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会议

孙云海

每天，天刚蒙蒙亮，李山川老人便会穿戴整齐，倒背着手到附近劳动公园散散步，喊喊嗓子，撞撞树，然后回家吃早饭。

今天，他吃罢早饭，筷子一扔，打了个响亮的嗝，问儿子李河流：“你今天休息不？”

李河流忙说：“爸，我今天休息。昨晚我就跟您说啦，我看守的道口偏僻，火车、汽车、行人都少，干两天休两天，两班倒，轻松着呢！”

李山川“嗯”了一声，略有所思，说：“人老了记性不好，左耳朵听，右耳朵冒。”

李河流嘿嘿一笑：“爸，您老耳聪目明，记性好着呐。”

李山川知道儿子奉承自己，不顺他给的杆爬，瞅一眼窗外的天气，回头又问：“威武今天什么班？”

李河流毕恭毕敬地回答：“爸呀，巧了，您孙子今天也休息。”

“哦！”李山川脸展眉舒，说，“好，今年春运前的家庭会议就在今天中午开！”

解放前，李山川就是火车司机，那时他给日本鬼子开火车，没少挨鬼子打骂，恨不得把火车开出轨道。解放战争期间，他给东北野战军开火车，往前线运军火，燃煤供应不及，柈子、黄豆都烧过。新中国成立后，他还开火车，一干就是三十年。他当司炉烧火时，有一次火车上通沟岭，天空下着小雪，车轮打滑，火车“吭哧吭哧”爬得艰难。他甩开膀子投煤，开炉门钩火时操作不当，炉火喷薄而出，吞噬了整个司机室。他急中生智，扯下脖子上的毛巾捂住脸，一头扎进煤堆里，保住了一张脸，后背却烧伤了。司机和副司机躲闪不及，被严重烧伤。

血的教训让他知道，安全重于泰山。在以后的工作中，他时刻把“安全第一”放在心上，严格执行作业标准，多次防止了事故发生，创造过两万趟无违章的纪录，是全路局行车标兵，上过铁路局表彰大会主席台领奖。

儿子李河流原来也是火车司机，开的是内燃机车，干了二十年。一次，他驾驶机车行驶时，外面又刮风又下雪的，刺得他睁不开眼。由于瞭望不彻底，当发现线路上有人时，他紧急刹车，但已经来不及了，那次事故中，一位拾荒老人不幸离世，为此他一直心怀愧疚。

随着铁路动力设备更新换代，车速越来越快，乘务交路越来越长，布局调整后，人员出现了剩余。三年前，机务段分流剩余人员，李河流考虑自己年龄大了，接受新技术新设备慢，适应不了新时代紧张的运输工作，便主动报名去工务段看守道口。

爷俩发生的事故都在春运时期，教训极为深刻，所以，每年春运前，李山川都要召开家庭会议，专讲春运安全注意事项。不仅儿子听，老伴也得听，还要发言，谈感想表决心。他们背着李山川叨咕：年复一年，主题不变，镜头不换，力度不减，俺们的耳朵都听出茧子来了。

李山川是一家之主，在家一言九鼎，谁敢不听他的？

孙子李威武念的是大连交通大学，学的就是铁路运输专业，三年前毕业，回来直接当内燃机车司机，一家三代都是机车司机，可谓铁路世家啊！不过，今年，李威武娶了媳妇，还通过考试成为了高铁司机，开上了复兴号！制服换新的了，上下班拎小皮包了，他的脸上总是喜气洋洋，坐着像座塔，站着像棵松，到哪里腰都拔溜直，动不动就说，俺复兴号……

不过，在家里他可一点儿不傲气，都是他的长辈，哪有他显摆的份儿？对于孙子的成长，爷爷李山川看在眼里，喜在心上，每年春运前的家庭会议更是开得兴致勃勃，他一讲就是好几个钟头。晚辈们都认为这是人老了的特征，现在的事情记不住，过去的事情忘不了，都假装洗耳恭听，心无旁骛，虽然认为家庭会议很重要，不过也有糊弄老人开心的成分在里边。

孙子李威武从小个性就强，干什么都有自己的主见。爷爷原来给他起的名字叫李大地。山川、河流、大地，三代单传，有山有水有平原，占天时、地利、人和，实诚、接地气，又显得气势磅礴，多好！可他嫌土气，背着家人到派出所把自己名字改成了李威武。名字虽虎虎生威，跟上辈却有些“断档”，好像里面丢了什么没接续上。好在这小子工作认真，勤奋好学，孝敬老人，处对象、结婚这些大事都让爷爷定夺，爷爷爱吃什么就往回买什么，还给爷爷买了个华为手机，闲暇时给爷爷发语音，让李山川心里总是甜丝丝的，舒坦极了。不过老人总怕孙子开车出事儿，尤其怕春运期间天气不好，线路容易出现突发状况，何况是高铁列车，车速太快……人命关天呐！

大过年的，李山川定下了家庭会议时间，李河流就得落实呀。他早早地给儿子打了电话，告诉儿子中午回家来吃饭，爷爷要开春运前的家庭会议，然后他就跟老伴去超市采买了，肉、鱼、蛋、虾加青菜，回来煎炒烹炸，得弄出一桌色、香、味俱全的午宴来。家庭会议嘛，就得边吃边喝边聊，那才叫有氛围，效果才叫一个好。

孙子李威武从小就知道家里有这个会议，时间在春运之前，主讲人是爷爷，之后爸爸讲，主题都是春运安全，主要内容是工作经历、事故教训和安全体会。近几年，他参加过几次，一点儿不反感，特别乐意参与，感觉长辈们讲的都是自己需要了解掌握的。爷爷、爸爸和自己属于三个不同时代，开的也从蒸汽机车、内燃机车到高铁列車，简直就是中国铁路发展史，一个逐渐飞起来的奔腾世界啊！

高铁列车像子弹、像箭镞，眨眼间飞来，眨眼间飞去，在城市间穿梭，在绿野上翱翔，精灵般一闪而过，驾驶高铁列车，是多么的自豪和幸福啊！十几年来，中国高铁从无到有，横空出世，惊艳了全世界。如今的中国铁路，基本实现了“市市通高铁、县县通火车”，建成了“八纵八横”加密高铁网络，高铁里程接近4万公里，比全世界其他国家高铁加起来还多，高铁成为中国高速发展的最显著标志，成为中国改革开放一张靓丽的名片，吸引了全世界人的目光。

如今，中国高铁不仅在华夏大地驰骋，也已经飞出国门，在全世界飞翔。2014年7月25日，中国在海外承建的首条高铁，土耳其安卡拉至伊斯坦布尔的高铁通车，随后又有印尼雅万高铁、莫斯科喀山高铁，还有中老铁路、匈塞铁路，有的建成通车，有的正在抓紧建设，中国铁路发展得太快啦！

这是历史的传承，时代的进步，国家高速发展的标志，做为新一代铁路人应该感到自豪！爷爷、爸爸的经验是血汗的凝聚，是岁月的提炼，是生命的代价，十分宝贵，值得自己终身学习。所以，接到爸爸电话，他马上答应，并有些兴奋地告诉妻子红梅：“爷爷把今年春运前家庭会议定在了今天中午，咱们早点儿去！”

红梅也生长在铁路世家，父亲是车站值班员，母亲是电务段继电器检修员。父亲年龄大了，新技术学不来，新设备难适应，也选择了转岗，去高铁线路旁当护路巡防队员，每天看着高铁列车在眼前飞驰而过，自豪感逐日剧增，常常在心里念叨：没有我的保护，高铁线路能安全？动车跑得能这么顺畅？母亲在岗几十年，没干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情，就跟小小的继电器打交道了，最羡慕穿制服坐办公室的人，叮嘱女儿要好好学习，大学毕业进工商、税务系统，穿着笔挺制服办公，神气！

可是红梅高考报志愿时，悄悄报考了兰州交通大学运输专业。她从小就羡慕列车员，尤其是佩戴臂章的列车长，大盖帽、白手套，手拿对讲机，气定神闲在车厢里巡视，为天南海北旅客解答各种问题，多令人羡慕。她的理想是毕业后当高铁的列车长，那才叫神气！看到女儿违背了自己的心愿，母亲气得脸都白了，卧床好几天。父亲却站到了女儿一边，哈哈大笑，说，铁路世家嘛，辈辈跟两根钢轨打交道，四平八稳，义无反顾，勇往直前，多好！

红梅人漂亮，嗓音甜，仪态端庄，刚入职不久就爆红，她演唱的《红梅赞》歌曲突然响彻全列车段，有列车段“一枝梅”的美誉。开始她跑小线慢车，后来跑长途快车，如今跑复兴号高铁列车，成长为一个手拿对讲机、胳膊上佩戴菱形肩章的列车长。上班时她从家里款款走出，拉着棕色拉杆箱，到段派班室点名打卡，然后带领乘务组职工昂首挺胸走向车站。她自信地登上银色高铁列车，从黑土地跑到南海、黄河、长江和江南水乡，靓丽的身影，甜美的微笑，温暖的话语，给天南海北旅客留下了难忘印象。

红梅人漂亮，干工作也不含糊，精益求精，还谦虚好学，孝敬长辈，对爷爷相当尊敬。听说今年春运前的家庭会议定在今天中午，立刻答应下来，还叮嘱威武，要早点儿回家。

一路上，小两口边走边聊。

李威武说：“俺家三代火车司机，一代比一代开得高级，一代比一代开得现代。爷爷、爸爸开火车时，工作生活条件艰苦，遭了不少罪。到我们这儿，赶上中国高铁大发展，咱开上了时速三百五十公里的高铁列车，单司机执乘，朝发夕至，像驾驶飞机！”

红梅正色提醒道：“年纪轻轻的别骄傲啊，不是你能耐，是赶上了好时代，还得谦虚点儿，多向老辈人学学。”

李威武点头说：“那是当然。真不是我能耐，是赶上了强国盛世，百年梦想，铁路实现大发展。想想我爷爷那个年代，开蒸汽机车，时速五六十公里，跑百十公里就得入段整备，人造得油渍麻花的，脸上浑画浑的，上台演戏不用化妆。爸爸好一点儿，开内燃机车，燃煤变成了烧油，时速也不过一百二十公里，跑几百公里入段整备，加水加油加沙子，身上干净了不少，整备又造得一身油。我就更好啦，端坐高铁列车驾驶室，单司机执乘，身上不沾一点油渍，动动手指头，机车日行几千公里，安全也有了巨大保障。”

红梅挎住李威武胳膊，半偎半挽，抬头深情地望了威武一眼，说：“好好珍惜，懂得感恩，虚心向老一代学习，千万不能狂妄自大。”

“放心吧！”李威武摇晃了一下胳膊，从兜里掏出一个小本本，“看，我都做好记录准备了。”

红梅香甜地笑了。

进了家门，跟爷爷打过招呼，红梅挽起衣袖进厨房，帮助公公婆婆洗菜做饭，说些婆媳间的悄悄话。李威武陪爷爷聊天，上网，又看了会儿书，不觉间就到了中午。

饭厅餐桌摆上了七碟八碗，菜香伴着酒的浓郁香气，从饭桌向四周弥漫。李山川端坐正位，腰板溜直，目光炯炯，精神矍铄，不言自威。其他人分列两旁，李河流和媳妇一侧，李威武和红梅一侧，静候李山川开宗明示。

按照往年规矩，爷爷李山川先来了一段开场白，接着应该是大段大段的安全教育，里面有经历、有教训、有故事、有感慨，更多的是谆谆教诲。尤其是讲由于自己操作不当，把司机和副司机烧伤的事故，分析根源，深挖灵魂深处，最后谈几点深刻体会。

可是，老人说完开场白后就不说了，一双眼睛在一家人脸上逡巡，最终落在孙子李威武和孙媳妇红梅脸上。时间仿佛停止了，空气似乎凝固了，气氛有些压抑。儿子、孙子以及他们媳妇們都不错眼珠地望着老人，有些发蒙。李河流心里在想：今天怎么了？有些反常呀？

李河流已经做好了发言准备，把没有严格执行作业标准，风雪天没有认真瞭望，引发撞人的事故再说一遍，再重点谈谈“安全第一”思想认识和春运安全体会，对晚辈起到警示作用，传承优良传统，为今年春运工作奠定思想基础。可是，父亲只进行了一个开场白，还没做主题发言呢，就戛然而止了，不知老人家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李河流按耐不住，刚要开口保证，李山川把眼前一小盅白酒端起来，一饮而尽，然后“啪”地一声放下酒盅，抹一把刮得铁青的下巴，高声说：“今年春运就要来临了，咱们的家庭会议恰逢其时。党的二十大已经胜利闭幕了，党中央开启了第二个百年新征程，国家进入了发展新时代。高铁八纵八横建成，神舟十四号又上天，“奋斗者”号载人潜水器下潜突破万米，“华龙一号”享誉世界……一桩桩一件件，说明啥呀？说明祖国强大，发展得越来越好。国家在发展，形势在改变，人民生活水平在提高，咱家的家庭会议也要跟上时代步伐，做一个大的改变。以前是我说，长篇大论，然后是河流说，也是长篇大论，都是车轱辘话，七百年谷子八百年糠，霉得熏人，说多了都是白开水，没滋没味儿的。今天咱们改改，先让红梅说，说说你执乘高铁列车的感受，接着威武说，说说你怎么开的复兴号，说说你的春运经验，说说你对未来的畅想，好不好？

稍许的沉静，随后就是满屋的掌声。这掌声是鼓给李山川的，鼓给他的与时俱进，鼓给他的高风亮节。李山川显得很高兴，也有些得意，一挑眉毛，冲着孙媳妇大声说：“红梅，说吧！”

结婚后红梅第一次参加公公家的家庭会议，本是抱着学习的目的，好好学学铁路世家优良传统，学学老前辈们的春运工作经验，没想到竟然让自己先说，当开头炮，她一下子蒙啦。好在红梅有多年服务旅客的经验，在列车上处理过各种各样复杂的问题，有着较好应对突发情况的心理准备，谈工作张口就来。不过她心里明白，自己是铺垫，是配角，长辈们想听的是威武如何讲，那才是此次家庭会议的主角，自己应该少说。

红梅不怯场，款款站起来，娥眉轻展，笑容满面，她用甜润动听的嗓音说：“爷爷、爸爸、妈妈，我执乘的复兴号高铁列车，一路穿京过卫，驰骋大江南北，服务天南海北的旅客。站在追星赶月的高铁列车上，看到车窗外绿水青山，美丽的村庄和漂亮的城市，感受到祖国快速发展和巨大变化，我心里格外高兴和自豪，也更加热爱我的工作。还有一点，长辈们，你们都知道，我喜欢历史。每当复兴号穿越一座城市，我都会联想起这座城市的历史故事、重大事件和优秀人物。我发现，用高铁列车把这些城市连缀在一起，就是一串秀美珍珠，就是中华民族五千年灿烂文化啊！至于春运经验，没说的，就一条，严格执行上级春运行车要求不走样，旅客生命财产安全放在第一位，遇有大暴雪果断拉闸停车，安抚转移旅客，做旅客生命财产的保护神。”

红梅的发言清晰连贯，站位也高，现代与历史交汇，发展与文化相融，获得一片掌声。从三位长辈的眼光和笑容里，看得出他们对这个家庭新成员的由衷赞赏和极度喜欢。

接着是李威武发言。

他更是抱着学习、听教诲的目的回来的，小本本都掏出来准备记录了。他想，跟爷爷相比，人家走的桥比自己走的路多，人家吃的咸盐比自己吃的米饭还多，人家已经老道成精，自己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按惯例按辈分，哪有自己先说的份儿呀。跟爸爸也没法比，人家也是经验教训一大把，说个三天两夜不重样儿。可爷爷今天脑洞大开，大彻大悟，大改大革，剑走偏锋，不按套路出牌，一下子把自己推到了前边第二位，让他措手不及。好在红梅在前边挡了一阵子，使他有了更多思考的时间。

众目睽睽之下，他脸红了，心跳加快，慢慢站起来，目光胆怯地望了一圈儿。

爷爷的目光坚定，爸爸的目光期待，妈妈的目光鼓励，妻子的目光柔情……所有人都冲他微笑，鼓励他、期待他发言。他的目光越过亲人越过餐桌，看到了辽远，似乎也看到了未来。他仿佛看到了自己自信地坐在高铁列车驾驶室里，目光如炬，望向前方。前方是闪亮的钢轨，平坦的水泥道床，排列整齐的电力接触网。更远的地方是起伏的原野，平缓的河流，漂移的白云，色彩斑斓的群山。线路如笔直的河流向前方流淌，座座村庄和片片农田在旋转后移，线路两侧无数树干士兵一样列队等待他的检阅。清风给他梳妆，百鸟为他歌唱，太阳高悬在他的头顶，光线清澈透明，把一切照得温暖明亮……

中国铁路在腾飞在发展，祖国在进步在壮大，中华大地上正绘就一幅壮丽蓝图，那就是祖國的强盛、民族的自信和人民的富强。自己作为新中国第三代铁路人，正掌握着先进技术，驾驶着复兴号高铁列车，奔向光明，奔向未来！

他自信了，神清气爽，气运丹田。

他清了清嗓子，微微一笑，开始讲他这一代人对春运安全工作的思考与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