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 蝶（十一首）

◎田 禾

劈柴的大哥

孩子们在磨坊后面的空地上踢毽子，

小亮飞起一脚，

正好踢中麦秸垛旁边的羊屁股。

大哥在院子里劈柴。他双臂的力量，

全用在一把斧柄上，

一块木柴应声劈成两半。

只一个上午，院子里的木柴，

堆得比冬天还高。一只母鸡

咯咯叫着钻进柴堆的缝隙里去了。

高高的一堆劈柴，奶奶抱走一些

煮饭，爷爷取走一些烤火，

父亲挑一些去镇上卖钱。后山几个

赶驴的亲戚，拉走一些。

我常常把臭袜子

晒在上面。父亲把化肥袋晒在上面。

一只灰麻雀飞累了，也歇在上面。

冬 眠

入冬了。大地进入了冬眠期

茱萸的暗香开始冬眠

草木不再生长，退回根部冬眠

青蛙、蟾蜍停止了跳动

开始冬眠。蛇在洞穴里冬眠

挖地三尺，蚯蚓在深土里冬眠

乌龟藏在水底的石缝里冬眠

蜗牛在石块下，或浅薄的

泥土中冬眠。树站立着冬眠

树叶落进泥土里冬眠。写诗的人

冬天不写诗了，词语在冬眠

但多数的鲜花，看似休眠

实是养精蓄锐。月季、石榴

牡丹、海棠，通过休眠越冬

淬火的镰刀是一种假寐

母亲用它割回了耕牛的草料

好在酒没有冬眠，父亲还能喝点

炉火不会冬眠，炊烟不会冬眠

反而比平时燃烧得更旺

一轮明月没有冬眠，月光照亮了

村庄的田野、铁桥、古树

月亮里注定装满了今年的雪

重 阳

今日重阳，我怀着感恩和敬意

来到一群老人中间

木根爷、黑豆叔、四姑婆、石牛大爹

这些喊我乳名的老人

他们都是我的至亲，曾摘给我山楂

塞给我鸡蛋，揣给我糖糕

在我饥饿时三娘递给我一只滚烫的红薯

我吃在嘴里，甜在心里

那年八舅教我读唐诗，伯父给我

讲故事。揪过我耳朵的二爷爷

我用弹弓射过他家马灯

他早原谅我了。今天我就想与

这些老人在一起

听他们讲从天南到地北的故事

从赵氏孤儿谈到朱皇帝

与他们一起饮这九月九的酒

秋深了，树叶在空中飞旋

野菊花在风中摇曳。长空雁叫

月凉如水，我一步就登上了

一生中最高的山。

登高。登高。

原来高处就是我身边的这群老人。

猴 戏

耍猴人敲响了铜锣

甩着鞭子一圈一圈地打转

众人纷纷围拢而来

开始一只猴子出场，站立行走

爬上竹竿，在竹竿上倒立

忽然一只狗出来助阵

跟着翻跟头，走钢丝，钻火圈

从嗓子里挤出尖锐的叫声

在皮鞭的催促之下

有两只猴子抬着花轿出来了

前面一只母猴扮着媒婆，手中拿着

长长的烟杆，向四周丢媚眼

旁边的一口木箱，五颜六色的

服饰都有，猴子直接掀开

箱盖，换装比人还快

一会儿穿起了县令的官服

摇着帽翅，一走一颠

一会儿穿着鲜艳的旗袍

像个江南妮子，风骚娘们，扭着屁股

有人甩过去一支香烟

它叼在嘴角，逗得满场哄笑

这时，一只猴子急忙抱着铝盆在

人群中讨要赏钱。锣声一停

猴子可爱地滚动着走了

尾巴竖起来像一杆胜利的旗子

镜 子

我在照镜子的时候，

镜子也在照我。

镜子不会撒谎，

撒谎它就不是镜子了。

人的丑恶、善良，镜子看得

清清楚楚，只是不说。

一只镜子照着一个人的一天，

也照着一个人的一生。

黄昏我坐在镜子前面，

额头长满了年老的皱纹。

照在镜子里的眼泪，

如滴水穿石。

其实镜子，

就是一块亮汪汪的玻璃。

青春已经逝去，

我不能扫走玻璃上的细雪。

父亲的手

那是一双刨地的手

垦荒的手，挖渠的手

插秧的手，割麦子的手

甩牛鞭的手，掏大粪的手

干起活来，从来不知道停歇

一枚硬币，硬要攥出血来的手

那双手没少打过我

我犯错了，嘴里说要打死我

手抬得老高，最后却是

轻轻打在我的屁股上

有时真的气极了，打重了

又把我抱在怀里抚摸我

田野里的庄稼他都摸遍了

给油菜、麦苗打药施肥

给花生锄草，给旱田浇灌

在秋天把满地的高粱收回家

农历的二十四个节气

让他忙出了第二十五个

父亲为我们劳累了一生

皱纹长在脸上，硬茧长在手上

手掌磨得像树皮一样粗糙

严寒天浸泡在冰水中

冻僵的手，十个指头都捏不拢

遇上难事了，父亲从不对人讲

一个人扛着，要么把头埋在手里

要么拍着脑门，急得满头冒汗

我有时看见他，紧紧握着

一双拳头，自己暗暗地使劲

杏花村

村口的杏花树一站就是千年

人间清明，杏花又开

在这杏花中的千古一村

整整齐齐的杏花树

杏花簇拥着开放

一场从唐朝下过来的雨

下了千年

春风在一路的吹拂中

剪去了多余的雨滴

雨中那个系红纱巾的少女

是雨水淋湿的花魂

由于酒家的生意好

杏花村的人

都改行酿酒了

把日月也酿一壶

让春风发酵

酒名就叫杏花村

远处青山如黛，山岚起伏

坐在牛背上的牧童

不觉走进了白云的深处

一滴春雨滴绿了江南

天空为雨后的黄昏

准备了一轮壮美的落日

蝴 蝶

两只蝴蝶并列飞舞

让我想到梁祝的转世

它们飞来飞去的情形

就像十八里相送

那是世上最凄美的爱情

死了也要让灵魂相爱

变成蝴蝶相爱

在越剧里相爱

一只单飞的蝴蝶

它是多么孤独啊

天空越飞越小

黄昏越飞越黑。时而

停在花间，时而

落在草尖。一只蝴蝶

像雪花那么轻

当它落在我的肩上

我没感觉到有一点重量

洪泽湖

洪泽湖在近旁无声地流淌

有时泛起白色的浪头

大鸨、白鹤、黑鹳、灰鹭、白鹭

在苍茫湖水的上空飞翔

翅膀被风抬着

翅膀又抬着天空

其中，有一群鸟成直线

飞过湖面，似乎

想在水上造一座桥

我在洪泽湖的岸边行走

给我留下流水沉浮的记忆

鱼游在水面或藏在水草里呼吸

芦苇在夏天泛绿，在秋天白头

几只野鸭懒散地划水

黄昏，夕阳迅速下沉

晒暖的光阴是流水的过客

船工们回到岸边抽烟、休憩

白天倒映远山、树木的湖水

夜晚要忙于倒映灯火

当湖面起雾的时候

天空与湖水瞬然弥合在一起

老 屋

我家1971年的两间老屋

就靠几根有些腐朽的横梁、檩条

支撑着屋脊和屋檐

泥巴墙，由于风雨的侵蚀

墙体斑驳，大面积龟裂

唯一的窗户没有玻璃

猫爬上去掀开了屋顶上的瓦片

一片黑瓦差点从檐角掉下来

父亲急忙塞了回去

屋里的米缸几乎没有装过多少米

经常吃了上顿愁下顿

父母总是为一些烦心事儿争吵

一缕炊烟在屋顶上升或盘旋

秋天的谷子就晒在门口

老鼠有时拖着粮食去洞里过冬

下雪天，门前的草垛

被冰雪压得塌陷下去许多

黄昏，落日刚好坠落在上面

那时老屋黑黢黢的土墙上

还能模模糊糊地看见

早年用繁体字写的土改的标语

草

只要有泥土的地方

就会有草生长出来

三月，向阳的草坡草色青青

一棵草是卑微的，弱小的

当它长满一面山坡

一片草场就是故乡的乳房

草可以活一万年，就是枯萎了

草根还活着，明年又会发芽

寿命再长的树也活不过它

经常被人踩在脚下

即使把它踩进泥泞中

草也会顽强地生长出来

雨中的草，身体里有一片大海

泛着绿色的涟漪

响着柔软潮湿的灵魂的风声

大地长满青草，青草留给羊群

从每一棵草根里

都能抠出几声小羊的叫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