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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河之畔

2023-06-01张波

辽河 2023年4期
关键词:河滩河里河水

张波

村里人对河流的名称并不在意。村东的河只有汛期有水,就叫小河。小河流下去,汇入村北的河,那里就是大河了,管它是淄河,还是什么河。“大河滩”,是村民对村北这条河的口头称谓。大河滩接纳了上游两岸千沟万壑的泉水溪流,到这里冲出了宽阔的河面,也淤积了满河滩的鹅卵石。把石头磨去棱角,不管大小,都让它变得圆滑,这就是岁月,就是河流的历史。

这条河,来头可不小!郦道元《水经注》记载:“淄水又西北转迳城西,又东北流与一水合,水出县东南,俗谓之家桑谷水。”家桑谷,后来演变成夹桑谷。1934年绘制的《博山县新建设地形图》中,这条山谷,就标作夹桑谷。《水经注》又说,家桑谷水《从征记》名曰圣水。《从征记》是南朝宋缉之的地理学著作,现在散佚了。可见,南北朝时期,这条河就叫圣水河,它是淄河最大的支流。

河水从山谷里流过,有的地方冲出了山根岩石,裸露在河边。村东的“牛栏台子”,就是一大片平整的岩石,它曾是人们放完牛在这里休憩、夏夜在这里乘凉的地方。它把河流挡在脚下,让激流在这里转弯向北流去,并形成一个一人深的水湾,让大人、小孩洗澡、游泳有了好地方。我们小孩子开始学凫水,就是从这里开始。先往水深处跳下去,在激流中憋住气,伸展四肢,像鱼一样掠过布满卵石的河底,待河水把你冲到远处河面开阔水浅的地方,再爬起来,站在那里大口喘气,抹着头上、脸上的水。几十年过去,山洪裹挟着泥石,又把这里淤积平了,几代人记忆中的牛栏台子,成了一片乱石草滩。河水又在旁边的鹅卵石滩中冲出一条河沟,改道而去,仿佛不曾在这里光顾。

那眼水井也是这样。《续修博山县志》记载,西石家庄村边有泉一眼,泉水涌突,汇入河中。半个世纪过去,泉水已经无法汇入河流了。河床淤积,人们筑墙围泉,久而久之,泉水变成了一眼井。到我们这代人,村民吃水都是用担杖钩了水桶,探到井里灌满水,再提上来担回家。现在,井口安上了辘轳,要用绳索和水桶,才能把水打上来。

时间和变故,把历史的真相掩盖得面目全非。

多数时候河流是温柔的,驯服地依偎在村庄旁。男人们来挑水浇菜,女人们来洗衣服,小孩子们下河里玩耍,成群的鸭子游来游去。有生产队的时候,人们喂着成群的羊和牛,白天在山上放牧,黄昏下山后,牛羊都到河边饮水。牛羊渴了一天,喝完水后惬意地喷着鼻子,在河边磨蹭。河水的呢喃里,日子平静而慵懒。那大片的卵石滩,干干净净,秋天,人们在那里晒地瓜干、柿饼、刚洗完的衣裳,铺上席子晒即將入囤的粮食,把它打扮得色彩斑斓。

河水滋润着一方人贫苦但不寂寥的日子。村边大片的农田,干旱时人们引渠或抽河水浇灌;“水种”玉米,要去河里挑水;地瓜育苗,“地瓜炕”就建在河边,方便取水保湿。

河水也给人们带来过生计。20世纪末,有段时间,村里一些有能耐的人,去外边的工厂采购来人家冶炼后废弃的铜灰、铝渣,先在石碾上碾压,再下河里去淘洗,把淘洗后的金属渣在坩埚上用炉火冶炼,最后制成铜锭和银光闪闪的铝锭。一堆废渣不起眼,变成铜锭、铝锭就值钱了。那些年,河滩里经常有女人们戴着手套、口罩,在那里淘洗废渣。一筐或一筛子废渣放到河里,不停地摇晃搅拌,水流把灰尘冲走,留下的是含有金属的碎渣。

冶炼的买卖,让村里有些人发了财,也让许多人挣上了辛苦钱。父亲这个地地道道的庄稼把式,那时也成了熟练的土法冶金工。从盘炉、点火、架坩埚,到搅料、清渣、出埚,他一套工序熟练精通,给几家个体户当过大师傅。他给人干过的冶炼活,没一个欠他工钱的。

而河流的淘洗,是重要的一道工序。峨庄嵧几十个村庄,只有我们村有这个自然条件。当然,淘洗废渣的时候,河流变脏了……好在河水是流动的,它马上掩盖了某些痕迹。

河流也是有脾气的。每到汛期,它就变得桀骜不驯,暴躁得像一条发怒的巨龙。发山洪时,男女老少都到河滩边看河水,岸边站满了人,盯着从上游倾泻而下的洪水,看它碰到大石块激起的浪花,看上游冲下来的树木、庄稼,耳朵里灌满了卵石在河道里翻滚发出的隆隆巨响。夜里,整个村庄的人,在睡梦中都能听见大河滩洪水咆哮发出的沉闷声音。

它也曾夺走好多人的生命。河水遇到山脚岩石阻拦,会恼怒地把岩石下河底的卵石冲走,形成一个水湾,人们叫它“淹子”。它深浅难料,中间深的地方,可能几米深,还有漩涡,藏着危险。村里一个十三岁的少年,去下游几十里外姥姥家,半路因为天热,下到一个“淹子”里洗澡,就把命搭进去了。

我还听说,前村一个十几岁的哥哥领着几岁的弟弟在河边玩耍,稍不留神,那不懂事的弟弟掉进河里,被水流冲得翻滚起伏。哥哥赶忙下河去救弟弟,结果,俩人一起被河水冲走了,幸好有村民及时发现,把他们救上来。

河流也是难驯服的。本世纪初,随着开发热,人们曾在村前的河道上筑起了几道拦水坝,山沟里平添了几个波光粼粼的水塘。河水丰盈的时候,塘面开阔,水坝形成了人工瀑布,流水潺潺,水光山色,鹅鸭群游,也是一道怡人的风景。村里人又购置了能在河滩密林中穿行的旅游观光小火车,在河道里建起了漂流项目。那两年,许多城里人节假日来这里休闲度假,带动了餐饮业和土特产销售。夏日河边的林荫里,游客们围桌而聚把酒言欢,小孩子在一旁戏水玩闹,而餐馆里忙碌的村民们也是喜上心头,开店的老板有钱赚了,端盘子洗碗的大嫂,也平添一份收入。因为河流的灵秀和温顺,以及由此延展出的生计,让大家都心生欢喜,对河流的无情放松了警惕。

然而,一场洪水,却把河畔繁荣的景象冲个面目全非。那个叫“利奇玛”的台风从山谷上空过境,大雨下了三天三夜。田地被淹了,到处是水,山上的梯田堰塌了一处又一处、道路毁了一段又一段。河水眼看着暴涨,冲毁了村前的拦河坝、小饭店、小火车道和漂流项目的水渠,漫过了村口的大桥,把村庄与对面的公路隔离,成了一座与外界失联的孤岛。那几日,村里断电、断信息,洪水又让人体验了一把时光倒流的境况。

与河水相伴,就要熟悉它的脾气。再修河道、修桥,人们有些明白,不能光想人的事,河水的性格你也要去估摸、去尊重。

从前,河里鱼很多,特别是有水湾的地方,游鱼成群。食用油缺乏的日子里,人们根本不把腥味很浓的小鱼当一回事,偶尔弄几条小鱼,都喂了鸡。在相当长的岁月里,人们忙着生计,在想方设法填饱肚皮,而吃鱼是过年或酒席上才会考虑的事,也没人用渔网去捕,所以那些鱼逍遥自在。它们自由自在地生长,直到它们的数量多了,感到这河水浅了、食物不够吃了,它们就顺流而下,去更大的水流里去了。

20世纪70年代,通向山外的公路修好了,公路上不仅有汽车跑,偶尔也看到摩托车了。有那么一天,一个骑摩托车的人,顺着公路进山沟里来了。他带来了渔网,来到河边,专找那些游鱼成群的水湾撒网。那些几乎不被打搅的鱼,就这样成了他的囊中之物。“一个骑摩托的人,带着渔网,把大河滩里的鱼都拿了!”村民说的拿,就是抓、捉、逮的意思,这里的说法,抓蝎子也是拿,捉獾也是拿。

外人在河里“拿鱼”的消息不胫而走,迅速在村民中传播。尽管人们不怎么吃鱼,尽管那鱼和自己也没有多少关系,但听到消息的人,还是感到了失落和懊丧,甚至还有被侵略的愤慨。

也就是从这时候起,河湾里游鱼成群的情景见不到了。

村里冶炼铜、铝,上游则建了药厂、果脯厂。河水被污染,不光水湾里没有鱼,鱼几乎在这条河里绝迹了,鸭、鹅也不能养了……

事情的转机,是这条河成为张店、临淄等地饮用水的水源之后,城市里人越来越多,地下水不够用,张店等地通过水渠引用了太河水库的水,而这条河,是太河水库重要的水源。上游几处小工厂被停产了。村里有人也曾野心勃勃,要在河边建一座化工厂,并在河边几个废弃的打麦场上建厂房。可环保的批文拿不下来,化工厂就此“胎死腹中”。在大部分人眼里,这不是坏事。

这些年,眼看着这条河,不是先前的模样了,没有了鱼的河,那还是真正的河吗?人们还是怀念河里有鱼、有荇菜,鹅、鸭成群的时光。现在生活变好了,家里油不缺了,那河里的红翅白鱼、黑鲫皮下油锅一炸,真是一道美味呢!

几场洪水过后,荡涤了河道里的污物,河水又慢慢变清澈了。大河滩似乎又恢复到先前的模样。河里又有鱼了,发洪水的时候,下游水库里的白鲢、鲇鱼又逆流而上,在大河滩的浅水里被人们发现、捉拿。但细心的人还是察觉,河里一种叫“豆瓤子”的极美味的鱼,再也见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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