泥土中挖一个小孔,自己延口残喘,这是怎样的世界呢。”[19]因此,“时时说些自己的事情”是鲁迅杂文写作中一以贯之的典型表现,是鲁迅知识分子意识最常见的流露方式。而且,就个人与写作的关系而言,这也是鲁迅知识分子主体意识的典型表现。

不过,正如他清醒地执行自我批判一样,鲁迅“时时说些自己的事情”既起于对现代评论派的“公理”的反抗,也就是要从切身的经历和经验出发,不掩真情并寻找真相。这是鲁迅对杨邨人辈也持否定态度的根本原因,他未必乐意见到杨邨人辈“多伤感情调”,但肯定反感此辈没有真情,掩盖真相。因此,鲁迅的知识分子主体意识中虽然难免一些自恋的气息,但总体上乃是真情的表露,是寻求真相的结果。而且,鲁迅如此坚持“时时说些自己的事情”的结果,不是陷入自恋的窠臼,而是敞开和扩张自我意识,打破“公理”之类的外在观念的束缚,真正与混沌的现实搏斗,从而获得对于个体、现实、社会和历史的新理解,切身切实地介入现实。一旦冲破“公理”的束缚,鲁迅的知识分子主体意识就与知识分子身份意识明确拉开了距离,其所谓“碰壁”和“做蜗牛”的说法,多多少少还带有着代言人的气息,是一种仗义执言,而在《为了忘却的记念》一文中的抒发,“这是怎样的世界呢”的感愤,则是一种共同体的责任和承担。在替女师大风潮中的学生辩护时,鲁迅尚有西宾、婆媳等诸种内外的区分,在记念左联五烈士时则完全是彼此同心共感的写作姿态,所谓“时时说些自己的事情”式写自己的悲痛之情,也即是写出一个共同体的悲痛。从对一个他者的同情转向视彼身若己身,鲁迅的“中产的智识阶级分子的坏脾气”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而从微妙的变化出发来理解鲁迅“中产的智识阶级分子的坏脾气”,大致可以观察到的是一个脉络是,鲁迅在《新青年》发表随感录时,很少说自己的事情,多凭借知识和公理立论,在《语丝》上发表杂感时,则因为“公理”都被“正人君子”占据了,才“时时说些自己的事情”,到了《莽原》上的社会批评和文明批评,鲁迅又不频繁地说自己了,而到《申报·自由谈》上的文章,则本来多以笔名写成,更是少有“自己的事情”出现了。应该说,这个脉络是鲁迅杂文面貌的主脉,尽管鲁迅杂文始终存在着“时时说些自己的事情”的情况,但总体上是有明显的起伏变化的。鲁迅列举“碰壁”和“做蜗牛”来说明自己的“坏脾气”也表明,“坏脾气”的表征主要出现在《语丝》时期。在《新青年》时期,鲁迅的随感录最具有一己私人情感经验发露的是随感录“四十”,文章从室内枯坐的无聊起兴,引出一位不认识的少年寄来的诗《爱情》,认为“对于我有意义”,之后发议论道,“爱情是什么东西?我也不知道”“然而无爱情结婚的恶结果,却连续不断的进行”“我们还要叫出没有爱的悲哀,叫出无所可爱的悲哀。……我们要叫到旧账勾消的时候”。[20]但对于其中关乎鲁迅个人的私人情感经验,仅仅从文章字面上是很难读出来的。文章虽然写了“我也不知道”爱情是什么,透露了作者的私人信息,但总体上是把爱情问题当成一个当时的公共问题来进行讨论,行文中处处顾及的是中国缺乏世界意义上的爱情,关注和分析的是“我们”的问题,而不是“我”的问题,是“我们”“要叫出没有爱的悲哀”,而不是“我”“要叫出没有爱的悲哀”。可是,熟悉鲁迅的读者都知道,唐俟是鲁迅的笔名之一,“无爱情结婚的恶结果”是写作该文时的鲁迅正在承受的,其中“也只好陪着做一世牺牲,完结了四千年的旧账”[20]的说法也正是鲁迅其时的打算。而所谓“也只好陪着做一世牺牲,完结了四千年的旧账”,正是“好像全世界的苦恼,萃于一身”的悲情和自我崇高。但是,鲁迅以表达“我们”的方式掩藏了这一切,并未坦然地露出自己“中产的智识阶级分子的坏脾气”。这就是说,即使是最为切身的两性关系问题,即使是自身也深受无爱的包办婚姻的困扰,鲁迅也不打算直接“说些自己的事情”。如果不是一封写自己苦于无爱的信引发了共情,已经有了“陪着做一世牺牲”的悲情和决断的鲁迅,大概是要将寂寞和悲哀深藏心底,直到坟墓的吧。

由此也就引发一个新的问题,即鲁迅的主体意识表露并不全然是自觉自主的,它往往受到外界种种因素的牵引、逼迫和压抑,然后才以某种形态表现出来。在这个意义上,鲁迅发表在《京报副刊》的《并非闲谈》一文,其开头就非常值得分析:

凡事无论大小,只要和自己有些相干,便不免格外警觉。即如这一回女子师范大学的风潮,我因为在那里担任一点钟功课,也就感到震动,而且就发了几句感慨,登在五月十二的京副上。自然,自己也明知道违了“和光同尘”的古训了,但我就是这样,并不想以骑墙或阴柔来买人尊敬。[21]

鲁迅在这里明确写出了自己的主体意识,即“并不想以骑墙或阴柔来买人尊敬”。而鲁迅之所以明确表达此种主体意识,则是因为自己在女师大兼课,觉得女师大风潮“和自己有些相干”。但仅仅有此相关性的话,鲁迅也只是写写《忽然想到(七)》那样旁敲侧击,并不指名道姓的文章,更不会自己出来现身说法。可是,当看到《现代评论》杂志上陈西滢的《闲话》中出现“某籍某系”之类在鲁迅看来带有政治恶意的表达时,鲁迅便不惜现身说法了,强调“我就是这样,并不想以骑墙或阴柔来买人尊敬”。《忽然想到(七)》的表达虽然并不“骑墙或阴柔”,“羊样的凶兽”和“凶兽样的羊”[22]作为国民性批判也足够辛辣,但到底没有指名道姓,留有余地,更没有现身说法,摆出赤膊上阵的架势来。因此,没有陈西滢《闲话》作为外在因素的强势逼迫,鲁迅既不一定下战场,更不一定会赤膊上阵,明确写出自己的主体意识。然而,一旦开战,鲁迅便“纠缠如毒蛇,执着如怨鬼”[23],以至于在编完《华盖集》写题记时,作出如下表达:

我知道伟大的人物能洞见三世,观照一切,历大苦恼,尝大欢喜,发大慈悲。但我又知道这必须深入山林,坐古树下,静观默想,得天眼通,离人间愈远遥,而知人间也愈深,愈广;于是凡有言说,也愈高,愈大;于是而为天人师。我幼时虽曾梦想飞空,但至今还在地上,救小创伤尚且来不及,那有余暇使心开意豁,立论都公允妥协,平正通达,像“正人君子”一般;正如沾水小蜂,只在泥土上爬来爬去,万不敢比附洋楼中的通人,但也自有悲苦愤激,决非洋楼中的通人所能领会。

这病痛的根柢就在我活在人间,又是一个常人,能够交着“华盖运”。[24]

这种反讽的表达因为混杂着“大苦恼”“大欢喜”“大慈悲”等语汇,最容易让人发生的联想是鲁迅将“正人君子”比为超脱俗世的佛陀,讽刺对方远离人间,表面上“公允妥洽”“平正通达”,是“洋楼中的通人”,实际上则不通之至,根本不是“活在人间”,自然也就不可能对人间的事有什么通达之见。这自然是鲁迅表达的题中之义,但还有一层自嘲的意味在里面需要揭发。“深入山林”而知人间愈深愈广,立论愈高愈大的,应该也包括鲁迅耽溺其中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里面的主人公。1919 年在《新青年》上写随感录时,鲁迅曾表示“尼采式的超人”“太觉渺茫”[20],此处对“伟大的人物”的反讽,则不仅是觉得“渺茫”,而是要自我解剖,确认自己“沾水小蜂”式的“常人”性质,在现实人间的具体社会结构中觉醒关于自我的主体意识。还有一层,所谓“洋楼中的通人”也是反讽“正人君子”在楼上,不在地上;而所谓“洋楼”也是反讽“正人君子”的“立论”并不是“拿来”的,是对于外国观念不假思索的复制。因此,鲁迅执着地抛弃了与知识分子相关联的种种光环和衔接,在地上、人间与“常人”取得了相互之间的确认。但值得特别强调的是,鲁迅并不是由此否认自己的知识分子身份,只是因为不愿意与“正人君子”为伍而有意细化和锐化自己的知识分子意识,塑造自己“活在人间”的“常人”形象,从而获得了新的主体意识。而因为获得了新的主体意识,鲁迅才会在《华盖集》的题记中肯定《华盖集》中的“这些无聊的东西”,并表示“实在有些爱他们了”。这里的主体意识表现出明显的“中产的智识阶级分子的坏脾气”的特点,有“萃于一身”的“悲苦愤激”,更进化出对于杂文形式的崭新认知。

此后,面对后期创造社和太阳社更为激烈的刺激,鲁迅却不那么“悲苦愤激”了。例如1928 年在《我的态度气量和年纪》一文中,面对对方抓住“态度”“气量”和“年纪”而展开的恶意攻击,鲁迅却不过是自辩“我自信对于创造社,还不至于用了他们的籍贯,家族,年纪,来作奚落的资料”[25],比反击陈西滢时客气多了。即使是关于钟敬文编的书《鲁迅在广东》这样的涉及政治利害的话题[26],鲁迅反击时也只是说:

例如《鲁迅在广东》这一本书,今年战士们忽以为编者和被编者希图不朽,于是看得“烦躁”,也给了一点对于“冥顽不灵”的冷嘲。我却以为这太偏于唯心论了,无所谓不朽,不朽又干吗,这是现代人大抵知道的。所以会有这一本书,其实不过是要黑字印在白纸上,订成一本,作商品出售罢了。无论是怎样泡制法,所谓“鲁迅”也者,往往不过是充当了一种的材料。这种方法,便是“所走的方向不能算不对”的创造社也在所不免的。托罗兹基虽然已经“没落”,但他曾说,不含利害关系的文章,当在将来另一制度的社会里。我以为他这话却还是对的。[27]

鲁迅自然没有放过对创造社冷嘲热讽的机会,讽刺他们是“战士”,“所走的方向”未必“不能算不对”,但说到《鲁迅在广东》,却轻描淡写地视为“商品”,同时对于切己的事情,即炮制“鲁迅”,也显得是以客观的态度来对待,反对唯心论式的不朽论,而且认为《鲁迅在广东》还有“利害关系”,也只是阶级社会里的当然罢了。鲁迅显示出的冷静、客观的态度就仿佛他身上已经没有“中产的智识阶级分子的坏脾气”了一样,读者只能从鲁迅“不过是充当了一种的材料”的表达中窥见一点点消息,鲁迅当然还是有苦恼“萃于一身”之感隐藏在心底。1928 年的鲁迅也许未见得已经自觉批判自身的“中产的智识阶级分子的坏脾气”,但他的确已经开始将切己的小事放置在唯物论和对于共产革命的理解中来展开,从而获得了为冷静、客观的主体意识。也正是因为如此,他1932 年在《三闲集》的序言里表示对创造社的感谢,乃是十分真诚的,并不是常见的鲁迅式的反讽:

我有一件事要感谢创造社的,是他们“挤”我看了几种科学底文艺论,明白了先前的文学史家们说了一大堆,还是纠缠不清的疑问。[28]

其中“纠缠不清的疑问”当指文学的起源、本质、功能和阶级性等问题,此处不赘。有意思的是,与鲁迅表达感谢的心态相关,《三闲集》中的杂文也与此前几个杂文集子不一样,出现了通脱的特点,而此后杂文的气象更主要是走向了开阔。

因此,在鲁迅杂文所反映的不变的“坏脾气”中,也阶段性地显现出鲁迅的主体意识受到外在因素的影响而发生的种种变化。相应地,鲁迅的杂文形式也阶段性地发生变化,值得进一步分析。

关于自己杂文的起点,鲁迅至少提供了两种叙述,一种是以留日时期的文言论文为起点,一种是以《新青年》时期的随感录为起点。在1926 年的《写在〈坟〉后面》一文中,鲁迅开头写“在听到我的杂文已经印成一半的消息的时候,我曾经写了几行题记,寄往北京去”[29],这便意味着将《坟》中的《人之历史》《科学史教篇》《文化偏至论》《摩罗诗力说》等文章都是为“杂文”了。①陈平原认为这是将不同体式的文章编在了一起的意思。详见陈平原:《分裂的趣味与抵抗的立场——鲁迅的述学文体及其接受》,《文学评论》,2005 年第5 期。“杂文”概念的如此用法以后在《且介亭杂文》中得以发扬光大。按照这一线索来理解鲁迅杂文的形式起点,就不能不强调鲁迅自居于二十世纪个人主义者的意识,其主体意识即在于“度越前古,凌驾亚东”,开掘“二十世纪之新精神”“恃意力以辟生路”,建构中国“二十世纪之文明”,[30]其杂文形式即是一种典型的文明论。而《新青年》时期的随感录,虽然通常被认为是鲁迅杂文的起点,但其中文章的形式与《文化偏至论》,分属同调,虽然文白有别,长短不一。如1918 年发表的随感录《三十六》:

现在许多人有大恐惧;我也有大恐惧。

许多人所怕的,是“中国人”这名目要消灭;我所怕的,是中国人要从“世界人”中挤出。

我以为“中国人”这名目,决不会消灭;只要人种还在,总是中国人。譬如埃及犹太人,无论他们还有“国粹”没有,现在总叫他埃及犹太人,未尝改了称呼。可见保存名目,全不必劳力费心。

但是想在现今的世界上,协同生长,挣一地位,即须有相当的进步的智识道德品格思想,才能够站得住脚:这事极须劳力费心。而“国粹”多的国民,尤为劳力费心,因为他的“粹”太多。粹太多,便太特别。太特别便难与种种人协同生长,挣得地位。

有人说:“我们要特别生长;不然,何以为中国人!”

于是乎从“世界人”中挤出。

于是乎中国人失了世界,却又暂时仍要在这世界上住!——这便是我的大恐惧。②唐俟:《随感录·三十六》,《新青年》第5 卷第5 号,1918 年11 月15 日。该文收入《热风》时,“智识道德品格思想”改为“智识,道德,品格,思想”,“却又暂时”改为“却暂时”。见鲁迅:《热风》,第15 页,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香港:香港炎黄国际出版社,1999 年。

作为一篇“短论”,其中表现出来的主体意识与《文化偏至论》等文言论文一般无二,所谓“现今的世界”是一个“进步”的世界,“中国人”必须成为“世界人”,背后的主体意识即是自居于“进步”的“世界人”,试图唤起国人与“世界”“协同生长”,成为二十世纪“世界人”的一分子。于是,该“短论”虽然篇幅短小,书写语言也是白话,但其形式却是一种文明论,作者表达“大恐惧”时所倚仗的文明资源非常确定,正面的主张和立场非常清晰。也许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无论是劝架时的胡适①胡适在劝架信中引用了鲁迅《热风》中的“愿中国青年都摆脱冷气……”之后说:“这一段有力的散文使我感动。”见胡适:《胡适致鲁迅周作人陈源》,见陈漱瑜:《一个都不宽恕——鲁迅和他的论敌》,第128 页,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6 年。,还是与鲁迅论战的陈源②陈源在《闲话》中说:“我不能因为我不尊敬鲁迅先生的人格,就不说他的小说好,我也不能因为佩服他的小说,就称赞他其余的文章。我觉得他的杂感,除了《热风》中二三篇外,实在没有一读的价值。”见西滢:《闲话》,《现代评论》第3 卷第71 期,1926 年4 月17 日。,都肯定鲁迅杂文集《热风》中的文章;胡适和陈源更倾向于在文章中陈述正面的主张和立场,以二十世纪文明的建设者自居。

不过,有意思的是,虽然作为文明论,鲁迅《新青年》时期的随感录与留日时期的文言论文大体上是一致的,但其中仍然有细微的差别。鲁迅在随感录《三十六》中所认同的“世界人”意识,其实乃是他留日时期的文言论文《破恶声论》所批驳的。《破恶声论》是一篇未完稿,文中认为当时存在两类六种恶声,“一曰汝其为国民”,包括“破迷信也,崇侵略也,尽义务也”三种恶声,“一曰汝其为世界人”,包括“同文字也,弃祖国也,尚齐一也”三种恶声,都恫吓“非然者,将不足生存于二十世纪”。[31]考其原因,则是鲁迅写《破恶声论》时受章太炎影响,对无政府主义者的世界主义主张不以为然,[32]写随感录《三十六》时则受其时世界主义和普遍主义思潮的影响,相信“世界人”的价值和意义[33]。这种前后矛盾意味着鲁迅的主体意识和观念乃是内在于历史之中的,其杂文形式作为一种文明论,虽然在局部表现为一种非时间化的普遍形式,但整体上乃是一种历史的形式,充分体现了鲁迅以杂文介入现实和历史的基本写作倾向。

而一旦将鲁迅杂文视为历史的形式,随感录《三十六》一文中的第一句话“现在许多人有大恐惧;我也有大恐惧”就构成了理解该文的形式问题的微观层次。鲁迅针对现实发生的“现在许多人有大恐惧”而产生相应的写作行为,可以说随感录《三十六》首先是写给这“许多人”看的,故而文章的起讫乃以“大恐惧”为中心,集中地回应着时代和时人的问题。既然是集中回应时代和时人的问题,随感录《三十六》因此也就具有社会批评的质地,鲁迅实在具体的现实语境中提出和调整自己的文明论构想,使得文章兼具现实感和普遍性。

而同样收在《热风》集中的《智识即罪恶》《事实胜于雄辩》《估〈学衡〉》等文章,都见刊于《晨报副刊》,由于并不是发表在《新青年》上,形式上便有一些差异,有的如《智识即罪恶》、《事实胜于雄辩》,差异还比较大,甚至可以说不是一种文明论的形式,从而构成了鲁迅杂文真正的另一种起点。《智识即罪恶》一篇因为刊于“开心话”栏目,其滑稽的风格和拟小说的文体似乎还是例外,但刊于“杂感”栏目的《事实胜于雄辩》就值得专门分析一下了:

西哲说:事实胜于雄辩。我当初很以为然,现在才知道在我们中国,是不适用的。

去年,我在青云阁的一个铺子里买过一双鞋,今年破了,又到原铺子去照样的买一双。

一个胖伙计,拿出一双鞋来,那鞋头又尖又浅了。

我将一只旧式的和一只新式的都排在柜上,说道:

“这不一样……”

“一样,没有错。”

“这……”

“一样,您瞧!”

我于是买了尖头鞋走了。

我顺便,有一句话奉告我们中国的某爱国大家,您说,攻击本国的缺点,是拾某国人的唾余的,试在中国上,加上我们二字,看看通不通。

现在我谨敬加上了,看过了,然而通的。

您瞧![34]

“西哲”和“我们中国”云云,意味着鲁迅写作此文时也是在中西比较的文明论框架中进行思考,与《新青年》随感录并无不同。明显的差异是文章的核心内容是具有小说细节形式的日常生活叙述,并以此为胜于雄辩的“事实”。通过鲁迅的叙述,日常生活毫不起眼的、但又经常发生的细节进入了杂文文明论形式的肌理中,从而使得文章在以“我们中国的某爱国大家”为读者的同时,也面向了《晨报副刊》所关联的一般市民读者。一方面,鲁迅的主体意识借着中西比较的文明论框架而表现为知识分子意识,另一方面,则因日常生活细节的呈现而使得鲁迅的主体意识与市民建立关联,鲁迅虽然是个知识分子,但也是个日常买卖中的普通市民。如此一来,《事实胜于雄辩》的文明论形式就与市民形式缝合在一起。假使不熟悉作者鲁迅,通过该文确认作者的主体意识是很困难的。这是报刊发表对鲁迅的主体意识表达带来的一种影响,并在鲁迅此后十多年的报刊发表的文章上延续,使得就报刊语境来讨论鲁迅的杂文变成一件极为暧昧难明的工作。在很多时候,鲁迅的杂文并不能说和报刊上的其他作者的杂文有多么明显的形式区别。而大多数关于鲁迅杂文特征的认知以及鲁迅杂文与其他杂文不同的认知,都依赖鲁迅自编的杂文集子以及鲁迅自编杂文集子时的一系列自述。这些是不得不承认的客观情形,意味着分辨鲁迅杂文的形式需要更为精微的分析框架和路径。

就类似于《事实胜于雄辩》一文中流露出来的普通市民的意识来看,鲁迅放松了自己作为知识分子的紧张感,认为知识分子也就是市民的一份子。这一点在《申报·自由谈》时期的杂文写作中,表现得更为清晰,如1933 年6 月20 日的《“抄靶子”》一文,鲁迅开头也是写中国文明、二十世纪之类的文明论表达,但接着就写“假如你常在租界的路上走”,在纸面上引发与《申报》读者的直接对话,吁请普通市民的共情,并在结尾一段写道:

然而我们这些“靶子”们,自己互相推举起来的时候却还要客气些。我不是“老上海”,不知道上海滩上先前的相骂,彼此是怎样赐谥的了。但看看记载,还不过是“曲辫子”,“阿木林”。“寿头码子”虽然已经是“猪”的隐语,然而究竟还是隐语,含有宁“雅”而不“达”的高谊。若夫现在,则只要被他认为对于他不大恭顺,他便圆睁了绽着红筋的两眼,挤尖喉咙,和口角的白沫同时喷出两个字来道:猪猡![35]

“我们这些‘靶子’们”自然是进一步拉近与读者关系的措辞,表示着作者和读者同居于“靶子”位置的状况。而更重要的是,作者坦言“我不是‘老上海’”,这种自曝其短的修辞就进一步把作者的身份祛魅,作者与《申报》很多可能的读者一样,都是从其他地方来到上海的居民,对上海的了解还不如“老上海”。因此,当文章又是在讨论市井日常口语中的“曲辫子”“阿木林”“寿头码子”“猪猡”等骂人的话时,读者更容易感受到显然就不再是文章表现出来的知识分子意识及背后的文明论气息,读者很难不觉得作者是一个与自己同呼吸、共命运的普通上海市民。

这种从报刊写作中日渐发展出来的市民认同之感,作为一种向下认同,发展到最后的结果是鲁迅对自己的“中产的智识阶级分子的坏脾气”另一个向度的批判和反思。最为典型地反映了鲁迅的此种批判和反思的杂文是1935 年12 月21 日写作的《阿金》。在这篇近些年被超频分析的名文中,鲁迅从文章开始就以一个懊恼的写作者形象出现,受刺激的程度甚至于到了“会在稿子上写一个‘金’字”,“摇动了我三十年来的信念和主张”。而“我三十年来的信念和主张”是“兴亡的责任,都应该男的负”,这本来意味着对女性的同情和解放,如今却因为阿金在上海市井中所表现出来的泼辣恣肆的生命力而沦为空谈,于是,“近几时完最讨厌的阿金,仿佛她塞住了我的一条路”。[36]从讨厌阿金而感到懊恼的层面来说,鲁迅写作《阿金》是为了区隔自己和阿金,所谓的“摇动”和“塞住”便是一种“中产的智识阶级分子”的抱怨,是“坏脾气”的表现。但如果仅仅是为了区隔自己和阿金,鲁迅大可以启蒙的姿态将阿金打入另册,不必为之懊恼不已。而一旦懊恼不已,虽形诸笔墨而仍然无法定义阿金,甚至只能以徒叹奈何式的“愿阿金也不能算是中国女性的标本”[36]结束全文,则意味着鲁迅的主体意识与阿金发生了深度的纠缠。除了一种乡下人的共感之外,值得注意的是,鲁迅意识到了自己作为上海的普通居民和阿金作为上海的普通居民之间的激烈碰撞。他可以在杂文写作中想象读者时建构与市民的认同感,却无法在日常生活中建构与市民的认同感。也就是说,鲁迅可能发现了,建构一种想象性的认同容易,建构一种日常生活中的实际认同困难。难易之间恰是鲁迅丧失了对阿金居高临下的同情能力,鲁迅发现自己在日常生活中,确实是与阿金一样的市民。这种事实处境的发现是真正令鲁迅懊恼的。

有意思的是,鲁迅正视了这一懊恼,并进行了一次懊恼的叙述,从而在两个层面展开了自我批判,即批判自己的“中产的智识阶级分子的坏脾气”和批判自己无法与现实中的市民建构认同,从而在理论上也就无法超越自己作为市民的经验。这种状况是理解鲁迅的“中产的智识阶级分子”主体意识的最末一环,而鲁迅的杂文也因此发展出了与知识分子写作相互排斥的情况。鲁迅所反复强调的知识分子要有明确的是非和热烈的好恶,在类似《阿金》这样的杂文中就成为一个难以展开的主体意识,鲁迅始终在怀疑,自己的是非好恶是那么可靠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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