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故人

陈巨飞，1982年生于安徽六安，现居肥东撮镇。中国作协会员，安徽文学院签约作家。诗歌、小说见于《诗刊》《人民文学》《十月》《中国作家》《小说月报》等。参加中国作协十代会、第八届全国青创会和第三十四届青春诗会。先后获得安徽诗歌奖、李杜诗歌奖、中国青年诗人奖、十月诗歌奖。著有诗集《清风起》《湖水》和英文诗集《夜游》。

长江右岸

一个人无法选择出生地，

却可以在江边走走，将余生

交给一朵浪花。

而郑和肯定没这么想——

历史的缝隙里，

星空稳固，大海激越。

风，吹着芦苇丛。

一个国度的粮仓，却是吹不动的。

农业比语言

更早地实现了现代化。

河流的双手，静静地翻阅着

大地的书页。

这是长江最宽阔的一段。

——曾经的船队

消失在传说里。

曾经的舟子回到故乡，

种花、育秧、跑马拉松。

他选择在岸边老去。

方家河头

上古有大椿者，八千岁犹如

细石荡过溪流的一瞬。

摘杨梅的手，和制作电烙铁的手

是同一双手。

而农妇空手从后山归来，

我的诗行，愧对她一口袋的落叶。

石板平整如魏碑。时光斑驳，

作为标点的狗吠，

绝不可能从笼子中发出。

迷途的人向银杏问路，古樟

替它开口。书家找到老当铺，

要用功名换回青丝。

一切都是静止的，除了

墙面的标语。

“什么都可以，除了自我坦白”。*

风车在屋檐下旋转。屋顶上，

一团水墨，

要为宇宙着色。

*米沃什诗句

结绳记事

从天空中借一点儿蓝。很多年前，

我打翻的墨水，

溅到谁的白球鞋？那是

一个钢笔书写并不流畅的时代，

用力一甩，一封信的结尾，

便只剩下省略号……

——竹篱笆仍遵循

结绳记事的传统。天气，

是一笔糊涂账。

谁都不记得那个清晨，

晾衣杆对一件碎花蓝裙子

说过些什么。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我终于听懂鸟鸣。

鸟鸣旋转着，从竹木简里

钻进一只只喇叭。

很多年后，记忆在褪色。

很多年后，信的内容早已模糊，

只有那串蓝色省略号，是清晰的。

新洲往事

油菜花大片大片的，天空蓝得

失真。我们坐在沙滩上，

看一只螃蟹悄悄爬上铁锚——

如果返回十年前，我们就不该

上了去新洲的船。如果船票太贵，

我们恰巧身无分文。

如果路途遥远，又是条贼船。

我们看江豚翻转，只好含恨终生。

如果新洲的墙壁还写着戏文，

新洲的孩子们，还用怀疑的目光

看着四个陌生人，我们也许

可以平淡地过完此生。

没有月光涌动，也没有虫子唧唧，

那是我经历最漆黑的夜晚，也最

安静。我们都不知道内心有什么物质，

正悄悄溢进不远处的长江。

湖滨公园

浪花殷勤，给新人送来婚纱——

晚风反复练习缝纫技术，

它有看不见的针线，适合制作天衣。

而落日，则擅长经营染坊，

其中有三分颜色，

匀给了摄影师的镜头。

闭上一只眼睛获得的美，仅次于

轻闭双眼，用蚌壳才能收听的

一段乐章：栾树在摇铃，

银杏把音符撒在琴键上。

“咔嚓”一声定格：湖里的鱼儿，

惊奇地发现自己在空中的照片。

放风筝的孩子，不知道

这个秘密。他也不可能知道，

无人机里的摄像头，

有他上扬的嘴角。远山飞来的

一只红嘴鸥，更不可能知道，

它会恰巧出现在这首诗中。

潮打空城

明月有顽童之心，世人笑我；

顽童有明月之志，世人怜我。

以上是骗你的，不要信。

当我给你复制一枚月亮，

你在镜中看见自己，

那不是幻象。以上是真的——

世人犹你，早已看穿我。

月光拍打芍藥居。窗外，

连风都是静止的——

千里之外，潮水拍打着一座空城。

南方来信

我的被子上印着两朵棕色的葵花。

我伸手去揉，

皱了，湿了，还是葵花。

你用玄色的笔写信是因为你刚学了玄学。

野花分布成一个神话般的体系，

它不是月光，

月光只是与我擦身而过。

多少紫黑的礁石被海浪拍碎，在南方。

海鸟带着潮湿，

飞向孤独的北方街道，

一张面孔，在磁石上沉思。

你倒悬过来，

锁住了就要涌出的海水。

你眼前的波浪镀着银光，

白色的浪沫，

溅落在千里之外的小城。

你的课本里有信使时代的印记。

那天晚上，我见到了一幅难忘的图画：

我不想遇见的车轮，

载走了本该废弃的庭院。

你挂着成串的露水，

出现在秋天。

幸福在此刻仅仅是个秘密，

痛苦也是。

我的黑夜总是很漫长，

白昼仿佛只是一种梦境。

我面朝窗棂，窗外高悬一轮明镜。

天地复归沉寂，

月光无边无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