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纸页的阶梯进入蜀河镇(组诗)
2023-06-01温古
温古
旧码头
迎来的船和送往的帆
都沉没了。历史的深,看不到底
石头浮起来,成为岸
云浮起来,垛成了山
砖瓦浮起来,成为苔藓批注的典籍
每一页都厚重、深沉
那些繁体字,来自锈蚀的箭头和折戟
秋风磨洗着一枚铜镜
是坠落后被捞起的夕阳
照一次,水里的天空就碎裂一次
凭吊人的心,被扎痛一次
岁月推着朝代,波浪腾出一只手
将心中每一个伤心的日子拨动
坐看水流
汩汩不息的浪
将哭声咽下去,不让木舟听见
月光一桨一桨地摊开
那些睡不着的涛声
历史是一部缺了页码的流水账簿
命运不是赊欠就是亏损
期望的归帆让风暴撕碎了
但心,还是那个被泪水拍打的旧码头
从蜀河镇望秦岭
它坐落在云头上
垫着万年那么高
它沉在蜀河的水下
有千年那么深
我和古人
始终隔着一座秦岭
我的家和秦岭
始终横着一道白云
叩问蜀河镇
古道、石墙、瓦当、残砖
月光会将它翻译成
秦汉、唐宋、明清、兵戈、君臣
市场、航运以及鸡犬声
现在它保持着沉默
历史一副冷面孔
它们知道:让尘世静下来
是不容易的
需要一个古蜀国的重量
来做压舱石
古镇的街头
不要触动任何一株草
砖缝里的根,连接着典籍里的词
不要追问任何一朵花
它的名字,是某位情人心上的铆钉
你读它,他就疼痛、流血
不要掬起冰凉的蜀河水
每一滴,都是情人的泪水
古镇是座喑哑的城
世代亡魂正按住喉咙
忍耐中等待我们鲁莽的步履经过
听古人讲述
他们的话,被时光翻译成了实物
一条河讲出了那么多的波涛
一条河床,说出了那么多的航运、沉没、破船残骸
秦岭和大巴山,他俩也在唠嗑
讲出了那么多的风云暴雨冰雪
以及雷霆、闪电和动植物的故事
讲到风云的时候,痛哭流涕地下起了大雨
他们动用一座庙,讲述了当时的盛会
用坍塌的遗址,讲了那么多的事件和人事代谢
用石头的厚嘴唇,讲出了历史的沉重
鸡鸣声是青铜铸的
他们的勤劳,由粗笨的铁器、木器、石器、瓷器、陶器
做了表达
用升上天空的炊烟,抒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用留下的灰烬,向我们描述
旺盛的火苗、令人激动的夜晚
并且用蜀河抚慰我们说
放下吧,那些沉重的话题
像河流放下那么多的大石头
我一下子轻松了
恍然推开一扇古庙的门
和当下的阳光撞了个满怀
古镇月亮
一枚月亮,有多种身份
它是古人的脸颊,也是进入古城的令牌
汉朝人携带它,可以跨过秦岭
进入秦朝。而秦朝人向守城的兵卒
晃一晃它,再装起来
就能出入神秘的古蜀国
蜀河上撑船的商人
怀揣一枚古月,像怀揣一块冰凉的玉璧
顺流而下,进入汉水
到辉煌的汉唐帝国,不思返程
蜀河汩汩不息,从《水经注》里流出
流经唐宋元明清。经济兴盛之时
滚滚蜀河水如滚滚流动的雪花银
不过,蜀河是华夏文化的一个源头
月亮的高度,始终标志着
古镇历史文化门槛的高度
一个人在古镇街头
蜀河,是竖排版的《汉书》
再上溯源头,蜀河是捆扎竹简的经线
那些宽袖博带的古人
舒展成了隶书的笔划
走进了儒雅的古老经卷
我这个西装革履的现代人
走在古蜀国的街头
是一眼就被认出的“错别字”
“之乎者也”的行文中
我无法归队
蜀河镇的早晨
三义庙还在,进进出出的风中
有一团来自巴山拥挤的云
黄州馆还在,门关着
帮会的秘密会议正在进行中
有几棵老槐树在站岗
一阵风推着双彩车经过石板街道
夜雨洗净了辙迹
太平灯点亮的时刻,掉到蜀河里的月亮
刚被一棵汉朝的柏树捞起
就听见从秦岭古道传来的铃声
将一队骡马和行人领进晨靄里
不同朝代的旅客、商贾的幻影,要赶在天大亮前
从蜀河的水波里撤出
离开蜀河镇
一块秦砖,砌在墙里
你不能搬动,那是《史记》中竖排的方块字
一个鼠洞,你不要掏
那是《二十四史》中的一个句号
它通向千年前古人生活的暗角
一片瓦,你不能翻起
下面压着前朝的灯火
这里的街道上,同时走着不同时代的灵魂
但不碰肩膀
这座城里,有上万人唠着不同朝代的话
但听不见声音
每一个活着的人,都举着一张脸
如扛着一堵墙,挡住了他不该看的世界
我到蜀河镇的任务,就是将自己
领出蜀河镇,回到自己的横排版时代
回看蜀河
夕阳里的蜀河,是熔化的青铜
倒立在水里的树木,是冷却的戈戟
当我在岸边行走
月亮已经册封我为古蜀国臣民
我不明白自己晒紫的脸颊
是镀上了三星堆的光辉
我疲惫沉重的腿,代表着历史铸造的凝重
当我回到内蒙古,就是从三千年前
端回的一件古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