荸荠
2023-05-30魏强
魏强
我出生的地方叫“老北门”。“老北门”有两条河,一条人们唤作北门渠,属于运河支流,另一条是泗水河。两条河并行向北,中间隔着一道厚重的堤坝。堤上有树,有草,有鸟雀,也有悠长的小径。
据传,早先“老北门”只有一条泗水河。村民们沿河而居,饮食洗浴用的都是泗水河里的水;然而有一天,有个叫“太上老君”的坏老头儿相中了泗水河的灵秀,便在河畔架起了八卦炼丹炉。结果他不小心炼废了一炉的丹药,废丹药被倒入河中,污染了整条河。所以后来大兴水利时,村民们才沿着泗水河的走向,另凿出一条河—北门渠。
神仙之说自然不可信,但泗水河的确是黑的,不过不是那种死气沉沉的黑,沿河生有芦苇,河心伫立着丛丛高笋。若是站在桥头向下看去,还会看到肥大的鲇鱼甩尾巴掀起泥污的一幕。当然,泗水河里的鱼是没有人吃的,说是河里的鱼染了废仙丹的毒素,吃了之后会长出狐狸尾巴。
也有人不信邪,趁夜里没人时,偷偷砍下几株高笋,剥出嫩心吃了个十分饱。这个人,就是我的母亲,那年她的肚子里正怀着我。
也许是下河砍高笋时沾了黑水的缘故,后来母亲的脚面、脚踝和小腿上冒出了大片大片的水疱,疼痛难忍,一连几日无法下床行走。母亲躺在床上一边哼哼,一边懊悔自己嘴馋,她也担心自己会长出狐狸尾巴来。过了十多天后,母亲脚上和腿上的水疱消失殆尽,她这才松了口气。母亲最终没有长出狐狸尾巴,而是生下了白白胖胖的我。
母亲说,废丹也是仙丹,泗水河的黑水里面多少有点儿仙气。她遭了丹毒的罪,那些仙气自然就被肚子里的我吸收了。所以母亲总夸我有灵气,记事早,人前人后地夸我聪慧。
等到我渐渐懂事之后,我对母亲的炫耀便有些抵触。偏偏,对于宣扬我成长过程中的种种“特殊”这件事,母亲总是乐此不疲。也许全天下的母亲都是如此吧。
我再大一些时,我的注意力渐渐被这个世界的色彩和味道吸引—村里满地跑的娃儿皮肤是黑的,咧嘴笑的牙齿是白的,河畔的芦苇是绿的,老桑树的“挂坠”是紫的,蛇莓甜津津,龙葵果酸又甜……凡此种种,只要映入我的眼睛,落在我的舌尖,都令我深深着迷。
从某些方面讲,我很可能“遗传”了母亲的一点—贪吃。因为一年四季的大部分时间里,我似乎都在盘算着吃。打春时我就开始念叨茅针、菜薹、榆钱饼;夏日来临又盼着瓜果、鱼虾、知了猴……好在奶奶宠我,总是想方设法满足我的口舌之欲。她说:“五谷杂粮壮身体。男娃胃口大,这是好事情哩!将来干活儿有力气。”
奶奶这样说,便打消了我因为贪吃而生出的羞赧。不过有一种东西,尽管我很馋,但很难吃到。哪怕我摇着奶奶的手不断央求她,奶奶也不肯答应去讨。
“‘鬼铁匠’家里的东西,你不准动心思!”奶奶罕见地告诫我。
人就是有这样一个毛病,越是吃不到的东西,就越想吃进嘴里。我对“鬼铁匠”屋后的半亩荸荠田垂涎三尺。我实在想不明白,脏兮兮的土里怎么能长出那般甜脆可口的东西。我不止一次想象着,有一天“鬼铁匠”突然大发善心,将那片荸荠田放任我们挖掘,而我们则像一群听到“啄啄啄”呼唤声的小鸡那样,扑扇着翅膀飞奔进田里,用铲子挖,用手刨,从湿漉漉的土里挖出一颗又一颗溜圆黑亮的荸荠,我们甚至来不及洗净,直接在衣襟上胡乱擦拭几下,便用牙齿给荸荠“削皮”。
可我知道,想象中的场景是绝不可能发生的。“鬼铁匠”是出了名的精细,他一向独来独往,谁都甭想占到他的便宜。若仅是如此,村里“偷瓜偷枣”的娃倒也未必惧怕他。我们不敢靠近“鬼铁匠”是因为他的拐杖。那是一支乌黑的铁拐,他走路的时候将一条腿盘在上面,每走一步,铁拐都要重重地顿向地面,仿佛敲在人的心坎上。再配上“鬼铁匠”一张烟熏火燎的脸,牛眼一般的大眼睛,颇有画册中张飞的慑人气势。
“奶奶,你看我这嘴唇,上火哩。”当北风将第一缕寒意送达的时候,“鬼铁匠”的荸荠田里倒伏着一片枯黄。我知道,荸荠成熟了。
“哟,还真有点上火,要注意多喝开水。”奶奶的眼睛里藏着笑意。
我埋怨奶奶不懂我的心思:“哎呀,喝过啦!喝那么多水还是上火呢。”
“哈哈哈!”奶奶忍不住大笑起来,说:“那—只好等到赶集的时候买些荸荠降火喽。”
哼,奶奶其实什么都明白。她是假装不明白,故意捉弄我。我感觉脸上火辣辣的。
接下来的几天,我守着墙上的日历翻来翻去,在心里默默计算着奶奶赶集的日子。不巧的是,正逢赶集的前一天,奶奶忽然病倒了,而且咳嗽不止。赶集的事情我自然不好再提。
“鬼铁匠”家的荸荠应该开始采收了吧,今年的荸荠不知道甜不甜?我一边服侍着奶奶,一边想着“鬼铁匠”家的荸荠田。
终于有一晚,我实在忍不住了,决定趁着夜色去挖几颗尝尝。
不知道是因为月色的清冷,还是紧张的缘故,我摸向荸荠田的途中只觉得双腿在不停发颤。
天地间一片静谧,我像一只蛤蟆一样跃进荸荠田里蹲伏下来。“鬼铁匠”家的房子就在不远处静默着,黑魆魆的,像“鬼铁匠”冷峻的脸。要是被“鬼铁匠”发现了怎么办?我不敢多想,手忙脚乱地挖起来。
挖到一颗!当我从湿润的泥土中摸出圆溜溜的荸荠时,顿时心头一喜,先前的紧张一下子被忘到了九霄云外。
然而在我挖出第二颗荸荠的时候,村里的狗叫了。我一下子紧张起来,屏息聆听了一会儿,担心被人发现,便慌慌张张地溜回了家。
回到家里,我背着家人悄悄地将两颗荸荠洗净,藏进被窝。我打算在睡觉之前美美地吃掉它们;可不知道怎么回事,那个夜晚,我像是忽然间失去了对荸荠的渴望。我摸出一颗荸荠,放在嘴边,犹豫了几次都没有咬下去。
“鬼铁匠”会不会发现被人偷了荸荠?他会不会像包公断案那样,顺着脚印找到我……这一夜,我辗转难眠。
第二天,我睡了个大懒觉。醒来后我听到奶奶的房间里有人在说话,天哪,是“鬼铁匠”!他这么快就找上门啦!
我磨蹭着不肯起床,主要是害怕面对“鬼铁匠”。直到“鬼铁匠”走后,我才蹑手蹑脚地走进奶奶的房间。
“喏,这些荸荠赶紧拿去解解馋。”
原来“鬼铁匠”听说奶奶病了,清早就挖了一袋荸荠送来。嗐,虚惊一场!
后来,我偷挖的那两颗荸荠被我藏进了树洞里,一直都没有再碰。奶奶说:“偷个鸡蛋吃不飽,一个臭名背到老。”奶奶说得对,我自此不再馋荸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