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火山爷爷
2023-05-31柳欣然
柳欣然
之后的很多日子,当我想起我亲爱的爷爷时,内心总有一种超越了生死的虔诚。柔软与平和取代了无能为力的绝望感,那些温馨美妙的回忆正在苏醒
1
他于我们一直是火山一般的存在。
他总是有无名的怒火,爆发不尽的怨气。他会在我陶醉于荧屏上百转千回的爱情故事时,毫不犹豫地关掉电视机,或者直接换到他百看不厌的《海峡两岸》节目。他和公园里的老头们下象棋时情绪激动的程度堪比火山爆发。嗬!那叫嚷声,十里地开外都清晰可辨。他毫无棋品可言,胜之不武,输了,一颗棋子“咣当”一声被他摔在棋盘上。
每天早晨不到5点,他会弄出乒乒乓乓的声音,让全家人从美梦中惊醒,不得安宁;餐桌上稍有不顺心,动辄摔盘子摔碗;总穿着旧衣服,常年不换不洗,宛若出土文物;擦过的灶台满是油污,自己家里的墙壁没有一块称得上是纯白;家具被褥早就破烂不堪,蔬菜水果总是烂的。
让他花钱比登天还难,省钱真的省到了牙缝里。要是你无意间打开了电灯没关,拧开了水龙头没关紧,一声震天怒吼少不了。就连妻子也永远不顺他的心意,“少打麻将,少研究彩票的门道,少乱花钱到展销会买一堆破铜烂铁碎布十字绣……”他从不接受任何批评和质疑,他永远是家中的至尊。那怒骂一出,真像火山爆发。天哪,快逃命吧!
火山持续活跃了70多年,我总在想,这火山,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当一座“休眠火山”,熄了火啊!
2
懵懂无知的孩童,终将自食口出狂言的苦果。
火山日渐衰老,岩浆冷却凝固。火山口积了水,对真正的火山来说,自是美轮美奂的天池,可对我们的火山来说,却是灾难一般的存在。
从前那个早晨四五点钟起床,健步如飞地绕着县城跑一圈的他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步履蹒跚、风烛残年的老人;从前那个骂起人来滔滔不绝的他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木讷迟钝的他。一成不变的是火山一般的暴脾气,更倔,更不近人情,更无理取闹,儿女孙辈甚至妻子的劝说都一律充耳不闻。可他也在深夜的时候流着泪叹息,紧皱着眉头发愁,颤抖的手握着没有标签的药瓶问,这病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好……我看见犄角旮旯堆成小山的尿不湿、撕掉标签的抗癌药物,看见医院前列腺癌晚期的确诊书……
我在一天天成长,他在一天天衰老,新生与迂腐终究不能调和。他不要儿女照顾,不要搬家到大城市,不要住院化疗,甚至不愿和我们有更多的沟通交谈。年节欢聚的人情味随风而逝,我和他的通话也在减少,少有电话,不过三言两语,就尷尬得再也说不出一句。
某一天我的手机上少有地出现了十多个未接通的视频电话请求,我草草翻过,转眼忘得一干二净。
火山再也没有喷发过,成了一座死火山。我早知道这一天会来,却没想到它来得这样快。
3
2018年7月26日,我的火山爷爷,永远地离开了我们。那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上午,得知这噩耗的一瞬间,我心里没有本该有的悲伤痛苦,它是那么茫然、那么空洞,思绪在那一瞬间停止了。那是我第一次经历至亲的死亡,我拼命想象我应该怎么做,是蹲坐在地上痛哭,还是和父母抱头痛哭到歇斯底里。可事实上我仅仅是站在那儿,不知所措,欲哭无泪。
我看见那处狭窄脏乱的小院,他气绝于此,睡在医院的冷柜里。我到过那冷柜前,却不敢直视他的脸。我怕,我畏惧死者,畏惧自己的内心,那深红色的寿衣包裹着的不是我的火山。我们那个无时无刻不在爆发怒吼的火山,怎么可能偃旗息鼓呢?可是火山崩塌了,连一座山包都没留下。
火化场前他被缓缓地推进去,我第一次见到一个人跨越死亡之门,机器的轰鸣声代替了火山的咆哮声,他进去,出来以后就不再是他了,一个人就这样从世界上消失,而我甚至都没有一张和他的单独合影。我多害怕啊,我怕时间久了,会忘记他的样子,忘记平地之上曾经有一座巍峨的火山。终于,我大哭……为什么我没能在他弥留之际陪着他,紧紧握着他的手;为什么看到那十几个视频通话邀请,没有回拨;为什么在电话里听见他吃力的声音要我努力学习,我却说不出一句关心的话……
4
之后的很多日子,当我想起我亲爱的爷爷时,内心总有一种超越了生死的虔诚。柔软与平和取代了无能为力的绝望感,那些温馨美妙的回忆正在苏醒。
我仿佛看见我们同坐着看他喜欢的电视节目时,他眼里溢出的喜悦和满足;棋局上我凑到他面前讨要零花钱,不论多么关键的一步,他都毫不犹豫地回头掏给我;寒冬腊月他不舍得用冰箱,给我准备的冰棍就挂在院里树枝上,装着冰棍的塑料袋在风里晃动的影子如今还在我的心里荡漾;我也忘不了那张存款单上让人惊诧的六位数字,谁能知道他是如何节衣缩食,才能倾尽所有给家人最后一份经济支援?
我忘不了他听说我骨折时暴跳如雷的模样,腿伤时他抱着我爬上爬下;从一年级到初三,每一次开学报名他都不会缺席,或者固执地守在校门口,放学后塞给我10元20元的零钱;幼年的我睡觉依偎在他怀里,他侧着身子睡,给我留下四仰八叉的空间;刚学会拼音的我坐在他的膝盖上“荡秋千”,听着他经过我“教导”之后笨拙地发出a音。
忘不了他住了一辈子的小院,我骑着小车欢呼着在院子里横冲直撞。他不厌其烦地侍弄那一片庄稼,头茬的玉米、柿子装满军用书包送到我们家。小院里有他亲手挖的马铃薯窖,有他搭起的冬天堆煤炭的棚子……
他确实是火山,滚烫的岩浆中蕴藏着无穷的力量——爱的力量、用双手在异乡打拼的力量。当我再次想起火山,不仅仅是毁灭灾难末日的印象,更多的是冰雪环绕的、黝黑的玄武岩与缤纷的树木花草交相辉映的圣洁的印象。天空明净透亮,火山湖容纳了时光,即便是火山崩塌,被夷为平地,火山灰依然会滋养出广袤无垠的沃土,烧毁的植被继续生根发芽,短短数年便又绿茵满地。
林一摘自《中国校园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