疑惑的眼神,“刚性”的柔情
2023-05-30刘斌
刘斌
在这个喧嚣的世界上,总会有这样一些安静的心灵,她们率性真实,优雅从容,不去仰视膜拜,也不低眉炫耀。这并非她们自恃高傲,而是在默默地探究这个世界,静静地去做她们自己喜欢做的事情。若说稍有不同,那就是:她们的心在高处,目光—指向远方。
肖颖身上有一种显而易见的书卷之风、灵秀之气,然而她的作品与她秀气的外表相比,却是颇感不同。因为在她的作品中,除去可以品读出直接、率性、真性情的一面,却亦流露出一种疑惑、一种纠结、一种苦涩甚或是一种洪荒般的气息。
从表象上来看肖颖的作品,似是多取自于身边的友人抑或是某种物象的剖解或重构式的“写真”,映射出她对周边这些熟悉普通的事物、对这世间的一切满怀着的想象与好奇。然而细细品读,却分明感受到她是要破解这个世界的表象,是想要构建出她内心想象中的一种实在,一个心灵的栖居—透过画面那厚重的油彩,激越、不容分说的笔触划痕以及尖利的刮刀强行剥离、消解掉的面容,隐隐穿越出的是迷茫的眼神;透过那层层叠加、错落的肌理框架,似乎又像是在构建一个精神的大厦,通向艺术圣殿的天梯……肖颖的绘画更像一种对现代主义的解构与重构。她在画面上尝试一种新的表现主义或抽象主义的形式,而且在绘画的物质性上探索得很深。在看似现代主义的创作中,尝试和使用她个人的独有的新的绘画语言方式。
观看肖颖的作品,在远处观看,画面气势磅礴,心里会犹如通电一般,一激灵;走进细读,画面的基底上,一个具体的形象被成排的或是刀痕,或是别的什么无情地涂抹掉,使图像成为一种被破坏的表现主义或被具象的抽象主义化,这种被消解的或被“破坏化”的不可见的诗性留于作品之中。某种意义上,现代主义,尤其表现主义属于这样一种不可见的诗性。于是,我们便在其作品背后品读到了一种难以诉说的隐秘—那或许就是深藏于心灵深处的孤独、凝聚着洪荒天地造物之间灵性的密语。按作者自己的话说,是要“寻找另一个空间的存在”,通过艺术的牵引“来逃离生活和自我的困局”。于是,我们似乎是听到了一种近乎执拗般地叩问—叩问这大千世界、叩问俗世人生的玄秘天机,这也成就了她的作品独有的魅力。
如若我们权且拂去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走出肖颖给我们设下的迷局,却又不难感受出另外一种气息,那便是弥漫在整个作品中的一种黏黏的“温度”,一种绵长的悲慈。这显然来自她天性中诗性的、悲天悯人的情怀,来自她女性生性的善良、温存,亦来自年长日久一种更为深刻的思索、对于人世的忧虑、对于生命终极精神的追问。于是作品在疑迷无解的困顿之中,尽显出另一种诗性之境—一种“刚性”的柔情。毋庸置疑,肖颖有着一颗极其良善敏感的心,即便是一缕清风走过,也会在她的内心掀起波澜,泛起涟漪……后来读到了肖颖的几篇诗文,气息和韵味与她的绘画作品相通,如此就不难了解她了。
肖颖对于艺术的虔敬、热情和勤奋努力,是毋庸置疑的。画画或许已经成为她生活中一个习惯性动作,一个不可或缺的项目,面对这个世界诉说的一种言语,甚或一个精神上的支点和动力。
言谈之中,肖颖经常谈到圣像画的乔托的时代。米开朗琪罗等文艺复兴三杰的精确写实主义,拉开欧洲古典主义绘画的序幕。古典主义将中世纪后期艺术的人与上帝的关系,重建为人与自然的关系。事实上,写实绘画作为一种精确的科学主义的绘画方法,也是人与自然的艺术关系的一部分。现代主义实际上重新回到了圣像画的起点,即去除具象化的偶像形象,将形式剥离出来,使图像体现为不可见的抽象的神性形式。
某种意义上,现代主义倒是实现了基督教在8世纪早期反图像化的偶像崇拜,使现代主义成为一种没有圣像形式的形式主义。法国哲学家德勒兹认为,从浪漫主义到象征主义,古典艺术主要在于通过自然表达人性,但表现主义实际上推翻了艺术作为人与自然的精神关系的媒介定义,将艺术重建定义为一种个人通过纯粹的形式直接与神性对话,即艺术不再通过物象或风景来进行精神的传达,而是将抽象化的纯粹形式看作一种触摸神性的媒介。肖颖的作品在得到古代宗教艺术的滋润之中,提炼出的神性精神慰藉也是明显的。她的许多作品,是用欧洲中世纪之前的丹培垃方法完成的。这并不是复古风,她做这件事的意義,本身就很当代。因为在现今的消费时代、快餐社会,人们要静下心来做个二十几遍的画底,再打磨几十遍,全手工研磨颜料,手工调制媒介剂,如此的耐心,已非常人所有。有一次看到她刚打磨完的手,掌纹完全没有了,真是被这个小女子的强大精神折服。这样的精神特质也很符合东方人对“禅”的精神回应。
当然,肖颖的作品,不是要回到中世纪圣像画的神性图像,而是使一幅画具有一种双重性。即它具有一种可见的纯粹的诗性形式,但又具有一种不可见的神性灵光在画面上跃动。后者无法显现为一种可见的图像,哪怕是抽象形式,而是弥漫在画面上的一种动力学的精神特质。它会体现在一些微妙的形式特质上,比如急速的笔触、深刻的划痕或者神秘的色调配比。
我们看到肖颖的作品时,会产生以上的联想,关于可见的诗性和不可见的神性,这种图像内在的双重性同样存在于肖颖的绘画中。她的绘画有时使用尼采或波德莱尔的主题,或者将自己的诗歌作为图像主题,这使其作品具有一种神秘而凝重的神性或隐秘的诗性现代主义。抽象主义、表现主义被视为现代绘画的主要风格。但这并非与过去断裂的横空出世的唯现代主义才独有的现代形式。正如德勒兹所言,现代主义,尤其表现主义试图越过启蒙主义自然论、物象化的阶段,重建艺术与神性的关系;但人与神性之间是通过抽象诗性的形式作为媒介。
通过肖颖的作品,我们也能够认识到,这是现代主义重构的一个基础认识,即现代主义并非要恢复神的形象,而是让神性寓于抽象主义的诗性形式。当然,抽象艺术本身不是这一重构的诉求。从这一视角看,肖颖的绘画是朝向这一方向的。她的画面的基底看得出有一个虽精神化但可辨的形象,但这一形象很快被破坏为一个表现主义或抽象化的图像,画面因而实际上是一个叠加的双重图像,即被抽象性破坏的形象。我认为肖颖的绘画是另一种现代主义的行动绘画,她的作品在完成破坏的一刹那,作品从静态转化为动态,一切都变得不可复制。它不再是一幅架上绘画,而变成了一个事件。实际上,行动绘画的实质在于一种动力学的现代主义,即画面图像介于写实与抽象之间。肖颖对她自己的作品的度的拿捏是很有把握的,是成熟的、智慧的!
事实上,一个人的作品,无非是以你的个体生命来回应这个世界的一种方式,当然同时它便蕴含了你对这个世界的理解、看法、心情和态度。不管是语言方式还是切入视角,假如你比他人稍有“高明”,略有“差异”,那你的价值,已然存活于你的作品之中。这一如一个人鲜活的生命,一颗足够率真诚恳的心,便可令人悸动莫名。
很难想象这些绘画出自一位女性作者,从绘画的尺幅、厚积的颜料,以及近乎偏执又坚定的痕迹。她的绘画的表象有时是阳性化的,似乎让人感受到了一种表象之外的力量。尼采之后,现代哲学分野为分析哲学和主体哲学两个面向。尼采式的没有彼岸的彼岸性,不断地在20世纪艺术运动周期性地回返。在肖颖的绘画上能看到这样一种理性的追问,她是一位阅读量不小的艺术家,对文字亦有一定高度的鉴别能力,学养上也是让人敬佩的。她的讲座也经常以“可见和不可见”作为探讨的话题,从而得知她所思索的问题,以及她对艺术的切入点。
她的绘画不是以一种观念主义的形式,而是一种主体能量的动力学的形式,参与画面的塑造。其画面语言因而是一种动力学的形式,作为创作主体的神性状况隐匿在一种可见与不可见交错的诗性之中。
(作者单位:中央美术学院)