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伤理论视角下迟子建《烟火漫卷》的创作
2023-05-31李奕潼
李奕潼
【摘要】 迟子建的长篇新作《烟火漫卷》饱含了作家对生命的关注与深情。小说中的人物都各自背负着沉重的枷锁。从创伤理论视角对迟子建《烟火漫卷》的创作进行阐释,分析人物行为和心理的深层原因,创伤修复、自我救赎的方法,以期体会迟子建的生命观,探求其笔下生命的存在本质。
【关键词】 创伤视角;《烟火漫卷》;迟子建;生命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03-0031-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03.010
一、创伤理论概述
“创伤”一词源自希腊语,它的本意是指“外力给人的身体造成的损害”。从19世纪中叶开始,创伤一词开始运用在心理学的范畴,表示人在精神与心灵层面受到的伤害。凯西·卡鲁斯曾对创伤下过定义,即“对某一突发或灾难性事件的一次非同寻常的经历体验”。卡鲁斯认为创伤是在人经历了令人恐慌的事件后在意识中留下的阴影,且不可逆转。精神学家弗洛伊德认为即使遭遇创伤的原因不同,但创伤的表现却具有共同的特征,并且他认为一些“由环境影响造成的激烈因素” 也同样能导致创伤,包括“由于死亡或是遗弃(比如失望或是错位),身体上的威胁或伤害,情感上对自我存在的威胁,或是目睹灾难而失去爱的客体(人、地点、物或是思想)”[1]。法国精神学家贾内提出“创伤记忆”的概念,认为创伤记忆不同于正常记忆,其表现在主体对自己所处的困境无能为力,且受潜意识的控制,影响着当事人的行为等。除此之外,朱迪斯·赫曼、劳拉·布朗等人的研究也推动着“创伤”理论的发展。从创伤视角对迟子建长篇小说《烟火漫卷》进行阐释,可更为深刻地把握现代人的生存状态与救赎方式,具有多重意义。
二、《烟火漫卷》中创伤的体现
(一)身世的创伤与个体找寻
正如拉康的镜像理论:“儿童主体通过对自己在镜子中的影像做出不同的认识,确认自身身体的同一性。”[2]人也通过对祖先、亲人之间血缘关系的确认,获得对自我的认识与认同。因此亲人的不在场与自我身份的缺失有着紧密的联系。
迟子建在童年时期被母亲寄养在姥姥家,“妈妈走了,还有姐姐和弟弟。我真想哭。妈妈真狠,把我一人留在这儿。” [3]亲眼见到亲人的离开,对迟子建的心灵造成了创伤。因此,领养或寄养便成为其作品叙事的主题之一。第一部长篇小说《树下》中七斗的母亲去世,父亲将她寄养在姨父家中,这直接导致了七斗痛苦的一生,并形成了新的创伤。身世對于七斗来说是十分重要的。因为只有父母的存在才能证明七斗是独立的个体,并带来生活的希望。但父亲的意外去世,使七斗彻底成了无根之人,于是她的身体每况愈下。《原野上的羊群》中桑桑从小怀疑自己并非父母所生,对父母产生了极大的抵触情绪,即使做了亲子鉴定,桑桑仍然“认为这里面存在着巨大的阴谋,她开始怀疑一切”。对自身身世的强烈怀疑使桑桑脱离了家庭,寻找真正的自我。而“我”对芦苇的领养,直接导致了芦苇姐姐的思念成疾,最终去世。《逆行的精灵》中豁唇是领养的;《烟火漫卷》中刘建国是领养的等。身世的创伤记忆带来了生命的苦难。主人公只有在不断找寻自我身世的同时,才能确认自我的存在。这在迟子建的新作《烟火漫卷》中刻画得更为深刻。
《烟火漫卷》中的主人公刘建国在一次意外中将好友于大卫的孩子丢失,从此他便开始了寻找孩子的旅途。他的一生被“寻找”代替。他的工作是开“爱心救护车”,以便打听孩子的下落;为了寻找孩子,他错过了工作、与心爱的女人在一起的机会。刘建国的生命如烟火般,在他青春的岁月中灿然绽放,又在孩子丢失的那年瞬间泯灭。孩子丢失的创伤记忆,使刘建国丧失了自我。因此,寻找孩子的过程也是刘建国找寻自我与自身存在意义的过程。与此同时,常年的压抑使刘建国将创伤记忆以暴力的方式转移于他人。当他在月光下看到赤裸的小男孩时,将找寻的失落倾泻在小男孩身上,并给小男孩与自己造成了新的创伤。这种创伤的加重,说明了主体意识的缺失。当刘建国知晓自己是日本遗孤时,他无法确认自我,自我身份的缺失使刘建国再也无法承受创伤的记忆,最终在逃离与赎罪中寻求解脱。
于大卫与谢楚薇同样也是受创者。他们因儿子意外丢失,从此活在巨大的悲痛与阴影中。于大卫与谢楚薇无法继续生育。“于大卫不仅丢失了儿子,也因此丧失了自己的雄性气质;谢楚薇失去子宫、丧失女性的再生能力也让她的女性气质岌岌可危。于大卫谢楚薇夫妇失去的不仅是一个孩子,连同他们二人的男性身份和女性身份都受到挑战,在象征层面上,这俨然是对这对夫妻的双双阉割,他们的性别属性被抽离了。”[4]创伤的记忆一旦形成,便积淀为一种无意识对主体产生种种影响。于大卫何谢楚薇在经历了丢失孩子的创伤后,也失去了对自我与自我身份的确认。即使在亲生儿子翁子安出现后,谢楚薇也无法放弃对抚养杂拌儿的执着,因为她所需要的是陪伴孩子成长的过程,是作为母亲的自我确认。
(二)死亡的创伤与自我毁灭
迟子建童年时期在黑龙江的北极村度过。北极村带给了迟子建快乐的童年,也带给了她痛苦的记忆,形成了她生命中永久的创伤。在北极村时,迟子建亲身经历了亲人的相继离世与村庄中的杀人事件,丈夫也因一场意外而身亡。从此她便对死亡与暴力有着非同的感触。“我想把脸涂上厚厚的泥巴,不让人看到我的哀伤。” [5]在她的作品中,杀人与自杀是常见的主题。长篇小说《树下》中姨妈姨父一家死于他人的枪下;《蒲草灯》中的“我”亲手杀掉了自己的妻子;《岸上的美奴》中美奴杀掉了自己的母亲。《烟火漫卷》中黄娥将死去的丈夫抛入鹰谷中,并计划以死偿命。除此之外,还有因疾病去世与意外死亡。迟子建在作品中叙述死亡,描写死亡。死亡已经成为迟子建生命体验中不可磨灭的印记。
迟子建对待死亡有着多重的感知。一方面她相信灵魂不灭。在《白雪的墓园》《亲亲土豆》《重温草莓》中,迟子建塑造了“我”与亲人灵魂的共息。此时,死亡并不可怖,甚至充满温情。《重温草莓》中父亲将自己的灵魂化为草莓地让“我”得以放松;《亲亲土豆》中父亲化为土豆安慰伤心的母亲。但这种温情只有在面对亲人的死亡时,才让死亡蒙上了一丝温柔的光晕。另一方面,在其他作品中,当人物面临着精神的困境时,死亡则成为人物的最终选择。《树下》中巡游中国只为奔赴死亡的画家;《庙中的长信》“我”的有意味的“告别”;《北国一片苍茫》中父亲的自杀等。在迟子建的书写中,死亡似乎成为一把解救人物的“钥匙”。但这所体现的是人物在创伤记忆深处,对死亡深深的恐惧感。因无力直面死亡,最终只能奔向死亡。《烟火漫卷》中黄娥背负卢木头的死亡之罪,她决定以死偿命。死亡成为黄娥缓解丧夫之痛、逃避指责的出路。但是,黄娥心中充满着对死亡的恐惧感,当她看到卢木头死后摘不下来的帽子出现在了哈尔滨的江面上时;看到紧跟她的小鹞子仿佛是鹰谷中鹰隼的化身时,黄娥心中的恐惧与负担越来愈重。死亡的倒计时催促着她生命的终结。因此,当翁子安出现后,黄娥“自认身上已寂灭的爱欲和情欲,枯木逢春般地复苏……在这个冬天的雪光中,她近乎疯狂地攫取翁子安的爱和雨露。”[6]对于黄娥来说,卢木头的死亡对她造成了创伤,因此她只能以死“赎罪”,但是对于死亡的恐惧又使得她背负着沉重的枷锁。
三、《烟火漫卷》中创伤的治愈
(一)创伤中的审美化生存
正如迟子建所秉持的生命观:“谁没有痛呢,只不过这痛,生在自己心底,别人不知晓而已。这样一想,刘晓华觉得菊花前的老人都值得尊敬,至少他们是懂得在霜中赏花的人。”[7]创伤深植于人的内心中,但通过审美化的生存方式,突破主客二元的对立,超越现实的有限性,即可实现对创伤与自我生命的超越,从而修复创伤,实现生命的平衡。
迟子建喜爱自然,在其作品中都曾热烈地赞美大自然。大自然以其和谐、壮阔的美学特征给人以优美或崇高的审美感受,并在其中疗愈背负沉重肉身的人类,使人得以“诗意地栖居”。“对自然美的领悟就是一个由感官过渡到心灵,由有限达致无限、由经验升华为超验的过程,这也正是自然美产生疗愈作用的过程。”[8]黄娥常常来到松花江畔的外滩公园上赏花,她喜爱花朵与自然万物。“黄娥发现对面那盏路灯下,结了一张蛛网,灯光把它映得银光闪烁。而路灯一亮,各色飞虫仿佛找到了家门,欢欣鼓舞地围聚过来,让路灯有了斑驳的阴影……在这广阔的湿地里,除了水塘、草滩、树林、花园,还有农民种的庄稼。有多少鸟在找栖息地,有多少虫子发出梦呓,有多少花儿静静释放芬芳啊。”[9]黄娥在对自然的静观中感受到了生命的气息,缓解了对死亡的焦虑与恐惧。
刘建国喜爱在沐浴场中获取精神的休憩。“刘建国与于大卫喜欢进的是小池子,稍高的水温,会让他们的毛细血管兴奋,促进血液循环。而且他们坐在水温高的池子浸泡时,有回到青春时代的感觉。他们进浴池时,都会自带茶杯,把它放在池边的大理石台子上,边泡边饮……春天时他会在红茶中加少许糖,夏天切几片柠檬,秋天丢上十粒枸杞,冬季则像俄罗斯人一样,习惯兑上一些伏特加。”[10]刘建国在创伤的记忆中找寻诗意化的生活方式,以求身心的暂时愉悦。除此之外,沐浴场对于刘建国还具有更深层的救赎意义。当好友于大卫怀疑他故意将孩子弄丢时,委屈的刘建国来到了小澡堂,在温水池中泡到夜半。澡堂的温水给予刘建国身体最真实的触感,使其在有形的实体中化解着无形的伤痛。
除此之外,丢失孩子的于大卫也通过审美的方式寄托思念。“于大卫眼中的哈尔滨最迷人之处,就是各城区的老建筑,他们是散了页的建筑史书,每一页都是辉煌,所以每逢初雪的日子,于大卫都会出去拍摄雪光中的老建筑”[11],“当这样的照片积累到一定程度时,于大卫有了做画册的想法,他只想做一册,给一个看,就是铜锤。所以他每拍一幅照片,感觉自己离铜锤近了一步。”[12]于大卫用审美的方式维持自己对生活的希望。他热爱建筑,观赏建筑,并期望在这些古老的建筑中,碰到那个也许和他有一样爱好的铜锤。这本画册不仅是他的希冀,也是他对自己人生的全部纪念。
(二)创伤中的温情救赎
温情写作是迟子建创作的特点。正如作家苏童所评价:“一只温度适宜的气温表常年挂在迟子建心中,因此她的小说有一种非常宜人的体温。”[13]在迟子建的作品中,苦难从不是其叙事的终点,她所关注的是人与人、世界中的相互救赎,以达到人的生命的完满。《树下》中七斗在任教时,在与单纯的孩子相处之中,缓解了创伤的疼痛;《蒲草灯》中的“我”在骆驼的身世与姑母的“自首”中得到了心灵上的释怀;《逝川》中的吉喜在乡亲们的主动分享下中收获了泪鱼,重拾对生活的希望。由此可见,温暖的人性一直萦绕在迟子建的作品中,并成为苦难中的救赎力量。长篇小说《烟火漫卷》更为细腻地体现了温情的救赎过程。
黄娥是善良与纯真的象征,她本真的性格使刘建国感到宽慰。迟子建擅长在作品中塑造善良纯真的女性形象,承载着其对传统美好人性的想象。比如《银盘》中的吉爱、《银饰》中的尼等。她们从乡下来,拒绝现代文明中金钱至上的唯利主义。《烟火漫卷》中的黄娥亦是如此。“黄娥讲她在七码头开小汽艇与男客的桃色过往时,那天真无邪的表情,毫不掩饰的态度,让刘建国无法反感。”[14]黄娥的善良纯真成为刘建国存在的勇气。她如烟火般短暂地照亮了刘建国沉重的生命。
杂拌儿对于大卫和谢楚薇的救赎同样至关重要。《烟火漫卷》中的杂拌是一个机敏的儿童。他的天真与可爱弥补了谢楚薇内心的缺失感。杂拌儿会冲着她亲昵地叫“谢娘”;冲她吐着舌头伴鬼脸。“谢楚薇已不关心刘建国是否找到铜锤,所以当她发现丈夫不再难为刘建国和折磨自己、放弃对铜锤的寻找的时候,她虽没问出真实缘由,但心底却有轻松感。”[15]
翁子安是小說中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形象。他的出现改变了主人公刘建国和黄娥的命运。对于刘建国来说,刘建国终于结束了“寻找”的生活,并开始了自我的拯救。对于黄娥来说,他使黄娥最终放下了心里沉重的枷锁。翁子安在生活中默默关心着黄娥,帮助黄娥修理榆樱院的排水管道,并给予杂拌儿生活与学习用品。但他的照顾与追求并不显张扬,他以最得体的方式使黄娥再次感受到世间的温暖与希望。因此,黄娥最终释怀了卢木头的死亡,决定开启新的生活。
除此之外,哈尔滨这个城市也给予了黄娥温暖的力量。黄娥最初来到哈尔滨是为了安顿杂拌儿后回到七码头,以死赎罪。但是在这过程中,城市里他人的关心也治愈着黄娥内心的苦楚。“长春街花市的店主,有很多认识黄娥了,他们见着她会热心地问,还没你男人的消息?黄娥总是落寞地摇摇头,店主们为了安慰她,不是端起一盆鲜红的仙鹤来,就是拎起一盆橘黄的四季海棠,再不就是奉上一盆雪白的玻璃花,说是白送她。”[16]迟子建在采访时说道:“我跟哈尔滨从最初的隔膜到现在已经就是水乳交融了,你在这座城市当中了解了它的历史、文化、风俗等等一切,那么我对这座城市的感情在升温,然后对它有了表达的欲望。”在迟子建的笔下,城市与乡村不再是对立的两极,城市生活已经逐渐地融入迟子建的生命中,并成为其创作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迟子建对哈尔滨的书写不再诉说自身对城市的想象,而是描绘城市中交融、互相救赎的人。因此,“这个原本她视为生命最后一站的地方,竟俘虏了她。她恋上哈尔滨,或者说依然贪生似乎已无勇气殉葬了,这让她觉得自己可耻。”[17]
朱迪斯·赫曼曾提出创伤个体不能独自面对创伤体验,应该在关系的构建得以恢复,即建立新的关系,促进新生的出现[18]。在《烟火漫卷》中,创伤主体得以获得疗愈,正是因为在与他人建立的新关系中,重新感受到与世间的牵绊和温暖。因此,创伤主体在世间温情中得到救赎。
四、结语
《烟火漫卷》中以刘建国找寻铜锤,黄娥找寻丈夫两条并行线索展开叙事。无论是身世或是死亡的创伤记忆,都使得二者及相关人物缺失了对自我的确认。他们的“找寻”实质上是对自我与生命意义的找寻。迟子建不改以往的温情笔调,人物的创伤记忆最终在审美化的生存,与世间的温情中获得了修复。在后现代的社会中,创伤似乎成为现代人的标志,无论是对战争、暴力的恐惧,或是被异化的麻木,现代人试图在创伤记忆中寻找喘息之地。但从《烟火漫卷》中,读者可以感知到即使现实的有限性无法超越,但生命也依然可以在审美与爱意中达到澄明之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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