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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子恺与宋云彬

2023-06-01钟桂松

书城 2023年6期
关键词:弘一法师李叔同丰子恺

钟桂松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丰子恺和宋云彬,一起在全国政协《文史资料选辑》(第34辑,1963年)上署名发表文章《弘一法师》,这在丰子恺的写作史上并不多见,可见两个人的友谊十分深厚。

丰子恺是李叔同(弘一法师)在浙江第一师范学校教图画、音乐时的高足,学生时代的丰子恺追随李叔同,二人建立了深厚的师生情谊。李叔同是丰子恺艺术和人生的引路人,没有李叔同,就没有艺术大师丰子恺。丰子恺生前写过《我与弘一法师》《为青年说弘一法师》《李叔同先生的爱国精神》《李叔同先生的教育精神》《回忆李叔同先生》等多篇文章,以及创作《护生画集》等,为宣传、弘扬弘一法师精神,不遗余力。

宋云彬是浙江海宁人,和丰子恺故乡石门湾仅相隔几十里水路。宋云彬虽然没有见过弘一法师,但是弘一法师的“粉丝”,周围朋友同事中也不乏弘一法师的好友和学生,如夏丏尊、丰子恺等。且他对弘一法师高度崇敬,同样是撰写《弘一法师》的合适人选。

丰子恺和宋云彬缘分开始的地方,应该是开明书店。他们都是早期开明书店中人,在编辑业务中相识相交。抗战期间,开明书店《中学生》复刊,宋云彬和丰子恺都在桂林,时有来往。而来往最多的时期,是一九四九年以后,宋云彬以民主人士身份回到浙江,担任浙江省政协副主席、省文联主席、省文史馆副馆长、省体育运动委员会主任期间。一九五三年春,丰子恺等弘一法师的弟子,在杭州虎跑修建弘一法师舍利塔,对此,宋云彬大力支持。经过丰子恺、钱君匋、黄鸣祥等人的不懈努力,弘一法师舍利塔一九五三年九月在杭州虎跑动工,宋云彬为弘一法师舍利塔的工程指导,黄鸣祥为工程监理。

几个月后,弘一法师舍利塔落成。一九五四年一月八日,丰子恺和学生钱君匋两人为了弘一法师舍利塔落成典礼,提前两天坐火车到杭州,住在杭州新泰旅馆。第二天,丰子恺就去宋云彬位于学士路的家里看望老朋友,但是当时宋云彬在省里参加会议,所以没有见到。当天,宋云彬下班回到家里,知道丰子恺来过,急急忙忙吃晚饭,就到新泰旅馆看望丰子恺。一月十日上午,弘一法师舍利塔在虎跑举行落成典礼,塔上“弘一大师之塔”几个字,是马一浮所题。参加典礼的,主要有马一浮、宋云彬、丰子恺、钱君匋、堵申甫、黄鸣祥、郑晓沧、张同光、蒋苏庵等二十多人。那天,典礼仪式简单而虔诚,大家绕塔、行礼,之后簇拥在弘一法师舍利塔前,合影留念。

典礼结束以后,在虎跑寺设素斋二桌,虽然素食,因为高兴,丰子恺和宋云彬还都喝了点黄酒,每人二斤绍兴黄酒,在热烈的气氛中显得十分轻松。在酒席上,有一个细节,很有意思,当时马一浮和宋云彬坐在一起,马一浮在餐桌上,悄悄地告诉宋云彬,他因为住在苏堤外面的蒋庄,所以当时分配的食油,是按照农村的标准配给的,每人仅五两,“大感不敷用”,希望宋云彬帮助反映一下。原来今天杭州的核心景区,在当时算是农村地区!宋云彬一听,点点头,就记在心里,事后多次为马一浮的五两食油问题,找有关同志商量,请他们关照。

宋云彬在浙江杭州工作这一段时间,每次到上海,就要和丰子恺等老朋友见面小聚。一九五四年六月,宋云彬因为身体不适,到上海做理疗。丰子恺知道宋云彬到上海了,在王宝和酒家请宋云彬小聚,丰子恺带了儿子丰华瞻,还约了钱君匋和老乡画家徐菊庵,宋云彬也带了女婿李伯宁一起去。在酒席上,丰子恺拿出弘一法师出家前后的照片十多张,让大家观看。宋云彬在日记中说:“子恺近以廉价购得弘一上人出家前及出家后放大照相十数幅,内有上人出家前饰京剧武生‘黄天霸‘楚标及在日本演出话剧饰‘茶花女这剧照,弥可珍贵。”让宋云彬见到过去难得见到的不少弘一法师影像,友情里洋溢着与弘一法师的缘分。

一九五六年八月,宋云彬到上海看病之际,十五日冒着大雨到陕西南路看望丰子恺,“到得子恺家,裤脚管都湿透了”。十八日宋云彬带着女婿去丰子恺家,和丰子恺“谈得很久”。二十一日,宋云彬和丰子恺又在一起,他们为一个名叫吴翊如的人的就业问题,一起联名写信给市领导。晚上他们又一起参加海宁人许志行安排的聚会,饭后,丰子恺、宋云彬、吴文祺夫妇他们又热热闹闹地到许志行家里喝茶聊天。在离开上海前一天,宋云彬整理好行李,还有半天时间,怎么打发这半天时间?他又到丰子恺家里,和丰子恺聊天。宋云彬在日记中说:“下午因为烦闷,去找丰子恺闲谈,在子恺那里喝了好多杯葡萄酒,以花生米下之。”

丰子恺和宋云彬类似的小聚很多,有时在上海,有时在杭州,宋云彬的日记里,常常提及,可见在一九五七年之前,丰子恺虽然在上海,宋云彬虽然在杭州,但是,只要有机会,性情相近的老朋友总要相聚,把酒话友谊。

丰子恺和宋云彬都是第三届全国政协委员,全国政协每年开会时,他们在会议上见面的机会很多,但是,会议上见面握手,他们还觉得不够;晚上,宋云彬、丰子恺几个人在自己下榻宾馆的房间里,关起门来,喝酒聊天。一九五九年,第三届全国政协第一次全体会议期间,丰子恺和宋云彬,在政协会议上,分别见到了周恩来总理。周总理主动和他们打招呼,在见到丰子恺时,周总理握着丰子愷的手,连声说:“久仰,久仰!”并且还问丰子恺,这次到北京来开会,夫人有没有带来?还对丰子恺说,明年开会,您一定要把夫人带来。丰子恺非常激动,连连感谢。宋云彬见到周总理时,两人握着手,周总理轻轻地对宋云彬说:“我前天听了你的讲话。”周总理说话时语重心长,让宋云彬十分感奋。

一九六二年召开第三届全国政协的全体会议时,丰子恺和宋云彬也都参加会议,但是,不住在同一个宾馆,所以,白天开会、讨论,没有时间聊天。晚上,宋云彬就到丰子恺下榻的民族饭店看望丰子恺等朋友。四月十三日,胡愈之在政协宴请沈瓞民,请丰子恺、宋云彬等作陪。席间,丰子恺告诉宋云彬,翻译家钱稻孙的生活处境极不好,大家在商量如何接济、照顾他一下。宋云彬一听,马上建议丰子恺、沈尹默、张宗祥等一起,联名给周总理写封信,向周总理反映一下钱稻孙生活困难的情况。当时在一边的沈尹默、张宗祥等都赞成,丰子恺也说好,当场大家就请宋云彬代为起草信函。宋云彬也爽快地答应了。

四月十八日,第三届全国政协全体会议闭幕,丰子恺他们外地的政协委员,马上要离开北京,回到自己工作生活的地方去了。那一天晚上,宋云彬又去丰子恺下榻的民族饭店,看望丰子恺,这次,就宋云彬和丰子恺他们两人,在民族饭店的十楼,一边喝酒,一边聊天。那天宋云彬喝了三杯大曲,丰子恺不喝大曲,没有绍兴黄酒,所以喝了一瓶啤酒。丰子恺告诉宋云彬,关于帮助钱稻孙的事,也跟胡愈之谈过,胡愈之认为,这件事不必向周总理写信,给国务院副秘书长齐燕铭写一封信就行。宋云彬一听,就说,好,我碰到齐燕铭,当面给他说一下吧。

丰子恺和宋云彬在担任全国政协委员期间,一九六二年,正好是弘一法师生西二十周年,上海举办“弘一大师逝世二十周年纪念会”,丰子恺在纪念会上主祭。此前,全国政协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的编辑向丰子恺约稿,给丰子恺寄了约稿信,信中希望丰子恺和宋云彬一起,写一篇介绍弘一法师的文章,供《文史资料选辑》发表。

所以,中规中矩的丰子恺,将文章写好以后,寄给了宋云彬,丰子恺是弘一法师的学生,对他的一生非常熟悉,所以一口气写好一篇一千余字的文章《弘一法师》,把弘一法师的一生,简明扼要地介绍出来。因为文史资料编辑要求丰子恺和宋云彬两个人合写,一起具名发表。所以丰子恺把写好的文章寄给宋云彬,请宋云彬补充修改定稿并交给编辑。

其实,前文说过,宋云彬和弘一法师没有什么交集,但弘一法师的文章,是宋云彬所景仰的。所以,丰子恺将编辑的要求和自己的稿子寄给宋云彬后,宋云彬欣然接受。但是,如何合作寫弘一法师,宋云彬思考了很久,花时间写了一篇弘一法师的长文章,然后,将两篇文章合在一起,丰子恺的文章在前面,宋云彬的文章在后面。文章署“丰子恺、宋云彬”。

宋云彬为此专门在丰子恺文章后,自己的文章前,两篇文章的中间,写了一段文字,简要介绍自己和丰子恺一起具名的这篇文章的由来。他写道:

子恺是弘一法师的及门弟子(子恺肄业浙江第一师范,法师那时是第一师范的美术音乐老师),而我跟法师连一面之缘都没有,只从夏丏尊、柳亚子、欧阳予倩等先生那里听到了一些关于法师的遗闻逸事,我又不懂音乐、美术,也没有研究过佛法,实在没有资格来修改增删子恺写的这篇文章,所以我一直把它搁着,没有交出来,一搁搁了一年多。

子恺这篇文章似乎太简略了一些,然而他是用十分严肃的态度来写的,《世界佛教居士林林刊》(第十八期)登载过一篇弘一法师传略,作者开头说:“世之传弘一大师者,不传其文,即传其艺。然以大师之大智慧,岂在多能鄙事,那率以稗官之笔出之,甚非恭敬之道也。”我想,子恺也许考虑到这一点,所以他写得简略而严肃。

然而我却从李叔同先生的出家做和尚,联想到另外一个问题,就是近百年来我国知识分子中间有代表性的人物在政治上的归宿问题……他为什么要做和尚呢?他的做和尚是不是由急进变为保守甚至于消极呢?我说他遁入空门,用了个“遁”字,他同意不同意呢?我水平太低,无法解答,所以最后决定,就我所掌握的材料,对子恺写的《弘一法师》作些补充,让大家来研究这个问题……补充分为前后两部分,前一部分是出家以前的弘一法师即李叔同先生,后一部分是出家以后的李叔同先生即弘一法师。记述容有错误,写法也许近乎“稗官之笔,甚非恭敬之道”,都由我负责,跟子恺无涉。

这段文字,宋云彬写于一九六二年九月。连同丰子恺、宋云彬回忆、介绍弘一法师的文章,以《弘一法师》的题目,刊登在全国政协《文史资料选辑》第三十四期上。

紧接着,宋云彬补充丰子恺的《弘一法师》。但是,宋云彬的这个补充,规模比丰子恺的文字多八九倍,洋洋洒洒。在这篇文章里,叙说弘一法师,宋云彬有的是根据史料,有的是根据耳闻,文章写得生动有趣,一点都不枯燥。比如,宋云彬引用欧阳予倩文章中讲到李叔同先生的认真,说李叔同日常生活都非常认真,有时候认真到极致的程度,有一次,李叔同和欧阳予倩约好,第二天早上八点钟见面,欧阳予倩因为赶电车,路上耽误一点时间,赶到李叔同的住处时,已经过了八点钟,欧阳予倩把名片递进去,李叔同在楼上,打开窗户,对楼下的欧阳予倩说:“我和你约的是八点钟,可是你已经过了五分钟,我现在没有工夫了,我们改天再约吧。”说完,他一点头,关起窗门进去了。欧阳只好下次再来。宋云彬在文章里还讲了一个他听到的故事,说李叔同在浙江第一师范教书时,卧室外面有一个信插,他不在的时候,来信就搁在信插里,而李叔同每天早起晚睡有固定的时间,很少改变。有一天晚上,他已经睡了,忽然学校的收发员来叩门。说有电报,他在屋里面回说:“把它搁在信插里。”到第二天早上,他才开房门去取看电报。有人问他,打电报总有紧急事情,为什么当晚不拆看呢?他说:“已经睡了,无论什么紧急的事情。总归要明天才能办了,何必着急呢!”

宋云彬曾经通过夏丏尊,求得过弘一法师的一幅字,上联是“心生大欢喜”,下联是“佛放净光明”。宋云彬在文章中说:“我不懂佛法,但很爱它的上联。‘心生大欢喜不就是我们常常说的‘心情舒畅吗?他的字写得实在不错。叶圣陶先生说他的书法蕴藉,毫不矜才使气,意境含蓄在笔墨之外,所以越看越有味。我也有同感。”宋云彬对弘一法师的崇敬,可想而知。

本文参考资料主要来自《丰子恺全集·书信日记卷》《宋云彬日记》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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