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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际关系中的选择压力:计算与应用

2023-05-30王志琛

世界经济与政治论坛 2023年1期
关键词:大树策略

摘 要

选择—遗传—变异是社会演化的核心机制,遗传侧重于人类社会在时间中的延续,变异侧重于人类社会在空间中的展开,而选择压力是把遗传和变异统一起来的关键作用力。在国际关系中,强国施加选择压力,弱国承受选择压力,力量损失梯度越大,强国对弱国的选择压力越小;强弱双方的关系越敌对、实力对比越悬殊,强国对弱国的选择压力越大。当存在多个联系紧密的国家时,强国偏好使用“软柿子”策略来延缓选择压力的衰减,而弱国偏好使用“大树”策略来降低自己所承受的选择压力。选择压力也可以用于结盟问题的研究,以中俄是否应该通过结盟来应对美国威胁为例,使用军费评估实力时,从2019年开始,中俄达到了结盟临界点。

关键词 选择压力 社会演化 “软柿子”策略 “大树”策略 中俄结盟临界点

一、引言

作为国际关系理论创新大浪潮中的一支,国际政治演化理论方兴未艾。自从国际关系三大主流范式被创建以来,大理论(grand theory)日趋停滞,丹尼尔·J.莱文(Daniel J. Levine)和亚历山大·D.巴德(Alexander D. Barder)痛心疾首道:“美国思想正走向终结,具体化和去政治化弥漫思想和学术领域,导致大理论退化为技术层面的假设检验。”

Daniel J. Levine and Alexander D. Barder. The Closing of the American Mind:‘American School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and the State of Grand Theory[J]. European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Relations,2014,20(4):126.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中国、俄罗斯、印度和巴西等新兴国家的学者却充满热情,都在积极尝试创建自己的国际关系理论。中国自不必说,其余三国有主张批判式吸收巴西经典左翼作家思想的“巴西利亚学派”(Brasília School),

Luciano da Rosa Muoz and Raphael Spode. Pensamento com teoria: alternativas para o campo de Relaes Internacionais no Brasil e na ndia[J]. Mones,2019,8(15):336365.有诉诸古印度哲学家考底利耶的曼陀罗理论(Rajamandala/Mandala Theory),

Amalendu Misra. Rajamandala Theory and Indias International Relations[J]. Nao e Defesa,2016(142):1027.还有在普遍主义和孤立主义的两极互斥中苦苦摸索的俄罗斯国际关系理论。

A.П. Цыганков.

Российская теория международных отношений: какой ей быть?[J].Сравнительная политика,2014,5(2):6583.国际政治演化理论作为非主流国际关系理论的一支,国外学者对它的研究,仍然局限于一般性的原则讨论;

比如2003年彼得·克尔(Peter Kerr)与奥利弗·库里(Oliver Curry)关于社会演化理论是否能解释制度变革的争论,详见Oliver Curry. Get Real:Evolution as Metaphor and Mechanism[J]. British Journal of Politics and International Relations,2003,5(1):112117; Peter Kerr. Keeping It Real!Evolution in Political Science: A Reply to Kay and Curry[J]. British Journal of Politics and International Relations,2003,5(1):118128。再比如2016年安東尼·洛佩兹(Anthony C. Lopez)厘清演化理论不能解释战争的言论,详见Anthony C. Lopez. The Evolution of War:Theory and Controversy[J]. International Theory, 2016, 8(1):97139。相反,国内学者已经初步完成了理论体系框架的搭建,比如唐世平考察进攻/防御观念转变对国际系统的影响,叶成城使用变异和选择机制比较不同国际体系的趋同演化现象。

详见唐世平. 国际政治的社会演化:从公元前8000年到未来[M]. 董杰旻,朱鸣.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17;叶成城. 汉末与后罗马体系中的趋同演化[J]. 国际政治科学,2021(4):142179。

选择(selection)和选择压力(selection pressure)是社会演化范式(social evolution paradigm, SEP)的重要概念,非常适合政治、军事、安全等领域的研究,至今还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社会演化范式可以为复杂的国际现象提供综合性的理解,其真正魅力在于能够容纳矛盾对立的双方,并利用该组矛盾对立去解释变革,这使得打破不同学科、不同分析层次的壁垒成为可能,所以社会演化范式也被称为“理解人类社会的万能酸”。如前所述,关于国际政治演化理论,在宏观层次已经有较多研究,但是在微观和中观层次,国内外的研究都很匮乏,因此,本文旨在深入挖掘选择和选择压力这一对社会演化范式重要概念,为理解国际现象、解决国际问题提供新思路和新方法。全文围绕“选择压力是什么、怎么用”展开,从梳理社会演化的核心机制入手,构建选择压力的计算公式,通过与其他国际关系学者相关研究对话,着重展示选择压力的三个应用,希望以此帮助学术共同体更好地认识到选择压力和国际政治演化理论的价值。

二、社会演化的核心机制

社会演化理论来源于生物进化论。19世纪初,生物学打破了神创论的桎梏,涌现出一大批具有科学主义精神的生物学家和开创性的生物学理论,影响了此后两百年的哲学、社会学、政治学、历史学和文学等学科。1809年,法国博物学家让巴蒂斯特·拉马克(JeanBaptiste Lamarck)发表《动物哲学》(Philosophie zoologique),首次系统阐述了生物进化的思想,提出了用进废退、获得性遗传等一系列学说。半个世纪后,英国生物学家查尔斯·罗伯特·达尔文(Charles Robert Darwin)出版经典名著《物种起源》(On the Origin of Species),与拉马克认为进化是生物的内在要求不同,达尔文更加注重自然选择和适者生存。莱拉克·吉拉迪(Lilach Gilady)和马修·霍夫曼(Matthew J. Hoffmann)指出,达尔文演化模型的核心是选择,而拉马克演化模型的核心是变异,拉马克的获得性遗传和用进废退学说可以更好地把能动性(agency)、能动者(agent)、实践和意志等元素纳入政治分析,更适合国际关系研究。

Lilach Gilady and Matthew J. Hoffmann. Darwins Finches or Lamarcks Giraffe, Does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Get Evolution Wrong?[J]. International Studies Review,2013,15(3):307327.称呼自己为“超拉马克主义”的唐世平也把变异放在第一位,他认为社会演化理论的标志是用变异—选择—遗传的核心机制来解释社会阶段的转换,该解释必须包括三个部分:演化的过程(历史);用变异—选择—遗传的核心机制解释转型;以及对转型过程的主要决定因素(如地理、人口、技术、贸易、战争)的理解,尽管不必赋予这些不同因素特定的比重。

唐世平. 国际政治的社会演化:从公元前8000年到未来[M]. 董杰旻,朱鸣.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17:46.

在社会演化中,行为体(个人或集团)具有能动性,可以对地理气候等自然环境以及政治制度、文化习俗等社会环境进行一定程度的改造,但是过度强调行为体的意识和能动性,无视客观环境条件的限制,很明显是不正确的。达尔文主义与拉马克主义的分歧,本质上仍然是物质和意识谁是第一性的问题,变异在本体论上滞后于选择,一旦把变异放在首位,最终的哲学归宿必然指向理念主义。在社会科学的基础范式中,如物质主义/理念主义、个体主义/集体主义、社会化/反社会、冲突范式/和谐范式,每一组对立范式的前者都对后者拥有本体论上的优先性,而那些忽略了这种优先性的理论流派,无论其综合了多少缺乏本体论优先性的基础范式,从根本上一定有严重缺陷。

唐世平. 社会科学的基础范式[J]. 国际社会科学杂志(中文版),2010(1):84107.制度演化经济学专家杰弗里·霍奇森(Geoffrey Hodgson)精辟地总结道:“达尔文学说比拉马克学说更具广泛性和说服力,拉马克主义必须置于达尔文理论之中,两者不是非此即彼的竞争关系,而是相互补充的关系。”

Geoffrey M. Hodgson and ThorbjΦrn Knudsen. Why We Need a Generalized Darwinism,and Why Generalized Darwinism is not Enough[J]. Journal of Economic Behavior & Organization,2006,61(1):119.达尔文主义虽然在解释政治学和社会学方面存在一些不足,但提供了一种分析问题的思路和方法,能够成为社会学和行为科学统一的演化框架。

Marion Blute. History Versus Science: The Evolutionary Solution[J]. Canadian Journal of Sociology,1997, 22(3):345364 因此,在分析社会科学问题时,应该把选择放在社会演化核心机制的首位,把变异放在末尾,社会演化的核心机制是选择—遗传—变异,拉马克主义一定要有达尔文主义作为大前提才有意义。

根据不同的标准,可以将选择分为不同的类型。最初,达尔文把选择分为自然选择、人工选择和性选择。

Charles Darwin. On the Origin of Species[M]. Beijing:Central Compilation & Translation Press, 2010:89100.后来的生物学家做了细化,补充了种内选择和群间选择等一系列不同的选择类型。分子生物学兴盛后,日本两位著名分子生物学家木村资生(Motoo Kimura)和太田朋子(Tomoko Ohta)又提出了中性选择理论。

Motoo Kimura. The Neutral Theory of Molecular Evolution:A Review of Recent Evidence[J]. Japanese Journal of Genetics,1991,66(4):367386.唐世平把社会系统中的人为选择(artificial selection)分为两类,第一类选择是人们通过思想训练来淘汰和保留一些具体观念以及受观念驱动的行为;第二类选择有较强和较弱两种形式,较强形式指依据能动者的表型或特征进行筛选,从而淘汰或保留系统中的某些能动者,例如一国因战争而消亡,较弱形式则没那么残酷,比如二战后,国际组织、国际机制和国际规范也成为国际系统中一股强大的选择力量。

唐世平. 国际系统的影响:六大渠道[J]. 世界经济与政治,2016(8):436.规则、规范、道义和惯例等,甚至包括国际法,都属于广义的文化范畴,文化通常需要借助权力才能發挥选择的功能。

与上述学者的分类不同,笔者从主体和客体角度考察选择的类型。大卫·沃尔顿(David Walton)强调,尽管不同的选择过程千差万别,但选择的出发点(bases)和选择的对象始终位于因果链的两端,这根链条从属性指向对象,从决定成败的左端指向右端那些参与生存竞争的实体,对任意一个选择过程的完整描述,都不能忽视两者中的任何一个。

David Walton. The Units of Selection and the Bases of Selection[J]. Philosophy of Science,1991,58(4):417435.埃利奥特·索伯(Elliott Sober)进一步指出,关于选择的两个专业术语必须加以区分,即选择的对象(selection of objects)和筛选出的属性(selection for properties),“selection of”适用于选择的结果,而“selection for”描绘的是得到这个结果的原因。

Elliott Sober. The Nature of Selection: Evolutionary Theory in Philosophical Focus[M].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3:97102.于是根据选择的主体和客体不同,笔者把选择分为三个类型:地理气候等非生命物质环境对生物和政治社会实体的选择Ⅰ;生物对生物和政治社会实体的选择Ⅱ;政治社会实体对政治社会实体的选择Ⅲ。

国际关系中的选择,如无特别说明,一般指的都是选择Ⅲ。它属于群间选择的范畴,比选择Ⅰ的演化速度更快,因为生物比水、土壤、大气、阳光等非生命物质更具能动性;选择Ⅲ比选择Ⅱ的筛选作用更强,因为由生物个体组成的群体,对规则和规范的要求肯定比单独的生物个体来得高,而且群体在力量方面一般也比个体大。战争是选择Ⅲ最常见的形式,同时也是代价最大的形式。布拉德利·A.塞耶(Bradley A. Thayer)指出,人类不是唯一发动战争的物种,文献记载过的有群间攻击行为的动物种类多达85种,比如不同的蚂蚁群落之间、不同的非洲野犬群之间时常为争夺领地爆发冲突。

Bradley A. Thayer. Darwin and International Relations:On the Evolutionary Origins of War and Ethnic Conflict[M]. Lexington:University Press of Kentucky,2009:159179.不过它们的残酷性和复杂程度都远远不如人类的群间斗争,一个人类政治社会实体通过吞并、奴役和屠杀等方式,短则几天,长则几年,就能彻底消灭另一个人类政治社会实体。人类为了使彼此的斗争合法化,还会发明诸如宗教、民族等意识形态概念,不断贬低对手为野蛮的、劣等的,占据生存竞争的道德制高点。

当然,本文虽重点关注选择Ⅲ的作用,但并不否认地理气候和生物这些自然因素对人类社会的影响,尤其是在狩猎采集时代和人类文明早期,选择Ⅰ和Ⅱ的影响甚至超过选择Ⅲ。水土流失、土地沙化、降雨减少等环境条件的改变,经常迫使生活在该地区的复杂社会迁徙或者崩溃解体。

[美]约瑟夫·泰恩特. 复杂社会的崩溃[M]. 邵旭东,译.海口:海南出版社,2010:7881.过度开垦和放牧造成的土地荒漠化,也可能使酋邦和古代小国衰落甚至灭亡,正如彼得·图尔钦(Peter Turchin)和托马斯·霍尔(Thomas Hall)所言,重大灾难事件具有重置性效果,让世界保持同步和周期性震荡。

Peter Turchin and Thomas D. Hall. Spatial Synchrony Among and within WorldSystems: Insights from Theoretical Ecology[J]. Journal of WorldSystems Research,2003,9(1):3764.比如中世纪的黑死病和当前仍在肆虐的新冠疫情等,具有重置生态系统和人类社会系统时间的效果,可以让世界不同地区的人类社会呈现共时性特征。山川异域,风月同天。无论是秉持何种生产和生活方式的政治社会实体,在选择Ⅰ和Ⅱ的塑造下,都必然变成环境友好型社会,因为不这么做的社会,都在漫长的人类演化史中被淘汰了。恩格斯早就指出:“我们不要过分陶醉于我们人类对自然界的胜利,对于每一次这样的胜利,自然界都对我们进行报复。”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三卷)[M]. 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998.在科技高速发展的今天,人类的主要活动空间依然是地球表面,在大自然面前,人类依然显得渺小。

三、国际关系中选择压力的计算

选择压力指驱使选择过程发生的力量,是衡量筛选作用强弱的重要指标。演化理论是复杂性理论,在复杂性理论中,宏观尺度呈现的奇异、壮观现象,产生于微观尺度几条简单规则之间的联合作用,在选择压力大的环境里,只有更适应的表现型才能生存繁殖,而在选择压力小的环境里,不太适应的表现型也能生存繁殖。

J. J. McDowell. The Effect of Reinforcement, and the Roles of Mutation Rate and Selection Pressure, in an Evolutionary Theory of Behavior Dynamics[J]. The Behavior Analyst,2017,40(1):7582.在社会演化的核心机制中,遗传侧重于人类社会在时间中的延续,变异侧重于人类社会在空间中的展开,而选择压力是把遗传和变异统一起来的关键作用力。格雷戈里·P.迪特尔(Gregory P. Dietl)正确地指出,那种认为有机体所处的环境必须独立于有机体的看法是错误的,简而言之,经济生活各个层面的实体,从细胞到生态系统,从公司到国家,既是选择的对象,也是选择环境的创造者,并以此來影响它们各自的演化。

Gregory P. Dietl. Selection, Security and Evolutionary International Relations[C]//Raphael D. Sagarin and Terence Taylor,eds. Natural Security: A Darwinian Approach to a Dangerous World.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2008:86101.换言之,迪特尔认为由生命组成的实体,无论大小,既是选择的主体,也是选择的客体,诚然,国家既可以是选择的主体,施加选择压力,也可以是选择的客体,承受选择压力,那么,到底哪些国家是选择的主体,哪些国家是选择的客体呢?或者说得再直白一些,谁是刀俎,谁是鱼肉?

实力强大国家是选择过程的驱动者,施加选择压力,与之相对,实力弱小国家承受选择压力。绝大多数当代演化范式都承认关键能动者(key agent)在秩序和筛选等方面仍持续地发挥作用,它位于因果链的左端,施加选择压力,通过奖励或者惩罚,来肯定或者否定演化的方向。

Peter Kerr. Saved From Extinction:Evolutionary Theorising,Politics and the State[J]. British Journal of Politics and International Relations,2002,4(2):336.更有力量的实体可以通过塑造环境,改变自己和他人所面临的约束和机遇,比如霸权国家通过行使结构性权力来制定全球问题的议程、强加排序原则、促进某些规范和类型的集体行动,更一般地,以此为其他国家和其他类型社会实体制定游戏规则。

David Rapkin. Obstacles to an Evolutionary Global Politics Research Program[C]//William R. Thompson,ed. Evolutionary Interpretations of World Politics. New York: Routledge, 2001:5260.而这不仅影响着其他国家的建构和发展,还影响着国际体系的演化。学者们普遍认为民族国家的建构不是由现存国家内部过程所决定,而是由国际选择机制所决定,国际选择机制尤其偏爱那些代表更高经济效率和更强军事技能的民族国家建构方案。

Philip G. Roeder. Where NationStates Come from: Institutional Change in the Age of Nationalism[M].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2012:342.发展中社会逃脱不了当前国际体系施加的发展和现代化压力,它们的成功或失败不仅取决于它们自己的努力,同时也取决于发达国家塑造的环境。

Dieter Senghaas. The Development Problematic: A MacroMicro Perspective[J]. Journal of Peace Research,1989, 26(1):5767.亚当·沃森研究国际体系在帝国、霸权和独立国家三种秩序之间来回摆动的现象时,虽然没有直接使用选择压力这一术语,但是他把驱使来回摆动的力量比喻成重心引力,以此说明社会学意义上那种将体系连为一体的约束力量。

[英]亚当·沃森. 国际社会的演进[M]. 周桂银,等,译.北京:世界知识出版社,2019:140.体系主导国的存在,限制了其他国家可以变异的范围,减少了不确定性,比如在美国占主导地位的国际体系中,大多数国家都是奉行资本主义制度的、亲西方的民选政体,其他类型的政体则受到了打压和限制,当体系的主导国不能承担减少不确定性的责任,甚至它本身就在输出不确定性时,那么就到了原有秩序坍塌和加速坍塌的时期,对旧中心及其追随者而言,这是礼崩乐坏。

选择压力与政治和国际关系学者们熟悉的权力,既有相似之处,也有区别。权力指一种至少在两个行为体之间的不对称社会关系,这种关系上的不平等以双方资源的不平等为基础,权力的行使最终取决于在不顺从场合施加否定性制裁的能力。

Lewis A. Coser. The Notion of Power: Theoretical Development[C]//Lewis A. Coser and Bernard Rosenberg, eds. Sociological Theory: A Book of Readings. New York: Macmillan Publishing Co. Inc., 1976:150161.与权力相似,选择压力描述的也是一种不对称关系,比如生物对地理气候等非生命物质的依赖是单方面的,即使地球上所有生物在今天灭绝,明天太阳照常升起,相反,如果太阳以后不再升起,将对地球上的生物造成毁灭性影响。另外,选择压力施加方所包含的能量或者生物量,远远超过选择压力承受方所包含的能量或生物量,比如地球接受的太阳辐射只占太阳总输出的二十二亿分之一,而地球生物只不过吸收利用了这微毫中的千分之一,生物链中的能量传递效率要高一些,在一个稳定的生态系统中,后一个营养级的生物量一般不超过前一个营养级的十分之一。然而,与权力不同,选择压力是一种去意识形态化的概念,解释范围更广、解释力更强,权力或多或少总会涉及合法性、正当性等价值判断,选择压力则不然,在生物链中,羊吃草、狼吃羊,并不能因此判断羊是善良的,而狼是邪恶的。选择压力更多的是一种工具,较少包含意识形态因素,可以作为不同意识形态的政治社会实体通用的概念,比如像朝鲜、伊朗这样的国家肯定不会承认美国对自己的领导,美国对这两个国家没有权力,但是美国一定对它们有选择压力,而且很大,因为双方實力悬殊且非常敌对。

关于选择压力的计算,可以从空间和时间两个维度进行思考。唐世平指出,不管是生态系统的生物进化,还是生态—社会系统的社会演化,都是在时间和空间下展开的,因为变化必须在时间维度下展开,而行为体与行为体以及行为体与环境之间的相互作用,必须在空间维度中展开。

唐世平. 国际政治的社会演化:从公元前8000年到未来[M]. 董杰旻,朱鸣.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17:16.在空间方面,随着地理距离的增加,力量损失梯度逐渐增大,强国对弱国的选择压力逐渐减小。力量损失梯度由肯尼思·博尔丁(Kenneth Boulding)提出,指国家离开主场(home)一定距离之后竞争优势(competitive power)损失的程度,博尔丁对竞争优势的解释是支配他人的能力,国家进攻的距离越远,可用的力量越小。

Kenneth Boulding. Conflict and Defense: A General Theory[M]. New York: Harper & Row,1962:7879.如果地理距离中还存在某些自然屏障,如高山、沙漠、热带丛林和北极雪原等,国家在跨越这些屏障时,政治、军事、经济和文化影响力的衰减会更严重;有多种方法可以降低力量损失梯度,比如在海外建立军事基地进行前沿部署、通过技术革命提高投送能力或者实行制度改革让权力抽取更有效率等。

王志琛. 国际体系的社会演化:中心、周边、亚周边分析模式[J]. 世界地理研究,2022(1):6776.人类进入工业文明后,国际体系的中心国家和其他强国都具备在海洋和陆地的各个角落投送军事力量的能力。与此同时,它们对互动的渴望,如殖民、贸易和传教等,也远远高于农业文明时期的国家。比如1840年的鸦片战争,大英帝国的舰队突入珠江口,兵临广州城下,逼迫清帝国签订丧权辱国的不平等条约,而在此之前的葡萄牙、西班牙和荷兰殖民者,以及更早以前的阿拉伯和印度商人,虽然他们都曾到过中国东南沿海贸易,却做不到像大英帝国一样,迫使中国改变她原来的运行轨道。20世纪下半叶以来,随着航空航天领域的技术突破,人类已经登陆了月球,并且也对火星进行了科学探索,不过对太阳系内较远的几颗行星以及太阳系外的其他星球了解还不多,更谈不上力量投送了。也就是说,以目前的科技和制度水平,人类只能做到在地球表面让力量损失梯度接近0,而在地球大气层以外的宇宙空间,力量损失梯度仍然很大,接近100%。

在时间方面,从短期看,强弱双方关系的好坏随着时间的变化而变化,双方关系越敌对,强国越愿意拿出更多资源来针对弱国,选择压力越大。对双边关系的评估,可以使用阎学通、周方银等人创建的中外关系数据库,该数据库评估方法科学准确,对双边关系的赋值合理,为定量研究双边关系提供了一个新工具,从而使研究人员可以更加深刻地认识双边关系,得出更加符合客观实际的判断。

阎学通,周方银. 国家双边关系的定量衡量[J]. 中国社会科学,2004(6):90103.该数据库把双边关系划分为敌对、非敌非友和友善三大类,分值区间为[-9,9],越趋向-9表示越敌对,越趋向9表示越友善,结合本文研究,笔者把双边关系中敌意的多少叫作敌意指数,用字母e表示。双边关系分值越接近-9,敌意指数e越接近100%,即强国越愿意集中更多力量来针对弱国;双边关系分值越接近9,敌意指数e越接近0,即强国越不愿意针对弱国。除了短期,从中长期看,选择压力的大小还与强弱双方的实力对比有关,这里的实力对比指的是相对实力,而不是绝对实力,强弱双方的实力越悬殊,选择压力越大。相较于双边关系的快速变化,国家实力的增长和衰落一般比较缓慢,对国家实力的评估,学者们普遍使用国内生产总值(GDP)、全球火力指数(GFP)和军费等指标。

综上所述,假设P0和P1都是某一国际体系中的成员,P0的实力强于P1,即P0>P1,两者之间的敌意指数为e1、力量损失梯度为d1,且e1、d1∈[0,100%],那么P0对P1的选择压力

SP(P0→P1)=(1-d1)e1P0-P1P1

关于国家之间选择压力的计算公式,有三点需要注意:

首先,选择压力的数值可以为0,但要与不存在选择压力的情况相区别。选择压力代表的是一种相互关系,不管这种关系是友善、敌对,还是不好不坏,一定要有关系,才能使用上述公式计算选择压力的数值,如果国家之间没有关系,比如在大航海时代开启前,很多国家处于地理隔绝的状态,甚至彼此都不知道对方存在,当然也就不可能存在选择压力,更谈不上选择压力的计算和大小问题。因此,选择压力为0指的是强国对弱国选择压力被抵消后的平衡状态,而不是选择压力不存在,比如由一群实力大致相当的国家组成的体系,各国彼此之间的敌意指数都是100%,也就是所有人反对所有人的霍布斯状态,此时,选择压力的数值等于0。霍布斯状态其实是极不稳定的,因为只要有一个国家选择友好地与外界相处或者某个国家实力突然增长/衰落,这种平衡状态就会被打破。

其次,选择压力的数值可以为负,不过在国际关系中较少出现。现实主义学者约瑟夫·M.格里科(Joseph M. Grieco)在论述国际合作的限制時,提出了国家利益计算公式,并引入了系数k,用来表示国家处于优势或者劣势时对收益差距的灵敏度。

Joseph M. Grieco. Anarchy and the Limits on Cooperation: A Realist Critique of the Newest Liberal Institutionalism[J]. 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1988,42(3):485507.实际上,系数k与选择压力SP在精神内涵上有一定相似性,因为选择压力在不考虑力量损失梯度时,也可以近似于看成是国家对实力差距的灵敏度。格里科认为两国关系越友好,k值越小,两国关系越敌对,k值越大,但无论系数k怎么变化,总是大于0的正数。然而,罗伯特·基欧汉(Robert Keohane)在回应格里科对新自由制度主义的批评时强调,系数k既可以是正数,也可以是0和负数,比如在稳定联盟的情况下,一个盟国向另一个盟国提供经济和军事等援助,来加强对方实力。

Robert Keohane. Institutional Theory and the Realist Challenge after the Cold War[C]//David A. Baldwin, ed. Neorealism and Neoliberalism: The Contemporary Debate.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93:269300.的确如此,选择压力的数值同样可以为负,笔者称呼这种特殊情况的选择压力为逆向选择压力。逆向选择压力一般只出现在不计较得失、非常亲密的人际关系中,比如当父母过度宠溺子女时,子女就拥有对父母的逆向选择压力,此时父母作为独立行为体的自主性会严重下降。国际关系中较少出现逆向选择压力,一般只可能产生于以下两种情况中:一是某强国过度宠溺某弱国,导致该弱国对该强国产生逆向选择压力,不过即使是体系中最强大的国家,也不可能无限制宠溺它的小国盟友,而不考虑自身实力能否承担起如此高昂的花费,比如明帝国在构建以自己为中心的朝贡体系时,遵循厚往薄来原则,但是很快,1450年后帝国就多次下达诏书、出台措施,限制各国朝贡使团的规模和朝贡次数,减少维持体系的成本;

王志琛. 国际体系的伸缩与螺旋演化:15—17世纪朝贡体系与殖民体系比较研究[D]. 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21:72.二是当国际体系的中心国家实力衰落,不足以支撑其领导地位时,也会产生逆向选择压力,比如1840年后的清帝国,无论其奉行“量中华之物力,结与国之欢心”这种变味的羁縻战略,对外保持敌意指数为0,还是“大张挞伐,一决雌雄”,对八国宣战、保持敌意指数为100%,都没有实质意义,因为此时英法等列强的实力早已超过清帝国,不论她奉行何种外交政策,选择压力的数值都为负,也就是说,以清帝国为中心的朝贡体系要么解体,要么换一个实力更强大的国家做新中心。

最后,当选择压力的数值为正时,会出现类似于射线在物质中传导的衰减现象。强国施加的选择压力穿过一个政治社会实体后,影响力减弱,继续穿过下一个政治社会实体,直至影响力消耗殆尽。工业革命前,选择压力的衰减主要是由于力量损失梯度过大,全球性国际体系难以构建。与此同时,国家之间互动的频率和联系的紧密性较低,这意味着强国(通常都是幅员辽阔的国家)可以利用邻居们不直接交往的优势,向四周进攻,各个击破。比如,征服两河流域后的波斯帝国,接连尝试进攻东北方向的马萨格泰部落和西南方向的古埃及,而不必担心它们联合起来围攻帝国。

Matt Waters. Ancient Persia:A Concise History of the Achaemenid Empire,550330 BCE[M].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4:5272.因此,前工业时代的强国一般都会构建以自己为中心的放射状国际体系,限制体系成员之间的横向联系,要求它们只能单独与中心纵向联系,比如西班牙帝国构建殖民体系时规定殖民地和其他国家只能通过帝国本土进行转口贸易,严禁各殖民地之间以及殖民地与其他国家尤其是敌对国家之间的经贸往来。防止体系成员横向联系的现代版本,就是美国奉行的单边主义,它是新帝国论和新保守主义的综合产物,具有能明显提高美国威望和增进国家利益的效果,对美国政府和政治领袖具有巨大诱惑力。

简军波,张敬林. 自负帝国的危机:单边主义与霸权合法性的终结[J]. 世界经济与政治,2003(8):3540.然而,单边主义并不符合历史潮流,工业革命后,尤其是蒸汽机轮船和铁路被广泛使用后,力量损失梯度显著降低,全球性国际体系变得可能,但与此同时,横向联系增多成为选择压力衰减的主要原因,国家之间互动的频率和联系的紧密性日益提高,这意味着强国很难再利用弱国之间横向联系不足,而构建以自己为中心的放射状国际体系。

四、国际关系中选择压力的应用

在放射状国际体系中,体系成员之间横向联系不足,中心对每个成员的选择压力都单独计算,所以中心国家的实力能发挥最大效果,然而当今世界,国家之间政治、军事、经济、文化等互动频繁,弱国并不需要真正结成同盟,仅仅是采用多边主义、战略伙伴等加强横向联系的手段,就足以迫使强国不得不统筹考虑众多选择客体,而统筹考虑的本质无非是对选择客体的排序问题。为了延缓选择压力的衰减,强国通常使用“柿子先挑软的捏”策略(以下简称“软柿子”策略),与之相对,弱国可以使用“大树底下好乘凉”策略(以下简称“大树”策略)进行反制。

(一) “软柿子”策略

“软柿子”策略指的是,当存在多个选择客体,且它们之间有较强的相互联系时,为了延缓选择压力的衰减,强国应该优先针对实力更弱、敌意指数更高的国家,从而使选择压力之和达到最大。简单的数学证明如下:假设P0、P1和P2都是某一国际体系中的成员,P0的实力远强于P1和P2,P2弱于P1,即P0>>P1>P2,这样就能确保P0施加的选择压力始终为正数;近代强国都具备在全球各个角落投送军事力量的能力,所以把P0与P1、P2之间的力量损失梯度d1、d2近似看作0,即d1≈0、d2≈0,方便简化问题;P0与P1、P2之间的敌意指数分别为e1、e2,e1、e2∈[0,100%],根据P0施加的选择压力优先针对的对象不同,分为策略A和策略B,推导过程如下。

如图1所示,网格线部分就是选择压力之和SP(B)大于选择压力之和SP(A)的区域,只要P0与P2之间的敌意指数e2高于图中的函数曲线,强国P0就应该奉行“软柿子”策略,优先针对P1和P2中的更弱者P2。甚至从图中还可以看出,网格线部分被函數线e2=e1分成了上下两块,下半部分表示敌意指数e2小于敌意指数e1,也就是说,即使此时P0与P2的关系比它与P1的关系好,强国P0仍然应该先“捏”更弱者P2,多么冷酷的结论!在某些特殊情况下,如图1网格线区域下半部分所揭示的,强国选择霸凌弱国,并不是因为两国关系敌对,更不是因为弱国犯了错,单纯就是因为可以用较低的成本来树立威望,这也是为何那么多现实主义国际关系学者强调实力均衡的重要性,太弱的国家容易引诱别人进攻。相反,如果强国选择霸凌另外一个强国,选择压力的衰减非常严重,降低了它对体系的掌控力,性价比较低,除非后者威胁到了前者的领导地位,否则都应该遵循“柿子先挑软的捏”。“软柿子”策略并不复杂,却很容易被忽略,比如2016年春,鉴于中东混乱、紧张的局面,世界最有影响力的智库布鲁金斯学会的高级研究员肯尼思·M.波拉克(Kenneth M. Pollack)为美国政府提供了“前进”(stepping up)和“后退”(stepping back)两套解决方案,关于“前进”方案,波拉克认为美国应该首先通过军事干预来制止四国内战,顺序是伊拉克、叙利亚、利比亚和也门。

Kenneth M. Pollack. Fight or Flight: Americas Choice in the Middle East[J]. Foreign Affairs, 2016,95(2): 6275.然而,综合经济总量、人口数量等指标,四国的实力基本上依次递减,在美国与它们的敌意指数差别不大的情况下,波拉克的建议完全违背了“软柿子”策略之先弱再强的要求,结局注定事倍功半,事实也正是如此。截止到2022年,美国整合海湾阿拉伯国家的努力遭遇挫折,中东盟友的离心倾向增加,美国在中东地区的影响力下降,再加上战略重心转移以及对中东地区的投入减少,这种影响力下降的局面还将持续很长时间。

(二) “大树”策略

强国使用“软柿子”策略延缓选择压力的衰减,而弱国一般使用“大树”策略来应对。“大树”策略指的是,当存在多个选择客体,且彼此之间有较强的相互联系时,为了降低自身所承受的选择压力,弱国应该尽量躲藏在其他客体的荫庇之下,并且该客体的实力越强越好。简单的数学证明如下:假设P0、P1、P2和P3都是某一国际体系中的成员,P0的实力远强于其他三國,P1、P2、P3的实力依次递减,即P0>>P1>P2>P3,这样就能确保P0施加的选择压力始终为正数;近代强国都具备在全球各个角落投送军事力量的能力,所以把P0与P1、P2、P3之间的力量损失梯度d1、d2、d3近似看作0,即d1≈0、d2≈0、d3≈0,方便简化问题;P0与P1、P2、P3之间的敌意指数分别为e1、e2、e3,且e1、e2、e3∈[0,100%],根据P3躲藏的“大树”不同,分为策略A和策略B,推导过程如下。

如图2所示,网格线部分就是选择压力SP(A)小于选择压力SP(B)的区域,只要P0对P1的敌意指数e1小于函数值e2+(P1-P2)/P0,即使它高于P0对P2的敌意指数e2,弱国P3都应该躲在实力较强者P1背后,此时P3承受的来自强国P0的选择压力更小,而且P1越是比P2强,函数图中的网格线部分就越大,这意味着哪怕强国P0对P1的敌意指数e1有所增大(仍在限度内),弱国P3也不应该离开P1。但是,如果P0对P1的敌意指数e1大于函数值e2+(P1-P2)/P0,即超过限度进入图2中三角形空白区域,表示P0与P1的关系极度恶化,甚至有爆发战争的可能性,为避免“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弱国P3应该脱离P1,转投到P2怀抱。“大树”策略可以用来解释小国选边站队行为,当然也可以用来检验国际关系学者的研究成果,如曹玮使用动态面板系统 GMM回归方法,分析了中美竞争背景下22个亚太国家的外交对冲和选边行为,得到了一个“有可能与人们的主观感受不完全吻合”的结论:在中国相对实力增长态势的低不确定性阶段(2004—2018年),小国的外交侧重受到滞后二期的中美军事实力对比和滞后一期的中美战略关系的显著影响,中美关系越差,小国越倾向于选择对冲战略,同时会相对改善与中国的关系。

曹玮. 选边还是对冲——中美战略竞争背景下的亚太国家选择[J]. 世界经济与政治,2021(2):4777.不妨把美国看作P0,把2016—2021年实力较强的中国看作P1,把2004年实力较弱的中国看作P2,于是问题便转化成:亚太小国开始躲在2004年的中国(P2)背后,减弱来自美国(P0)的选择压力,随着时间推进,一方面中国的实力不断增加,“大树”变得粗壮,可另一面,中美战略竞争加剧,美国对华敌意陡增,那小国还应不应该继续躲在实力上升、敌意指数也上升的中国(P1)背后?

计算结果如表1所示,根据“大树”策略,美国(P0)对实力增强后的中国(P1)敌意指数e1可以大于美国对2004年中国(P2)的敌意指数e2,但只要不超过限度e2+(P1-P2)/P0,即e1的取值范围仍然在图2的网格线部分,小国都应该继续躲在中国背后。结果显示,2016年(滞后二期)和2017年(滞后一期),e1小于e2+(P1-P2)/P0,且差值较大,所以直到此时,亚太小国都应该继续躲在中国背后,甚至还应该加强与中国的关系;但是从2018年开始,e1超过限度e2+(P1-P2)/P0,并且差值不断扩大,这意味着亚太小国应该远离此时的中国(P1),转投2004年中国(P2)的怀抱,可惜现实世界时间无法倒退,亚太小国只能寻找其他“大树”投靠,当然,如果美国愿意以产生逆向选择压力的高昂代价接纳它们(对待这些小国的敌意指数为0),小国完全可以考虑投入美国怀抱。综上所述,曹玮的研究恰好卡在了2018年这个时间节点,所以得出了“中美关系越紧张,小国越有可能相对改善与中国的关系”这一结论,但该结论不适用于2018年后发生的情况。随着单方面挑起对华贸易战、科技战,美国加强了与亚太核心盟友的团结,日澳韩三国追随美国,不同程度地恶化了与中国的关系;在中美战略竞争加剧的背景下,其他亚太国家,比如东盟各国纷纷表态不选边站队,努力在中美之间保持平衡外交,2021年11月与中国建立全面战略伙伴关系后不久,东盟承诺将与美国也建立全面战略伙伴关系。

(三)结盟临界点

“软柿子”策略和“大树”策略考察的是选择客体横向联系充足但彼此并不结盟的情况,选择压力当然也能用于结盟问题的研究,下面就以中俄是否应该结盟为例进行展示。2012年6月,时任美国国防部长帕内塔提出了“亚太再平衡战略”,声称准备把60%的军事力量部署在亚太地区,随后中国面临的外部安全环境急速恶化,于是中国国内出现了呼吁放弃“不结盟”政策的声音。结盟按照目的大致分为两类,为确保自身安全的防御性结盟以及为获取权力的进攻性结盟,在防御性结盟中,结盟对象的实力越强越好,因为盟友越强大,提供的安全保护也就越多。放眼当今世界,实力强大且有可能与中国结盟的国家有且仅有俄罗斯,中俄是否应该通过结盟来应对美国威胁是一个在舆论界和国际关系学界都争论了很多年的老问题。笔者粗略统计了十年内在中文学术期刊就该问题公开表达观点的学者,其中赞成结盟的有阎学通和张文木;强烈反对或偏向反对结盟的有姜毅、赵华胜、邱海燕、王海运、傅莹和周力等;反对近期结盟但赞成未来结盟的有王树春、万青松和谢超。

反对中俄结盟的一方不仅人数众多,而且包含不少研究俄罗斯问题的权威学者,他们反对的理由,归纳起来有以下三点。(1)损害自主性。独立自主一直都是中国坚守的外交准则,结盟有可能让中国为了对方不合理利益而卷入不必要的冲突。姜毅的看法颇具代表性,他认为“不结盟”丝毫也没有妨碍中俄在一系列国际问题上的密切磋商与协作,而且在不伤害对方切身利益、不破坏两国总体合作的前提下,两国又依据各自的国家利益保持了灵活和自主选择的可能。

姜毅. 不靠谱的“中俄结盟”说[J]. 世界知识,2012(5):5253.(2)价值观不同。中俄在政治制度、外交理念和战略文化等方面存在较大分歧,俄罗斯属于典型的权力偏好型国家,而中国政府多次承诺即使强大之后也不称霸,比起权力,中国更看重安全。针对价值观不同,阎学通撰文回应道:盟友以共同安全战略利益为基础,承担的相互支持责任仅限于战略安全领域,在经济、政治制度、宗教信仰、意识形态、气候变化等领域的利益冲突不改变其盟友性质。

阎学通. 俄罗斯可靠吗?[J]. 国际经济评论,2012(3):2125.(3)結盟会导致严重的对抗性后果。王海运强调,中俄结盟必然引起美国等国家的强烈反弹,很可能过早地引发与美国的全面对抗甚至新冷战,严重恶化两国的安全和发展环境,存在打乱两国崛起进程的巨大危险。

王海运. “结伴而不结盟”:中俄关系的现实选择[J]. 俄罗斯东欧中亚研究,2016(5):615.赵华胜同样指出,目前缺乏对中俄结盟可能产生的负面效应的考察,只突出其可能的正面效应而忽略其负面效应,难以对一项政策的预期效果做出客观分析和全面评估。

赵华胜. “中俄结盟”为何缺乏现实可行性——基于两国关系历史和现实的考量[J]. 学术前沿,2013(5):6271.

正是基于上述考虑,邱海燕和赵华胜等学者普遍认为战略协作伙伴关系是适合中俄两国关系发展的最佳模式。

邱海燕. 中苏(俄)对抗和结盟的历史启示与两国关系最佳模式的选择[J]. 俄罗斯研究,2013(3):3431.中俄战略伙伴关系的选择压力可以表述为SP(P0→P1/P2)或者SP(P0→P2/P1),谁排在前面,关键看美国将谁作为战略优先对象。中俄互相承诺不在本国领土与第三方结成针对对方的联盟,这其实是由于两国彼此互为“大树”,通过相互依靠,减弱来自体系主导国的选择压力,这确实是很不错的策略。中俄结盟的选择压力可以表述为SP(P0→P1+P2),不难看出,一国与另一国结盟相当于该国实力突然增加,根据选择压力计算公式,强国对它的选择压力减弱,但问题是,如果结盟行为导致强国对该国敌意增加,那选择压力很有可能不减反增,结盟便无法达到预期效果,这也正是王海运和赵华胜等学者所担心的情况。实际上,大多数时候较弱一方都是选择顺从而不是结盟来制衡较强一方,除非有实力极其强大的结盟对象存在,否则与一个中等实力国家结盟,往往得不偿失。那么,我们不禁要问:在综合考虑敌意指数和实力对比等因素后,是否存在一个临界点,当达到这个临界点后,即使中国选择与俄罗斯结盟、美国对中国的敌意指数增加到最大值100%(完全敌对状态),中国承受的选择压力仍然比结盟前小?

关于临界点问题,早在2016年,谢超就深入进行了探讨,他认为在当前体系环境下,临界点包含两种情况:一是潜在挑战国与主导国之间的实力差距加速缩小,使得主导国对体系权力结构的稳定性产生新的认知;二是潜在挑战国的实力已经达到与主导国相当的水平,体系内开始出现新的权力结构。

谢超. 与中国结盟吗?——俄罗斯国家利益与中俄结盟概率[J]. 当代亚太,2016(4):4469.在到达临界点或接近临界点的情况下,由于体系权力结构的变化,国家对于相对权力的分配、威胁的认知和对安全地位失衡的担忧都在上升,从而促使国家之间结盟。对中国这种奉行防御性政策的安全偏好型国家来说,一旦实力达到或超过主导国的水平,其实也就不存在防御性结盟的必要了,因此谢超所言的第二种情况对中国基本不适用,不过第一种情况则非常有可能,主导国由于对崛起国的实力增加感到恐惧,敌意指数快速上升,毫无底线地打压、遏制后者,最终迫使崛起国不得不走上反抗的道路。用P0、P1、P2分别代表美、中、俄三国,作为人类有史以来最强大国家,美国军事基地遍布全球各处,当然比任何国家都有资格让力量损失梯度为0;假设结盟前美国对中国的敌意指数为e1,结盟后美国对中俄的敌意指数为e,中国结盟的临界点推导过程如下。

如图3所示,e1=P1/(P1+P2)就是中国是否结盟的临界点。当结盟前的敌意指数e1大于P1/(P1+P2)时,无论结盟后的敌意指数e如何变化,即使e达到100%,中国承受的选择压力SP(P0→P1+P2)也始终小于结盟前承受的选择压力SP(P0→P1)。仅计算中国结盟的临界点当然不够,还需要考虑俄罗斯与中国结盟的意愿问题,毕竟当美国把中国定义为战略竞争对手后,中国成为美国优先针对的目标,俄罗斯完全可以躲在中国背后,享受选择压力衰减带来的好处,既然能够“背靠背”,那凭什么还要和中国“肩并肩”共同抵抗美国的威胁呢?然而,事实果真如此吗?假设结盟前美国对俄罗斯的敌意指数为e2,结盟后美国对中俄的敌意指数为e,俄罗斯结盟的临界点推导过程如下。

结盟意味着两国对彼此的安全承诺、对威胁的共同进退,所以在上述推导过程中,结盟后中俄双方承受的来自美国的选择压力都是SP(P0→P1+P2)。综上所述,当中美敌意指数e1既满足大于中国结盟临界点P1/(P1+P2),也满足大于俄罗斯结盟临界点P1/P0+P2/(P1+P2)时,那么中国可以选择与俄罗斯结盟,且此时俄罗斯也有意愿与中国结盟。笔者分别使用军费和GDP计算了1992—2021年共计30年间中俄结盟的临界点,并且使用中美关系分值计算了每一年的中美敌意指数,如表2所示。

参见SIPRI Military Expenditure Database[DB/OL]. (20221109)[20221109].https://www.sipri.org/databases;World Development Index[DB/OL]. (20221109)[20221109].https://data.worldbank.org/; 清华大学中外关系数据库[DB/OL]. (20220919)[20221109].http://www.tuiir.tsinghua.edu.cn/kycg/zwgxsj.htm。

注:表中凡是中美敌意指数大于中俄结盟临界点的,临界数字都被加粗。

如表2所示,按军费计算,2019年之前,加粗数字没有重合的年份,这表示中俄之间就结盟问题无法达成同步收益;但是从2019年开始,中美敌意指数既大于中国结盟临界点,也大于俄罗斯结盟临界点,这表示中俄双方在结盟问题上能够达成同步收益,中国应该与俄罗斯结盟来抵抗美国施加的选择压力,同时,俄罗斯也有愿意与中國结盟,因为当中美敌意指数屡创新高时,再躲在中国背后已经达不到减弱选择压力的效果,况且与一个正在快速崛起的国家结盟,也有助于提高俄罗斯的国际地位。按GDP计算结盟临界点,可以得到类似结论,从2020年开始,中俄就应该通过结盟共同抵御美国的威胁。从表2中还可以看出,俄罗斯需要通过结盟来对抗选择压力的年份,不管是按军费计(17∶6),还是按GDP计(15∶4),都远多于中国,这是因为评价指标低估了俄罗斯的实力。一方面,军费和GDP不能反映俄罗斯继承自苏联的庞大核武库;另一方面,本文在计算和推导过程中,为了简化问题,将力量损失梯度近似看作0,这对俄罗斯并不公平,俄罗斯拥有超大规模和超高纬度的国土面积,对于任何试图进攻俄罗斯的国家来说,力量损失梯度都很大。

虽然还没有正式缔结军事同盟,但是中俄关系上不封顶,两国战略合作不设禁区。当外部威胁对中俄两国的国家安全和共同的战略利益造成严重威胁时,中俄完全可以结成政治—军事联盟加以应对,共同维护有利于两国发展的国际战略环境。

王树春,万青松. 论新型中俄关系的未来走向结伴还是结盟[J]. 当代亚太,2013(4):422.双方已经认识到加强军事合作对维护世界和平、反对霸权主义的重要性,自2019年7月首次实施联合空中战略巡航以来,中俄两国空军已经连续四年在日本海、东海、西太平洋海域上空组成混合编队飞行。目前,中国的官方表态仍然是奉行“不结盟”政策,除了惯性因素外,另一个重要原因是中国还有较大的军事潜力可供开发。以2020年为例,中国军费占GDP比重为18%,而联合国安理会其他四个常任理事国的占比分别是美国37%、俄罗斯43%、英国22%、法国21%,同时期世界平均水平为24%。这意味着中国可以通过增加军费、提升军事实力的方式,部分抵消由中美敌意指数上升导致的选择压力增大,比如将军费比例增加到世界平均水平,就相当于多出了约两个俄罗斯的军事实力。

当然,把军费直接等同于军事实力有点太草率了,毕竟有些国家因为腐败等各种问题,军事实力并不能真正体现军费的价值,而有些国家因为组织凝聚力强,即使军费较少,也能爆发出很强的战斗力。总之,仍需强调的是,当军事潜力全部开发出来也无法平衡增大的选择压力时,结盟将是中国不得不且必须要开展的外交行为。

五、结论与讨论

本文从讨论社会演化的核心机制入手,着重阐述了选择的类型以及选择压力的计算与应用。达尔文演化模型的核心是选择,而拉马克演化模型的核心是变异,拉马克主义必须置于达尔文主义的分析框架内才有意义。选择—遗传—变异是社会演化的核心机制,遗传侧重于人类社会在时间中的延续,变异侧重于人类社会在空间中的展开,而选择压力是把遗传和变异统一起来的关键作用力。当选择压力缺失或不足时,不确定性增大,人类社会表现出分离的倾向;当选择压力存在且充足时,不确定性减小,人类社会表现出统一的倾向。在国际关系中,强国施加选择压力,弱国承受选择压力,强弱之间的力量损失梯度越大,选择压力越小;强弱双方关系越敌对、实力差距越悬殊,选择压力越大。工业文明之前,选择压力的衰减主要是由力量损失梯度造成的;工业文明之后,选择压力的衰减主要是因为各国之间的横向联系增多,强国不得不统筹考虑众多选择对象,为了延缓选择压力的衰减,强国偏好使用“软柿子”策略,而弱国偏好使用“大树”策略进行反制。

作为追求创新的尝试性研究,本文的论述和结果难免存在不足和争议。目前仍有一些问题尚未得到解决,比如力量损失梯度,在没有出现新的科技或组织制度革命前,它一直是个稳定的常数,但怎么衡量它,还需要学界同仁一起努力,不断完善选择和选择压力理论。当然,争议始终存在,自社会演化理论诞生之初就开始了,C.肯尼思·沃特斯(C. Kenneth Waters)曾经一针见血地指出,达尔文主义者关于选择压力的描述本质上是现实主义的,无非基于两点假设:(1)对任何选择过程来说,存在唯一正当的身份,它释放选择压力并在此层级中发挥明显的作用;(2)选择压力必须满足概率因果关系的帕累托式要求。

C. Kenneth Waters. Tempered Realism about the Forces of Selection[J]. Philosophy of Science,1991,58(4):553473.但沃特斯并不认同这两条假设,声称要让选择压力的现实主义属性变得温和,同时修正思考概率因果关系的方式。的确,承受选择压力的一方,在一定程度内,也能影响施加选择压力的一方,比如人类驯化了农作物和牲畜,它们同样也改变了人类的衣食住行。可这仍然无法否定选择主体和选择客体之间的不对称关系,不管人们喜不喜欢,现实主义都是人类历史的一部分事实,甚至是最重要的那部分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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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编辑:林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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