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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妈

2023-05-30张小梅

青年文学家 2023年9期
关键词:干活儿姑父姑妈

张小梅

在阴雨绵绵的初秋,参加完姑妈的葬礼,我的心情沉重得如秋雨无期,心如万箭钻心般疼痛,一次次哀痛地哽咽,几次提笔几次戛然而止,泪湿笔墨。温、良、恭、俭、让的姑妈虽已魂魄归山,长眠大地,但她的音容笑貌深深地印刻在我的内心深处。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爷爷是挑货郎,他用扁担挑着两个竹筐,竹筐里摆放着一些零碎的日用杂货,剪刀、针线、火柴、梳子等。六岁的姑妈便跟着爷爷,摇着拨浪鼓。他们起早贪黑,走街串巷。吆喝声和拨浪鼓声引来的围观村民往往不是买货,而是欣赏议论姑妈的可爱。大家指着这个头上扎着两个羊角辫儿,乖巧伶俐,整个轮廓如画般的孩子,总是夸赞爷爷有福。这也是爷爷最自豪的事,爷爷很享受这种荣耀。爷爷偶尔运气好,售出一件小杂货,一定买一颗糖奖励一下姑妈。而姑妈默默地把那颗糖攥在手心,直到晚上回家让弟弟妹妹们一人舔一口品尝。因为她的懂事,大家也习惯地把姑妈忽略了。在当时物资匮乏的年代,人们连温饱问题都没办法解决,所以爷爷的货郎生意也以失败告终。

奶奶怀着父亲八个月时,爷爷就饿没了。据说爷爷临终时的场面惨不忍睹,奶奶和八个孩子围在爷爷面前,连续五天滴水没进的爷爷已经奄奄一息,奶奶把家中仅存的一撮面用凉水拌和,用勺子喂到爷爷嘴边,爷爷如果能张嘴咽下去一丝半点儿,或许能活过来。但是,爷爷看见眼前一个个饿得如皮包骨,面带菜色的孩子们,再看看即将分娩的奶奶,硬是咬紧牙关,没有闭上双眼就撒手人寰。奶奶和孩子们撕心裂肺地痛哭,但是哭声和皮肉一样干涩无力。爷爷去世后,家庭的重担全压在奶奶一个人身上,她开始替别人干活儿养活九个孩子。幸好姑妈是孩子里面最大的那个,聪慧懂事的她特别会心疼照顾弟弟妹妹们,替奶奶分担,这样奶奶就可以安心地去干活儿。奶奶有一次在给别人干活儿的地里吃饭,趁主人不注意,把土豆皮剥下来偷偷藏到裤兜里,准备回家捎给孩子们。不料,在干活儿的过程中,奶奶不小心让土豆皮掉了出来,被主人发现后,对奶奶一顿拳打脚踢,奶奶的一只手被打残了,终不能弯曲。这样,攒劲儿麻利的奶奶干活儿使不上更多的劲儿了,要奶奶干活儿的人越来越少,日子也越来越艰难。

“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找苦命人。”一次,姑妈的妹妹在门口玩耍,无意中看见村子里一个架子车上载满一车土豆,正经过我家门口时,一个土豆滚下来,她赶紧捡起跑回家,却被车主追到院子里抓住她的头发提起她摔到墙壁上,本就弱不禁风的她病倒后再没有起来。一连串的打击,让奶奶这个曾经在村里以漂亮、坚强著称的女人身心交瘁。但迫于一家人的生计,她不得不到最危险的山坡和沟底寻找能吃的东西—因为人们目之所见的都吃光了。奶奶把榆树皮剥下来,煮熟解决孩子们的饥渴问题,关键树皮也寥寥无几,生活一度陷入万丈深渊。

在讲究门当户对的年代,十五岁的姑妈依然凭借出众的长相和温婉的性格,嫁到能填饱肚子的姑父家,这也是家中的一件幸事。姑妈在姑父家温柔贤淑,精明能干,操持着一家人的生计。她不仅做得一手好饭,也能做得一手好针线活儿。每次做饭,她总是把沾油水的汤饭留给婆婆和孩子们,把清汤寡水留给自己;她把大人破烂不堪无法再穿的衣服,灵巧地给孩子们缝补成合身的新衣服。姑妈把一家人的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条,赢得姑父一家人的赞赏。虽然姑妈明一阵子暗一阵子救济着娘家人,但是姑父和姑妈的婆婆从未埋怨过姑妈。她每次在做饭的过程中,能节省的食材尽量节省,哪怕半片土豆,一撮面,她都悄悄地储藏在起先备好的一个瓷罐里,等到固定的时间点,她就装满一瓷罐吃的东西,罐子顶端用树叶覆盖,匆匆地拿到婆家和娘家的交界处。五岁的父亲藏在山背后,看见姑妈,赶紧跑过去接住罐子,父亲会把生面用手刨几口吃下,然后再把罐子拿回家。父亲解释说他不是贪吃,是因为他不吃那几口,回家的那个坡他爬不上去。就这样,姑妈风雨无阻,一坚持就是十多年。在姑妈的接济下,娘家八个人全部幸运地存活下来了。我曾想过,姑妈的所作所為她的婆家人何尝未曾发现,只是大家用包容和谅解的心态目睹着这一切。不容置疑,姑父绝对对姑妈宠爱有加,而姑妈的婆婆绝对也是一个通情达理的人,当然,更重要的是姑妈做得尽善尽美,无可挑剔。

姑妈乐善好施,她不仅接济着娘家人,也同样接济着求助的人。只要有挨饿的乞讨者到姑妈家门上,她宁愿自己挨饿,也要帮助。有一年冬季,姑妈家正在吃饭,有一个饥寒交迫,衣服单薄、破烂不堪的乞丐上门乞讨,姑妈赶紧把自己碗里的饭让乞丐吃下,并把自己舍不得穿的衣服给乞丐穿上,乞丐临别时给她连磕了几个响头,她也泪流满面。

从我记事起,姑妈已经七十多岁高龄了,但精神矍铄,身体硬朗,小脚敏捷。粗布衣衫的她总是挎一篮子,头上罩一白色方帕,起早贪黑,从未停歇地努力干活儿,一边在田间地头种植瓜果蔬菜,一边在家养殖鸡鸭鹅。一到闲暇时间,左邻右舍都到姑妈家品尝姑妈的瓜果,跟着姑妈学针线活儿,姑妈乐此不疲。而我们这些孩子们更喜欢看演出。那时候都是皮影或电影,夏季放电影,冬季放皮影。因为每次都在姑妈村演出,她就总是拿着一些糖果和瓜子在戏场里左顾右盼地等候我们,见到我们,她把东西急匆匆塞到我们手里,然后用慈祥的眼神把我们左端详右端详,粗糙的双手在我们脸上摸摸后满意地笑了。我上学后,每次放学路过姑妈家,姑妈总时不时地准备一桌可口的饭菜笑盈盈地在家门口等我。于是,我先到姑妈家狼吞虎咽一番后,再磨蹭回家。偶尔刮风下雨,姑妈总是撑着一把被风吹偏的伞,全身淋透,立在雨中焦急地等我。那时候我们爱往姑妈家跑,因为姑妈家有好吃的。小时候我们很好奇,姑妈只要见到我们,总能变魔术似的拿出一桌子好菜、一堆零食;长大后我们才明白,原来她一直存着、盼着、守候着。

俗话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在姑父八十岁的时候,姑父因一次严重的颅内疾病导致瘫痪。面对突如其来的灾难,一家人乱如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束手无策。姑妈安慰大家:“生活就是一半甜一半苦,穷富与否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乐观的态度和正确的方向。”姑妈开始担负起伺候姑父的重任,她能做的是尽量不打扰任何人,况且孩子们伺候姑父她还不放心。她白天给姑父喂汤喂饭、端屎端尿,晚上给姑父擦洗身体。姑父身材魁梧,姑妈总是用自己瘦小的身板先抬起姑父的头,然后手、胳膊、腰,每个部位用温水仔细反复擦洗几遍,直到全身干净,连指甲缝里也找不到一丝污垢,她才踏实。姑父还有一个嗜好—深夜喝茶,姑妈就按时按点给姑父熬茶,她把熬好的茶滴到自己手背上,感觉温度合适了再喂给姑父,姑父不多不少喝三盅。虽然姑父瘫痪在床,但姑父和姑妈睡的床铺干净整洁,屋子温馨舒适。这样的生活整整持续了十年,姑父在瘫痪十年后含笑九泉。姑妈少言寡语,用行动默默诠释着责任和担当。

姑妈一生育有五个子女,虽然她目不识丁,但她以身作则潜移默化地熏陶着孩子们。孩子们也秉承了姑妈的善良、孝道、仁爱精神,多次恳求耄耋之年的姑妈去“城里住,享享福”。姑妈一直婉言拒绝,因为姑妈有自己固执的理念—不想打扰孩子们的生活,不想给孩子们添乱。年轻的时候,她是大家的山,老了也不想成为大家的累赘。所以,姑妈一辈子都未曾离开过她热爱的大山。

最后一次见姑妈,是姑妈临终前,她安静地躺在床上,气若游丝。我在她耳边轻轻叫了声“姑妈”,她微微睁开浮肿的眼,嘴角露出一丝微笑,浑浊的眼神里依然充满了温暖和慈爱。我紧紧握住她青筋暴露、干瘪如柴的手,似握住一盏灯油耗尽,即将熄灭的灯,这盏灯又重新从我体内点燃。我的心沉如巨石,任重道远……

昨日音容何其清晰,今朝泣唤竟成徒然。此刻,迎着眼前蒙蒙细雨,望着脚下高高隆起的一抔黄土,我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善良、朴实、睿智、一生与人为善的姑妈终将走完她九十二岁的人生。我虽不迷信,但不由得想到这是不是“行善积德,福有攸归”,天惜善人,老天也落泪为姑妈送行。人固有一死,如果活着,是一束光,照亮自己,照亮别人,即便死了,这束光也永存。愿姑妈精神永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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