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草木一样生长
2023-05-30九九
九九
我的整个童年和少年时期都是在一个叫“沮漳”的小河边度过的。那是一条很细很长的河流,河两岸炊烟袅袅、村落密布。我住在其中一个很偏僻,但很美丽的村子里。这里的天空很蓝,云朵很白,空气里弥漫着树木、庄稼、野花和泥土的清香,整个村庄干净得像用山泉水洗过似的。我很庆幸能生活在这片土地上。它不仅滋养了我,也给了我足够的自由,让我得以像河边的草木一样野蛮而顽强地生长。
小河边
我最爱去的地方是小河边。
春天的时候,河水清凌凌的,可以照见人的影子。河边盛开着成片成片的紫云英,像紫色的雾氤氲而升;蓝色的婆婆纳铺天盖地,像从天上坠落的小星星;田旋花的藤蔓缠缠绕绕,花朵儿像个小喇叭……总之,这里就是个迷人的花园。河边还有连绵的草滩,草滩边有小石头、螃蟹和贝壳之类的小东西。我们上小学时作业很少,我和小伙伴趴在路边,一会儿的工夫就写完了。剩下的时光,我们就会前呼后拥,欢天喜地地跑到小河边去玩儿。编花环、捉蝴蝶、打水漂、抓螃蟹……无论做什么,都可以做到夜幕降临,仍意犹未尽。
记忆中,让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我们在草地上比赛打滚。这本来是男孩子喜欢的游戏,但我乐此不疲。每次比赛,我都会铆足了劲儿从河堤上一直骨碌碌地滚到堤下的草滩上。滚的时候我的脑子在震荡中嗡嗡作响,我感觉天空和草地在眼前飞速旋转,云朵和树木交换了位置—树木住进了天空,云朵垂落到了地面。这个旋转的世界让我忍不住闭上眼睛,快乐地尖叫。
那时候的我对身边的一切都充满好奇。这使得我对大自然和大自然中的每个生命总能敏锐地感知,并满怀热情。我想,我之所以走上文学创作这条路,一定跟这些有关。
桑葚树
我还会爬树。
小河边有片树林,那里有一棵很老很高的桑树。我记得有一年的初夏,为了吃到树上的桑葚,村里的几个男孩争先恐后地爬到了树上。他们摘下大颗大颗的桑葚,对着树下的女孩儿们喊:“喂,想吃桑葚吗?”我知道他们是故意的,就是想欺负不会爬树的女孩子。果然,一个女孩儿刚走过去,有个满脸坏笑的男生就将一把桑葚扔到了她的脸上,女孩的脸被砸出一团黑紫,她哇哇哭了起来。我生气极了,瞬间化身成一只“小猴子”,一口气爬到了比男孩更高的位置,都可以够到树梢上的桑葚了。我摘了好多好多黑乎乎的桑葚,把一口的白牙都吃黑了,还用我的白裙子兜了很多。我想把这些桑葚送给那些不会爬树的女孩们吃。我的闺蜜小燕见了,吓得闭上了眼睛。她站在树下大声喊:“九儿,你下来,小心你妈妈来揍你!”是的,我妈警告过我很多次了:“不许爬树,那是男孩子才能干的事儿。”可我想,凭什么?我就是要爬树!所以,我常常背着我妈偷偷练习爬树。不过那天,我妈发现我的白裙子被桑葚染得一塌糊涂,马上就知道我违背了她的禁令。只是,那个慈悲为怀、温柔有加的母亲拿她的闺女一点办法都没有。
妈妈总说我是个野丫头。记得我上初中时,我的班主任伍老师也说我是一匹难以驾驭的“野马”。他们用了一个相同的字—野。当时,我听着感觉很别扭,也很委屈,但现在回想起,却觉得分外恰当,也分外喜欢。野,即自然。在古文中,它是由土和木构成,意思就是有泥土也有树木的地方。可能是因为童年的我时常与泥土和草木打交道的缘故,不觉间,我的骨头里也长出了类似草木的东西—不喜欢被约束,向往自由和简单的生活。
草木的特质让我少了循规蹈矩,卻多出一些纯粹和胆量。
屋顶
小时候,我还做过一件特别威武,也特别危险的事儿。
那是个夏天的傍晚。爸爸妈妈都在地里干活,我和爷爷在家。忽然,天空暗沉了下来,村子好像被一口黑锅罩住了。紧接着,电闪雷鸣,哗啦啦的大雨让整个村子喘不过气来。糟糕的是我家的厨房顶上的几块瓦片被雨前的大风无情地掀到了地上,伴随着一连串的脆响,雨从房顶上的窟窿倾泻而下。瞬间,厨房便遭到了“水漫金山寺”的厄运。我家唯一的那口锅,一会儿就被污浊的雨水给霸占了。
那时候,我的爷爷正在做饭。外面下大雨,屋里下中雨,锅里的菜完全被淹了。爷爷急得团团转,不知如何是好。他看着窗外黑沉沉的天空,不住叹气。我对爷爷说:“怕什么,我去补漏!”说着,我就找出了塑料纸和梯子,披着一张油布出了门。爷爷满脸惊愕。不等他反应过来,我已把梯子架在了屋檐下。在巨大的雷鸣声中,在滂沱的大雨里,我一步一步往上爬,然后凛凛然站到了高高的屋顶上。一个惊雷在我头顶猛地炸开,闪电像鞭子一样抽打在我的脚旁,我哆嗦不止,但很快就镇定了下来。我顺着一块块瓦片,我匍匐前进,找到那几个窟窿,然后将塑料纸铺开用砖头压住……
爷爷站在梯子下紧张地看着我,他完全呆住了。直到我安全地下来,爷爷才长长地舒了口气。爷爷心有余悸地说:“九儿,你的胆子忒大了,你知道雷雨天爬到屋顶上有多危险吗?”
“我当然知道,但如果我不鼓起勇气爬到屋顶上补那几个窟窿,您就没法做饭。如果没饭吃,一家人都得饿肚子,我不想一家人都饿肚子。”事后,我想,幸亏我的身体里长着草木。一个女孩的身体里如果长了草木,就不会害怕世间所有的苦和难,也不会向狂风暴雨低头。
如今,很多年过去了,曾经的那棵“小草”也走向了人生的秋天。所幸的是—即便在大雪纷飞的冬日,我的脸上仍会挂着孩童的笑。我会在美丽的沮漳河边,在时光的缝隙里,时时怀念我那芬芳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